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 政
让小说回到起点
——凡一平小说读记
汪 政
凡一平的创作开始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至今已近三十年了,在这三十年中,凡一平的文学面貌不断变化。在写作本文之前,我浏览了批评界对他的一些研究,它们一方面来自批评家们对凡一平创作特点的归纳,另一方面也确实是凡一平的创作,特别是新世纪之前的创作不同阶段的客观呈现。这些研究成果大体集中在三个方面:一是凡一平的乡土小说创作。凡一平是从乡土题材进入小说领域的,这可能与他的生活经历和一开始的文化选择有关,不管自觉与否,这部分作品接续了京派小说的传统与文化寻根的余响,以诗意的笔调描绘着乡村的自然景色和淳朴安详的日常生活,力图写出这种生活背后恒久的力量,努力呈现维系中国乡土几千年的伦理关系。二是凡一平的都市小说创作。批评家们几乎不约而同地将凡一平的都市作品与欲望联系起来进行探讨,显然,欲望是凡一平都市叙述的重要推动力,典型的作品是他的两部长篇小说《跪下》和《变性人手记》。前者以一名警察的生活的起伏写尽了都市的各色人等,遭际虽然不同,但殊途同归,都在欲望的深渊中急速下坠。后者则通过一名女性变性之后命运的播迁更深地潜入都市人的心理世界,作品在略带荒诞的叙述中最终揭示出欲望的虚无。三是有关凡一平小说的影像化研究。这是凡一平创作的一个重要特点,客观上说,凡一平作为一个有影响的作家以及作为一个话题性作家,他的文学与影视的两栖特征是重要的原因之一。与许多作品被影视改编的作家不同,凡一平不但自己亲自改编,而且自己的小说创作也常常是为影视量身定做的,这必然会给他的小说带来影像叙事的特质,因而使其成为当代小说影像讨论的代表性作家。
以上的讨论还可以继续。不过,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中期特别是新世纪以来,凡一平的创作已发生了较大改变,主题、题材在他那里已不再重要,他的写作对象变得非常广阔,富于偶然性与跳跃性,乡村、都市、当下、历史,几乎都可以进入他的小说,因而很难再从诗性乡村、欲望都市的角度对其进行文学语义学或主题学的研究。经过慎重的思考之后,我以为凡一平正在完成向技术的、职业的或纯粹的小说家的转变。写好每一篇小说是凡一平最基本的也是最高的和唯一的目标。他像一个来料加工的艺人,可能有些材料加工起来顺手,可能有的材料显得困难,或者还有更深的背景,比如成品的用途等等,但对一个纯粹的艺人来说,应该来者不拒,应该认真地对待每一件作品,使它臻于完美。因此,本文的论述将在上述研究的基础上,以凡一平九十年代以后的部分代表作为例,来探讨作家的小说艺术。
当然,小说艺术的领域十分广泛,本文只选择人物与情节两个角度。选择这两个角度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事实上,现在已经基本上没有类似的小说研究与评论了。说得早一点,大约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们的创作与理论就已经超越了这两个古老的范畴,相应地,在小说创作中,让人记得住的人物,令人沉迷心醉的故事也确实越来越少,这究竟是小说的进步抑或是退步真的很难说。以文学人物来说,它的真正诞生也只不过千年左右,在此之前,有文学,但却不能说有文学人物,那时的文学人物是类型的,没有个性,只有到文艺复兴之后,文学人物才真正在文学中活了起来,富有了生气与活力。自那时起直到二十世纪中叶,中外文学为人类文明史贡献了大量的文学人物,他们以其深刻的思想内涵、丰沛的情感寄托与富于个性的艺术特质参与到人类思想文化的进程中,许多文学人物已经词语化,进入到人们日常生活的表达之中。为了塑造好文学人物,作家们孜孜以求,创造了一系列艺术手法,所有这一切,都应该看成是人类文明的遗产。但这一切在二十世纪下半叶受到了冲击,以中国文学而言,自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几乎没有诞生过有影响的文学人物,极端者认为“文学人物已经死亡”。相应地,许多刻画人物的手法也被废置,比如,现在还有谁在小说中进行肖像描写呢?阿Q长什么样子我们清清楚楚,但现在的人物大都影像模糊,如同影子一般。所以,我认为,要重视文学人物在人类精神文化生活中不可替代的作用,换句话讲,即使从生态学的角度讲,我们也应该保留文学人物,使这一还称不上古老的文学物种及其培育方法得以保全从而保证文学生态的多样性。
