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一枫
作为同代的武汉女作家,方方与池莉在文学诉求和写作风貌上无疑呈现了迥异的特质。池莉常年书写这个城市的市民习气与市井生活,这让她在获得了大量读者的认可的同时,也受到了少数“专家”的轻蔑。而相比池莉,方方的小说更符合“纯文学”的审美趣味,但恰恰因为这个原因,她也和众多同道一样,被读者定位为“名气很大的小众作家”。读者拿起此类作家的作品,心理的期待往往是对人生社会的思考、对精神世界的探索,而非茶余饭后的消遣。
但《武昌城》这部长篇小说,却在方方的众多作品里显得特殊。很多读过的人都很惊讶:方方的作品竟然也可以如此“刺激”。然而,与其说这是作者为了迎合市场而主动放下身段吸引眼球(池莉就曾经把小说的题目定名为《有了快感你就喊》),倒不如说是这次她选择的题材本身就充满了天然的刺激性。方方写过知识分子生活,写过男女情爱,也写过现代人在城市生活中的困苦,但没有一部小说像《武昌城》这样宏大、紧凑、满篇皆是极端状态下的人物命运。并且,这部长篇小说也代表了方方作为一个作家,对武汉这个城市的独特解读。相比于池莉勾勒的当下的、世俗的武汉,方方眼中的武汉无疑具有远为厚重的历史分量——那是一个战火不断、铁马金戈的军事重镇。
小说的主要事件,是1926年展开的北伐战争武昌战役。作为一部宏大的历史小说,方方没有将视角完全固定在一两个渺小的主人公身上,而是描绘了对阵双方形形色色的各种人物:追随革命的青年学生、北伐军基层军官、北洋军阀部队中的“职业军人”、卷入战争的年轻女性……颇为复杂的众生相写得并不散乱,即使是着墨不多配角,也能勾勒出颇具特性的精神气质,这不得不让人叹服方方作为一名“传统作家”的写作功力。而将小说的格局分为“攻城篇”与“守城篇”两个部分,更凸显了作者对于历史的看法:她不赞成非此即彼的简单化分,更不愿用“进步”与否来判定历史中人物的价值。相反,她对正反双方都体现了足够的尊重和关怀,而这种不作道德裁判,尽可能地“还原历史真相”的立场,也是她这一代严肃作家约定俗成的共识。
应该说,无论谋篇布局、人物刻画,还是细微处的情节描写,《武昌城》都不失为一部相当成功的“重量级作品”。而方方叙述中保持的人道主义立场与女作家中少见的广阔胸怀,则构成了小说令人钦佩的精神魅力。但在一片赞誉之下,却也有读者表示过些许的遗憾:小说通篇读完,却又有点“不过瘾”的感觉。这也让很多人奇怪,明明很“刺激”的题材,为什么读完之后却又觉得“平淡”了呢?是因为过度客观的描述立场削弱了情感力量?是因为对几个青年男女的“倾城之恋”渲染得还不够悲惨?或者是因为方方那过于考究、文气的语言本身?似乎是,又似乎都不是。而考虑到这是一部取材于史实的“历史小说”,则似乎可以发现,小说中“故事”与“历史”的关系,才是此类小说是否精彩的关键。
历史小说中自然要有历史,而“历史”要素在“小说”中的分量,不同的作家有着不同的分配方式。有二月河式的完全遵循历史人物的命运,只在史书叙述不到之处加以人性化的解释,也有金庸式的以历史为背景,以塑造虚构人物为第一任务,更有铁凝的《笨花》、王安忆的《天香》那样,将孙传芳、徐光启等历史名人作为点缀,增加“民间历史”的真实感的取巧办法。然而无论如何“配比”,精彩的历史小说却有一个共性,就是“小说”能否与“历史”本身形成独特的关系。这二者之间的“张力”和意味,往往才是作家的匠心所在。
换句话说,历史已成事实,本质上一成不变(即使是荒诞不经的“穿越小说”也不敢让康熙真的传位于“四阿哥”以外的儿子),小说人物在历史进程中的命运、情感和选择,则是体现作家创造性的最主要载体。聪明的作家在尊重史实的同时,更会注重人物的主观能动性、故事的相对独立性。在这方面成功的先例不在少数,譬如《静静的顿河》,再譬如《尘埃落定》,这些小说的人物与故事,无不在历史的洪流中显示了独特的、既不违背史实又不屈从于史实的艺术光彩。
但以这个标准反观《武昌城》,则会感到其中的人物虽然形象丰富差异巨大,但却有一个共同之处:他们的命运与“武昌战役”的历史进程贴合得太过紧密了。人物往何处去的悬念,全都取决于城往何处去的史实——但史实尽人皆知,悬念也就形同虚设了。或许是因为方方作为严肃作家,对“戏剧性”、“戏说”等等通俗文学的重要原则有着天然的拒斥,但这恰恰造成了小说符合“严谨”这个标准的同时,却无法做到出奇制胜了。换句话说,这部小说重视了历史的必然性,却忽略了故事的独立性。
《武昌城》作为一部历史小说,有着它的成就与遗憾。而作为一个从“三国”“水浒”起就将历史作为重要文学题材的国家,历史小说的得与失也值得更多的中国文学中人去思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