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人老了的时候会不会住到树上去

2011-11-20 02:02:46◎弋
作品 2011年7期
关键词:马拉诗人小说

◎弋 舟

那时候我知道有个编辑叫李智勇。后来我知道这个编辑也用“马拉”的名义写小说。再后来,读到一个叫木知力的诗人的诗:

两个拥有共同过去的人/并排坐在椅子上/谈未来,关心对方的爱人/为了回避过去/他们一次次地谈论今日的天气

不是吗,挺棒的,个中滋味,甚合我心。如是往复,绕了一圈,这三个不同的角色才被我串在了一起——原来三位一体,是同一个人。

三个位格,一个本体,这是神学中的概念,以尘世的标准看待,我有些替这个人叫冤。就好像张三,本来可以成为一个著名的张三,但他做裁缝的时候叫张三,打铁的时候叫张小三,修鞋的时候叫小张三。尽管这三样他都弄得不错,却由于使用了不同的名头,便消减了本来应该不薄的名声。这个人是怎么想的?某些时刻,他会不会对自己的角色感到恍惚?当别人赞美他打铁的功夫时,他会不会暗自嘀咕:某是个鞋匠!

写作之人,有个公论,似乎诗人最热衷于花样翻新的命名自己。这也说明,其一,诗人多是天人,一般在神学意义上看待问题;其二,诗人多有分裂,云来雾去,一般不以真面目示人。那么就有个结论了:这个人,原则上,应该是个诗人。

可让我用诗人木知力来确认他,情感上我又不太说得过去,没什么充分的理由,我还是比较愿意将他视为那个写小说的马拉。首先,马拉这两个字好记——著名的雅各宾派主席嘛。其次,对于写小说的人,我自然怀有些天然的亲切。有那么一段时间,马拉于我就是这么一副尊荣:裹着头巾,泡在水缸里,一手鹅毛笔,一手稿纸,不幸的是,刚刚遭到了一位女士的刺杀。这是大卫名作《马拉之死》中的场面,从小耳闻目染,不免就要拿来比附这个写小说的马拉。对于这幅名作,我始终心有疑惑,我猜不透,那位以商谈事宜为由而行刺得手的女士,是如何被允许去觐见一位泡在水缸里的大人物的?这里面有诗意,有悬疑,恰如诗篇与小说,折射我们这个世界那些玄奥曲折的逻辑。

将一个诗人视为小说家,我不知道对于其人是否算是一种冒犯。众所周知,诗人们的脾气都很大。这就让我有了命名的困难,或者我只有无以名之地这么称呼他——这个人。

我与这个人素未谋面,神交日久,一日在刊物上得见其貌,原来颇为峻拔,长发及肩,眉眼宽展,全然与那个雅各宾派主席迥异。不但与主席迥异,除了长发及肩,这个人也与我偏见中的诗人们迥异。怎么说呢?在我看来,其人有文艺青年的格调,难得的是,文艺青年的格调之下,他还有那么一些不易觉察的敦厚与诚朴。我这么看待这个人,不牵涉褒贬,何况敦厚与诚朴如今也不是我们用来衡量一个作家的标准了。我们如今的语境里,似乎坏小子才是跟才华并行不悖的最佳组合。当然,我也喜爱坏小子。

可这个人,起码目测起来,不是一个坏小子。这个人如今摇身一变,成了家,进了烟草公司做起了小职员。这可真难得!要知道,在我们这个时代,循规蹈矩地生活,远远要比放浪不羁地混世需要更多的勇气。一个左右手小说诗歌同时开弓的青年,如此知道进退,实在令人敬佩。他把世道人伦的复杂性都塞在肚子里了,没有过早过快地挥发掉,假以时日,可不就蓄积出了力量?这是他持重的一面。

可究竟是位诗人啊。这个人自有其轻盈的手段。某日,与其闲聊,说起索尔仁尼琴的《红轮》。对于这部巨著,这个人不断惊呼“可怕”,并且不厌其烦,给我做出了统计:如果以这部巨著的规模为蓝图,那么,我们将需要以每月3.75万字,每年45万字的频率,写上43年。不是吗,这委实可怕。然而,当他对煌煌巨制兴叹的时候,自己却如此耐心地做出了条分缕析的运算。这就是轻与重在一个诗人身上的辩证。他一定不是个愚公移山式的作家,但一定也不是大而化之的人,他会在某个节点,以令人惊讶的耐心,去分析与捕捉,一如他的诗篇:

大地依然宁静,唯有/闪烁着磷光的火焰呐喊/月光覆盖着小树林/灵魂飘升,草木仍然/生长、摇摆、枯朽……/白天和黑夜多么类似/黑暗中,河流发出“潺潺”的水声/它永远流动/它从不停息

在“永远流动”与“从不停息”中,他既惧怕恒定的辛劳,又足够细致地体会着每一个具有说服力的瞬间。

这个人敏感于时间对人的改造与磨损。在部分小说中,他以某种确知的姿势眺望自己在生理意义上还遥不可及的老年。一个男人老了,怀念起自己最初的女人,作为一名画家,他却已经无力描绘出心上人的容颜,更有甚者,子女们还不断变卖他未完成的画作,由是,有意味的情节降临了:老男人饿死了自己,在一种几乎堪称精确的运算中,他在赴死的日子里,一笔一笔,在自己的身体上画出了心上人(《未完成的肖像》)。又一个男人老了,这个杀了一辈子猪牛的屠夫,怪病一场后,突发奇想,同样在一种几乎堪称精确的运算中,为自己在家乡的树上盖了间房子,就此离地数尺,断绝人寰,成为了一个尘世中的传奇(《一个寻找天堂的人》)。这两个短篇,除了让我惊讶作者对于老年男性结论般的总结,还让我颇为好奇。在他的笔下,似乎男人老了的时候,必定突然发飙,之前的模范家长,于垂垂暮年,忽而翻脸,甚至不惜众叛亲离,应了流行的伦理——决定只为自己活一回了。他的特点在于,这种对于未来的展望,具有一种规划图般的派头,似乎那样的结局不可动摇,就像时光一样的必然。那么,如今这位烟草公司的小职员,是否已然为自己设计出了暮年,循规蹈矩一生,他只在弥留之际神出鬼没地画一个恣肆的句号?

