切片

2011-11-19 06:47□赵
作品 2011年7期
关键词:洋子小野切片

□赵 瑜

默生,一个从遥远的地方到来的朋友,粗壮、有力气,连说话的声音都很大,属于运动型人才。然而,他第二天便进了医院,作了复杂而让人绝望的脑部手术,家属急急地乘飞机来,不知道什么原因。

细节是由众多的人一点点堆砌起来的,是一群人正在说笑间,默生突然倒下了,是跌落的姿势,声音呢,也是很杂乱的,伴着诸多人的失声惊呼,已经模糊成粥状,无法细述。

医院的诊断证明已经出来了,突发性脑溢血。

家属再来询问那天默生都讲了些什么内容,开始是沉默,后来大家从记忆里挤出有关默生的片断。不过是一些日常琐碎的事情,不是火爆的足球新闻,也没有讨论让人愤恨的校园伤害案,都没有的,说了些笑话,关于饮食的,大约也说了一些让我们误解的方言。方言,默生是有一些的,每一句话最后的一个字,他都带着浓重的东北口音,抒情的,像诗歌里的一些修饰词。

那么多人的描述,也不能完全拼贴出来默生倒下前的形象,在亲人的期待里,我们大家都发现,一向擅长描述的我们,针对具体的场景,我们这么无力。

默生的疾病给我们的日常观察出了一道难题,同时也让我们大家知道,我们所看到的事情都不过是一个细而窄的侧面,是一段时间的切片。

切片,固定在视觉上的一个形态,像照片一样可以来回欣赏。同时,又因着缺少变化可以参照,而变得单一、偏见。

不论我们多么熟悉一个人,包括自己的父母亲,我们无法彻底知晓他们对万物的判断,尤其是内心的深浅。有时候,我常常想,我们所有的描述、比喻甚至是滔滔不绝地讲述,差不多都接近猜测,它们像光线照耀在一个固体上,只能让一个侧面的细节突现。然而,那一缕光选择固体的切片进行辨别的同时,也会对事物本身进行修饰,真相被光的色彩遮蔽。

这是生活里不可避开的悖论,要么我们在沉默的黑夜里消失,成为无法辨识的灰尘、庸常的大多数,或者被笼统描述的日常;要么我们在时间的某个瞬间被捕捉,被多次修饰,甚至谋杀掉,成为这个切片的俘虏。

切片,因为短促而有力量,因为细小而易辨识,又因为缺陷而被广泛传播。

是无意中看到的一个行为艺术,表演者叫小野洋子,日本人,她漂亮,是那种知道自己漂亮并主动出示的女人,一九六四年,她在卡耐基朗诵厅表演了她的前卫艺术作品:《切片》。大致是这样的:她在舞台上随机挑选一些观众上台,让他们用剪刀将她身上的长裙裁成碎片,每一个人剪下一块,形状随意。直到最后,衣服被剪完,她全裸地站在舞台上。

可以想象小野洋子演出的过程,一定是会有人将小野洋子的阴部的那块布剪掉,羞耻被表演的同时也被修饰,又或者有人将两个乳房的切片剪下,月光一样美好的女性器官,这样碎片般的出现在舞台上,变形般地释放它们,显得诡异又未知。那么,整个演出的过程成为一篇形式变化多端的词赋。每一条布料被剪切下来之后,我们都只能猜测。于是,一个女人的身体被观众随意地排序,直到彻底赤裸。对一个漂亮女人身体的猜测比喻了一切,孤独感、赤裸的身体、卑劣的欲望、温暖而无序的日常生活、尖叫着的虚妄、停留在女人身体里的夜晚、高尚而光洁的人性、无耻而荒诞的堕落,所有丰富的人性切片都在那件妖娆的裙子上,一片一片被切割下来,成为一个又一个注释女人的名词。

