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声国 龚奎林
“十七年”小说作家的版本修改不完全等同于那些经过高等教育的现代文学作家进入1950年代后的政治规范化修改,由于他们的文化素养知识储备较低,其艺术创作尚有不足,因此不断对小说进行修改,下面试做具体分析。
新中国作家在建国前都经历了战火的洗礼,甚至有的是在新中国成立后参加过抗美援朝或保卫边疆的战斗,他们一边做战斗宣传鼓动工作一边参加对敌战斗,只有少数是地方基层党政出身,而当时的地方党政革命者也都是军事化或半军事化管理,尤其是处于战争边缘的区域。因此,战争思维和军人规范已经成为他们人生体验和个体成长的集体无意识。而且,他们不同于接受高等教育和国外留学经历的现代文学作家,属于“上等人”富裕阶层或者小康阶层的鲁迅、郭沫若等现代文学作家基本上都接受了正规私塾教育和西式教育,甚至大部分都是留洋学习的海归派,在中西比较文化视野和知识分子独立诉求的启蒙文化思潮中获得熏陶。而“十七年”文艺工作者却从贫困的草根底层文化中历经苦难寻找光明,尽管有少部分在家庭的艰难支持下读过中学和大学,但他们大部分都来自贫穷的的底层——农民或工人阶层,出身低微的他们饱尝过生存的饥饿以及苦难,贫穷和苦难成为其成长记忆的体验资源,同时家境贫困的他们也无钱继续上学,很多都是小学文化或者文盲,只是在革命实践中通过自学逐渐提高自身文化,这种成长中的角色模型控制了他们的思维方式和行为方式,从而在革命战斗中获得超越苦难的力量和乌托邦想像的资源。波伏娃有句名言:“女人不是天生的,而是后天形成的。”②其实不光是女人,每个人都是都是后天形成的,在生成过程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角色定位,可以说,角色模型塑造了这些半军人化作家的日常行为和公共行为,他们在苦难中寻找解决矛盾性困境和缓解心理焦虑的方法。刘小枫认为:“苦难应该成为一个普遍范畴,既是一种主体精神素质,也是一种历史意识,一种与人的存在和人的命运息息相关血肉相连的主体性痛苦。”③当参加革命之后,生存的苦难在群体生活中逐渐去除,而这种面对苦难的解决过程使这些作家们努力面对革命带来的喜悦,努力去呈现革命年代个人成长的真实遭遇,从而为后来者进行革命熏陶和记忆种植,因此,“苦难”成为了“忆苦思甜”和“仇恨敌人”的资源,而不再是个人成长超越苦难的主体性思考途径,正如刘思谦所说:“说出事实也就是说出自己生命时间的深层遭遇,就是记住并思考苦难,这同时也是对冷漠的貌似公允的历史时间的反抗,对遮蔽个人苦难和伪饰人的真实生存处境的权力话语回答一个强有力的‘否’”。④因此,革命者们渴望参与意义的建构获得苦尽甘来的利益,通过“共产”获得利益的幻想,对隶属于剥削阶级的富人集团进行革命,使其非法剥削所得还归人民,革命也就替代了苦难成为一种本源参与个人成长的建构中。而且,这些作家很早就成为了革命者,很多都是在20岁之前或左右加入共产党的,其革命记忆和少共精神成为他们的一个光辉的精神资源。但另一方面他们的文化水平低,没有经受过正规而完善的国民教育,其艺术涵养和写作功底不足,导致他们在解放后的创作的文学往往是出现了很多问题,例如语言不精练、语病太多、方言太重、艺术不完善等。在全民监督的背景中,这些不足很容易就被别人发现,同时作者在创作和学习中其个人的艺术修养也是在时空变迁中逐渐成熟,当他回过头来重读自己原来的小说,往往就会有一种“悔其少作”的冲动,因此,在读者和自我的双重监督下,作家们开始修改自己的作品,使其在艺术层面上更加完善。尤其是在1959年之前的修改中更为明显,因为1949-1959年新中国的文学创作一直处于探索当中,尽管政治变化的干扰对作者冲击很大,但作为呈现新中国十周年的厚礼,他们往往在艺术上修改自己的不足,《保卫延安》和《铁道游击队》就在修改中不断进行语言的精炼和艺术的自我完善;但是在1959年之后,随着阶级斗争的强化和极左化思潮的牵连,作品的修改更多的是进行人性化的删减,《苦菜花》1959年修订本比1958年初版本更加精炼和完善,但是1978年修订本在政治规范下却修改的很差。当然不管政治如何变化,对语言的精炼化修改是所有作家一直孜孜以求的目标。
