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宗皓
一
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即将结束之际,俞晓群出版了个人的第三部散文随笔集《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与事》①俞晓群:《这一代的书香——三十年书业的人与事》,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10。(以下简称《书香》)。
俞晓群曾执掌辽宁教育出版社多年,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起,主持出版了“新世纪万有文库”等一系列影响巨大的图书,涵盖了价值甚高的学术著作乃至市场效果极好的畅销书,使辽宁教育出版社成为当时中国出版界翘楚。他本人也成为一个名满天下的出版人。作为大学数学系的毕业生,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繁冗编务之余,他写就了一部研究中国传统文化的专著《数术探秘》②俞晓群:《数术探秘》,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4。,是“中华文库”丛书中的一部,丛书其他作者有学者葛剑雄等。其后,还写作了《数与数术》③俞晓群:《数与数术》,北京,中华书局,2005。。在散文随笔写作上,俞晓群于自由、随意状态中,显现出别样气象。他先后出版了随笔集《人书情未了》④俞晓群:《人书情未了》,北京,东方出版社,2003。、《一面追风 一面追问》⑤俞晓群:《一面追风一面追问》,台北,台湾大块文化出版股份有限公司,2008。等,都引起广泛关注。出版家、学者、作家,这三个身份,在俞晓群三十年的出版实践里,得以完整地呈现,这本身就让人诧异。除了丰富学养以及强大的思考力等因素之外,还有更多的因素值得探究。
作为一个职业出版人,三十多年间,俞晓群始终和书打交道,随笔写作的题材绝大部分自然和书有关。在旁观者眼里,书业无非就是出版、销售及其他。但在俞晓群笔下,出版活动,书的遭际,亲历的事件,朋辈同侪,面对的作者——学者、专家以及作家,出版业的种种逸闻,乃至关于出版的多重思考,构成了对出版业整体的文化形象,即一个行业文化传统的描述。
从阅读习惯出发,一般来说,读者会把《书香》当成作者的一部出版生涯笔记,或者囿于一个行业的学术随笔,而不把他看成是一部散文作品。因为,人们习惯把独立于职业经验之外的公共经验生活看成是散文的材料,把附丽于其上的风花雪月、抒情和诗意看成是散文的主流。比如乡土记忆、一次旅行偶得,比如近些年泛滥的历史文化记忆。
散文写作一直面临两重困境,今天,困境尤甚。一是失去了题材,失去了素材,这是特殊时代语境下,散文作家的文化宿命。从本质上说,散文题材不是被找到的,素材也不是被发现的,而是被作家人文理想和心灵之光笼罩到的。也就是说,作家的心灵从哪些事物上感受了意义和价值,哪些事物就会变成题材和素材。这样,就可以解释,每一个作家都在经历着自己的日常生活,也观察别人的日常生活,却处于失语状态的根本原因。二是失去了给出意义的能力。无疑,我们生活在一个意义和价值解体的世界里,生活在生活之中,却感受不到生活。当代生活的本质特征是不安,“我们不像我们的前人那样单单想到这个世界。我们思索这个世界应该怎样理解,我们怀疑每一种解释的正确性。在每一个生活与对生活的意识表面一致的地方,背后都隐藏着真实的世界与我们所知的世界之间的区别。所以,我们生活在一种运动、流动和过程之中。变化的认识造成了生活的变化,反之,变化的生活也造成了认识者意识的变化”①卡尔·雅斯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导言》,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5。。在运动、流动和变化的时空里,一个作家能够给出意义,就能够赋予散文以诗意,可以获得散文的灵魂。毫无疑义,作家面临着与生活、社会、自我分离的处境,这意味着写作,无法成为对意义的建构。