小野洋子三十二岁那年,在英国表演《切片》时,打动了在台下坐着的著名歌手约翰·列侬。这位披头四乐队的主唱,被小野洋子的孤独感击中,他发现了切片里一个又一个孤独的小野洋子,他从坐位上站起来,摇着手,让小野洋子看到。他是一个感性的人,他被音乐湿润久了,看到生活中的任何意象均会想到歌唱,粗糙的声音和光滑的声音,节制的和奔放的声音,音乐需要笼罩这些声音,让这些安静下来,融化。

显然,约翰·列侬被小野洋子融化了,他坐在椅子上泪流满面,他想到自己在舞台上歌唱时的模样,又或者漆黑的夜晚,舞台下面空无一人,而他突然觉得孤独,歌唱停止,弦断了。他声音嘶哑,想把昨天的甚至更为以往的美好都叫回来。总之,那些切片将小野洋子注释成爱情的诸多词语,让他心动,他开始追求小野洋子,他必须将她拥有。

切片,孤独而片面的见解,有时候,它直接注释我们的内心。当小野洋子的衣衫被完全剪掉,成为赤裸的身体,那么,切片消失。

让我们感觉惊讶的是,即使是将所有的切片都一一复原,我们也无法用切片还原出一个完整的衣衫。时间沾满了灰尘,有许多缝隙无法缝补。那么,被切片过后的小野洋子站在舞台上,除了孤独,还是孤独。只是,到底是哪一个切片击中了台下的约翰·列侬。这成为谜语。

日常里,我们所感知的世界,不过是一帧又一帧的切片,它们被时间运输到我们眼前,用灰尘粘合在一起,成为可以多重解释的景观。

有时候,这些切片又被时间打散了,像落叶,被风吹到路边,喜悦的角落里,或者正当事物的背后,像修饰语,不那么重要。也的确,并不是每一帧切片对于我们的打量都有意义。多数情况下,我们只需要一步,或者一句话,便跨过了数十个切片。他们连续、快速,每一帧单独挑选出来,显得刻意而无力。甚至,挑选出我们个体的一帧切片,你会发现,它背叛我们的初衷,完全误解我们,显得尴尬。

默生的个人史随着他家人的叙述,又添了许多切片。默生有爬山的爱好,唱歌时喜欢重金属,他的头喜欢伸缩着唱歌,他的母亲找到一张他醉酒后唱歌的照片。最近两年,默生还嗜酒,尤其喜欢干红,说,是那血液一样的红,让他迷恋。我们又说到疾患的凶猛,以及人世无常的悲观。面对着躺在病床上的默生,所有的劝慰都像是解错了的方程式,让默生的父母亲厌倦。只好说些默生之前的事,默生做过一次手术,还是因为喝酒,胰腺炎。我们坐在下午的阳光里听默生的从前,觉得,无论如何,我们也不能将默生的切片缝合,相反的,我们的回忆越多,那些切片越乱,直到找不到秩序,将正要清楚的世界模糊。

默生的亲人们喜欢我们的回忆,面对医生的质问,他们才发现,对自己的孩子并不了解。尤其是关于孩子的爱好和习惯。他们觉得内疚极了。

他们觉得,医生并不是在问病情,而是一个社会学调查者,在向他们夫妻两个调查,成年后的孩子和父母亲的疏远。所以,默生的母亲持一个笔记本,不停地记录,我在停顿的间隙看过一眼,她是如何记录我们的话。我发现,她简略极了,本来被我们打捞的记忆切片,又被她的笔切下大半,只剩下关键的字词。

他们坚信,只要他们一点点拼贴默生的情况,时间也好,物事也好,只要有逻辑严密的顺序,那么,他们便可以将这一帧一帧的切片连接起来,抵达默生倒地之前的现场。这样的话,他们便可以毫不愧疚地面对医生的质问。

然而,悲伤往前推移,却没有结构紧密的诱因。

切片所指向的内容过于分散了,甚至,有个别人回忆,默生要去看一部电影,关于理想的,一切都生机盎然的。

下午的时间,在房间里,阳光被树遮挡了一些,成为隐约的暗影。阳光一旦被树挡着了,其实,阳光便停下来了。阳光像极了默生的经历,默生倒在地上了,便停下了。他穿不过倒地的这一瞬间的时间切片。

