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 马
《大秦帝国》:一个诗人的历史主观镜像
海 马
阅读和解析小海的诗剧《大秦帝国》,有必要把握三个关键词:诗、剧,还有史。
这三个关键词如按数学方式做排列组合,则产生了三组关系或概念:诗与史、诗与剧、史与剧。撇开“史与剧”(这是一组与“历史剧”有关的概念)不谈,相对于小海的诗歌文本来说,“诗与史”、“诗与剧”这两组关系值得我们关注。
先说“诗与史”。
诗歌与历史的密切关系,自不待言。西方古希腊时期,著名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奥德赛》,相传为盲诗人荷马所作),古罗马时期的著名诗人维吉尔的长诗《伊尼德》等,即是所谓“史诗”。而在欧洲的中世纪,则有众多在民间文学基础上发展起来的“英雄史诗”,如日尔曼人的《希尔德布兰特之歌》、盎格鲁·撒克逊人的《裴欧沃夫》、冰岛的《埃达》和《萨迦》、法国的《罗兰之歌》、西班牙的《熙德》、德国的《尼伯龙根之歌》、古俄罗斯的《伊戈尔远征记》,等等。史诗或“英雄史诗”,是西方诗歌的重要历史源头之一。当然,西方诗歌中也有品达、阿那克瑞翁、萨福等诗人所开辟的抒情诗传统,如合唱琴歌、独唱琴歌等。这些史诗或“英雄史诗”,多是长篇诗歌,其主要表现方法以叙事、描写为主,兼具一定的抒情功能,基本上属于叙事性诗歌范畴。
而中国诗歌(更准确一点说,是“汉语诗歌”),“史”的功能则比较微弱。杜甫的诗被称为“诗史”,主要是指称其诗歌的现实主义特征,对当时社会现实的客观而冷峻的记录,从而具有了“史”的功能。这与西方的“史诗”在意义及其所指上有着根本的不同。中国古典诗歌中那些与历史发生关联的诗歌,主要是一些“咏史”的诗。也就是说,这些诗的叙事和描写的功能较弱,而抒情、言志的功能则更强一些,基本属于抒情诗的范畴。如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也就是发一下“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千古喟叹。正如卢藏在《陈氏别传》里所说:“因登蓟北楼,感昔乐生、燕昭之事,赋诗数首。”另一位唐朝诗人杜牧的诗歌《赤壁》:“折戟沉沙铁未销,自将磨洗认前朝。东风不与周郎便,铜雀春深锁二乔”,也无非是历史兴亡的感慨而已。这是中国古典诗歌,而中国新诗的情况也大致如此。新时期以来,杨炼、江河等人的《诺日朗》、《敦煌》、《半坡》、《太阳和它的反光》等长篇诗歌,看似与历史有关,有的甚至还打出了“史诗”的名号,而在本质上则是“文化寻根”的产物。其目标不是历史,而是借助历史寻找民族文化新的精神能源。这也是八十年代末“文化寻根”运动在诗歌上的重要反映之一。
中西诗歌在其间的差异,其主要原因可能是,以汉文化为主导的中国有着悠久的“史官”传统,从而带来了诗人与历史学家的职业分工,同时也带来了诗歌与历史的分离。除了少数民族的《格萨尔王传》(藏族)、《嘎达梅林》(蒙古族)等“英雄史诗”之外,在汉语诗歌中,似乎没有太多的史诗性长篇诗歌,而著名的则更少与闻。这也从另一侧面证明,汉语诗歌缺少史诗现象的成因,正是源于中国古老的“史官”传统。
小海的诗剧《大秦帝国》,固然与历史有着密不可分的关联。但是,他写的既不是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史诗”,也不是中国古典意义上的“咏史诗”。
