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文化主导下的“文革”叙事——论新时期之初“文革”叙事的限度及作家心态

2011-11-20 00:36沈杏培
当代作家评论 2011年3期
关键词:时期话语作家

沈杏培 姜 瑜

政治文化主导下的“文革”叙事
——论新时期之初“文革”叙事的限度及作家心态

沈杏培 姜 瑜

“文革”在新时期之初甚至在整个八十年代语境中,是包括文学在内的文化史、思想史、史学、社会史等不同学科与领域共同染指的自由言说与学术研究的交汇点,但作为一个高度政治性的历史事件,“文革”在被不同学科、不同文体文类表达与讲述前已被规训与规定好,“伤痕”、“反思”小说对于政治之祸的金刚怒目式的控诉以及哀怨凄美的美学风格并非主流话语的失控;相反,此时的文学叙事充当了政治运作与主流话语生产的有效工具。可以说,新时期之初的小说以及“文革”叙事是在高度政治化的语境中生成与演进的,此时影响“文革”叙事的主导性因素是高度意识形态化的政治文化,此时的“文革”叙事是在政治文化既定的框架与限度内进行的,政治文化规定了“文革”叙事的维度与深度,塑造着作家的“文革”心态和审美风格。因而,重返八十年代文学以及追溯新时期之初的“文革”叙事,不能忽略政治文化这一重要角度。

一、“文革”讲述的政治维度与历史视阈

不同学科与领域的人对于同一段历史进行阐释,除了会得出不同结论外,其动机与视角也是迥异的。社会学家研究历史的目的在于通过“阐释过去”的意义以便“了解现在”,政治家理解历史是为了获得某种历史经验和政治智慧①韩震、孟鸣歧:《历史·理解·意义——历史诠释学》,第153页,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2。。一九七六年底,历时十年的“文化大革命”的浩劫终于结束,最高权力以会议和决议的形式宣告了这场运动的错误,这场激进的政治运动和文化浩劫至此偃旗息鼓,中国社会的政治、经济、文化也开始了新的设计和艰难转型。“文革”虽然结束了,对“文革”的言说却没有结束,相反却才只是一个开始。政治、历史、思想、文化、文学等多个层面的“文革”言说和“文革”叙述竞相形成,不同学科不同领域不同知识谱系在“文革”结束后的这三十多年内纷纷展开对“文革”的铺衍,这种多学科、多维的“历史演义”形成了一个关于“文革”的多元多义的历史图景,这种多维度的对同一历史的解读既使历史得到一种增值性的丰富,同时,这种演义也存在着对历史真实的误读,以及对真实历史遮蔽的危险。本论文旨在考察新时期伊始“文革”题材小说及其叙事的演进轨迹以及影响这种变迁的主导因素,这样一个文学命题一旦放到新时期之初的语境中便会发现,这个文学命题并不是一个纯文学的概念,其背后有着强大的非文学的制约因素,考察新时期之初的历史和语境便会轻易发现,政治、政治文化因素是影响这类小说形态和思想的最重要的制约因素。按学界对政治文化的一般理解,政治文化既包括人们的政治情感、政治认知、政治信仰等主观内容,又包括政治制度、政治规范等客观内容。因而,讨论新时期之初文学中的“文革”叙事,不得不先从影响这种叙事的政治文化以及政治文化对这段历史的定性和言说讲起。