药水注入到默生里的身体里,乳白色的,一瓶完了,又来一瓶。我是一个唯心的人,我常常觉得,读书的人,读完书以后会变成另外的人,因为那些文字是另外一个人的。输液体的人也是如此,输了药物的人醒来,他身体里的某些物质已经被药物置换,他还是他吗。至少,我认为,作为身体的个体,我们经常被现实中各种各样的小灰尘改变。

唯一不能改变的,是不能被时光切掉的部分,比如情结、精神,或者暖意的信仰:向美好的东西靠近,并拥有它。

我有在电视台做嘉宾的经历,是要谈论鲁迅先生,那是我熟悉的一个人,我喜欢谈论他。但是,我被那种规范惊讶。陌生,在化妆间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觉得异常陌生。我想到小野洋子的表演,当我的头发被发胶整齐地推向后面,我看到隐藏在表情间的孤独。陌生,是孤独的一种。找不到合适的词语,也是一种孤独。当时,我差不多丢了自己,当意识进入一个可以导演的层面,那么,自己究竟隐在了哪里。

节目录制得顺畅,鼓掌的观众投入,灯光照耀下的我们果然找到潜藏在内心里陌生的自己。我们进入话语的河流,河流由无数个切片组成,我说话的时候镜头指向我,主持人转向我,掌声朝向我。一旦说完,那么灯光转向他处。马上便有暗淡袭来,现实主义风格的镜头语言让我孤独。外在的温度变化,光线的变化,台下观众问题的变化,这些时间里的事物像剪刀一样,随时可以剪下我的话语切片。

我内在于一条话语的河流里。

嘉宾不止我一个,除我之外,还有另外的两个。主嘉宾的镜头要多一些,他是秩序的开始。像一条河里领头的鱼,它负责蜿蜒的路线设计。

节目录制的现场,有很多问题都是抛向我的。我能感觉到那种空气的流动,沿着秩序的画幅,他们大约被我的某句话吸引,跳过了另外两个人,直接指向我。回答,那是对自己个体阅读的一种挖掘,碰撞般的交流使得台下的观众掌声四起。那自然是一种有氧的交流。

然而,节目一周后播出,我看到了自己。

电视里的自己陌生极了,被光线照亮的局部是陌生的,声音在空气里遇到磨擦并显得滞后是陌生的,因为主持人的布置,坐在那里僵硬的姿势是陌生,因为剧情需要而摆出来的微笑的模样是陌生的,衣服上的某处褶皱是陌生的,我在里面喝水的姿势是陌生的,包括我说出来的某句话也都是陌生的……

看完节目以后,我惊讶了。觉得电视里面的那个自己过于中庸了。我事实上不是这样子的,我在录制节目的现场,话语充满了机锋,以至于主持人控制不住场面,不得不将提向我的问题转移给另外两位嘉宾。

可是在播出的节目中,我几乎沉默寡言,即使偶尔插话,也都像烫熨过的衣衫一样显得矫揉造作。只有我自己知道,这期节目,他们剪辑了大量的内容,因为录制了两个多小时,而只能用三十分钟的节目。必须有大量的对话需要删除。

于是,编导们便将我们的对话节目放在一个编辑机里,一帧一帧的图片进行编辑,张扬的修辞删除干净了,离题的内容要节制掉,即使是合乎情理的对话,也要因为广告的多少而备用在那里,随时可能会在播出之前删节。

我之所以觉得电视里的自己陌生,是因为被剪辑过的自己已经完全被误解。

当电视编导用他们熟悉的技巧将我切片成他们需要的内容时,我忽然觉得切片生活对主体的背叛。撕掉琐碎的戏妆,洗净夜晚的蜡黄,我应该是另外的饱满的个体。然而,不论是做电视节目,还是在一个热闹的饭局上交流,又或者是我们每天沉默地路过别人,那么,活在别人的眼睛,不恰恰也是一个又一个时光的切片吗?