“十七年”作家大都是从战争中厮杀出来的,经历了生死与恐惧之后的军人作者叙述自己所亲眼见证的革命是如何成长的过程,这不仅具有历史史料价值,更有文艺传播的现实价值,因此革命回忆录便成为这些军人出身的作者进行自我革命倾诉的一种文艺载体,而这种叙述又符合了国家意识形态和权力话语的需求,杜鹏程的《保卫延安》最初就是按照革命回忆录来写的,这种革命回忆录式的小说其艺术肯定是有限的,更重要的是这些小说家自身的学识修养和创作素质并不像现代作家那样深厚和精纯,他们的低学历化和战斗实用化决定了他们的作品一诞生就在语言运用和艺术构架上会出现很多缺陷和错讹。所以,作品在畅销的同时,对小说的反复修改就成为一种集体无意识,通过作者、读者、批评家和编辑及上级修改者的帮助和修改,减少艺术毛病。可以说,不仅作品的创作是“集体性”的,就是作品的版本修改也是“集体性”的,“集体”作为一种超能力的政治运作方式构建出版本修改的动员模式。例如,吴强谈到自己的《红日》初稿修改以及反复交给朋友们阅读并提出修改意见的情景:“打印出来,送给很多同志,一看,觉得需要修改,有很多毛病。这样我又花了三四个月的时间,把有些地方全部丢掉,重写。……改好以后,又重新打印,又请些同志看,我自己又看,经过大大小小的修改,现在,每次重印的时候,都要再改一次。文章不管写到什么时候,也不管改了多少遍,还是有可改的地方。”⑤如果说吴强的自述是一种内在压力的自我修改,那么更多的修改还有外在压力的不断催促,尤其是随着时间的淘炼和读者的批评,这些作品语言和艺术上的许多缺陷不断暴露出来,于是,作家又得不断修改自己的作品,对作品艺术进一步完善。
总之,小说修改主要在具体历史语境、流行文风、文学时髦、作家心态的变异中不断修改字、词、句、作品情节、结构、人物乃至题旨等。如此反复,也就形成了当代文艺史上不断修改的景观。正如金宏宇在考察现代小说版本校评时所说:“长篇小说版本的变动之处不仅在字、词、句、段、章节,更渗入人物、细节、情节、结构甚至题旨。其版本变迁包蕴着更为丰富的语言学、修辞学、写作学、美学、心理学甚至社会学、政治学的内涵。”⑥这对笔者考察“十七年”小说版本校评无疑具有参考意义。
毛泽东在1940年就指出:“在五四以后,中国的新文化却是新民主主义性质的变化。……所谓新民主主义的文化,一句话,就是无产阶级领导的人民大众的反帝反封建的文化。”⑦这新的民族文化的建立过程也就是对破坏新秩序、新的民族想象共同体的异己力量和杂质重新编码进而不断铲除异质、他者化的纯洁化过程,这就要求通过小说的修改来建构新文化工程。因此,通过长篇战争小说的创作与修改论证“新中国”的合法性,意在打造示范性的“经典”和“样板”,进而建构合法有效的可供广泛传播的文学“真理”,并在传播过程中引导和规训读者,如此反复循环运作,真理源源不断的输入到大众读者的思维深处,成为一种个体无意识,当排斥了世俗生活经验之后每个人相类似的个体无意识通过聚合构成了集体无意识。然而,文学的真理是种不存在的幻想和悖论,因为文艺“处理的都是一个虚构的世界、想象的世界。小说、诗歌或戏剧中所陈述的,从字面上说都不是真实的;它们不是逻辑上的命题。”⑧若果要说存在真理,那就是永恒的人性和真善美。尽管解放后文学的工具理性已经远远高于文学的人文审美理性,但不少作家在小说中也叙述了不少人性化的人物形象和故事情节,使凝重而轰烈的时代又有了一丝诗意的温暖和仁慈的宁静。所以“十七年”小说在政治规训中不断删改复杂元素,进行人性净化,将人物形象剪裁为符合大众审美标准和政治审美标准的概念传声筒式的两级人物谱系。南帆在考察林道静、朱老忠、梁生宝的人物形象后认为:“修改或者压制的指令正是来自那个先在的‘客观整体性’。通常,修改或者压制的理由是,让这些性格更为充分地体现历史,然而,这样的历史不过是理论虚拟的历史幻影。”⑨阶级范畴化约了纷繁驳杂的历史景象和个体欲望。