他站在历史的大厦或者废墟面前,不只是一个造访者、缅怀者。他试图重新还原历史,那些传说中的或者在历史的记载中曾经存在过的历史人物、历史事件和历史时刻,那些鲜活的细节和段落,那个特定历史情境下的人物的内心真实,那些属于历史的本质属性。
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不仅是对历史的还原,同时也是重构或再造。这种重构,并不是按照历史既有时序和进程进行的。他只是在试图重返历史情境,完成对历史的体认和重构,从而还原历史的本质和真实。在还原的过程中,他完成了历史的重构。还原与重构,这是一个同一的或者说同步的行为和动作。准确地说,还原是目的,重构则是结果。
因此,他根本无心去完整叙述这段历史,不管是用诗的语言,还是历史散文的语言。他更不是为了站在历史的废墟前,发一回感慨。这就注定了小海的诗歌风格,与西方传统意义上的“史诗”和中国古典意义上的“咏史诗”无缘。而深层的原因则是,传统的“史诗”和“咏史诗”的规定属性以及表达方式,均无法实现诗人还原和重构历史的目标。
于是,他采用了绘画上“散点透视”的方式,来还原和重构属于他自己的“大秦帝国”。他没有一个固定的视点,不是荷马那样的传唱者,也不是陈子昂或者苏东坡那样的咏叹者,更没有“寻根”的欲望或者野心。面对历史的废墟,以及它曾经的辉煌,小海以自己的方式,进行着还原和重构。在这个过程中,完成了自己对历史更深层次的读解。这种读解,是个人性的,也是主观化的。显然,你肯定不能用一个历史学家的规则,来要求一个诗人。
在作者的笔下,历史不仅是由重大的历史事件构成的,更是由众多个体的生命构成的历史。小海把历史还给了人,不只是伟人和英雄,也包括普通人。他们是帝王将相,也是那些庶民和卑贱者。正如诗中所呈现的那样,这些个体既包括秦王、李斯、赵高、太后,也包括情夫嫪毐、起义者陈胜、孟姜女,以及战斗序列中的士卒,甚至是一些动物和事物,如蟋蟀、灵猫、稻草人、秦俑,等等。
从诗剧的结构上来看,第一章《始皇帝诞生》,是写秦始皇的。第二章《将士一去不复还》,是写征战中的秦国将士的。在此章的“插曲”中,写到了战后的皮影艺人,这是“闲笔”,但不可偏废。第三章《咸阳宫的骊歌》,写到了太后赵姬,吕不韦、嫪毐、李斯、赵高,这涉及宫廷秘密和争斗。其间,又有工匠、术士、先知、灵猫、陈胜、吴广的咏唱,这指涉了下层社会。第四章《帝国回音壁》,则有“吕氏春秋之歌”、“孟姜女之歌”、“战神的吟唱”、“稻草人之歌”等等。这与第三章相呼应,形成了多声部的合唱。第五章《秦俑复活》与第六章《秦俑颂》,“明月,你说出的秘密/就是我们华夏民族的身世”,从表面来看,近乎对历史的咏叹和评议,而本质上,作者却依然在完成他还原和重构历史的使命。他什么也不需要说,他要说的,就在他的还原和重构行为本身。这使得一切显得更像行为艺术。
鉴于此,他诗歌中的某些抒情段落,也不是传统意义上的抒情。或者说,它们不是“咏史诗”式的抒情。如果非要如此表述,那只能说是一种“冷抒情”。他既不歌颂什么,似乎也不批判什么。他的情感姿势是客观的、克制的、冷静的,甚至是反讽的。例如在《序诗》中,“战争,七国的霸业;地球,太阳烤箱里的一块香面馍”。这在表达上极其含蓄和隐晦,情感被深藏于平常的语词和句式之间。作为一个遥远的后代,他站在历史的更远处,也是更高处,俯视皇皇的大秦帝国,他看到了更多的悲剧性,以及整个地球和人类的卑微。霸权、权欲、情欲、牺牲、阴谋,等等,一切已成历史的烟尘;那些历史深处的刀光剑影,流血飘橹的景象,也已经永久逝去;那些平凡人的眼泪和牺牲,也只能写在历史发黄的纸页之上。诗人看到了历史的深处,那勃勃的历史雄心和梦想,与人类的卑微;在那些巍峨帝国之下,那些生命蝼蚁一般地挣扎。这一切,均形成了对照。也许,这也正是历史让诗人以及读者感到炫目和迷惑的地方。