躺在病床上的默生,他很幸运,没有成为植物人。事后,他的母亲笑着喂他吃饭,又将没有笑完的内容分享给我们:送入医院的时间及时,又加上他长时间喝红酒,对大脑的血管还是有些保护作用。

然而,醒过来之后的默生有了新的病症,他不记得前天发生的事情。

倒是识得所有的旧朋新友,但是,记忆力却丢失了。像是一台旧了的电脑,内存条锈掉了,只能用新的记忆覆盖旧的记忆。

我们看着默生吃苹果,看着他吃,他笑,我们也笑。他用水果刀,将苹果切成不同的形状,孩子气十足,他在练习自己对时间的敏感,两点钟的时候,吃方形的苹果块。三点钟的时候吃红桃心一样的苹果块,等吃到了第五块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他需要去一排桦树林里散步,那是他最为开心的。

苹果被切成一片一片的,他从中间,挑出一块来,吃掉了。

我们叫他的名字,他答应着,他的苹果将他带到下午,带到晚上,带到一个又一个时光的切片里。然而,第二天一早,他又将昨天的全部记忆忘掉了。难道是世事的剪刀,一片一片将他的全部记忆都剪下来了,只剩下赤裸在舞台上的默生。每一次看到他笑,我都觉得孤独。

现在,默生本人也成了一个时间的切片,他单薄、重复、孤独。顶好的是,他并不完全背叛昨天,所以,他需要向内心的深处跋涉,找到被剪刀撕下的切片,一点一点缝合它们,穿在身上。

疾病常常将感官全部打开。像谜语被识破,幕布拉开的瞬间,平时不易察觉的细琐被放大。灰尘般的暗喻,柳絮、污水、电锯划破铝制管材的声音,生活突然布满烦燥的理由。包括细小的温度变化,某段音乐的节奏突然加速,食物的色泽偏于暗淡,这些都像是情绪恶劣的摁扭。这种对生活过度敏感的症状让我感觉孤独。

我听从药品盒上的文字说明,延长睡眠,减少说话和小悲喜,放缓脚步。除了睡眠饮食,几乎躲避日常生活的所有嘈杂,然而依旧不能驱走红肿的声音。

每一次吞咽食物都遇到挫折,疼痛让我想到童年,无力的很多细节。喝水,试图用温润的细节来补偿身体,但过程缓慢,一切都像是剧情起伏的连续剧,且中间还不停地夹着广告。这真让我感到厌倦。

我扁桃腺发炎了,低烧,身体绵软,懒惰,胃口丢失,眼睛里不愿意看到更多的事物。

疾病隐藏一个人的日常生活,差不多,它像个导演,将一个人隐藏的软弱的一面翻出来,晾晒在大家面前。

咳嗽声出卖了我,还有对辛辣食物拒绝,不再参与激烈的争执,我节制一切参与的意识。这些都让身边的人感到惊讶。之前,我有储量丰富的形容词,负责形容一切,否定的,或者赞美的。我热爱在一切存在的事物面前贴上我个人的标签。我主观且强势的做派常常引起别人的厌倦,但我不能自已。那种把持了某个事物的快感让我觉得自己有很强大的力量。

然而,疾病像一块海绵,吸走了我的时间、力气和热烈的嗜好。我在具体的疼痛中看到隐藏着的自己,软弱、肮脏,甚至卑劣。

在一个人的空间里,我所能肯定的事物极少,包括对自己的身体的掌控能力,我极度怀疑,那些药物进入身体以后,被我所储存的大量的词语击溃。

这自然是一种臆想,肉体的层面只涉及器官,那是物理的排序,而词语仅储存在意识里,是虚构的空间。

我被这病态所唤醒,我一边厌倦这疾病所带来的懒惰,包括莫名的头痛,甚至对生活嘈杂的警惕。另一方面,我又喜欢自己这种陌生,我甚至用了整整一个上午,躺在床上看天花板上的吊灯,还有灰尘绘成的图案。意念的流动总能拖延时间,在灰尘里找到自己,又或者在昏昏欲睡的一瞬间丢失自己,都是陌生而新鲜的尝试。