到哪里去寻找这样的写作?拥有源源不绝的题材宝藏,并在那些写作对象上赋予意义,同时不掩写作者的个性和精神光泽,这正是俞晓群散文写作吸引人注意的地方。他拥有自己固定的题材与丰富的素材,随着出版实践的增加以及思考的深入,这些素材会不断生发出新的意义。一般来说,始终围绕一个行业写作,容易产生封闭性和孤立性,让人在阅读中产生一种“作者自己的事情”或者“他们那些人的事情”的感觉。但阅读《书香》,如果我们不带偏见,并且具备对出版业以及文化界、学界起码的了解,就会知道,俞晓群通过对出版业人与事的书写,相当于用社会肌体的小小切片,描绘了三十年文化变迁与思想史。
一个人将自己的一辈子时光,投入到一个行业里,自然会获得深刻的生存体验。若把全部理想和价值实现的期望,投入到一个行业里,他所获得的,则是精神世界的建设,或者是更加珍贵的具有超越品质的价值。这就是我界定的“职业出版人”的含义。在《书香》里,我们读不到不安,读到的是对不安的排拒和批判;也读不到与社会、职业、自我的疏离,当然更没有分裂;相反,在字里行间,有一种强悍的文化定力,在价值模糊地带,常常给出清晰的判别——这里,有我们几乎失去的文学精神。
二
《书香》大部分篇章都直接涉及出版,是以出版为视角的文化书写。虽然他把时间限定在“三十年的人与事”上,但是,通过诸多篇什的阅读,我们足以产生追溯中国出版历史以及重温新文化运动史的强烈冲动。“中国近代出版业最具代表性的是十九世纪末崛起的私营出版机构……特别是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中国社会风气日渐开化,国人对西学知识的渴望,汉译西籍的抢手,这些都为出版机构的繁荣提供了市场条件。因此,十九世纪末,私人印书馆雨后春笋般地出现在中国的各大中城市。其中商务印书馆、文明书局、中国图书公司、中华书局等都是著名的私营出版机构。”“许多出版机构都出版了大量近代自然科学知识和社会科学方面的书籍,传播了大量科学知识和思想观念,直接推动了近代社会的进步。”①焦润明:《中国近代文化史》,沈阳,辽宁大学出版社,1999。俞晓群的散文写作,是以文学的方式,对这段历史的描述与印证。因此,我们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中国出版史的精神基础,不是别的,而是启蒙。一百多年的出版史,和同时代的其他文化行业(如报业、文学)一样,形成了一个文化启蒙传统。“所谓的启蒙,就是应该在文化转型中赋予原有文化以新的内容和形式,使其符合社会生活,而又不失其独特。这就是知识分子的文化使命。”②黄万盛:《革命不是原罪·启蒙的扬弃与儒学的复兴》,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7。启蒙,对于中国来说,是一个小传统,这个传统里,包含着“除魅”这个西方启蒙运动的涵义,只不过对象不同。
在《书香》里,俞晓群以深情的笔调,为我们讲述了浸淫在这个小传统里,那些迷人的书卷气、理性、睿智;还有丰富多彩的出版人特有的人生景致,也为我们打开了一个通往文化界、学术界、思想界的通道,从那里足以窥见时代一隅所发生的事关文化生产和文化价值存亡的细枝末节。俞晓群的写作,在三十年的叙事跨度下,全部内容,都围绕了这个小传统的生与死。于其中,所表达的不仅仅是认识和观察这类理性的结果,而是精神和心灵的律动。
