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小娟
纵观中国现当代乡土小说呈现出的乡村形象,我们可以将乡土小说分为两类:一类是以鲁迅为代表的启蒙主义乡土小说;一类是以沈从文为代表的浪漫主义乡土小说。这两种叙述模式所呈现的中国乡村形象是迥然不同的,前者是一个“落后”、“愚昧”、“野蛮”的乡村形象,后者则是“唯美”、“诗意”、“和谐”的审美形态。这两种叙事模式在乡土小说家笔下并不是决然对立的,启蒙主义者的笔下也会出现乡土牧歌,比如鲁迅的《故乡》、《社戏》等乡土小说,有论者也认识到鲁迅乡土小说的两歧性①。本文试图在现代性场域中去思考与解读中国乡土小说建构起来的决然对立的中国乡村形象以及那些难以厘清的乡土小说现象。
启蒙是20世纪初中国社会最为炙手可热的话题,启蒙就是“启发民众”、“立人”、“改造国民性”,使个体脱离蒙昧的生存状态。启蒙必然包含“启蒙者”与“被启蒙者”,在当时,中国启蒙的任务落在先进的知识分子身上,被启蒙者则指向普通群众。在普通的群众中,那些闭塞的、较少接触到新思想的乡村农民则是启蒙的重中之重,最早敏锐地认识到这一问题的是鲁迅,“文学对于乡村的关注很大程度地源于鲁迅的表率作用!他甚至成为乡土文学的开创者”。②鲁迅以现代文明与现代理性去审视中国乡村,乡村中的陋风陋习以及饱受封建传统思想禁锢的农民成为现代知识分子批判的对象,中国乡村遂以封建“妖魔”的身份进入到中国现代文学叙事中,乡村“妖魔化”的形象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
首先是浓厚的封建迷信思想。启蒙运动旗帜鲜明地反对封建迷信,试图恢复个体“理性”,即建立主体性的认知模式,而不是将判断的能力交付于诸如宗教、迷信等外在于主体的权威。鲁迅《祝福》中的祥林嫂为了免除被“阎罗大王”锯开而去土地庙捐“门槛”,以祈求能够免去死后在阴间的苦难。祥林嫂的这种“鬼神观”是中国传统的民间信仰,乡民们依靠这些信仰获得心灵上的慰藉,这样的迷信思想显然与现代科学精神是对立的。
其次是中国乡村的痼疾——愚昧落后的风俗。以现代科学精神来审视乡村风俗,则很多风俗都是非理性与蒙昧的。《为奴隶的母亲》中的春宝娘就是被丈夫“典当”的妻子,她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却被剥夺了母爱,她是有丈夫的女人,却不能做合法的妻子。在封闭落后的乡村,春宝娘成为赚钱的商品,生儿子的奴隶,这说明在乡村宗法制下女性地位的低下与悲惨的遭遇。“典妻”都说明了中国乡民的愚昧与落后,因此,当现代知识分子以现代理性去审视中国乡村时,只能选择文化批判的立场。
最后是中国乡村中那些麻木自私的魂灵。蒙昧的封建迷信以及陈腐的陋习都与乡村那些麻木自私的、固步自封的个体息息相关。鲁迅笔下的阿Q,他拒绝接受新鲜的事物,凡是不合于他生活经验的他一律否定与排斥,未庄人把长凳子叫长凳,而城里叫条凳,阿Q认为城里人是不对的,因为这样狭隘自私、固步自封的心态,进城之后的阿Q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改变。
现代知识分子以现代文明烛照中国乡村,通过对乡村封建迷信、陋风陋习以及麻木自私的乡人的抒写,将一个在农业文明中合理的乡村社会逐渐“妖魔化”,“妖魔化”的形象是中国乡村进入20世纪文学叙事中首先被建构起来的。
“田园牧歌”是中国乡土小说发展史上难以忽视的小说样态,其形成略晚于以“批判”为主的启蒙主义乡土小说。20世纪初期其价值难以超越启蒙主义乡土小说,但是随着中国社会的逐步现代化,其自身的美学价值不断凸显。与启蒙主义对乡村的批判不同,浪漫主义乡土小说家旨在赞美乡村旖旎的自然风光、质朴健康的人性与和谐理想的生活方式。
20世纪80年代之后的浪漫主义乡土小说呈现出不同的风貌,大致可以分为三种:一种是延续沈从文的牧歌风情,旨在建构合理的“人性”世界。如汪曾祺的《受戒》、《大淖记事》、贾平凹的“商州小说”、王安忆的《小鲍庄》、阿城的《棋王》、铁凝的《笨花》等小说。汪曾祺深得沈从文乡土小说的风韵,《受戒》、《大淖记事》等小说都散发着浓重的牧歌气息。《受戒》俨然是“桃花源”式古朴的生活方式,这里的每个人都是良善的,他们用“爱”熔铸成朴素自然的生存空间,他们都是凡夫俗子,却没有任何的奸诈、狡猾与自私。也就是在这样一个梦幻的世界中,和尚小明子与小英子的感情才能够存在,且是那么的纯真与浪漫,愈加显得弥足珍贵。贾平凹的初期的“商州小说”多葆有沈从文式乡村牧歌的风格,如《小月前本》《鸡窝洼人家》《远山野情》《商州》《浮躁》等,《浮躁》中的小水俨然就是商州的“翠翠”;其次是特别注重在中国乡村追寻传统文化的价值与魅力。阿城对中国传统道家文化的眷恋与欣赏王安忆对儒家“仁义”的关注与倾心(《小鲍庄》)。寻根小说家旨在寻找民族文化精神,试图在“世界文学”格局中重建民族形象与民族精神,他们试图通过对边缘化乡村的抒写来寻找中华民族之“根”。第三种风格是作家在城乡对比中赞美乡村质朴的“德性”与自足的“精神世界”。比如路遥的《人生》《平凡的世界》,张炜《家族》《柏慧》《我的田园》、张承志《黑骏马》《北方的河》《心灵史》等小说。
通过以上的论述,我们可以清晰地看到中国乡村在现代化进程中所扮演的截然对立的两种形象,一面是愚昧、落后的形象,一面是充满诗意的牧歌形象。为何会出现这种双歧性的乡土形象呢?