凡一平的小说几乎每部(篇)都成功地塑造出了独具个性的文学人物,从近年的作品看,像《理发师》里的陆平、《扑克》里的王新云、《撒谎的村庄》中的蓝宝贵、《投降》中的马一文、《寻枪记》里的马山……可以说,一篇作品总能立起一个人物。至于他的长篇小说,则可以说能够完成一个人物群像的雕塑,如《顺口溜》里的彰文联、李论、米薇、黄杰林、莫笑萍、曹英,一些出场很少的人也能看得出作者的设计,几笔点染却让读者印象深刻。《老枪》虽人物不多,但即便几个当“靶子”的日本军官也性格各异,每次聚碰总能出戏,至于几个主要人物郑庭铁、廖柏年、伊藤、魏书现、伊藤星子、曾玉国、陆耀延等更是一人一面,并且具有丰富的形象意义。凡一平刻画人物的方法很多,但最重要的是抓住人物内在的冲突这一关键。这种冲突是多种多样的,身份的、角色的、文化的、心理的、道德的、伦理的,不管是哪种,在凡一平那,只要有人物,就必有冲突,并且总是将外在的冲突化为人物内心的或性格的冲突,在冲突中丰富人物,立体人物,树立人物。
在冲突中刻画人物是一种传统的美学技艺,黑格尔说人格的伟大和刚强只有借矛盾对立的伟大和刚强才能衡量出来,他十分强调性格与冲突之间的因果关系。在凡一平的作品中,我们常常见到人物因情境所产生的自身的分裂与矛盾,有时,甚至是几种分裂与冲突集于一身。对《理发师》中的陆平来说,首先是理发师与军人这两个身份的矛盾。陆平的理想与他对自己的认定就是做一名理发师,心无二用,从容淡定,埋首于刀剪之间,潜心于顶上功夫是陆平最心安的;但是,战争的到来,世事播迁,使他连侧身于百工之间的卑微理想都无法实现,阴错阳差地进入行伍,并且节节高升。他不会看地图,不谙军事,整天稀里糊涂,然而只要有机会为同僚或士兵理发,他便神采焕然,扭曲的生活、怪异的举止形成陆平人生的巨大荒谬与讽刺。其次是情感的冲突,陆平在上海做理发生意时失手打死了日本人逃难到西安,改名换姓,本无心也无力在感情上有追求,但东家的小姐宋颖仪却爱上了他,嫁给国民革命军师长后,还粘着他,为了永远拥有他,还亲自给他操办婚事,陆平本想与妻子会棉好好过日子,但兵荒马乱不说,宋颖仪的恋情也一直困扰着他,他是丈夫,也是情夫。最后,陆平被解放军俘虏、坐牢、改造,又成了一名理发师,而“千里寻夫”的还是宋颖仪。从这一层面的冲突中似乎看不到陆平的作为,其实这正是小说安排冲突、刻画人物的一个重要特色,也因此形成陆平主导性的性格特征。这种冲突说到底是一种“软”冲突,一种人物对他者,对情境的被动性选择。在作品中,陆平憎恨日本人,但却被日本人强拉去理发,他在为日军死尸整容时体会到报复的快感,但他却成了“汉奸”;他不懂军事,但却成了军人;他说不上爱宋颖仪,但一生都被她“包”着。凡一平在叙述时控制得相当有分寸,他从不让陆平有过多的主动,总是让他置身于一个又一个不得不如此的环境之中,从而突出了个人的无奈,一个人自我的丧失,并进而表达出一种命运感一种生命的偶然与无常。在《顺口溜》中彰文联的身上我们看到的是一个知识分子与官员的文化冲突。当然,在这个人物身上并不止于这一种冲突,他的理智与情感,他的油滑与正经,等等,都使他成为一个矛盾体。彰文联出生在农村,靠着勤奋好学考上了大学,改变了命运。他才华横溢,风流倜傥,作为一名留校任教的青年教师深得学生的喜爱甚至崇拜。在这个欲望化的时代,人人都想改变命运,希望拥有更好的生活,彰文联也不例外,先让妻子曹英出国并定居,然后他再设法出去。就在事情差不多办成的时候,他的同学、副校长黄杰林听说他与省规划处的李论处长是同学,便提出了交换条件——打通李处长拿到项目批文就放他出国。