因此,作为新的他性能指的革命女性和作为具有革命主体身份的革命男性都是历史主体的一种镜像,“因为只有民族国家才是唯一神圣主体。在这一神圣、绝对主体面前,男权秩序事实上已经沦落为一种虚幻的‘能指’,民族国家才是唯一本质化的‘所指’。但这以‘能指’在服从和接受‘所指’压抑的同时也分享、挪用‘所指’的威权。”⑩所以,“十七年”小说规避了个体主人公性别的多重自我身份而确立其阶级的、民族的集体的身份,使得主人公的革命成长变成为一个通过革命意识形态把个体询唤为主体的过程,即主流话语对个体的不断询唤规训过程。李英儒的小说《野火春风斗古城》出版之后,在1960年进行了修改,对杨晓冬的生活作风进行了修改,突出革命领导人的形象,并重点增加了金环的正面形象描述,初版本中的革命者金环性格倔强、泼辣,缺少对同志的关乎体贴,她甚至把梁队长尅了一顿,这种风风火火而又大胆坦率的性格也正是中国妇女的性格。但在修改本中,作者为了为了把金环的形象更加丰满,特为金坏增加了一章,“突出了她对敌斗争的顽强机智,描绘了武工队和她唇齿相依的血肉关系,增强了她对梁队长和武工队员们的关怀体贴,删掉了她同赵医生的某些生活瓜葛;从而也勾销了杨晓冬对她私人生活方面的不够谅解。”⑪应该说,这种修改有其成功的一面,但也削减了人物形象的复杂性,使金环的复杂心理和性格变得单一。
又如《战斗的青春》刻画了坚强、富有个性的英雄人物的同时,成功地刻画了隐藏在革命队伍里面的内奸和叛徒形象。尤其是叛徒胡文玉的刻画摆脱了当时反面人物的公式化、脸谱化的窠臼,对他的心理复杂性进行了细致的剖析。他在大扫荡的生死关头动摇变节,公开投敌,当鬼子据点即将被游击队打开之时,他又想打死日军大队长渡边以自赎,期望获得人民的宽大,结果,渡边没有打死,自己反被渡边打死,这种写法确实比较符合人性的生存性挣扎境况。然后《战斗的青春》出版后不久,就有评论认为这本书存在比较严重的“问题”:一是巾帼英雄许凤不该和叛徒胡文玉相爱(其实此时的胡文玉是党区委书记,并未叛变);二是许凤被捕后,胡文玉去诱降,许凤听了胡文玉痛哭流涕的表白以后,“心如刀刺,热血沸腾”,认为这是感情动摇而影响了革命斗志;三是许凤在狱中对秀芬说:“活着是多么好啊”,是一种“活命哲学”,这种断章取义没有顾及下文许凤的清楚阐释:“活着是为了战斗”;四是小说美化了叛徒,宣扬了叛徒也会回心转意的“叛徒哲学”。为此上海作协专门召开了几次座谈会讨论这部小说,绝大部分人都批判这部小说,“有的同志甚至认为:把胡文玉写成这个样子,‘是这个作品的致命伤’,‘是涉及思想原则的问题’。最后一次座谈会,姚文元匆匆地来了,又匆匆地去了。他只留下一句结论性的话:‘这小说至少有政治性的错误。’”⑫这使得小说前景开始黯淡。1960年2月,雪克同志按照出版社和读者所提意见,对作品进行了细致修改:“我把已经发现的稍微带有自然主义味道的关于战争的描写,都砍了去,而竭力如实地从本质上反映人民革命战争的乐观主义;同时,对英雄人物尽力使他更加光采,对反面人物狠狠地加以鞭打,暴露其可憎的丑恶面目。使人们从正面、反面受到教育。当然,这是修改时的主观愿望,不一定能够做好。”⑬
所以,作家在革命伦理的规训下通过文本技术操作不断修改文本,削减复杂元素,对人性不断进行提纯与净化。但是,作家们在二元思维对立模式和文艺形势吃紧的状态下又不断把人物谱系进行两极化:革命者越来越英雄,对立者越来越丑化。这是有原因的,由于“十七年”作家都受到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的影响:“个人的利益要服从革命的利益,但归根到底,个人利益是与革命利益相结合的。”⑭为了记录当年革命者打江山的英雄行为并教育新中国读者,让大家有一种主人翁的高度责任感和幸福感,同时也确保革命政权建立者的鲜血能够被后代所继承,许多亲身参与革命斗争的经历者开始进行文学创作,凸显革命集体利益,抑制个体利益,使文本具有一种鲜活的现场感和说教感,自然文本中正反人物谱系的两级强化也就顺理成章,既巩固了历史又强化了新政权的合理性。
对正面人物形象的强化塑造是许多作家的刻画目标,如李英儒在《野火春风斗古城》修改本中对革命领导人杨晓冬和他的母亲的描写,重点突出了杨晓冬舌战伪省长吴赞东、送首长过路智斗兰毛、反抢粮夜入伪商会的正面光辉形象。对杨老太太的修改也增加了她的政治觉悟的强度,把她的革命自觉性和政治见解提高到新的高度,正如作者所说:“这次修改本中。正面添补了一些情节,充实了一些描写。着重修改的地方,是地下斗争力量要有个复线,避免孤军作战;内线工作避免盲动冒险的举动;修订了某些不妥善的爱情纠葛,改变了某些偶然与巧合的情节。”⑮