或许他坐在烟草公司的办公桌前,如是展望之际,会露出隐蔽的微笑。这个敏感的诗人,他必定感到了时间之手经由我们身体时那种沉痛的抚摸。在另一部分小说中,对应着时间,人的身体在自我破裂与愈合。一个女孩子做了代孕者,身体经历了医学器械和男性的双重进入,最终似乎自愈了,就此趋于成熟(《爱别离》)。同样是自愈,另一个禀赋异常的男人却递进了一步,他的器官原本可以匪夷所思地再生,肝呀肾呀的说摘便摘,摘了便重新长一个出来,但面对将自己做了研究的妻子,最终却在具备自愈的优势之下,哀恸地申请:我想请你把我的心也摘了(《身体咒》)。在这里,小说家写出了令人动容的一笔。显然,圆满与愈合,在他这儿,自有其更加曲折的定义。破碎,愈合,隐忍,爆发,这些事物永无止境,它们循环往复,“白天和黑夜多么类似”。

在这样的意义上,这个人,这个诗人,这个小说家和小职员,成功地说服了我们,原来李智勇抑或马拉、木知力,诗人抑或小说家、小职员,都不重要,“灵魂飘升,草木仍然生长、摇摆、枯朽……”万物与人都是如斯艰苦而忍韧地存活着,却又懵然于如此生存的意义。他的倔强在于,用一种瞬间的细致与偏执,抓拍一般地记录下我们的这些懵然时刻。

由此,写作便成为了抵抗懵然的手段。行笔之际,他当是一个自觉的人,知道自己尽人事听天命的间歇,还必须觉醒片刻,即使这样的觉醒被囊括在时光更加庞然的蒙昧里。

不同于他摇曳的身份,他的小说与诗歌在气质上是一致的。令我感叹的是,这个应当是被现代主义滋养起来的写作者,难得地没有沾染上现代主义为人所诟病的那些坏习气。他的语言居然是可以用“朴素”来形容的,尽管谋篇布局也旁支斜逸,但在腔调上,不温不火,少见那种炫技般的华丽。

由此,他所建构的那个虚拟的世界,便逼真起来。当他叙述一个住在树上的父亲,一个器官像麦子一样收割了一茬又长出一茬的男人时,达到的效果却是,让人听起来宛如寻常的家长里短,甚至,连一点流言蜚语的怪诞都没有,让我们唯有相信:是的,世界便是如此的。然而他在小说中建造的这幅逼真世相,又具有某种标本的特质,或者宛如一枚琥珀中的化石,惟妙惟肖,却凝固静寂。他的小说里,没有烟火气,尽管貌似红尘万丈,但显然是被更多主观因素提炼过了的,在小说这门艺术所规定的一些指标里,他将混乱的世界井然地安置在篇幅里,让我们信以为真的同时,又时刻强调出:这是艺术,不是家常。所以说,这个人的写作,在艺术品质上,依然有自己坚定的立场乃至顽固的审美。尽管他的小说依靠着诸多的偶然性来驱动情节,但通篇总是被某种宿命般的必然性所统辖。说得浅显一些,他的小说是属于那种“假”的一路,当一幅现实主义的摄影作品被装框挂在墙上后,它便“假”了,成为了所谓的艺术,由是,庸常世相在墙上,在框子里,便有了选择,有了取舍,有了主观意图和审美情趣的努力。

他的小说无一例外地说明着“有谁生活在这个世界上还能保留精美的理性,那注定是一个疯子。谁对生活充满激情和幻想,那必然是自我欺骗的高手。谁能心平气和地享受天伦之乐,那无异于行尸走肉”。如此激烈,如此在劫难逃,但他为之陈述的语调却安静平白,有时甚至让人心生不满,好比是在用懒散的语气说着迎面而来的厄难。这也许真的与他的敦厚与诚朴有关,直觉告诉我,此人行文,不是一个快意恩仇的杀手。

这样的小说,喜欢的人会多么?不知道,反正基本上我算一个。

不出意料,这个人会一直写下去,“大地依然宁静”,他会继续“闪烁着磷光的火焰呐喊”。宁静与呐喊,这是一对矛盾。而这个人还在堪称青年的时候,便分辨出了什么是大地,什么是磷火。他拎得清什么是支撑着艺术的生活,什么是窥测着生活的艺术。

问题是,我们总是贪得无厌,即便知道孰轻孰重,在某些时刻,不免仍会希望磷火更加璀璨一些。就比如,拭目而待他的那些文字,在某一个瞬间脱离了不温不火,更加主观一些,严厉一些,稍微多一些枪林弹雨的努力,突然也爆裂一下,一如我所钟爱的他的那个短篇一样,一个幸运儿,最终却自发地要求:我想请你把我的心也摘了。

他倒下去/浑身长出枝桠/一个安静的人/一生没有惊动鸟雀

这同样是他的一首诗。当然,这样的境界符合我难以名状的审美。而我依然关切的是,这个人如是写下去,力量全部藏在肚子里,老了的时候,会不会像一只气球,干脆住到树上去,结果惊动了一树的鸟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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