而等他一切都办妥了准备出国时,却收到了妻子从英国递来的离婚协议,悬在空中的彰文联只得听从黄杰林的建议参加了副市长的公推公选,由大学副教授成了一名政府官员。在官场的游戏规则指挥下,腐败、逢迎、弄虚作假、明枪暗箭,彰文联如坠迷宫。作者并没有把彰文联刻画为一个传统的想象中的概念化的知识分子,事实上,大学也非净土,彰文联谈不上有什么崇高的理想,他也有私心,为了能出国,他甚至投李论所好,将自己的女学生介绍给李论,他也会放着一大堆公务不顾为市委书记夫人的治病搭班子长期住守。但这种看上去随波逐流的堕落相比起政治与官场,使彰文联又处处显得天真、幼稚,他有他几乎无法突破的文化与道德底线。他容不得官员们弄虚作假,他不明白坚决支持他调查假文凭的市委书记为什么又突然叫停。作为对照,作品安排了另一个人物,即他的同学李论,这位处长与彰文联一起参加公推公选也当上了副市长,但他八面玲珑,深谙为官之道。文化与身份的冲突既表现在彰文联的身上,也表现在他与环境、与其他人物的外部关系上。这部作品与其他所谓官场小说、政治小说的一个重要区别就在这里,凡一平不是去描写什么内幕,构建新的厚黑学,满足公众的窥探欲,他写的是人,刻画出的是一个在时代情势之下随波逐流却又无法开释其文化羁绊的矛盾性人物,从而揭示出社会转型期人格的分裂,文化的阵痛。
中篇小说《投降》也是相当有趣的一部作品。作者设计了一个大的故事框架,即解放初期的西南山区剿匪,但故事很快被导向家庭内部冲突。匪首马一文多年前从弟弟马一武手里抢走了恋人宋逸琴,马一武一气之下投笔从戎参加了解放军,而马一文的国民党部队失败后成了盘踞大山的土匪。马一武本来被叫来劝降,却与同伴一起做了诈降的马一文的俘虏。多年之后,马一武在这样一个特殊的情境中不仅见到了父母、哥哥,还有成为嫂子的昔日恋人和从未见过面的侄子。在作品中,马一文的角色是多重的,他是国民党军官,是兵败落草的土匪,是孝敬父母的儿子,是疼爱妻子的丈夫,是怜爱儿子的父亲,也是虽然属于两个敌对的阵营但却割不断情义的兄长,而这对兄弟又是当年有夺爱之仇的情敌。同样存在角色尴尬的是马一武,在这个人物身上,有因被俘回到家里而产生的复杂关系,同时还产生了与被俘的同伴的新的关系,他被他们称为内奸、叛徒,而宋逸琴因这样的变故而产生的内心冲突同样难以遏止。小说就是在这种错综复杂的关系和矛盾冲突中刻画人物的,而人物的复杂性也就在这多重的角色冲突中显现出来。相比较,马一文的形象更具神采,这种神采不是静态的、预设的和平面的,而是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一步步显现、丰满起来的。在故事的开端,他给人的印象是果断、奸诈、遇事从容不迫,但随着被俘弟弟的到来,他更多的性格特征浮出水面,狭隘、残忍、阴骘、冷酷,他肆意地翻捡当年与马一武争妻的老账,变着花样折磨、羞辱这对曾经的恋人。小说同时通过马一武的眼睛看到了这个在危亡中苦苦支撑的家庭,老人的无辜,嫂子的隐忍,侄儿的天真,以及面对这一切时马一文人性深处自然流淌出来的爱、愧疚与无奈。山间自然的美丽、面对死亡和疾病敌对双方共同表现出的人道情怀,对自己生命的反省、对未来的向往以及希望下一代能有更好的命运的强烈愿望使马一文的性格发生了突变,他不仅选择了投降,而且以自己的死为他所有的希望斩断了绊索,这种人性的光辉与善的力量使马一文的双重人格在最后得到了淋漓尽致的发挥。
从上述对凡一平作品中文学人物的叙述与分析上我们已经感到情节之于人物的重要。正像经典美学已经反复告诉过我们的,情节是人物性格形成的历史,但这句话要真正实践起来还是有许多困难的,它要求人物性格必须要有一个形成的过程,如同生活中一样,作品中的人物也是成长起来的,也应该有自己的成长史,它要求人物的性格特征不能是预先设定的,而应该在过程中慢慢形成,它还要求情节的设置要围绕人物来进行,不能以辞害意,因情节而伤害了人物性格内存的统一性。可惜同文学人物一样,当下的叙事文学特别是小说,作为其基本依托的情节已经越来越零乱、破碎与漶漫,很难支撑小说的叙事。夸张一点说,情节与文学人物一样,也已经是有待抢救和保存的文学基因。