张 巍
(华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宋诗发展的历程,是诗歌流派递相兴亡的过程。从北宋初年的白体到南宋后期的江湖诗派,曾涌现出过各种不同的诗歌流派。每一流派都会推尊一位或数位唐代诗人,将他们视为创作典范加以效法,进而由此出发形成自身诗歌的鲜明个性,最终创造出了有宋一代的独特诗风。从这个意义上讲,宋诗发展的历程也就是宋人不断选择唐人或者说唐人逐步影响宋人的过程,宋诗史中包含着一部宋代唐诗接受史。宋诗起步的情形更是如此。宋初诗歌创作沿袭晚唐五代馀风,先后有白体、晚唐体、西昆体问世,它们的创作典范分别是晚唐时期的刘白、姚贾、温李这三大诗人群体①刘白诗人群、姚贾诗人群、温李诗人群分别指晚唐时期以刘白、姚贾、温李为核心,并与其有直接或间接交游且诗风相近的诗人所组成的创作群体。详见张巍《中晚唐的刘白诗派与姚贾诗派》,《重庆社会科学》2007年第2期。。
一
刘白诗人群的成员都是高官显贵,其核心人物是白居易与刘禹锡,其他人员还有令狐楚、裴度、李逢吉、王起等,活动地点主要在东都洛阳。他们早在元和年间即已成名,有过出将入相的辉煌经历。虽然饱经宦海浮沉之苦,但在晚年均官高位显、名重俸足,诗歌成为他们消遣自娱、交友往来的重要手段。刘白诗人群的诗歌活动有联句、诗歌赠答与唱和、诗歌别集与唱和诗集的编定三项,诗歌内容主要是歌咏闲适生活。大和八年 (834),白居易将洛阳所作之诗编撰成集,其序云:“序洛诗,乐天自叙在洛之乐也”,并记此集内容为“闲适有馀,酣乐不暇,苦词无一字,忧叹无一声”[1](P1474),这与他早期主张的“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的诗歌观点简直判若两人。白居易后期诗歌风格因此也与前期相差极大,缺少《秦中吟》、《新乐府》般讽谕的“正声”,也没有《长恨歌》、《琵琶行》那种感伤的“风情”,甚至连《钱塘湖春晓》中的清新自然、活泼明快也不多见,而显得平直浅白、闲适自足。这正是宋初白体诗人徐铉、徐锴、李昉等人的效法目标。徐铉“诗有白乐天之风”[2](P625),李昉“为文章慕白居易,尤浅近易晓”[3](P9183),他和李至作有《二李唱和集》,从作诗到编定唱和诗集都完全仿效刘白。
与刘白诗人群的组成人员正好相反,姚贾诗人群的成员主要是寒素文士与下层衲子,几乎涵盖了张为《诗人主客图》中“清奇雅正”与“清奇僻苦”两个系列的所有晚唐诗人。姚贾诗人群中成就最高者是贾岛,但当时的核心人物却是姚合。姚合官止秘书监,是姚贾诗人群中一位地位突出而且经济条件较好的诗人,姚合宅几乎成为姚贾诗人群在京都的固定活动场所,姚合也成为了该诗人群的实际组织者。姚贾诗人群的重要成员有周贺、方干、郑巢、李频、刘得仁、元绪上人、马戴、无可、厉玄、殷尧藩、姚鹄、雍陶、李廓、顾非熊等人,诗歌活动地点主要在长安附近,活动形式主要是诗歌寄赠酬答,而送别诗尤多。姚合在姚贾诗人群的形成过程中起到了主导作用。元和十五年 (820)姚合调任武功主簿,他诗歌创作的独特风格正是在此期间逐渐形成的,世称“武功体”。姚合在武功主簿任期间,即与贾岛、殷尧藩、顾非熊有诗唱和。长庆三年 (823),姚合罢武功主簿改授万年县尉,贾岛、顾非熊、无可、朱庆余秋日宿其宅吟诗。同年,姚合、贾岛、朱庆余有诗送李余及第归蜀及张蒙饶州赴任,姚合、贾岛、朱庆余、马戴、无可以诗送韩湘冬日任江西使府从事。这一系列的活动标志着继姚合创作风格的确立之后,姚贾诗人群正式形成。特别是贾岛等人秋日宿姚合宅所作之诗,诗风清苦寒瘦,状写县邑荒凉之景,正是武功体的典型特色。