置身于出版业,以得天独厚的便利,俞晓群在三十年里,得以全面了解、触摸出版业文化启蒙的传统,在这一传统下,俞晓群记录了生活于这一传统中的人们——负载着启蒙理想的学人和文化名家的活动。那些篇章甚至可以看成是短小的个人评传。这几年里,他在《新闻出版报》等报纸上开设专栏,刊登一些篇章,篇篇都引起轰动。《书香》里,如《两支笔》这篇短章里,俞晓群记录了能够使用两支笔的文化人,比如周振甫、鲁迅、叶圣陶等。实际上要证明这样的结论:“好编辑是编出来的,也是写出来的”。周振甫从事出版工作六十年,编了很多好书,其中最有名的是编辑钱锺书的《谈艺录》,但是周先生又是一位勤于笔耕的人,数十年下来,竟然有五十部著作面世。当有人问他,没有成为一个专业学者是否遗憾时,周振甫淡淡地答道:“我是中华书局的编审”。在这里,俞晓群带着对出版业的偏爱,希望出版业多些学者型的编辑或者编辑型的学者。问题的重点在于“周振甫淡淡地答道”,是什么能够让一个本该成为大学者的编辑,经历六十年人生以后,仍然能够“淡淡地答道”——这显然是追踪这一代文化人精神世界的线索。
《一位智者,让我们陷入失语的窘境》一文,记录了那一代学人风范的另外一面。文章讲述了陈原来沈阳讲座时发生的一件小事——当主持者介绍陈原先生是一位大编辑家时,俞晓群写道:“听到这句话,陈先生微微一怔”,原来,陈原在《陈原语言学论著》中曾经编辑过一个辞条,“编辑是一种人,又是一种工作。编辑即是人,则不必加‘家’”。作者“又想到我也似乎有过‘编辑家’什么的乱说,不觉脸面上浮出一缕绯红”。这是世俗世界里,不太可能发生的尴尬。说的说了,听的听了,一说一过就算了,大家心知肚明。但是,这样世俗的聪明不会在这些学人身上发生。在这篇文章里,作者还回忆了自己给沈昌文写信,结果文字被挑错的事情,作者“心里却胆怯起来,甚至得了一种‘写信恐惧症’”。在知识特别是常识以及相关文化枝节上锱铢必较,这严谨科学的态度,则是这一批文化大家,如周振甫“淡淡地答道”的另外一面。
《在路上,终难忘,依旧是书香》一文里,作者写下了三十年间让他最难忘却的一个人和一部书,人是梁宗巨,辽宁师范大学数学系教授,书是《世界数学史简编》。随着作者和梁宗巨交往的深入,作者了解到了梁宗巨的写作动机,是因为中国古代科学被世界忽视。“其实,梁先生早在上个世纪六十年代之前,就已经完成了一部四十万字的《世界数学史》书稿。但是,‘文化大革命’的风暴打破了他宁静的生活,也摧毁了他的学术研究。他的妻子被说成是国民党特务,他的女儿受到造反派的惊吓而精神失常,他的哥哥梁宗岱被关进牛棚,他的书稿也被付之一炬。”作者说:“这里包含着一个人生命的意义,还浸润着生活的泪水和血水。”作者写下此文时,已在《编辑日志》上作者的一栏里划去了梁宗巨的名字,在完成《世界数学通史》一书后,梁宗巨过世。
在《书香》付梓之际,俞晓群已经发表了诸多篇出版业文化人和学者回忆文章,如《胡愈之:一任署长,一代英才,一生传奇》等。不同的是,那些篇章是单个的人,每一篇几乎都涵盖那些人物一生的文化活动。每一篇都是我们所不了解的历史侧面,都是一个具有传奇色彩的文化人生命之旅。我想,在下一部书里,他会在一代代文化大家身上呈现更为丰富的启蒙精神,勾勒出传统的巨大身影。
那些学人身上,包含着诸多令人敬畏的精神,周振甫的淡然,陈原、沈昌文的较真,梁宗巨的悲情学术生涯,都是启蒙传统下知识分子的生存姿态,是一笔珍贵的精神遗产。一代知识分子寂寞、孤绝、坚持的精神力量,在俞晓群的笔下汩汩而出,在这个喧嚣的物质世界里,茕茕孑立,何其震撼人心。
三