一个被疾病包围的人,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逃脱这包围,回到原本的生活里去。呼吸、臆想、挣扎、睡眠,甚至默念某些中药的名字(请不要笑,这是我经常做的小把戏,身体感觉不舒适的时候,我经常喜欢在日记里写下那些中药的名字,或者在睡眠前默念那些诗意的、生疏的中草药名字,以获得神一样的暗示),均不能摆脱那病痛的笼罩。

经历漫长的自我疗救,我终于屈服,决定去看病。

医院并不远,在寄居的学院的旁边,一个居民小区里。照例要遇到其他疾病患者,照例,他们面孔呆滞,被药物的名字或者医生的叮嘱牵制着,走路时仍然未回到自己。有一个孩子,刚刚哭过,他很计较地走在前面,不让后面的奶奶碰他。我在挂号处填写病历,那个女孩子看我写名字,提醒我,要写得清楚些。仿佛她是一个银行职员,而我签下名字,便可以从她手上取走厚厚的一叠现金。我写完以后,她细细地看了一遍,确认我没有写得潦草,才坐下来填写病历本上其他的选项,一边填一边说,今天我总算是遇到一位写自己的名字不潦草的人了。

她真是个认真的人。

在诊室里,遇一女医生,她问了我几句话以后,便从抽屉里取出一个手电筒,她戴着大号的口罩,使得我完全看不懂她的示意。她只好示意我张开嘴。她便打开手电筒,照进喉咙里。我感觉到有一股凉意,流进来,像在安静的夜里听到有人叫我的名字,果然,我听到医生说,啊。

我没有从潜意识里走出来,我完全沉浸在这光束的凉意里。这是我已经长久未有的体验,张开嘴巴,不是饮食,不是朗诵动容的诗句,而是接受一束光。那光的凉像纸一样薄,靠近喉咙的底部,稍有些割痛感。我想到一个说着陌生语系的异域人,他找不到能听懂他说话的人;我想到花裙子被剪刀撕破,碎片一样的布条被扔在床上,零乱却又充满着艺术气息;我想到一个孩子缺少牙齿后说话的声音,他分三次说完本来一次就可以完成的表述;我想到春天的后半夜一只猫的叫声;我想到火车临时停下来,一个孩子突然哭了;我想到一本书的封面上的惊世的话,但想不出作者的名字;我想到电影幕布挂在冬天的树上,风吹过来时上面的人影有轻微的晃动的模样;我想到一碗面条打翻在地上,随后有母亲的叫骂声,夏天马上就要过去了;我想到时间如何穿过个人史,像牙齿一样一棵一棵长在我的嘴里。

我被一束光照耀,同时也被一丝疼痛提醒。

医生看着我病历本上的名字和地址,有了表情。是微笑着,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嘴,发出声音说:啊。

我这才听懂她的本意,十分配合地将口腔的形状打开得更圆,啊,啊。

我没有停顿,一口气啊了两次。她被我吓了一跳,她显然忽视了我是一个这么热爱抒情的人。她本能地向后面躲了一下,头偏着,又一点点地靠近我,笑了,说,不必这么用力气。轻声地啊一下。