主流话语对“文革”的叙述与定性在新时期之初并非一成不变,而是经历着一种艰难的沿革与变迁。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底十一届三中全会通过的《会议公报》被视为新时期政治、经济和文化步入正轨的纲领性文件。公报提出把全党工作的着重点和全国人民的注意力转移到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上来,并规定了工业、农业、国防与政治体制逐步现代化的所谓新时期的总任务。这次公报在对“文革”的叙述上由于尚未处理好如何评价毛泽东与毛泽东思想的理论言说,因而尚未科学而本质化地对它作出论断。因而,公报在完成了一系列重大冤假错案的政治纠错与政治事件的重新定性外,在对“文革”的评价上,甚至是给予肯定性叙述的:“毛泽东同志发动这样一场大革命,主要是鉴于苏联变修,从反修防修出发的。至于实际过程中发生的缺点错误,适当的时候作为经验教训加以总结,统一全党和全国人民的认识,是必要的,但是不应该匆忙地进行”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第12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这一论调与此前邓小平所作《解放思想,实事求是,团结一致向前看》(一九七八年十二月十三日)讲话的基调是一致的。一九八一年《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出台,对“文革”的定性逐渐明朗,这个决议立场明确、“论断”①邓小平主持领导了《决议》的起草工作,多次谈过对决议稿的起草和修改意见,已入文献的有九次谈话。在第一次谈话中,他就提出“对重要问题要加以论断,论断性的语言要多些,当然要准确。”(邓小平:《对起草〈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的意见》)邓的这些讲话有力地推动了《决议》阐释历史问题的科学化和表意层面的明晰化,有力地纠正了此前在历史讲述和“文革”评价问题上的论而不断、论而错断的不良倾向。明晰地指出“‘文化大革命’是一场由领导者错误发动、被反革命集团利用,给党、国家和各族人民带来严重灾难的内乱。”“(它)明显地脱离了作为马克思列宁主义普遍原理和中国革命具体实践相结合的毛泽东思想的轨迹。”“‘文化大革命’不是也不可能是任何意义上的革命或社会进步。”②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建国以来党的若干历史问题的决议》,《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下),第760、757、759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这一论断以决议的形式发布和延续下来,成为此后“文革”叙述的限度和准则,不得否弃,不得僭越,任何对这段历史的讲述都必须符合这种政治基调和历史定性。这种纲领性、政治性的“文革”叙述直接限定了文学领域“文革”叙事的话语空间,决定或影响了“文革”的文学叙事的基调、范式和风格。政治的要求和政策的方向之所以可以如此直接而迅即地作用于文学,导因于新时期之初文学与政治、意识形态之间的同构关系,文学在此时尚未获得自主性,文学追随或听命于政治与主流话语的步伐,充当着时代的晴雨表和急先锋的作用。时隔多年,作家张贤亮在回顾新时期之初的文学创作时指出,“可以毫不夸张地说,那时候中国文学甚至担当了一个思想解放的先锋队的作用”③张贤亮:《我们这一代作家》,《中国现代、当代文学研究》(人大复印资料)2009年第12期。。政治上的潮汐必然会很快地反映在文学创作上。面对政治文化的要求和规范,作家采取了顺应和融入的姿态,正如有的研究者指出的那样“政治权力对否定‘文革’和当代‘历史’做某种有限程度改写的要求,很快获得具有强烈启蒙意识的作家的呼应”④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25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值得一提的是,由于此时书写“文革”的作家大都有“文革”的经历,他们的“文革”叙事有着见证历史和个体创伤记忆的证言作用。由于这种特殊的个体遭遇以及他们对政治文化的自觉服膺,对“文革”的书写往往过于注重写实,而且他们大都怀着强烈的责任意识(冯骥才、陈国凯、刘心武等作家都有类似的创作感言),以文学印证政治,缘此,他们在观照“文革”时缺少必要的审美与反思的间离。他们的这种历史叙事与“文革”书写方式遭到了后来的历史主义小说和更年轻的晚生代作家的唾弃和反拨。。因而,这一时期的“伤痕”、“反思”小说在对“文革”的性质认定与文化定性上与主流话语对“文革”的叙述形成同构,未超出后者的方向性叙述。无论是主题层面的控诉政治、揭示创伤,还是结构层面的忠-奸、迫害与被迫害模式,或者思想文化层面(或理论武器)广泛使用的人道主义话语、反封建主义话语都与当时意识形态话语确立的“文革”叙述形成同构与互补。