《书香》不是一部旁观者的叙述,不是一部置身此行业,对此行业只能浮光掠影,对某些事物讳莫如深的描述。《书香》里有一个赤诚的“我”,这个“我”正是俞晓群自己。这部书是作者本人出版生涯的实录,也是如何承接、延续启蒙文化传统的实录。这部书有两个重要线索,一是作为启蒙传统下的“行动者”、“实践者”不懈的行动与实践,二是启蒙传统与时代分裂后,作者精神世界里,留下的巨大压力和创伤。
启蒙传统的重要方面是文化传承。《万象:一个人的编辑部》等,则是关注出版人致力于文化承接的篇章。《万象》杂志是旧中国,即上海“孤岛时期”的刊物,“它曾经孕育出张爱玲、傅雷、郑逸梅、柯灵等许多文化名人”。在俞晓群的努力下,旧上海的《万象》落户辽宁,这本“小众化”的刊物吸引了黄裳、舒芜、董桥、林行止等大批文化名人。叙述《万象》的创意与成长,俞晓群轻松的笔调里,带着几分得意。而在《“新世纪万有文库”十年祭》里,深情与忧愤交织,一个“祭”字传达了商品经济条件下,文化传承面临的巨大困难。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俞晓群在辽宁教育出版社策划推出了“新世纪万有文库”,“我提的是:‘精选的书目,精致的印装,精简的价格,精神的伴侣’”。这套价格很低,但经过严格挑选的图书,出版了六集五百多册古今中外名著。如果了解出版创意的由来,就会了解,出版这套书,的确是俞晓群的一个出版大梦。“万有文库”是出版大家王云五在老商务印书馆推出的一套丛书,以全球的视角,遴选了当时能够收集到的古今中外的名著。王云五在《印行“万有文库”缘起》一文中曾经这样介绍:“冀以两年有半之时间,刊行第一集一千有十种,共一万一千五百万言,订为两千册,另附十巨册。”在这样的文化壮举的感召下,俞晓群经过艰苦的工作,在王云五原来的书目上,增加了近代和当代学术内容,“新世纪万有文库”终于在辽宁问世。在此文的最后一段,俞晓群追忆了英国出版人莱恩七十年前编辑出版小开本“企鹅丛书”的状况,他这样描述道:“有趣的是,恰逢此时,在东方一个叫王云五的文化商人,也开启了他的‘万有文库’。望着他们坚韧的身影,我迷离的双眼充满了泪水,也充满了对文化传承的渴望!”
文化传承在一个职业出版人这里,成为一种“渴望”,这两个字里包含了太多的感叹。作者写作该文时,他当年主持的“新世纪万有文库”尽管在文化界、学术界产生了巨大影响,但仍然在无尽的遗憾中停止出版。在文化传承的历史使命和所期待的巨大市场效果之间,后者成为出版界考量行业存在的最重要标准和依据。在这个时代的极端功利主义大势面前,俞晓群的这篇“祭文”不仅描述了编辑“万有文库”——一个文化梦想的实现——的复杂过程,也叙述了这个文化梦想历史和现实的价值,但这不是重点,俞晓群的“祭文”是讲给全部文化行业和文化产业的寓言。尽管他说:“一个小人物的情绪是不值得公共化的”,但是,他仍然喊出这样的话:“一个‘文化大梦’真的需要一代代有志于人类文明建设的人们辛勤耕作,无论风刀霜剑,无论长河飞泻,碧水千叠,都丝毫撼动不了他们的意志”。二○○九年,俞晓群从辽宁出版集团进京,任海豚出版社社长,短短的时间内,推出了“海豚书馆”,引起了出版界的高度关注。俞晓群坦言,这套书的策划出版,就是为了重续“新世纪万有文库”,显然,这不是他的“文化大梦”的余绪,而是一个新的开始。
《书香》一书里,俞晓群描述他策划的《中国读本》在国内以及国际上产生广泛影响的过程(《一本书,就这样名扬天下》),字里行间,颇为得意。在《国学丛书,一个社会转型期的文化结点》一文中,俞晓群回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策划“国学丛书”的整个过程。“在一九八九年与一九九○年之间,中国文化曾经发生了一次重要的突变,它的标志是在短短的两年之间,两个学术思潮的浮沉与更替。一个是‘全盘西化’,一个是突然兴起的‘国学热’。”一九九○年底,俞晓群即策划推出了张岱年任主编的“国学丛书”,是此后二十年里“国学热”的最早发端。“这套书出版之后,国内一系列以‘国学’命名的出版物接连出现”,这段文字,可以作为研究中国当代思想史的重要旁证。