正好在此后一年即长庆四年 (824),韩愈谢世,而此前孟郊早在元和九年 (814)就已离开了人世,韩孟诗派消亡后,曾出入于韩门的贾岛完全置身于姚贾诗人群中。姚贾诗人群从时间上看是韩孟诗派的后继,但诗风又有反拨。韩愈、孟郊、李贺等好作古体,显得奇崛险怪;姚贾却长于近体,力求精切苦淡。但在好苦吟、多书写个人身世之悲等方面又有相通之处,体现出沿袭性。刘白诗人群与姚贾诗人群可谓是中唐元白诗派与韩孟诗派在新的历史条件下的蜕变。杜甫诗歌中本有平易与奇险两种风格,元白与韩孟分别发展了这两种倾向而各自成派。从中唐的元白诗派与韩孟诗派,到晚唐的刘白诗人群与姚贾诗人群,再到宋初的白体与晚唐体,始终表现为两种艺术风格的对立。
二
相形而下,昆体与白体的关系则要复杂得多,不少昆体诗人都有过学白体的经历。以杨亿而言,“昆体特文公之一体,《武夷新集》具在,未尝尽如西昆”[4](P347)。《武夷新集》收杨亿咸平元年 (998)至景德四年(1007)的诗文,其中除昆体外也有一些白体之作,如《读史学白体》云:
易牙昔日曾蒸子,翁叔当年亦杀儿。
史笔是非空自许,世情真伪复谁知。[5](卷四)此诗完全效法白居易《放言五首》其三后两联:“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向使当初身便死,一生真伪复谁知”[1](P319)。足见杨亿对白诗的看重。杨亿学习白诗亦有其家学渊源,他早年丧父后依从祖杨徽之,杨徽之无子嗣,将振兴家族的希望放在杨亿身上,对其一生影响极大,而杨徽之的诗歌正是学习白居易的。杨亿著述散佚过多,早岁诗歌已不得而见,但当时诗坛笼罩于白体风气之下,他学诗完全有可能从白体入手,这首《读史学白体》便是试笔之作。杨亿终身与王禹偁交谊颇深,另外一些西昆诗人也呈现出受白体影响的迹象。李宗谔是李昉之子①旧题曾巩《隆平集》卷十三载杨亿传云:“李宗谔久与之游,终不能得其鳞甲。盖李昉词体弱,不宗尚经典故也。”(四库全书本)就指出了李宗谔因受其父李昉影响太深而平常作诗不近于西昆体。,曾写信给王禹偁劝他多读白居易诗。李维、晁迥二人均喜好白诗,分别录白诗中的“近道”之语编为《养恬集》和《助道词语》②晁迥《法藏碎金录》卷五:“唐白氏诗中颇有遣怀之作,故近道之人率多爱之。予友李公维录出其诗,名曰《养恬集》。予亦如之,名曰《助道词语》。”(四库全书本),晁迥的《法藏碎金录》中更是记载了自己平生所作的诸多白体诗。
在宋初国力渐趋强盛和文教逐步复兴的总体氛围之下,伴随着宋代士大夫文化修养与主体意识的加强,杨亿最终远离了白体而选择了新的诗歌典范李商隐,江少虞《宋朝事实类苑》中对这一过程有详细记述:
(杨文)公尝言,至道中,偶得玉溪生诗百馀篇,意甚爱之,而未得其深趣。咸平、景德间,因演纶之暇,遍寻前代名公诗集,观其富于才调,兼及雅丽,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曲尽万变之态,精索推言之要,使学者少窥其一斑,略得其馀光,若涤肠而换骨矣。由是孜孜求访,凡得五七言长短韵歌行杂言共五百八十二首。唐末,浙右多得其本。故钱邓帅若水未尝留意摭拾,才得四百余首。钱君举《贾谊》两句云:“可怜夜半虚前席,不问苍生问鬼神。”钱云:“其措意如此,后人何以企及?”余闻其所云,遂爱其诗弥笃,乃专缉缀。鹿门先生唐彦谦慕玉溪,得其清峭感怆,盖圣人之一体也。然警人之句亦多。余数年类集,后求得薛庭珪所作序,凡得百八十二首。③杨亿生于宋太祖开宝七年(974),据《隆平集》卷十三载,杨亿颇为早慧,六岁学吟诗,七岁即能属文,十一岁召试阙下,面试诗赋五篇,下笔立成,太宗嘉赏,授秘书省正字。而他得到李商隐诗集是在至道年间(995—997),深入研习更是从咸平年间(998—1003)开始。至道元年(995)杨亿已 22岁,他在此前创作的诗歌应该主要是白体。[6](P435)
可见师法李商隐是杨亿在“遍寻前代名公诗集”之后作出的决择。钱惟演与杨亿有着相近的诗歌追求。杨亿《广平公唱和集序》云:“乃至文昌正卿、宥密元老、蓬丘之长、兰台之英,争奇逞妍,更赋迭咏,铺锦列绣,刻羽引商,烂然成编”[5](卷七),说的几乎就是西昆诗人的创作情况。而钱惟演《梦草集序》也称“沉思所属,藻丽不群”,“涣水之锦,不足以称其妍;合浦之珠,不足以称其媚”[7](P347),与杨亿的诗学观点如出一辙。刘筠咸平五年 (1002)应龙图阁校书选拔考试时杨亿任主考官,故可认为他出自杨亿门下,也与杨亿同声相应,“文公钻仰义山于前,涵咏钱刘于后,则其体制相同,无足怪者”[8](P499)。到了景德年间他们合编《册府元龟》时,便形成了集中创作昆体诗的高潮,李宗谔、李维等人也短期地投入到其中。杨亿《西昆酬唱集序》描述他们的创作情况是“历览遗编,研味前作,挹其芳润,发于希慕,更迭唱和,相互切劘”[4](P2),这个“前作”显然并非泛指而特指李商隐诗。朱俊升《西昆酬唱集序》对此书的性质说得十分清楚:“诗场好事,仿前哲之体裁;艺圃名流,为一时之酬唱”[4](P343)。
值得注意的是,《西昆酬唱集》的收诗期限是景德二年(1005)至大中祥符元年(1008),但并非收录了这期间西昆诗人们的所有唱和之作,如杨亿作有《次韵和太仆钱少卿寄赠编修主人宋承旨李舍人之什》[5](卷二),但他和钱惟演的这组唱和诗并未收入《西昆酬唱集》中。又如《西昆酬唱集》中收录了杨亿、刘筠、钱惟演三人的《寄灵仙观舒职方学士》,也收录了舒雅的三首和诗,却不见杨亿的《秘阁舒职方知舒州》一诗,而诗中有“西昆册府控千庐,铅笔多年校鲁鱼”句[5](卷四),正作于编修《册府元龟》期间。由此可见,《西昆酬唱集》不但是西昆诗人的唱和诗集,也带有选本性质,选诗标准即是杨亿所谓的“研味前作,挹其芳润”,以是否符合李商隐诗歌的审美规范为去取尺度。参加西昆酬唱的诗人虽本来诗风各有不同,如张咏“诗雄健古淡,有气骨”[9](P173),丁谓诗“近似白乐天体 ”[2](P366),但在《西昆酬唱集》中却呈现出相同面貌,这正是诗歌唱和的趋同性和诗歌选本的排异性的双重规范所致。