二、政治文化规约与“文革”叙事的限度

李泽厚与刘再复在《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的对话录中,分析了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文化领域的几种形态,包括救亡文化、革命文化、农民文化等,并指出“这几种文化,又都是政治倾向性极强政治意识形态性极强,都是旗帜鲜明的政治文化。因此也可以说,这个世纪的文化,是政治文化占有压倒性优势的文化。”⑤李泽厚、刘再复:《告别革命——回望二十世纪中国》,第259页,香港,天地图书有限公司,1995。应该说,这一论断还是比较符合二十世纪中国思想文化的现实的。这种意识形态性很强的政治文化在二十世纪的中国是相当重要的文化现实与影响社会进程的重要力量。从文学的变迁和发展看,它对文学的辐射和影响是毋庸置疑的。政治与文学的关系一直是二十世纪中国文学批评与文学史研究中欲说还休、屡见不鲜的话题。从政治文化的角度研究文学实践与文学价值也是近些年来颇受重视的视角与方法。

将“文革”题材小说与“文革”叙事置于政治文化视域下进行考察,并非趋附于时新理论的心理所致,而是基于这样的考虑:一是考察某种文学现象的生成与变迁必须首先抓住影响这种文学现象的最重要最居主导性地位的因素,抓住了最主要的影响因素和制约力量,同时对次要的不占主流的因素和力量进行考辨,这样,对这类文学现象的发生递嬗以及“存在之由”和“变迁之故”才更具说服力,更切近历史现象的本质。在我看来,影响新时期之初“文革”题材小说的叙事风格和形态的主导性因素是政治文化。在重新回顾与研究新时期文学时,很多研究者都明确指出了新时期文学的这种政治文化特性,“从结构层面上说,处于新时期文化语境结构核心的依然是政治话语,其与经济、思想、文化虽然维系着一种互动的张力关系,但决定整个文化语境的形态与性质的仍然是政治”。因而,新时期文学伊始的“伤痕”、“反思”小说被看成了与政治文化具有很大同构性的文学实践,它们“与政治思潮保持着高度同步性,它在文学领域完成的是和意识形态领域共同的政治主题”①吴义勤:《中国新时期文学的文化反思》,第12、15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09。。因而,我试图将政治文化作为“文革”题材小说生成的语境或背景,细致分析这种主导性因素在多大程度上制约和影响这类小说的生成,又在哪些具体方面左右和限定了这类小说的发展。客观地讲,影响新时期小说的“文革”叙事模式与风格的因素不仅是政党政治的话语规范和政治文化,还有人道主义、启蒙主义、存在主义、后现代主义等本土或异域文化思潮,以及市场因素、作家日益开放多元的历史意识和文学审美,都是影响“文革”叙事形态及其变迁的重要因素。但影响新时期之初的“文革”题材小说的叙事形态的诸多因素中,政治文化居于主导地位。只是随着时代的变迁和“文革”题材小说的演进,某一阶段影响这一类型小说的主导性因素让位于其他因素,基于这种辩证的演进关系,在考察新时期之初的“文革”题材小说时我抓住了政治文化这一视角去分析这类型小说在此阶段与政治文化的复杂关系。二是将政治文化作为一种方法和视角。将政治文化作为一种观照文学现象的方法和视角所要获得的并非是政治文化与新时期文学实践在“政治-文学”两个层面内容上的简单对接和指认,而是以此视角与方法去切近文学自身,探析其生成原因和变迁规律,揭示“文革”题材小说在生成伊始与政治、政治文化的复杂纠缠。