在《三本书,三个难忘的名字》一文里,俞晓群介绍了沈昌文主持三联书店时,出版的《宽容》。“宽容”,“在阶级斗争的年代里,它是一个地地道道的贬义词。但正是这本书,唤醒了我的良知,使我懂得了思想解放的含义”。二○○五年,俞晓群应《辽宁日报》之邀,开辟了读书专栏“开卷”,他写的首篇,即是《让游子的孤魂,牵着亲人的衣襟归来》,这篇文章刊出后,在各大门户网站上热转,这么大的影响,是报社编辑始料未及的。组稿的初衷不复杂,中国散文自余秋雨以来,形成了一个所谓历史文化写作潮流。请俞晓群作这个文章,其实就是想梳理一下历史文化散文的由来——源头不在文学,而在史学,在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中国文学界有这样的顽症,一些作家专门开发读者阅读盲区,在那里寻找所谓的新东西。俞晓群在这篇文章里,不仅分析了黄仁宇的“大历史观”,还详尽介绍了黄仁宇笔下的海瑞、张居正、戚继光、李贽等人。这样的文章,等于向读者宣布了历史文化散文和黄仁宇历史写作的内在关系。凡此种种,在这样一些篇章里,俞晓群表达的是对除了文化传承以外,启蒙传统的另外一个重要方面,即出版作为一个文化工作,要以“除魅”为终极目标,与时代社会文化之间相互作用,要通过人们的阅读,推动、引导社会思潮的发展。而这就是我们最熟悉的“创新”两字。
在三十年这个时间框架下,《书香》传达了丰富的文化内涵和现实关切。文化传承中的欢喜与忧伤,得之于一个人的生命和传统并行过程中所产生的阴差阳错。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之后,启蒙传统中断,但产业还在,迎合消费主义潮流并维持着快速发展。启蒙传统消隐,意味着出版失去文化灵魂。二○○六年,俞晓群写下了《文化与出版,是谁发出了SOS》一文,无疑是对出版业盛行的“极端商业化”思潮的批判。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始终强调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文化被看成手段。但在文化界,少数的清醒者,从来没有停止过思考与呼吁。“……如果背离了文化建设这个根本目的,经济手段对出版有什么意义呢?什么积极意义也没有。”这是作者引述的刘杲的言论。“精神产品的生产,除了上述制约因素(原材料和市场)外,还要受思想性、学术性、艺术性的制约。文化产品的思想性、学术性、艺术性,潜移默化,传承创新,一般地以渐进形式向前推进,而不是‘跨越式发展’。”这是作者引述的巢峰的言论。俞晓群这样写道:“于是,我们又回到了‘文化’这个主题。显然,‘跨越式发展’的冲动也是极端商业化思潮的产物。请问,文化怎么跨越?高雅与通俗、学术与普及、经典与流行、传承与创新,它们有机地交融在一起,既无法跨越,也无法剪裁。这大概是清醒的出版人又一次‘黄钟大吕’,大概是文化的又一次SOS。”“写到这里,我隐约地觉得,人们一次又一次地呼救,有一点‘文化乞求’的感觉——好像文化拖了经济的后腿。”在这篇文章发表了六年以后,整个社会开始注意到文化发展的特殊性,文化发展的特殊性是由文化特性所决定的,了解文化特性以及了解文化生产特性,就势必回到对出版业文化传统的关注上。
当下人对文化生产的想象,是工业化大生产的模式:于一个巨大的流水线上,源源不断的创意产生,源源不断的纸张输入,产出源源不断的产品以及源源不断的利润。而如何才能持续产生创意?现在看来,财富的诱惑力,远远不够。没有行业传统和内在精神支持,上述的想象,难道不是一个历史性的误会?