小海从一个诗人的角度,更准确一点说,是运用“散点透视”的手法,以众多历史人物作为视角进行自己的观照,从而完成了自己对历史的返观或还原、重叙或重构。小海完成了一个巨大的历史工程,他还原和重构出了一个似乎更为真实的历史场景,一个皇皇的大秦帝国。往大里说,小海不仅是在试图重建历史,甚至也是在重新确立一种新的历史观。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这也是对传统历史观念的一种颠覆。
作为诗人,这是小海的全部野心所在。那些正史和野史,尽可以不管不顾,这是一部情绪和情感的历史——这是一个诗人的历史,一个诗人的“大秦帝国”。诗歌,当它面对历史的时候,并不一定要向读者转述什么,也不是为历史作评,歌颂或者批判什么。而是需要确立一个新的标尺,告诉读者已知历史的其他可能,以及其更为真实和残忍的面目,从而揭示历史的本质形态以及那些未知之物的全部可能性。
这种“散点透视”的手法,好像虫子的复眼。它的结果,呈现出了一幅幅多元、多层次、多侧面(甚至是断裂和破碎的)的历史镜像。因此,这种“散点透视”式的历史还原和重构方式,最终带来了表达或者阅读效果上的“魔方效应”。
当然,这种“魔方效应”,并不是使得魔方上的那些混乱色块,最终归于整齐划一;恰恰相反,而是让那些本来看似整齐划一,似乎早有定论或定评的历史魔方,在还原和重构的过程中,被彻底打乱,从而呈现出乱象纷呈、色彩斑斓的历史本来面目。
他像一个淘气的孩子,任性地转动魔方,进行着自己兴之所至的组合和拼装。而他这样做的目的,只是为了寻找历史的真谛,或者说恢复历史的本来面目。如此,我们就不得不思考这样一个后果,是诗人的固执打碎了历史的陶罐,还是历史本来就是一地碎片?历史是不是本来就是完整的,而是诗人肢解了历史?这种疑问似乎已不重要,这是文本中的一个事实。
因此,这是一种主观式的对历史的还原和重构。他试图还原和重构的历史,已是诗人的主观镜像。诗人化身为那些历史人物,并置身于那些历史事件之中,从而重新解说或拼贴了历史。这就好像,把一个完整的陶罐(既定历史)摔碎在地,再把那些瓷片(历史事实)重新拼装、组合、粘贴,从而还原和重构出一个新的陶罐——这就是诗人眼里的历史,诗人的“大秦帝国”。作为个人的这种努力,在是否能够回到原处这个问题上,是注定令人失望的,但却不是失败。因为,谁也不能证明,原来的陶罐就是历史本身,而重新恢复的陶罐并没有更接近某种真实和本质。
通过还原和重构,小海完成了自己的颠覆和再造行动,从而形成了属于他自己的历史镜像。而“散点透视”的方式,以及“魔方”式的多重效果,使得这场还原和重构的历史,比起历史的真实来,更为精彩和生动,也远为深奥和丰富。
对于这部诗剧来说,它的意义指向是什么?价值坐标何在?这些都不重要,最重要的是,他转动了这个巨大的魔方,打碎了历史既定的整齐划一,有意制造了混乱、多变和多义,仿佛就像历史本身一样。诗剧《大秦帝国》因此具有了多义性和模糊性。