同时,作家把战争对手逐渐修改成病态的妖魔型人物,如苏珊·桑塔格所说:“疾病隐喻还不满足于停留在美学和道德范畴,它经常进入政治和种族范畴,成为对付国内外反对派、对手、异己分子或敌对力量的最顺手的修辞学工具。”⑯显然,“十七年”小说对“敌人”的身体叙述是通过表象的疾病叙述来完成,即把“敌人”被描绘成疾病缠身的破坏美好家园、和谐秩序的外来的“他者”,而疾病也就成为给“他者”贴上贬抑或者使其身败名裂的道德标签,于是,“病敌人”在道德政治上低人一等,这种等级制又进一步促进了敌人的妖魔化病象,“现代疾病使一个健全社会的理想变得明确,它被类比为身体健康,该理想经常具有反政治的色彩,但同时又是一对新的政治秩序的呼吁。……疾病源自失衡。治疗的目标是恢复正常的均衡。”⑰所以说,疾病被当作隐喻性修辞手法使用,这种隐喻性思考和书写方式建构起象征领域秩序和革命联动效应的幻想机器想象。
总之,文学的杂质化去除和提纯是一个依次解决的过程,在时间的流动和空间的变换中,文学生态场域不断变化,各种小场域不断淤积成大的场域,并形成思维惯性。作家在这种惯性中也不断调整自己的创作方向,努力追求自己的革命文艺和革命作家的正当性,对生活和作品反复提纯和修改,以适应革命利益的需求,惟恐歪曲和损害革命历史以及英雄形象。
百年中国文学由五四的文学革命转向1920年代末的革命文学,并经过无产阶级的进一步修正,经由左翼文学转向了解放后的社会主义文学/共和国文学,与这种范式变革始终伴随的是伦理革命向革命伦理的转变。万俊人认为革命伦理是“源于战争时代‘革命道德’和‘共产主义道德’的经验积累与有效利用,依靠‘领袖权威’和‘道德英雄主义精神’而树立起来的社会‘信念伦理’或道德理想主义精神,以及在某种程度上受到原苏联影响的共产主义道德的思想宣传和理论建构。”⑱所以随着1942年文艺整风和1949年的第一次文代会以及历次文艺运动,革命伦理开始支配作家的文学创作,自由的民间伦理已经被压抑在无边的角落中。因此,在政治规训和版本修改过程中,尊重个人主体性的人性思想逐步被扼杀,革命加恋爱也转变成恋爱服从革命,到最后革命革掉了恋爱。导致在现实政治与文学想像中个体完全服从集体,个体自由伦理也就绝对认同并臣服于革命伦理,日常生活也被驱逐,甚至包括爱情和性私人情感领域,都被革命动员起来,不仅成为革命的动力,同时也成为文学政治和新中国想像的一种诉求方式。
那么,从性别而言,革命根据地和新中国的妇女解放使女性具有了参与社会性交往的权利,这是几千年来被族权、夫权、政权所压抑的全面解冻和主体复活,但是这种主体并不是真正意义上人性觉醒、自我主宰的主体,而是被部分引导、想像的主体,其目标是指向妇女的政治化激情参与,国家意识形态通过权力政治使女性个体放弃了个体自由幸福的经验感受和世俗生活的追求,因为私人空间被公共空间吞噬并全面曝光在公众面前。“十七年”文学中的妇女解放其实是一种革命伦理一元化背景下的“新妇德”,她们从家庭伦常中被置入到社会政治结构中,其私密性空间逐渐被国家权力所渗透,于是,女性在“祛”男权附庸之“魅”中重新建构另一种“魅”,而女性所得到的政治解放、活动空间、职业需求与社会权利,只不过是新父权主义机制下的“性别改造”,通过一种雄性化的外塑,获得一种与男性平等的较为虚幻的权利、荣誉与赞誉。
例如,雪克的《战斗的青春》出版以后深受读者的喜爱,女主人公许凤的三角爱情尽管在爱人胡文玉成为叛徒后一刀两断,但爱情的犹豫与温柔也总是若隐若现的映现在文本中,况且另一位革命英雄李铁又成为了她的新爱人,虽然叛徒受到惩处,但女英雄许凤也壮烈牺牲,因而引起了一些读者和批评家的意见,作者根据这些建议和意见重新修改修改《战斗的青春》,删去4万多字,增加了10多万字。作者主要是对小说女主人公许凤和他的第一个爱人胡文玉的反复修改,尤其是删除了女英雄主人公的三角爱情和他面临爱情背叛时的犹豫与痛苦。胡文玉叛变投敌肯定是应该鞭笞的,但他也是具有一种知识分子式的小资浪漫情怀,对许凤的爱情还是很赤诚的,以致当许凤被捕后他还是向许凤痛哭流涕进行忏悔,尽管这种说服有软化和诱降许凤的成分。这种心灵的复杂和灵魂的冒险在小说初版本中还是颇为浓厚的,但再版时对爱情和他们爱情中的日常生活的删改使作品失去了初版本中较为复杂的人性与爱情,经过洁化叙事与意义提纯后的作品在艺术层面显然受到破坏,也反映出作者在创作和修订这部作品时创作思想的改变与差异以及面对外界压力的无可奈何和无所适从。