西昆体的出现与盛兴意味着李商隐的被重新认识发现。温李早在生前就齐名并称:
廷筠字飞卿,彦博之裔孙也。词赋诗篇,冠绝一时。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温李”。[10](卷下)
(温庭筠)与李商隐齐名,时号曰“温李”。才思艳丽,工于小赋。[11](P89)
他们也被晚唐人认为是当代最优秀的两位诗人,从而成为时人追慕效法的对象:
近代称温飞卿、李义山为之最。[12]
赵光远,丞相隐弟子,幼而聪悟。咸通、乾符中,以为气焰温、李,因之恃才不拘小节。[13](P1670)
然而到五代时期,温庭筠的影响却在李商隐之上。后晋时所编的《旧唐书·文苑传》中谓温庭筠“文思清丽”过于李商隐。《又玄集》中录温诗五首,而录李诗四首;《才调集》中录温诗六十一首,次于韦庄六十三首居全集第二,而录李诗仅四十首。唐末五代的这两个唐诗选本中,选录的温庭筠诗数量均在李商隐诗之上①在“唐人选唐诗”中,晚唐五代时期所编选本今仅存《又玄集》和《才调集》两种。《又玄集》编成于光化三年(900),为韦庄入蜀前一年在长安所编。《才调集》为韦縠仕后蜀(925—965)时所编。这两个选本颇能体现唐末五代诗学风尚的某些方面。。五代诗人最为看重的是温庭筠的乐府,李咸用、王毂等人的乐府诗明显取法于温庭筠,田锡评后蜀陈季和乐府歌行亦云“文理变动,侔于飞卿”[14](卷二),徐夤则作有《依温飞卿华清宫二十二韵》,而学李商隐者却寂寂无闻。这种诗歌成就与文学影响之间的反差起因于温李二人诗歌的差别。温李诗固然有许多共性,但相较而言,李诗更为深密,温诗更趋艳丽,前人将他们对比时总是着眼于这两点:“温飞卿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15](P9),“藻绮若庭筠,精深若义山”[16](P187)。而诗意浅直、格局狭小却是五代诗歌的普遍弱点,五代诗人也相对才力较弱、学识不丰,自然不会十分喜欢李商隐诗。宋初的白体与晚唐体沿袭了五代诗的弱点,西昆体看重典故辞藻和雕琢字句的创作倾向,正是宋诗告别五代浅弱而初步复苏的征兆。田况《儒林公议》云:“杨亿在两禁,变文章之体,刘筠、钱惟演辈皆从而效之,时号‘杨刘’。三公以新诗更相属和,极一时之丽,亿乃编而叙之,题曰《西昆酬唱集》。当时佻薄者谓之‘西昆体’。其它赋颂章奏,虽颇伤于雕琢,然五代以来芜鄙之气,由兹尽矣”[17](P87),就充分肯定了西昆体变革五代馀风的功绩。
宋初三体出现的先后顺序与晚唐三大诗人群登上诗坛的次序相同。李商隐青少年时期,诗坛上以刘白诗人群的影响为最大,而杨亿也是在白体风行的诗歌环境中成长起来的。李商隐师从令狐楚,并得以拜访过白居易和刘禹锡,白居易对李商隐十分称赞,但李商隐却并不喜欢刘白等人的诗歌,他为白居易作的墓碑铭中几乎未提及白居易的文学成就,应该说有其用意所在。当诗歌由明白易晓流为琐碎不堪时,诗人们又会反过去重新追求深远朦胧,义山诗对香山诗,昆体对白体,都是一种合乎历史逻辑的反动。与之同时,作为朝野之士与山林之士诗歌的白体与晚唐体,其对立也始终存在。宋初诗人学习唐诗继承多于创新,甚至几乎只有继承没有创新,受文学内部规律的支配,宋初诗歌发展的历史就有些象晚唐前期诗歌的重演,宋初诗史也大致等同于宋初唐诗接受史。诗歌史与诗歌接受史统一到几乎复演前代诗歌发展阶段的程度,这在中国诗史上可以说是绝无仅有。