新时期文学的政治化或政治特性已是学界公认的事实,研究者已形成了一些新意迭出与切中肯綮的研究成果②朱晓进等:《非文学的世纪:20世纪中国文学与政治文化关系史论》(南京,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第五章“新时期文学与政治文化之关系”分六节论述,分别从政治文化语境的重造、文学论争与政治文化、新时期文学的政治实践意义、启蒙主义话语、新时期文学中的政治焦虑、民间话语及其政治等方面阐释了新时期文学中的政治文化内容与形态,对新时期之初至20世纪90年代中后期的政治文化作了较为详尽的考察。李杨、程光炜等人的“重返新时期”和“重返80年代”专题研究中指出了新时期初“文革”书写的意识形态导向与政治理念诉求特征,认为此时的小说都具有“政治象征”和“特定的意识形态取向”,他甚至指出了自己近些年文学研究这一领域的重心在于“通过‘重返80年代’,揭示80年代文学的政治性”,80年代文学的这种政治性与50-70年代的政治化和非文学化具有相似性,从而化解这两个时段在文学的价值诉求和主要特征上的对立。(洪子诚等:《重返八十年代》,第8、5、15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基于这样一个大的学术背景和研究基础,我所要研究或追问的是作为新时期文学中相当重要的文学母题或表现对象的“文革”在新时期之初高度政治化的文化语境下如何展开其文学叙事,新时期的“文革”叙事如何开启其滥觞,政治文化影响下的“文革”叙事形成哪些叙事范式与特点,这些,都是颇有意味的命题。因而,将“文革”题材小说及其叙事放在政治文化的语境中,深入分析文本结构和作家创作心理与观念,考察政治文化如何影响作家的创作观念和文本结构形式。

值得一提的是,首先对政治文化的概念稍作阐释。政治文化是一个内涵丰富而众说纷纭的概念。本文不打算对其进行词源考释,而是对其内涵与外延做必要的阐释与限定。本文所使用的政治文化既指国家或阶级建构的政治制度、政治规范、政治体系等客观内容,也包括政治情感与政治态度等主观层面,由于新时期伊始复杂的社会环境与政治语境,加诸文学上的这种政治性,既有政党的政治制度、政治规范等客观政治文化内涵,又包括主流意识形态、作家的政治意识、政治情感和政治信仰等主观内涵。因而,本文所指的政治文化既指新时期之初影响文学与作家创作心理的文化与文学制度和政策、主流话语生产机制、文学评奖制度等文学发生的政治文化制度与语境,同时,又不仅仅是“明确的政治理念和现实的政治决策,它更关注的是政治上的心理方面的集体表现形式以及政治体系中成员对政治的个人态度与价值取向模式……包括甚至主要关注的是政治行为的心理因素,如信念、情感及评价意向等等”①朱晓进:《政治文化与中国二十世纪三十年代文学》,第8-9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2006。。

那么,政治文化对“文革”叙述的影响除了通过决议、文件对“文革”进行历史定性与政治定位形成对“文革”认识和讲述的规范外,政治文化如何影响和建构了“文革”叙事?这一阶段的“文革”叙事呈现出怎样的特征?

邓小平在第四次文代会上的《祝辞》是影响新时期之初文学发展的纲领性文件。《祝辞》旗帜鲜明地指出中国社会进入一个崭新历史时期及其面临的中心任务,这一具有政治与文学断代意义的“新时期”及其任务的提出,既表明中国社会历史进程开启了崭新的一页,同时,从文学角度看,这种政治方向与政治话语在“文学-政治”高度一体化的新时期之初也构成了文学表达的元话语之一。也就是说,对“文革”的讲述此时必须服从一个更大的政治与话语体系。新时期的拨乱反正的政治纠偏是与经济建设的目标预设同时进行的,而后者又被视为振兴中国社会的中心任务,《祝辞》将这一任务和方向表述为“我们的国家已经进入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时期”,此后屡屡被主流话语重申,“我们当前以及今后相当长的一个历史时期的主要任务是什么?一句话,就是搞现代化建设”②邓小平:《坚持四项基本原则》,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第81-82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因而,对历史的讲述与“文革”的反思又以“不影响我们集中力量加快实现四个现代化这一当前最伟大的历史任务”③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公报》,《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第12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为前提,因而,现代化建设实际上是新时期初官方所规定的元话语,经济建设是其核心目标和中心任务,这一现实政治所潜隐的是,新时期之初的“文革”叙述和反思并非随心所欲或漫无边际的,“文革”叙事在有限的话语空间完成其发泄劫后民族悲郁情感、抚平创伤记忆、建构崭新的民族记忆和革命政治认同后,很快让位于现代化建设的现代性设计和经济建设的实务。历史反思、政治批判和创伤记忆的重写被置换为对现代化宏伟图景的乌托邦想象和经济发展的实务。