任何一个人,都无法摆脱日常生活的羁绊,人的幸福也往往是让自己的日常生活变得更加美好。日常生活主要是指饮食男女、吃穿住行、爱恨情缘以及生老病死、交往言行为等普通人的生活内容,是与公共社会活动、精神生产相对的私人活动领域。然而,个体在革命伦理的启蒙下却放弃了对经验世界、世俗人性、感性生活的守护,不断删除和修改文本中日常生活和爱情叙事。甚至《红日》第2个修改版本干脆删去了华静和梁波的爱情生活部分。正如刘禾所说:“民族主义似乎是一种深刻的父权制意识形态,它将主体位置赋予到男人身上,促使他们为领土、所有权、以及宰制的权利而战。”而女人“并未自动地共享着那种男性中心的领土感。”⑲因此,在革命道德观和洁化叙事成规的指引下,爱情和日常生活成为革命动机下共同进步的阻碍力量,它会使革命者沉湎于个体利益中无以自拔,而性更是成为国家意识形态下新的道德禁忌。
总之,对于“十七年”长篇战争小说的有效阐释性而言,正文本修改未必就缺乏作家的主体意识,尤其是1963年以前,作者在进行革命叙述的提纯的同时,也有文字的推敲、语言的精炼和艺术的改进,但是,1964年开始文学的修改更多的是思想的跟进、人性的净化与日常生活的洁化。同时,与之相对应的小说副文本也在修改当中。
注释:
①波伏娃:《第二性》,陶铁柱译,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年,309页。
②刘小枫:《我们这一代人的怕和爱》,三联书店1996年,39页。
③刘思谦:《女性生命潮汐》,河南大学出版社2005年,39页。
④鲁迅:《答北斗杂志社问》,《鲁迅全集》第四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364页。
⑤吴强:《漫谈写小说》,《谈谈小说、散文的写作》,上海文艺出版社1958年12月版,9-10页。
⑥金宏宇:《中国现代长篇小说名著版本校评》,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年版,7页。
⑦毛泽东:《新民主主义论》,《毛泽东选集》(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698页。
⑧韦勒克、沃伦著:《文学理论》,刘象愚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13、14页。
⑨南帆:《文本生产与意识形态》,暨南大学出版社2002年,110-111页。
⑩王宇:《性别表述与现代认同》,上海三联书店2006年版,243页。
⑪李英儒:《关于〈野火春风斗古城〉一一从创作到修改》,《人民文学》1960年第7期。
⑫刘金:《〈战斗的青春〉出版的前前后后》,《编辑学报》1987年第4期。
⑬雪克:《〈战斗的青春〉作了哪些修改》,《读书》1960年第13期。
⑭刘少奇:《论共产党员的修养》,人民出版社1949年3月版1962年9月修订2版,42页。
⑮李英儒:《关于〈野火春风斗古城〉一一从创作到修改》,《人民文学》1960年第7期。
⑯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译者卷首语》,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12月出版,5页。
⑰苏珊·桑塔格:《疾病的隐喻》,程巍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03年12月出版,68页。
⑲刘禾:《跨语际实践》,宋伟杰译,三联书店2002年版,285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