三
《西昆酬唱集》收录诗十七家七十篇二百五十首,除杨亿《因人话建溪旧居》一首外均为唱和之作,体裁包括七律、七绝、五律及五排四种。集中杨亿、刘筠、钱惟演共作二百零二首,占全书五分之四以上。其中杨亿七十五首,刘筠七十三首,钱惟演五十四首,可见杨亿和刘筠是当时酬唱的核心人物,欧阳修亦有“杨刘风采耸动天下,至今使人倾想”[18](P22)的称叹。而另外七人的诗从一首至七首不等,共计四十八首,还不到全集的五分之一,明显带有仿效杨刘的意味。
杨亿等人作《西昆酬唱集》,“大率效李义山之为丰富藻丽,不作枯瘠语”[8](P499)。除李商隐外他们也师法唐彦谦,杨亿认为唐彦谦学李商隐“得其清峭感怆,盖圣人之一体也”[6](P435),《石林诗话》卷中云:“杨大年、刘子仪皆喜唐彦谦诗,以其用事精巧,对偶亲切”[19](P416)。唐彦谦初学温庭筠后又转师李商隐,学习唐彦谦也即间接地学习李商隐。《西昆酬唱集》中的部分诗题,如《南朝》、《槿花》、《汉武》、《七夕》、《霜月》、《即目》、《无题》等都可以在李商隐集中找到,他们诗歌中的意象、典故、句式、字法也与李商隐诗非常接近,不少诗句更是化用或袭用了李商隐诗,如:
李宗谔:西母不来东朔去,茂陵松柏冷萧萧。(《汉武》)[4](P52)
李商隐:王母西归方朔去。(《汉宫》)[20](P557)
茂陵松柏雨萧萧。(《汉武》)[20](P552)
钱惟演:冉冉光风泛紫兰。(《馆中新蝉》)[4](P54)
李商隐:风光冉冉东西陌。(《燕台诗四首·春》)[20](P79)
杨亿:风细传疏漏,犹歌起夜来。(《夜宴》)[4](P61)
李商隐:不觉犹歌起夜来。(《正月崇让宅》)[20](P1354)
这足以见他们对李商隐诗的熟悉和痴迷。他们的不少诗作也学得十分相像,置于义山集中几可乱真。
杨亿等人不仅学习李商隐诗工整典丽的语言形式,更看重其构思巧妙,寄托深远,李颀《古今诗话》云:
杨大年同陈恕读李义山诗,酷爱一绝,云:“珠箔轻明覆玉墀,披香新殿斗腰肢。不须看尽鱼龙戏,终遣君王怒偃师。”叹曰:“古人措词寓意如此深妙。”各叹服。[21](P38)
杨亿为“忠鲠清亮之士”[22](P724),因澶渊之盟、封禅泰山等事持反对意见而屡忤上意,且家贫久病,早有归去之意。《西昆酬唱集》的开篇之作《受诏修书述怀感事三十韵》中即有“国士谁知我,邻家每侮予”的愤慨,结尾更是表明了“一麾遂逐志,阮籍去骑驴”的志向[4](P6-8)。刘筠和诗中也写到“当仁如退让,末迹定论胥”[4](P14),流露出与杨亿同进退的意愿。杨亿在《禁中庭树》中托物言志,“岁寒徒自许,蜀柳笑孤贞”[4](P20)的诗句中蕴含着诗人深深的自许然而也是自伤,刘筠则用“宁知千载后,只美召公棠”的诗句劝慰杨亿[4](P21),谓其才学品行必将为后人称诵。在这种创作心理的支配之下,《西昆酬唱集》中固然有《夜宴》一类的叙事应酬,《梨》诗一类的堆砌典故,但更多的却是微辞托讽,用心良苦。如《汉武》诗共有七人参加唱和,是全集中唱和人数最多的一首,皆借写汉武帝之求仙遗贤以讽时。杨亿诗中有“待诏先生齿编贝,那教索米向长安”之句[4](P43),完全是借东方朔自言怀抱。《梦溪笔谈》