如果简单回溯一下,情节受到重创是在二十世纪八九十年代,它前后遭到过两个波次的打击。第一波是先锋文学。它首先提出来小说不是讲故事,情节不能算作叙事,叙事是远高于情节的小说动作和小说形式语言。为了迁就叙述的形式美学,先锋小说毫不犹豫地牺牲了情节,这种牺牲是两方面的,一是去掉了情节的内在逻辑,它与生活的因果无关,与现实的连续关系无关,也与人物的性格无关,它变成了叙述构成中的材料,是可以拆卸拼凑的砖块;第二个方面是干脆取消了小说的故事或情节因素,诗化、散文化,最极端者就是使小说变成纯粹的话语游戏。由于缺乏人物与情节,小说也就在很大程度上失去了意义的可阐释性。第二个波次来自于新写实。与先锋小说的形式主义相反,新写实主张回归写实,以生活本来的面目呈现生活,生活的细节成为叙述的主体,人物的日常生活流程成为情节的骨架,一种几乎不加处理的流水账式的叙述改变了情节的虚拟性、人工化与形式感。现在看来,所有这些在当时被充分肯定的文学行为可能都需要重新评估。情节的弱化不但伤害了小说的戏剧性,也使得由情节来承担的美学与文化功能失去了实现的通道。情节无疑诞生于非技术统治的时代,不可控制是形成情节的基础,当事情与行为变得可预测与可控之后,情节常常失去其偶然性与神秘性。然而正是在我们这样一个越来越程序化的时代,在一个日常生活占据统治地位的时代,情节作为一种虚拟的补偿不可或缺,而从小说艺术上讲,这一古老的艺术范畴常常是连接多种艺术元素的桥梁,它是小说艺术中重要的结构性元素。
凡一平的情节艺术从总的方面来讲是生成于命运的设计,情节是一个方向,是一个过程,是由已知向未知的推进,是这一进程中的一系列戏剧动作。但以什么作为其内在的推力很有讲究,好的情节应该使人觉得不可控,对读者如此,对作品中的人物来说也是如此;反之,就会使人觉得一切都是预设的,人为的,此时,作品中的人物也如同傀儡,只是程式化地完成规定的动作罢了。凡一平的作品好看,具有戏剧性,其关键就在于一种命运感,这种幕后的强劲推手抓住了人,牵引着人。为什么凡一平的作品影像化程度高,道理也在于此。凡一平小说的命运设计是多种多样的,它可以是一个抽象的人生命题,也可以是一些具体事件的神秘走向。《撒谎的村庄》有太多的没解的谜,但主线则是两代人的城市梦。北大毕业的地理老师潘毓奇一九六六年下放到山村,与农村妇女结婚生子扎下了根,但他的梦想还是回到城市,回到北京,回到北大,他将无法实现的梦想寄托在自己的学生蓝宝贵的身上。这个乡村的孩子高中毕业后做了一个乡村摄影师,有一天在老师和同伴的激励之下忽然发愤起来,他要去城市,去老师梦中的天堂北大,于是他刻苦攻读,果然如愿以偿,而这时他已经因下乡与农家姑娘韦美秀的一次糊涂行为而为人夫,韦美秀告诉蓝宝贵已经怀上了他的孩子,所以,当已在北大读书的蓝宝贵得知韦美秀“早产”的消息时便立刻请假回到家里,而这时的韦美秀已经因“早产”而亡,留下了一对双胞胎,蓝宝贵只得放弃学业,他的城市梦也就此中断。但是雪上加霜的是,蓝宝贵发现孩子并非自己亲生,乡人所谓的韦美秀被牛顶而早产实际上是一个合谋的谎言,知道真相后的蓝宝贵不但不去刨根究底,反而将扫把杆断成两截后说道:“你们村的人,这个村的人,哪个要是说孩子不是我亲生的,哪个要是把话传到我孩子的耳朵里,我就让哪个像这把扫把一样!”两代人以不同的方式完成了同样的命运,在这个命运的演变中,有着太多的影响因素,政治的、情感的、道德的、文化的,蓝宝贵几次想与这个命运抗争,但最终都因这些因素的影响而失败,这反复的抗争成为情节一个又一个的转折点,而最后落到淳朴而野蛮的乡风对一个现代城市梦的击打,形成了主题的巨大张力。《扑克》中王新云的命运在一次偶然中发生了转变。他在一次出差时玩的扑克牌竟是一副被拐孩子父母们制作的寻子扑克,黑桃K上登载的就是他五岁时被拐的信息。他知道他不叫王新云,他叫韦三虎。五岁后几经转卖,他最终成了富商的儿子,一路顺风顺水,上完大学分到电视台成了一名副导演,有头有脸,有钱有情人,但一张扑克牌将他拉回到过去,扑克上面清楚地写着老家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于是王新云开始了寻亲,他放弃了现有的工作,他与生身父母几度相逢,又几度分开,他目睹了老家的贫困,为寻子,这个家已经不像家了,父亲一直走在寻子的路上,而母亲和哥哥则早已疯傻。