四
在中国庞大的出版行业里,俞晓群是少数的清醒者之一。无论是文化大传统,还是出版业这个小传统,传统虽然也是一个动态的存在,但是其中的符号(规范、制度、行业行为)以及从业者的文化理念,决定了它的特性。随着启蒙意识的消隐,出版业的传统处于不易察觉但迅速的流失之中。雅各布斯在《集体失忆的黑暗年代》中,描述过文化的衰腐过程。她说:“过去屹立不败的强盛文化之垂亡或终结并非由于外来的攻击,而是由内部的攻击造成的;换句话说,内在的腐烂,才是致命的文化转折,只不过在发生的当时并未察觉其为恶性转折,或察觉太晚而无法挽救。尚可改正的那段时间终于逝去,就是因为集体遗忘。”从这个意义上说,出版业文化传统的丧失,只要看到细枝末节的异变,意味着很快就会看到整体溃败。
这样,我们就理解了俞晓群在追述周振甫、叶圣陶、梁宗巨等文化人之外,仍然在一篇篇写出版界、学术界知识分子的内在动机。出版行业,换句话说,只要是文化行业,从业者的职业化是这一行业保持内在活力和精神特征的最重要因素。职业化,意味着一个人把整个生命倾入其中,工作,不单单意味着一个饭碗。“总之,出版行业是最讲‘传承’二字的,内容上的文化传承和人才上的师徒传承结合在一起,才是结构调整的根本所在。”(《“去职业化”影罩下的文化出版》)如果文化生产行业,再无周振甫、叶圣陶这样的职业文化人,这个传统还能不能得到维系?俞晓群在这里所传达的,是一种深切的忧虑。出版一部书,加不加索引,是一个外行看起来不那么重要的问题,但是在行业内部,这涉及到文化差异等诸多方面的问题。从文化传承的角度讲,做好索引责无旁贷。俞晓群通过这一个细节,透视了出版行业正在发生的文化变迁——对传统的集体遗忘。
对于出版文化传统的认识,俞晓群表现出了一个文化史学者的专业水准。诚如他认为自己编辑出版“新世纪万有文库”是百年间的文化传承一样,坚持文化整体性认知是俞晓群《书香》写作的重要基点。在《旧三厄,新三厄》一文里,作者引述了古书有“三大厄”,一是清代陆心源说的“明人好刻古书而古书亡”,鲁迅说了后两个,“一是清人簒修《四库全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变乱旧式,删改原文。二是今人标点古书而古书亡,因为他们乱点一通,佛头着粪”。与此相对应,俞晓群总结出来“新三厄”,一是白话,即用白话翻译古书;二是简体;三是网络版。对于网络图书,“只要你不怕文中有错误,书目应有尽有。我且喜且忧”。这种结论的给出,具有极大的挑战性。阅读《书香》过程中,我注意到有一篇重要的文章没有收入,即《历史在糟粕处断裂》,这是一篇重要的对文化整体性特征的深度阐述,在理论上具有极大的挑战性。在俞晓群看来,文化所谓“糟粕”与“精华”因素,是伴生的存在,不能也无法做所谓科学性的“取”与“去”,文化是一个生命活体,“取”或“去”都会伤害文化本身。五四以来,因为我们不断地“去其糟粕,取其精华”,从而导致了历史文化的断裂。而不坚持文化的整体性认识,或缺少这样的认识,是这个科学泛滥时代的思想顽疾——在文化这个浑然的生命体面前,人人都把自己当成外科医生,他们对切割的兴趣远远大于对整体的考量。
二○○五年以来,俞晓群为《辽宁日报》“开卷”专栏撰写了一系列文章,大都收入了《书香》。那一系列文章多数是由作者本人和编辑共同确定了主题,这些主题对于他来说,似乎早已烂熟于心,也都是围绕着文化问题而展开,所参照的系统,仍然是启蒙传统。最为可贵的是,这些文字不是出自一个书呆子、一个在当下文化语境中水土不服的思想保守的文化人之手。我们所共同经历的新世纪之交,以及新世纪第一个十年,大众文化飞快登场,消费主义、娱乐精神成为主流,网络以强劲的方式助推这一切,启蒙这个主题成为极少数人,即所谓精英的并不受大众欢迎的梦想,似乎被永远搁置了。今天,精英们已经成为了可怜的少数人。但,这将是现实的常态吗?离开启蒙传统,我们是不是来到了另外一个极端的时间节点上?
