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妮娜
广袤的乡愁
苏妮娜
读了这本书,先是要笑。乡人简单欢喜的动作神态,乡间少年同窗的天真笨拙,样样惹笑,可是他们轻易就拥有着文化人时常念叨的“岁月静好”,不禁又生出一丝艳羡。笑了之后,或者多读几篇,却又染上了另一种,隐隐的,像“雨后的伤腿”之类的疼痛,依稀夹着对这隐痛的控制。不是常读到的魂牵梦萦长吁短叹的“乡愁”,又确乎不可能是别的东西,总之是被时空拉长了、又抽出丝的一种情绪,名目不妥帖,也没个安排处。可能还是有某种情感记忆被召唤了出来。
丁宗皓的语言时常为人称道,他笔下的乡邦,鲜活如在眼前。也许是因为哪怕说起一片火,一粒小米,笔下都漫溢着切肤的体验,色泽、气味、氛围,比比皆是。田松的序言提及的“诗人清洗文字,就是在审视自己的生命体验”,说的就是这本书里“清洗之后”去掉腔调只余质感的简单汉语。当然,语言的运用牵涉的从来都是语言之外的事。在这部书中的体现,我以为还不仅仅是“审视”,更是用文字“亲历”或者“还原”。他用一两个字词准确地呈现出人与事物初次相遇的感觉。还有一个也值得一提:他的散文并没有太多当下与昔日的对比,也没有清晰的回溯性视角,而是用长焦:当下总是略微混沌,近景,“我”置身的所在,只是笼在一片柔光里;清晰的是回忆中的镜头,而且越远的回忆好像越清晰。当然,对语言的征用有时还是人的性情,或者说是选择——既是抒情的、诗化的,同时又是体验式的:和生活互相打量着,不肯少看了一眼去。这里头也有古旧的趣味,语言是清洗得差不多了,从具体的词句看不那么清楚,但语言毕竟是皮相,最重要是那种造氛围的本领,慢悠悠的、把生活慢镜头回放的意思,是在那里的。
自《诗经》,或许还要上抵更古旧的过去,阳光、植物、鸟雀和离乡路上的尘土,就固结了中国人的一声长长叹息。只不过种植在这一片文化记忆上的作物却又各有各的妖娆。应该说,当中国进入到现代化进程当中,“乡愁”的内容也悄悄发生着变更和置换。和“我”一样义无反顾地做了候鸟的人们,他们的慨叹未必能盖过轰隆隆向前的历史车轮声,但是,却总是在车轮间歇的须臾响起。
“乡”之概念的诞生,是因为离开,也是因为离开之后,便难再回来。离开,并且开启之后的追忆,这是一部分人的生命程序,已经写定,无法变更。追忆也只能是因为离开。固守田园的人很难真正地书写田园,时空的距离才是回忆和书写的前提——但是,地理的阻隔,在今日还能成为理由么?如果不是理由,那么离开意味着什么?不离开又意味着什么?《水漫过井口》之中,少年赤手拿着点燃的鞭炮,看着药捻吱吱地燃到鞭的根部,“这才从容向上抛”。而“少年看天时,天上有什么呢?鞭响过,纸屑落尽,天则更远了”。《我自己的黄金时代》里,脸上长着雀斑的女孩搬回城里之后,“在寂寞里,只有一件事情可以做,用小石头打电线杆子上的瓷瓶”,并且猜测“城里面包的包装又变了”。带着不满足的神情看天的少年,和用打石子排遣寂寞的“我”,都在寂寂的时空里苦捱,他们等待的是什么呢?只能是有朝一日的离开。少年的“我”和同学们留心知青女老师翻大白领子的时尚,惆怅中把她送走,却又瞩望她的幸福,仿佛老师的幸福里边有他们自己的远方。经由几千年的书写,在“思乡”的题目下面,家乡/远方、土地/天空、乡邦/城里、离去/归来,在在获得形而上的含义。而在这个记忆和情感的疆域里,丁宗皓还在用自己的文字一点点地向更远的维度和更深的自己索取一个独属于他的回答。
事实上,没有回不去的乡土,只有回不去的人,“离开”意指的是人的精神状态。有趣的是,“我”固然已经离开乡土,却又不肯走得更远。友人“老杜”几乎蜕变成一个英国流浪汉,他在更遥远的地方发出邀约,“我”置若罔闻。“我”的理由竟然是老死田园式的“爱东北、爱喝、爱女人”。所以,所谓去和归,是相对的,在很多意义上,是生存方式,更是精神的走向。这就道出“乡愁”更广泛的文化寓意。中国人的乡愁粘连着太多的维度,而丁宗皓特别钟情的、精神上的跻身之所,是美好的往昔。
所以,在这本满纸写着归去来的书里,还有一个主角,它的名字是时间。《乡邦札记》一开篇就是七奶的故事。七奶像所有知天命并顺从天命的老人一样,为自己的最后时刻做了许多隆重的准备,但是,时光好像得了间歇性失忆,把七奶生命尽头的邀约一推再推,竟至于无期了。
时间当仁不让地造成了离乡的距离。那种永失吾爱和永失吾乡的离散之感,之所以无法因“回家”再次得到慰藉,是因为记忆中的家乡其实永远回不去。而以时间为标题的文章,这种用意就更清晰。《一九七六》和《一九八二年的时尚》,名字相近的两篇文章,却分属上下两卷,前者还是“我”的个人编年史,且是属于乡邦的记忆,后者已经俨然是公共记忆了。
对了,可能很多人都没注意到,这本书分为上下两部分。也许是第一卷,作为诗化散文的那一部分,从文字到内蕴的情感,都太出彩,很容易掩盖了第二卷的光彩。但是作为一个媒体人,丁宗皓记录下“当下”的观察和思考,其实是在更深的地方和更广的范围,接续了“文化乡愁”的命题。比如《风中的珍妮》,最早见到此文是在《辽宁日报》的专栏里。我从未想过有人能把《阿甘正传》中珍妮的故事单独抽出来,放在美国六十年代的精神背景里做这样的敲打。珍妮在那个纵欲时代的恣肆的自由与失重感,被一点一点地从“福星阿甘”的故事里抠出来,在丁宗皓看来,珍妮的故事几乎是一类人命运的简化和象征,在我们置身的此刻,在文化碰撞时代再次到来的时刻,那种美好生命的献祭,一再发生着,成为一个宿命的文化悲剧。这样的故事放在他的眼里和笔下,衍生出和“归去来”一样的隐痛,其间隐约有着情感的联系和呼应,可以泛化为,一个时代性的乡愁,内容是一代人或几代人情感和记忆之根的撕裂。从这里出发,丁宗皓开启了另一个向度的思考和游历,但这些应该是存放在另一个地方了。
苏妮娜,《艺术广角》编辑。
(责任编辑 林建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