对“文革”的论述基调,政治所作的体认是否定和遗弃,“文革”被视为社会主义进程与政治发展的困境与歧路。因而“文革-新时期”这对时间范畴也便对应着旧与新的价值体认,对“文革”的否定,既是一种政治立场与政治实践,同时又包含着特定的价值诉求,“‘文革’被视为社会主义历史实践和意识形态困境的具体表征,表明人们基本上将‘改革’的历史动力解释为社会主义体制内部的弊端造成的后果……而‘现代化’则成为人们构想未来的价值标准,同时也是一个乌托邦式的理想社会范型”①贺桂梅:《80年代、“五四”传统与“现代化范式”的耦合》,《文艺争鸣》2009年第6期。。可以说,这种对旧的历史价值形态否弃与对新的时代价值的期待是新时期之初主流话语对这段历史书写所做的政治要求。走过创伤历史,政党与国家政治精英急于摆脱“文革”带来的政治上的混乱、经济上的停滞、文化上的废墟和人民情感上的创伤,这种急于摆脱与跨越历史困境的政治心态造成了政治文化对这段历史叙述近乎功利,甚至强迫式的建构。即为了尽快跨越这段历史的阴霾,通过历史决议完成历史的定性,将人们对历史的认识统一到主流话语确立的权威结论上来;在公众的政治情感与信仰上引导人们树立对领袖的崇敬之情、对党的爱戴之情——“我们希望一定要正确对待这个党,这个党不管有多少缺点、错误,总还是伟大的,可爱的”②胡耀邦:《在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第325、345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在社会进程和发展方向上明确“现代化建设”这一既具有乌托邦意义又具有现实意义的现代性诉求——政党政治是把以经济现代化为中心的四个现代化,作为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重点和核心的③虞和平主编:《中国现代化历程》第3卷,第1145页,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1。。再回到文学上来,政治、经济的发展与意识形态领域的这种目标造成了“文革”书写上的强迫式建构:用现代化建设的实务与宏图转移并安抚民众的政治创伤,号召并引导民众用积极明朗的心态看待历史、表现历史应然趋势。从历史叙述和建构民族集体记忆的角度看,历史叙事被认为有这样的功能,“现代民族国家的历史叙述,总是在有选择地,或主观臆断地选用和再造传统的集体记忆,用以肯定和证实新兴国家源远流长,历史悠久,文化深厚。这种历史化的记忆,最终目的是使现代国家合法化”④〔美〕王斑:《全球化阴影下的历史与记忆·导言》,第4页,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6。。政治文化对“文革”叙述的这种规训与强迫式建构其目的也是为了使历史的言说符合政党政治和社会发展的需要,至少也包含着“使现代国家合法化”的政治动机。因而,在《祝辞》、《在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等重要文献包含的对文学的政治性规约与召唤中,对历史浩劫与创伤历史本应有的深邃、多维思考被悄然而疾速地置换为经济与社会发展的现代化建设的想象与设计,在情感基调上对“文革”的哀怨怒责被引领、纠正为光明奋发的态度。