俞晓群在《辽宁日报》的专栏写作,给读者留下深刻印象的,有两个重要方面,一是坚持不懈地对文化常识的复述,这使我们清醒而无奈地认识到,在一个文化传统逐渐崩析的历史关头,复述常识成为了知识分子具有建设性的工作首要。比如在四篇“国学”系列中,他以丰富的国学知识储备,全面勾勒了国学历史面貌。这种在大众传媒上的呈现,从另外意义上,消解了“心灵鸡汤”式的大众国学知识普及。掀开了蒙着文化传承与启蒙,行商业化营销之实的文化人面纱,让我们看到了在商业利益驱策下普及国学的虚妄性。“我跑回办公室,打开电脑,开始构思《鸡汤的历史》的写作构架……类似的问题,我列了几十个,然后准备逐一输入百度,先搜索一遍再说。请看——输入:历史名人中谁最喜欢吃鸡?结果:洪七公,黄鼠狼,猪八戒。读毕,我当即‘晕倒’在办公桌旁。”(《一箪食,不改其乐;一瓢饮,心灵鸡汤》)在俞晓群笔下,二十世纪九十年代以来的文化流变,不是陌生的,诸多问题过去发生过,比如在二十世纪三四十年代,王云五何尝不面对市场?比如在出版学术经典的同时,也要做畅销书等等,这是通识。在俞晓群的视野里,一个文化多元、包容的年代,出版业无论如何不能出现“无书可读”的荒唐局面。“遗憾的是,新世纪‘无书可读’却不是大师的体验,而是平民的实践……这就是我们出版三十年来追求的结果吗?”(《卅年间,落几滴星星雨点在心田》)二是俞晓群叙事呈现出开阔的文化视野,他的“三十年”叙事框架,也建立在对全球文化格局的了解上。大众文化、消费主义、娱乐精神,正在涌入中国大众精神生活,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它是一个美妙的乌托邦,还是一个丑陋的乌托邦?大众欢呼着迎向新生活的时候,有几个人能保持起码的警惕和忧虑?繁华的脚下,可不可能是一片精神的荒原?
《美妙的乌托邦,丑陋的乌托邦》一文,即是一篇具有代表性的文字。俞晓群从尼尔·波兹曼的《童年的消逝》、《娱乐至死》两部著作入手,分析了电视——娱乐文化泛滥的恶果——不仅造成了儿童童年时间的缩短,最重要的是,“此时,波兹曼提出了一个更为惊人的政治语言:美国正在不自觉地跌入一个赫胥黎式的‘乌托邦社会’……这是一个‘美妙的新世界’,它的美妙之处就在于:它与奥威尔预言的专制主义社会同样危害人类文化,但它采取的手段却更高明,不是监狱,而是欢乐”。本文写作于二○○七年,也正是中国以电视为载体的娱乐文化兴盛之际,大众无限欢娱地沉浸在“往下笨”的时流之间。《书香》出版之时,娱乐精神给各文化行业带来的戕害已经显现,和此文相似的反思声音,微弱中似有和者。中国的现代化过程必然是融入世界,但现代化不是无条件全盘接受外来文化。现代化过程中,有多少需要避开的以“乌托邦”面目出现的陷阱?俞晓群以开阔的阅读,追述了两种“乌托邦”的历史,“一是奥威尔在《一九八四》(一九四八)描述的极端专制主义社会;再一是阿·赫胥黎在《美妙的新世界》(一九三二)中描述的极端科学主义社会”。他这样写道:“关于波兹曼的悲观主义情绪,中国的有识之士久已关注……早在一九七九年,李慎之、陈伯翰、陈适五、董乐山等人就已经组织并译出《美妙的新世界》、《一九八四》,刊登在《编译参考》上。”的确,以娱乐为本质内容的“乌托邦”已经成为普遍的精神存在,“人们感到痛苦的不是用笑声代替了思考,而是他们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笑以及为什么不再思考”。二○○七年,《辽宁日报》刊登了《美丽的乌托邦,丑陋的乌托邦》全文,也是大众传媒最早传达出的冷静声音。
五
《书香》是一部洋溢着理想主义精神的文本,充满批评锋芒的文本。