我控制了一下,终于完成了她的作业:啊——

她将手电筒瞬间合上,放入手边的抽屉里,开始写病历。

我放轻松了神情,看到墙上贴着的通迅录,还有人体挂画,以及2009年的一张挂历,那上面写满了电话号码。

医生这个时候却伸着脖子和门外的一个病人说话,药吃完了吗,要继续巩固,注意运动量,要少运动。说着话,突然将一个冰块一样的听诊器的探头贴进到了我的腹部。然后一点点往上,找到肺部,说,吸气。我便吸气。吸得长长的一口,像个即将下水游泳的孩子一般,然后又呼出来。反复几次,那探头的凉慢慢减半,又一点点地和我的体温接近,直到完全不感觉那探头的凉了,女医生才将听诊器收起来。她头也不抬地问我这两天的饮食情况,我想起前天和友人一起喝啤酒的情形,还有吃了十分辛辣的食物。

她有了更好的判断,一边问我有无药物过敏史,一边写下数字和药物的名字。她的生活一向是这样的规律,看病人的眼睛,喉咙,甚至还要用听诊器去仔细地辨听病人身体的季节和风向。吸一口气,那口气在身体里行走,像一场风在街道上行走一样,风向不同,便是不同的季节。如果现在是夏天,而我内心里的风却刮的是北风,恐怕疾病就要来了。这是我的理解。

而她却不再问我疾病的情况,一边开药,一边说起我寄居的学院的情况。

她误以为我是学院的职工,有极强烈的倾诉欲望,和我说起我们学院五楼的大教室。学院五楼教室是一个很大的会议室,她们单位搞年终联欢的时候去过几次,她大约也是表演了的。所以,她很有感情地谈论那个教室。她谈得很具体,插叙插议地说明她们那次联欢会的成功,她大约是合唱队员,要穿着红色的套装,还要化很浓的妆,她不同意。坚决不同意。

正在描述中,她停下来问我的医疗是医保还是全部公费。我犹豫着,不知该如何答她,她似乎已经知道了答案,反问我,你们都是公费吧。

我重复她,帮助她来确定这件事情。这让她感觉兴奋,随手将一个药的数量改为了两盒,一边涂改一边说,多开一盒这个清感口服液吧,喝了好。

她说话的时候,眉毛会跳舞,来回地动。我看不出她的年纪,大约有四十几岁,也或者接近了五十岁吧。她是一个热情的人,她几乎要开始说起她身边的未嫁出的女孩子了,她的亲戚家的一个女孩子,但并没有说完,大概她自己觉察出并不合适。

总之,那天下午,她用手电筒照耀过我以后,我便成了她的朋友。我配合着她的提问,随时按照她的设想来确定自己的身份,我不再是一个学院的学员,而是她臆想中的教师。我有着公费医疗的美好处境。

话语的来往像极了一场戏剧的编排,我要预测到她接下来要问什么,我要事先在布置内心的舞台和好的台词。尽管我不想扮演一个我完全不熟悉的角色,但是我更疏懒于介绍自己真实身份的复杂。疾病让我轻易钻入她的猜测里,我不愿意再做任何身份的挣扎。

我想,如果她不问,我绝不会和她说一句话。我最想做的是,闭上眼睛,默念中药的名字,或者喝温度合适的水,坐在那里等着时间切着我的皮肤过去。

只是她出乎我意料的健谈,她完全不知道,我的迟疑和犹豫是一种并未进入角色的扮演,或者是一个并非故意的虚构。

她和生活中的我们大致相似,在没有遇到利益或者偏好的领域里,我们每一个人都不会质疑正在发生的悖论,因为我们的精力有限,只能做极少的鉴别。

直到我去取药,她还友好地和我挥手,仿佛下次见到她,便可以像朋友一样继续这次未完的话题。

疾病把我的感觉陌生化,懒惰、敏感,疾病将孤独感装入我的口袋里,咳嗽声里,甚至是睡眠前的冥想里。然而,这位戴着大口罩的女医生,将我往身份的陌生上推去,她用语速极快的问话搭建了一个舞台,她坐在下面,上面舞蹈的人,是我。

疾病只是外在于我身体的一个借口。一生中,我们一定有许多这样的借口,我们在这样的借口里逃离了自己,完全隐藏在另外的身份里,尴尬不已,或者赚取了并不属于自己的荣誉。

这真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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