杨亿:蓬山钿合愁通信,回首风涛一万重。(《明皇》)[4](P103)
李商隐: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无题四首》其一)[20](P1467)
集中最明显的例子莫过于钱惟演的《无题》,一首七律中有四句都出于李商隐诗:
误语成疑意已伤,春山低敛翠眉长 (总把春山扫眉黛)。鄂君绣被朝犹掩 (绣被犹堆越鄂君),荀令熏炉冷自香 (荀令香炉可待熏;荀令熏炉更换香)。有恨岂因赤凤去,无言宁为息侯亡。合欢不验丁香结 (芭蕉不展丁香结),只得凄凉对烛房。①括号内为李商隐诗,这五句分别出自其《代赠二首》其二、《牡丹》、《酬崔八早梅有赠兼示之作》、《代赠二首》其一等四首诗。[4](P117-118)云:“杨大年久为学士,家贫,请外,表辞千余言,其间两联曰:‘虚忝甘泉之从臣,终作莫敖之馁鬼。从者之病莫兴,方朔之饥欲死。’”[23](P35)堪称此诗之注脚。可见西昆体并非卖弄词章或歌功颂德,而是有着一定的思想内容。
北宋初年效法李商隐的绝不仅限于西昆诗人,“世但知杨、刘、钱、晏数子,不知宋初诸名家往往皆同,盖一时气运使然”[16](P223)。例如穆修力倡古文,但诗却是一派西昆风味。其《灯》、《烛》、《合欢芍药》、《雨中牡丹》等诗,无论题目还是写法,都与李商隐诗并无二致,如其《烛》云:
一箔珠帘掩映垂,房栊轻染麝香枝。佳人盼影横哀柱,狎客分光缀艳诗。禁锁翠明初唱漏,官窗红短尚围棋。长宵且秉欢游去,无限风光见古辞。[24](卷一)
此诗前七句一句一事,正是李商隐《泪》诗的结构,丝毫不比《西昆酬唱集》中的同类之作如《泪二首》逊色。古文家穆修作诗学西昆体,此后的宋祁作文也是崇尚古调,乃至奥涩难读,但仍属西昆后学。可见在宋初的文学变革中,诗要比文缓慢得多。
昆体在当时并未受到太大的反对而是得到普遍的推崇,如《六一诗话》所云:“自杨刘唱和,《西昆集》行,后进学者争效之,风雅一变,谓西昆体。”[25](P266)《中山诗话》所载的伶人之讥仅是个玩笑。真宗于大中祥符二年 (1009)诏曰:“读非圣之书及属词浮靡者,皆严谴之,令转运司看详,可录者奏。”[26](P1589)貌似崇尚儒道反对浮华之词,其真实原因却如《江邻几杂志》所记:
上在南衙,尝诏散乐伶丁香,昼承恩幸。杨、刘在禁林作《宣曲诗》,王钦若密奏,以为寓讽,遂著令诫僻文字。[26](P1589)
这种师出无名的文禁自然不会收到太大效果。
石介作有《怪说》抨击杨亿,但着眼点在于儒道而非文学,他后来提倡的“太学体”较昆体之流蔽愈甚。对于石介的批评,欧阳修和苏轼皆不以为然,苏轼甚至说“甚矣,介之无识也”[22](P2131)、“石介尚在,则迂阔矫诞之士也”[22](P724)。文学问题的解决不能单靠政治手段或道德说教,西昆体的消歇也主要归因于宋代诗歌内部的变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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