俞晓群把“三十年的人与事”置放在这个时间框架里,而这个时间框架,恰恰也正是认识俞晓群写作的重要参照——三十年前,“文化大革命”后的第一、二、三批大学生,即将迈出校园走上社会。这一批大学生中,产生了今天中国思想界、学术界最为优秀的群体。俞晓群是其中一员,只不过他是出版界中的一分子。曾经有学者追溯过这一代人的精神成因,生于五十年代;经历英雄主义和理想主义洗礼;在“文化大革命”过程里以实践方式深度地了解中国社会;在大学时代的课堂上,授课者是完全被五四新文化运动直接洗礼的老一代学者;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又是一个思想解放的——启蒙年代,等等。这所有要素杂糅一处,成为这一代人的精神背景。今天,我们回头看去,就会发现历史奥妙之处,五四新文化运动因为救亡而中断,如同一条河流沉入河床之下,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同一条河流浮出巨石嶙峋的河床,涤荡时空。俞晓群这一代人,因为这样的精神背景,似乎成为这个年代里沉静、坚定,又十分孤绝的一代,似乎是硬生生插入历史的一代。
启蒙立场,是历史赋予俞晓群这一代人和一个群体的,他们以这个姿态开启了自己的文化之旅,三十年间,也不懈地守持这一立场。因此,即使遭遇了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商品经济、市场经济,以及新世纪的消费主义、大众文化和娱乐文化潮流,这个立场始终没有动摇过。从这里出发,就可以理解《书香》的写作,不在题材上,更不在立场上犹豫的根本原因。对于一个理想主义者来说,他所拥有的精神世界,足以抗拒现代生活的不安与焦虑,他与所谓的社会生活也没有发生疏离或脱节。这就是一个作家的精神力量之所在。
就是这样,《书香》始终期待重续启蒙传统,让启蒙的传统再次从河床下冲出,涤荡功利与喧闹。今天,俞晓群还保持着这个“文化大梦”,文化启蒙,这个小传统。它如此脆弱,又如此坚韧。所以坚韧,就是因为有精神的存在,与时流相左,因此弥足珍贵。二○○六年,俞晓群写下了《唐吉珂德精神万岁!》,正是这份心迹的最好证明,直接的证明。
《书香》具有丰沛的理想主义精神、批判精神和一份积极的文化态度。作家在三十年的跨度里,充分表达了血肉丰实的自我。他笔下的这些文字,浸满了个人与公共记忆交织而成的悲辛,真实可感。从中,我们能清晰了解三十年文化变迁的脉络,也获得了明晰、确切的价值取向与一个自强不息、关切文化、笃定前行的文化价值持守者形象。作家使用的材料,没有虚拟,没有夸张,甚至很少有闲笔,全部来自个体经验,充满了质感,没有呻吟与铺排,更无聪明作家惯有的闪烁其词。同时,作者的写作,展示了一个庞大的知识体系,一个开阔的文化素养背景。但是,这些都被置放在丰润的个人精神体验后面,丝毫没有当下文化散文卖弄知识等沉疴。
我为这样的文本出现感到惊喜,中国文化传统里,中庸虽然被看成是具有重要价值的处世态度,但在这样的传统下,偏偏会出现强劲的时流。俞晓群事关新世纪前后出版文化状况的文本,本质上是一个抗拒时流——为时流注入理性要素的写作。这其实仍是启蒙。
“天下文士有三可贱,慕名而不知实,一可贱。不敢正是非于富贵,二可贱。向盛背衰,三可贱。”①东汉仲长统语,转引自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这“三贱”所描述的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精神状态,汉代有之,今日亦然。余英时说:“中国文化在成就人的人格上,常表现为截然相反的两个世界:一是少数知识分子之实践所体现的人格境界。一个是一般知识分子自私自利的世界。”②余英时:《中国思想传统的现代诠释》,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这个结论与仲长统的话,异曲同工。这何尝不是今天知识分子群体留在现实中的形象。
俞晓群是余英时所说的前者,孤独少数中的一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