由于文学在此时居于社会文化的中心,极易引起轰动效应,因而,文学被纳入在意识形态的范畴内,符合意识形态要求和政治文化规范的将会得到话语激励(如获奖),僭越了主流话语规范的将会受到警告或整肃。如伤痕、反思小说正在如火如荼的兴盛时期,面对有些“杂乱”的“文革”叙述⑤洪子诚指出新时期之初的“文革”叙事由于思想意向上的多面性和基于不同的个人经验,而使此时的“文革”叙述表现得有些“杂乱”,而这种不成熟、而且是有些危险的趋势必然会引起权威话语和政治文化的调整和重新规范。见洪子诚《中国当代文学史》,第259页,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主流话语及时指出“这个时期(注:一九七七-一九八○)写暴露林彪、‘四人帮’的东西多一点,反映了我们时代的特征……但是,还有一些不成功,或者说是不成熟的东西,或者叫社会效果不够好”⑥胡耀邦:《在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第325、345 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同时,对于小说的基调与风格也给出了明确的方向“我们的作品在批判社会黑暗,揭露丑恶人性时,不是只让读者感到痛苦、失望,灰心丧气,或悲观厌世,还要能使读者得到力量,得到勇气,得到信心,得到鼓舞,去和一切黑暗势力、旧影响作斗争。”①丁玲:《生活·创作·时代灵魂——与青年作家谈创作》,彭华生、钱光培编:《新时期作家谈创作》,第229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

三、政治文化制约下的创作心态和叙述基调

从上所见,新时期之初的“文革”叙事是在政治文化和主流话语的规范下进行的,那么,在这一规范和既定方向下,作家书写“文革”时具有怎样的心态,“文革”叙述又呈现出怎样的特征呢?

新时期初乍暖还寒和时紧时松的政治气候,影响着作家的精神状态,主流话语所确立的“文革”叙述的规范也影响着作家的创作心态。由于新时期之初的作家几乎都是“文革”的亲历者,对于历史劫难他们有着感同身受的切肤之痛,加上文学在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居于社会的中心,作家的精英意识和启蒙大众的理念都很强烈,这样,作家都有较强的代言意识②“作家应是人民的代言人”、“写人民之所爱”(分别见冯骥才《我心中的文学》,第20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陈世旭《写人民之所爱:〈小镇上的将军〉创作的一点感想》,周克芹等:《新时期获奖小说创作经验谈》,第177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主流话语要求作家要“同人民的生活、人民的思想感情保持最紧密的联系”,“要按照人民的意志和艺术科学的标准来评奖作品”(分别见张光年《社会主义文学的新进展——在全国四项文学评奖授奖大会上的讲话》,中国作家协会编:《1982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第9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3;《1980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评选获奖作品集》,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1)。和诉说欲望,因而,面对诉说大众的“文革”创伤以及主流规范所确立的发展方向,作家自觉融入其中,表现出积极进世的创作姿态,对于主流话语和政治文化的这种自觉顺应典型地表现为此时作家普遍具有的强烈责任感和使命感,这是这代作家特有的精神品性和创作心态,是我们考察此时“文革”书写不可忽略的重要方面。此时的作家都能严肃地面对自己的作家身份和职责使命,认为“作家的社会职责……攸关作家的创作方向,作品的思想深度、存在价值和社会意义”③冯骥才:《我心中的文学》,第16、123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陈世旭在谈《小镇上的将军》的创作时,论及将军的生活原型时说到:“当时,我并没有明确地想到有一天要为他作传。而现在他像一尊铜像一样站在我面前。我不能为他做点什么吗?本能的正义冲动导致了严肃的责任感。”④陈世旭:《写人民之所爱:〈小镇上的将军〉创作的一点感想》,周克芹等:《新时期获奖小说创作经验谈》,第179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由于生活的决定,这一代新崛起的作家具有强烈的社会责任感。偏重于现实生活的文学洋溢着充沛的生气。”⑤冯骥才:《我心中的文学》,第16、123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在这一时期作家的文学创作谈中我们轻易就能找到作家这种喷薄欲发、热情高涨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他们承续了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为民请命、积极进世的秉性,试图用文字在文化废墟上抚平创伤、书写希望。他们正如弗兰克·诺里斯在《小说家的责任》一文中所描述的那样“作家,不应该像农村集市上机灵的魔术师那样,只想从观众身上捞取敷衍钱,而应该严肃、斟酌、认识自己的可能和限度,并以极其正直的精神对待自己的任务。”⑥刘保端等译:《美国作家论文学》,第151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4。这种强烈的责任感在这一时期表现为作家自觉将自己的创作与新时期的总任务结合起来,并让前者服务于后者,让个体的话语表达自觉服务、服从于现代化建设和政治稳定的这一“元话语”。卢新华在谈及《伤痕》中的王晓华这一艺术典型时,指出其叙事目标在于“能冷静地看到伸到王晓华脑子中的那只‘四人帮’的精神毒手,从而更好地洗刷自己心灵上和思想上的伤痕,去为实现新时期的总任务而奋斗”⑦周克芹等:《新时期获奖小说创作经验谈》,第158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