截然对立的中国农村形象的生成与中国现代化进程密切相关。“五四”时期,中国知识分子经过反复的政治实践(洋务运动、维新变法、辛亥革命等)最终选择了思想启蒙,他们认为国民素质的落后是中国步入现代社会的致命障碍,1915年的新文化运动即中国的思想启蒙运动。新文化运动者以西方文艺复兴以来的思想与理论作为标尺,提出要以“科学”、“民主”之精神来置换中国传统封建礼教,为中国从传统社会进入现代文明扫清障碍。中国启蒙运动很快被紧迫的政治局势以及民族解放运动打断,启蒙的任务并没有顺利完成。后来中国共产党领导的工农革命除却对农民进行“阶级意识”启蒙之外,还包括“科学理性”的灌输,比如批判封建农民的迷信思想,这在赵树理的小说中表现的最明显。20世纪80年代启蒙再次成为时代的话题,即使受到保守思潮的影响,启蒙仍然是富有魅力的。最有力的证据便是扛着回归传统大旗的寻根小说家依然难以割舍启蒙情结。寻根思潮的初衷是寻找中国文化的“根”性,倡导者韩少功在《文学的“根”》一文中郑重声明:“文学有‘根’,文学之‘根’应深植于民族文化传说的土壤里;‘根’不深,则叶难茂。”寻根小说家的目的在于发掘传统文化的价值,然而事实上他们的小说创作却指向了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与“五四”的启蒙主潮遥相呼应。寻根小说家的目的在于回归中国传统文化,但是却意外地转到思想启蒙,这一悖论式的现象是值得我们深思的,这说明中国启蒙的任务并没有完成,在宗法制的农村,启蒙仍然是任重而道远,正是这样一个强大的、持续不断的启蒙主潮造就了中国乡土小说中“妖魔化”的乡村形象。
另一方面,随着中国社会逐步现代化,现代化的弊端随之滋生,这些负面的现象主要表现在大都市。30年代沈从文城市题材小说《八骏图》《绅士太太》《薄寒》新感觉派小说、40年代张爱玲、钱钟书的小说、80年代贾平凹的《废都》以及新世纪的下半身写作等都将现代化的后果暴露无疑。中国知识分子对现代化的大都市失望中将目光投向了未被完全现代化的乡村,他们以前现代社会作为参照去反思批判现代文明,中国乡村所保存的传统文明深深地吸引了现代知识分子。中国现代化的历程呈现出地域上的不平衡性,前现代社会、现代社会与后现代社会并存,因此中国乡村作为前现代社会的象征正好可以承担反思批判现代性的任务。沈从文曾怅然叹息:“我还得在“神”之解体的时代,重新给神作一种赞颂。在充满古典庄严与雅致的诗歌失去光辉的意义时来谨谨慎慎写最后一首情诗。”沈从文自称是20世纪最后一个浪漫派,而浪漫派就是对工业化社会的不满与批判。沈从文的创作就沿着两种思路展开:一是对城市文明的批判,二是对乡村文明的讴歌,他开启的这种城乡二元结构的创作思路成为之后的乡土小说家广泛采用的一种创作模式。80年代初期路遥的《人生》就采用了城乡二元结构的叙述模式,刘巧珍代表了乡村文明,黄亚萍则象征着城市文明,高家林在二者之间游离,他一方面留恋巧珍的质朴,另一方面贪恋亚萍的摩登。在这样一个二难选择中,作者路遥的态度是非常坚定的。贾平凹的前期的“商州小说”与90年代的《废都》依然是这样城乡二元结构,乡村的宁静与都市的沉沦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城乡二元结构具有巨大的批判张力,乡村美好的形象在城市的陪衬之下愈加鲜明,乡土小说家正是通过美好的、充满人性美的乡村来烛照都市的罪恶,从而确定自己的价值归宿。
精神危机是现代人的一种价值危机,是传统社会进入现代文明之后出现的现代文明病。首先,中国人难以回归传统文化。中国传统社会是以伦理为本位的社会,传统知识分子注重个体“德性”的提升,1915年新文化运动兴起之后,传统文化遭受到前所未有的批判与质疑,新文化运动者将矛头对准孔子以及封建礼教。其次,中国人无法皈依宗教,与西方中世纪相比,中国传统社会不是一个宗教的社会,“从来没有出现过强而有力的教士阶层。更为重要的是,根本就不曾有任何独立的宗教力量足以开展出一套救赎的教义、或一套自主的伦理与教育。”③在唯物论的影响下,中国的宗教不可能成为个体的信仰对象并解决传统的伦理道德崩溃之后的价值危机与信仰危机。