血缘的隐秘呼唤,道德与良心的谴责和自己现在所拥有的财富与社会地位,以及养父给予的养育之恩等等,形成了激烈的冲突,将一个几乎顺理成章的大团圆的故事变得一波三折。人物的命运存在着多种可能,如果韦三虎不被拐,他以及他的家庭是一种命运;如果王新云不知道自己老家和亲生父母的信息,他将安于目前的幸福生活,这又是一种命运;而现在的情形偏偏是王新云知道了一切,但他能否从王新云回到韦三虎?这成了人们关心的问题。王新云对这个问题的解决将造就他新的命运,同时,也使一个简单的寻亲故事负载了更加丰富的社会与文化含量。
毫无疑问,命运控制着情节,但情节的具体展开依然需要丰富的手段。《寻枪记》的“戏”开始于警察马山在妹妹的婚宴上丢了枪。枪之于警察的重要性不言而喻,枪能否失而复得,枪失之后的后果将直接决定马山的命运。这个故事无疑具有多种的可能性,关键就是如何实现这些可能性,从而使之丰富。凡一平首先设计了几组人物关系,如马山与妹婿,马山与镇上的黑老大,马山与派出所所长,马山与原来部队的老战友、现在的车行老板,等等,这每一个关系都是一条线索,都曾经存在故事,都又在产生新的故事。如妹婿参与制假烟,派出所评先,所长让马山借枪给镇长,等等。这些故事有时相互支持,有时又相互拆台、遮掩,使得人物更为焦虑,命运更为迷离扑朔。马山按照自己的判断去寻枪,却走入一个个无果的歧途,而同时,镇上却发生了枪杀案。就在马山心急火燎一筹莫展时,他的老战友何树强从边缘走上了前台,是他偷了枪,制造了杀人案。原来何树强在自卫反击战中受伤致残,丧失了男性功能,他看不惯镇上的男人一个个追逐寡妇李小萌,便利用与马山的关系偷了枪,制造了血案。一桩失枪案由此变成了一部心理剧,凡一平通过假象、错误、故事套故事等手法使情节不断拓展,而原本一个人的命运也转化为另一个人更深的悲剧。相比较而言,《老枪》无疑是凡一平作品中最具戏剧性,情节的形式感也最强的作品,它也是一个故事套故事的范例。故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中国的西南小镇壶瓶山,日军大佐伊藤原为一个科学家,他在壶瓶山主持研制新的杀伤武器。为了避免镇上居民遭受涂炭,德高望重的乡绅郑庭铁自愿出任伪镇长。伊藤本来想将壶瓶山建成中日亲善示范镇,他大施怀柔,以便全心研制武器,不想暗杀一个接着一个,日军军官一个个倒在冷枪之下,这些案子手法相同,并且弹头上都标记了标号。小说就是围绕这些案件的侦破来展开的,每一次的侦破都是一个情节单元,它们无疑又是一次又一次的错误,新案件不断纠正老错误,同时又制造新错误,并且牵扯出新的人物关系,打开旧的故事层面,如伊藤与郑家战前的友谊,郑家与缪家两大家庭的矛盾,地下党魏书观与伊藤之女星子的爱情,皇协军司令陆耀延、寡妇刘翠芬和日本军官宫本的纠缠,等等。谜底直到小说的结尾才揭开,这些案件都由一个人制造,那就是郑庭铁的妻子曾玉国。一个女流之辈何以能如此?谜底的揭开最后又返照全书,使许多谜团豁然开朗,许多细节重现光明。这是一部制作精良的作品,交待、铺垫、设疑、推进,绵针密线,毫不马虎。无疑,作品借鉴了悬疑小说的风格,但家国仇恨,人性善恶,传统文化的心理所形成的氛围无疑使之成为超越同类战争题材的厚重之作。
我承认这不是一篇严格意义上的作家论。作为一篇阅读札记,它甚至显得有些落伍,落伍得无法进入当下的批评话语,有些概念的使用也显得混乱,如文学人物、形象、故事、细节、情节、叙事、戏剧化等等,这些语词早已从批评的概念系统中消失。我之所以坚持这样做,是因为小说的现状与它的遭遇,它们让我想到小说创作的一些基本问题,我以为应该让小说回到起点,从人物、故事开始做起。
二○一一年三月二十二日龙凤花园
汪政,江苏省作家协会。
(责任编辑 李桂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