作家以强烈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严肃面对历史,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创作出真实、感人的艺术图景,这本不应受到诟病。然而,由于以“文革”作为书写对象,涉及到对政党政治的评价、历史本质的认识和民族记忆的建构等核心问题,这就使得这样的文学创作并不单单是文学本身或“纯文学”的问题了,加上前面已经论述到的新时期之初的“文革”叙述受制于政治文化语境和主流规范,这样,我们便会发现新时期之初作家对“文革”的心态并不只是主题层面的控诉和批判,还包含着作家在政治文化制约与作家责任感驱动下主动呼唤春天、确信光明、遮掩疮疤、回避丑恶的特殊心态①对“文革”的书写,主流话语一贯要求提供积极进取的精神(邓小平语);要更深刻,更典型(胡耀邦语);充满信心,有朝气、健康(丁玲语)(分别见邓小平《在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第四次代表大会上的祝辞》,《中国新文艺大系·1976-1982理论一集》(上),第2页;胡耀邦:《在剧本创作座谈会上的讲话》,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三中全会以来重要文献选编》(上),第351页,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丁玲:《生活·创作·时代灵魂——与青年作家谈创作》,彭华生、钱光培编:《新时期作家谈创作》,第237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因而,对“文革”进行不加节制的暴露以及情感基调上的悲观,并非主流所要求的,而以乐观的心态呼唤春天、确信光明符合主流规范的要求,但作家的这种心态又并非是政治文化与意识形态单一作用的结果。一方面政治文化以文件、决议、文学官员或政党领导人参与的创作座谈会对作家的“文革”书写进行规约和召唤;另一方面,亲历“文革”的作家们在经历过历史劫难与创伤后本人也期待着历史坎坷和文化废墟早点结束,尽早进入到现代化建设的复兴时期。因而,他们的文学表现出这种盼春情结和光明心态也是这代作家发自肺腑的情感。但不管这种心态是自发的还是政治文化作用的结果,这种心态以及由此创作的文学都有毋庸置疑的时代局限。光明和春天固然要呼唤,但经历过“文革”创伤后的中国更需要理性的省思。文学毕竟不能仅仅充当政治的追随者和合唱者,作为知识分子的作家对政治更应怀有必要的反对以及萨义德所说的不合作态度。。新时期伊始,很多作家都以小说描写这段创伤,但出发点并非否定历史的全部,“出发点应是给生活的本质以满腔热情的肯定”②周克芹:《〈许茂和他的儿女们〉创作之初》,《新时期获奖小说创作经验谈》,第9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我认为我们所进行的社会主义革命事业,虽然曲曲折折,革命航船有时碰到暗礁,给十亿人民带来巨大灾难,但我们的明天是壮丽的”③刘心武:《写在水仙旁边——答冯骥才同志》,彭华生等:《新时期作家谈创作》,第47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因而,“作为社会主义文学,毫无疑问,它肩负着不容推辞的职责,那就是要启迪人们去追求光明和真理,鼓舞人们去奋发进取,引导人们向上,树立崇高的理想和信念”④李国文:《我的歌——谈〈冬天里的春天〉的写作》,彭华生等:《新时期作家谈创作》,第211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在对“文革”的看法和处理方法上,李国文的“月食情结”和高晓声的回避态度比较有代表性。李国文将中国历史进程这段灾难历史比作侵吞光明的政治“月食”,他说,“我想月食虽然黯淡但光明终究会到来,天和人是同样的……我认为这二十三年,实际上也相等于月食,扩而言之,这些年来我们国家、人民同样也经历了一场月食,但终于复圆了,恢复光明了”⑤周克芹等:《新时期获奖小说创作经验谈》,第201、203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高晓声则说:“对生活中丑恶的东西,我基本上采取回避的态度,但不是掩盖矛盾。要做到既回避而又不掩盖矛盾,我的做法是把丑恶的东西包起来放在一边,首先使人感到它的存在;然后再用针在纸包上戳几个洞,使人闻到它的臭气。但是不完全敞开,暴露无遗,否则会给人以过于丑恶的形象,没有积极作用。”⑥高晓声:《创作思想随谈》,彭华生等:《新时期作家谈创作》,第260页,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李国文将极“左”历史比作“月食”,其情感基调上包含的是对光明的确信,符合政治文化所规定的“写希望,写光明,写得深,写得豪迈”⑦周克芹等:《新时期获奖小说创作经验谈》,第201、203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的要求。高晓声则回避了对丑恶的直接描写,采用迂回与曲笔,这种节制与含蓄的笔法是他“文革”题材小说获得主流认可的重要原因。