从二十世纪初期开始,中国知识分子对传统乡村的痴迷都与现代中国人的精神危机有关,这种倾心的程度随着后现代社会的来临变得更为猛烈。知识分子对精神危机的忽视不仅仅局限在转型时期,而是一个世纪以来被严重忽略的问题。更为纠结的是传统文化崩溃之后,中国动荡不安的政局以及紧迫的民族危机致使中国知识分子难以建立新的价值与信仰体系,国人长期处于无序的精神危机与冲突之中,精神的无所皈依是中国知识分子一方面以现代文明为标尺去批判乡村的落后,另一方面却深深地迷恋乡村的原因之一。乡村是中国传统文化最后的据点,乡村人强烈的道德感与现代文明赤裸的金钱关系以及人与人之间的疏离感形成鲜明对比,因此,知识分子往往是非常愿意回望乡村的。比如鲁迅的《朝花夕拾》散文集以及《故乡》、《社戏》等小说。
20世纪80年代,随着中国社会不断地现代化,现代性的恶性后果使知识分子对乡村愈加青睐,乡村自足的德性与美好的人性成为中国知识分子最后的精神归宿,这在路遥、张炜、李佩甫等人的小说中表现地尤为深切。路遥的《人生》、《黄叶在秋风中飘落》等小说中的主人公最终还是选择了归乡。《人生》的结尾是高加林朴到德顺爷爷的脚下,两只手紧紧抓住两把黄土,真诚地喊出了“我的亲人哪”,这说明故乡可以抚慰受伤的魂灵,使个体重新得到心灵的宁静。贾平凹的《废都》与陈忠实的《白鹿原》形成鲜明的对比,《废都》中的知识分子浑浑噩噩地生活在堕落颓废的大都市,原始的生命冲动成为他们确认“自我”存在的唯一方式。《白鹿原》却在中国经济革新之际唱出了传统儒家文化的赞歌,这都表明中国知识分子对传统文化的眷恋。正因为乡村残存着传统文化以及伦理道德,使得精神无所皈依的知识分子不断地讴歌乡村,并借助于乡土文明来审视、对抗现代文明。以前现代的文化资源去反思现代文明,这是中国现代化历程中最为悖论的一种反思模式,正如丁帆所言:“按小说家们既有的思想资源和道德尺度,他们是否很难对20世纪90年代以来剧烈变动的乡村现实作出真正有力的思想反思?应该说,新时期文学在重构中遇到的最大的问题就是:可供利用的哲学与思想来源显得非常匮乏。”这说明了中国启蒙的任务任重而道远。
然而,“在现代化即工业化、城市化和全球化的历史大趋势中,中国乡村及其所代表的农耕文明已无可挽回地走向‘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衰落状态,被迫从传统型社会向现代型社会转变。”④中国传统意义上的农村已经无可避免地走向衰落,城乡二元结构的战场已经从两地移到大都市。贾平凹的《秦腔》是中国传统乡村的一曲挽歌,时下最为火热的打工文学也表明了中国农村封闭的、自足的生存方式的消亡,传统农村已经自觉或者不自觉地走向了现代文明,李洱的《石榴树上结樱桃》形象性地反映了这一转变历程。以乡村为标尺来衡量城市文明的现代性反思模式将不复存在。无论是妖魔化或者田园牧歌式的乡村都在中国现代化的历程中发挥了自己的作用与价值,妖魔化的形象将随着中国农村逐步走向现代化而消失,与此同时,田园牧歌则成为永恒的“桃花源”。
注释:
①丁帆:《中国乡土小说史》,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年版,第33页。
②南帆:《启蒙与大地崇拜:文学的乡村》,《文学评论》,2005年第01期。
③[德]韦伯:《中国的宗教:宗教与世界》,康乐,简惠美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208页。
④张灏:《中国近代转型时期的民主观念》,见张灏:《幽暗意识与民主传统》,北京:新星出版社,1986年版,第3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