除了诗剧《大秦帝国》之外,从整部诗剧的结构,也可以看出诗人类似的意图:第一部分的“大秦帝国”是诗剧,第二部分的“大秦帝国人物志”则是按照人物来排列,其中,不少章节在第一部分中已经出现过;第三部分“古今人物志”,则是关于大秦以外的各种历史人物。在这部诗剧里,他布置了一个历史迷宫,其实也更像是在玩转魔方。
再说“诗与剧”。
诗与剧的关系是什么,这不是我们必须回答的问题。我们需要深究的是,小海为什么采取“诗剧”的形式?其实,诗剧是他“借尸还魂”的重要道具之一。诗剧的外在形式,是小海选择它的主要原因所在。
因此,在诗歌表达形式的选择上,小海只是服从他的上述对历史进行还原和重构的需要。诗剧的外在形式,更有利于他的结构安排、细节的处理,以及情感的某种表达。这样,诗人才能在较短的篇幅里,更自由地展示历史的多个层面,以及社会的各个阶层。诗剧的形式,不仅有利于诗人进行叙事和描写,也有利于诗歌的抒情,主要是那种貌似夸张明晰、实质隐晦模糊的情感或情绪的表达。而“咏唱”、“合唱”、“哀歌”等诗剧中常见的形式因素,也被诗人充分地调动和运用。诗剧的形式,仅是诗歌的物质外壳,它们仅仅为了表达而存在。
另外的一个解释是:剧者,戏也。人生如戏,历史亦如戏乎?这是不是作者的一种暗示和象征?大秦帝国的历史,也仅是一场人类历史上的演出。其间,交织着各种不同的人物和声音,大大小小的事件,其声势或者恢宏,或者卑微。于是,整篇诗歌也因此笼罩上了一层浓厚的象征色彩。
因此,“诗与史”的关系,以及“诗与剧”的纠葛,是同一问题的正反两面而已。它们来源于同样的需求和动力。
小海是有野心的诗人,当然,也有足够的才情和创造性。他在不断地破坏,不断地打破寻常的规矩和秩序,这包括他对诗剧这种文体的选择,以及对历史所做的个人化的还原和重构。
近年来,“历史热”在国内兴起。从诗歌的角度来说,重新建立起诗歌与历史的联系,有着重要的意义,这至少说明了诗歌和诗人的在场。
还原,历史的本质和真实;重构,一个诗人的历史主观镜像。诗人采取“散点透视”的手法,并意外地获得了“魔方效应”,完成了自己的还原和重构历史的野心和目标。这就是小海的诗剧《大秦帝国》创造性的意义所在。
在正统的历史研究者以及作家们看来,小海亵渎了传统或主流的历史,以及文体的规范,但他以此为乐。他外表温文尔雅,外在的动作和态度也并不狂暴,但他是一个固执的叛逆者,他以自己的方式完成了温和而狂野的颠覆性的破坏。但他分明不是大恶之人,他在厚厚镜片的后面,露出得意的微笑,而我们在阅读中,也体验到了一种同谋者的快乐。这就像一个外表温顺而乖巧的孩子,因为同存一份破坏和叛逆之心,而对一个淘气而勇敢的孩子的反叛行为,流露出更多的羡慕和敬仰。
当然,这种还原和重构,是需要勇气、智慧和力量的。小海所做的,远非完美,更未登峰造极。任何人,面对复杂的历史,难免眼花缭乱;而要穿透历史的本质,更难免会力不从心。但重要的是,这是一种努力的意向,也是一次伟大的挑战。
他仿佛并不想得到那些寻常的喝彩之声,也不在乎批评和谩骂。他只沉浸在自己的破坏或者创造的快乐之中,不能自拔,也不愿清醒过来。
二○一○年十一月三十日 初稿
二○一一年一月底 修改
海马,本名王勇。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文学博士,副教授。现任南京某高校党委宣传部长。南京大学哲学系博士后,江苏省作协会员。
(特邀编辑 林 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