在作家的这种“文革”心态以及政治文化的双重影响下,此时“文革”题材小说的美学基调常常呈现出光明乐观的特色。如《铺花的歧路》,由于作家“强烈的责任感”和“洋溢着充沛生气”的自觉追求,因而,在处理结尾时,有意在后半部加上失意而依旧爱恋事业的歌唱家马长春,以使“文化大革命”的灾难不仅仅局限在白慧和常鸣两人的爱情悲剧上①冯骥才:《我心中的文学》,第127页,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6。。历史动荡与灾难政治虽造就了太多的创伤与悲剧,作家的痛是刻骨的,但新时期之初的作家在历史评判上依然是乐观的,这段历史与个体苦难凝成的黑暗挡不住光明的到来,“然而,痛定思痛,悲愤之余,我感到光明毕竟已经到来了,春天也降临了,我想晓华心上的伤痕也必定得到了某种安慰,而她在爱情上的悲剧也该结束了。所以,我在尾声中添了苏小林和王晓华爱情上重新弥合的一笔”②刘心武:《谈谈我的习作〈伤痕〉》,周克芹等:《新时期获奖小说创作经验谈》,第156页,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这种“光明的尾巴”成为新时期之初“文革”叙事的一种标识与特点,与作家的“月食情结”共同昭示着作家所具有的光明心态。这种心态影响下的文学叙事是可疑的,它并不具有对政治与历史的批判性的否定与深思,一味向政治示好,主动被政治招安,反映的是作家主体精神和文学自主性的缺失,这种局面的结束直到一九八○年代中期才逐渐被打破,至此政治文化对作家的捆绑才逐渐松动,作家开始自觉疏离政治,宏大历史开始从作家笔下滑脱。当然,此时的“文革”叙事虽然浸染着强烈的政治文化和意识形态特性,从而造成了回避丑恶、彰显光明的单向度文学叙事和作家心态,但此时作家的责任意识、走出历史与文化废墟的危机感和使命感,以及创作时的真诚、专注及对国家命运与民族利益的关切是相当难能可贵的,在此后三十余年的新时期文学中再无复呈。

2010年教育部人文社会科学研究项目《新时期小说的“文革”叙事演进研究 (1977-2009)》(项目编号:10YJC751066)、南京师范大学2009年优秀博士学位论文培育项目(项目编号:1243211601002)。〕

沈杏培,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中国现当代文学在读博士研究生。姜瑜,中国传媒大学南广学院讲师。

(特邀编辑 陈 凯)

猜你喜欢
时期话语作家
作家的画
画与理
作家谈写作
作家现在时·智啊威
特殊时期中俄文化交流持续在线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文艺复兴时期的发明家
开心一刻
一战时期蛰豪战(10)
雷人话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