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孙守仁
心 坝
文/孙守仁
(一)
我一连去了几趟老沙河,这无疑引起我爹的注意,他斜睨我一眼,嗔怪地说:“你咋这么不守铺呢,扔下煤矿事务不管,老往你女友家跑什么?”
我窃喜,他还不知道呢,我在筹划筑坝拦洪的事。再说,女友辛丽梅家搬城里去了!
去年春天,我从爹手中接过了帅印,掌管霍家煤矿大权。我上任第一把火就是筑一条“拦河坝”。有人不解地问,你是搞煤矿的,干嘛要筑拦河坝,这事是不是有点不靠谱呀?我是担心河水暴涨,漫过堤,直接威胁我矿的安全。为这事,我和爹吵得脸红脖子粗的。他意见是,自己掏腰包筑坝,够大头的了。
我听说,近些年来,老沙河变得不安分了,河水曾漫过堤,淹过我们矿。虽然经济损失不算很大,也没死人,但我爹后怕。他禁不住打击,得了心脏病。他东挪西借,总算恢复了生产。他也有投入,也有防洪措施,不过仅是在井口上做文章,能不能保证井下安全,还是个未知数。
他听说我要筑拦洪坝,说我不务正业。你们评评理,防洪措施不落实,这好比留下个“定时炸弹”,没有“安全坝”,一旦煤矿进水了,谁来保护矿工的生命安全。但我一时还拗不过他,凡他认准的事,更改是很难的。我揣摩,他也不是不想筑坝,而是心疼那笔钱,百八十万呀,怕我给打水漂了。
那天,从网上搜到的消息,今年我所在地区会有洪涝发生。我的心咯噔一下,最怕洪水淹了矿井。水未到,先垒坝,未雨绸缪,才能免遭灭顶之灾!
每每提筑坝的事,他就冲我发脾气,甚至心脏病复发,有一次还昏厥过去。我怕他有个三长两短的,不敢再提及这个事。但我心里有个小九九,好事多磨,煤矿不出事,这是我的责任。
双休日,辛丽梅来我家,见我脸瘦了,蔫头耷脑,惊讶地问我:“你是不是病了?”“你来了,我就有精神了,我现在就向老婆大人汇报。”她拽我耳朵说:“你再贫嘴我就走了。”我把事情一五一十跟她说了一遍,她很诡秘地笑了笑,像男人一样,拍着胸脯打着保票说:“这事就交给我吧,保证完成任务。”
我直晃脑袋,摆出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她甩给了我一句:“你可真笨,眼前摆着块金子你都看不到。”
我猛地拍了一下脑门,如梦方醒。她是水利大学毕业,又专门从事水利工作,搞个拦洪坝设计,对她来说应该是小菜一碟。我搂着她的脖子说:“这事就委托给你了,若是办得妥妥贴贴的,我会重奖你的。”她勾住了我的小拇指,笑盈盈地说:“我要的奖励,就是你一辈子疼我、爱我,眼里只有我。”我俩会心地笑了。
(二)
老沙河像一匹桀骜不驯的马,稍不如意,会尥蹶子的。我矿离老沙河三里多远,由于井口地势低洼,每当雨季来临,提心吊胆的,惟恐河水漫过堤,淹了矿井。我做矿长后,立下了军令状,不出带血的煤炭。别的地方做得再好,防洪做不好,煤矿安全没保证。我不想过提心掉胆的日子。再说,前有车,后有辙,我们县的袁家煤矿被水灌了,一下子淹死了五六个人,矿长被抓起来,矿井也被封了。为此,我心有余悸,宁愿身上割肉,多花些钱,也不叫老沙河兴风作浪,说什么也得把住煤矿安全关。
以前,我爹不是不想筑拦洪坝。他打过报告,动钱的事,想叫政府掏一半,矿上掏一半。不知差在哪,这报告杳无音信,筑坝拦洪计划搁浅了。
我是矿大毕业生,本已留在省城煤矿研究所。谁知道没干上一年,我爹犯了心脏病,下不了井。一开始叫我叔叔管理,因他对煤矿不熟悉,只顾拼命出煤,忽视了安全,发生一起冒顶事故,结果砸死了两个人。我爹一气之下把他给辞了,自己硬撑了两个月,但他身体不好,非把我找了回来。
我接手的时候,跟他谈过判,叫我做矿长可以,我得增加安全投入,治理隐患,上几个项目,他满口答应,惟独不叫我筑坝拦洪。为这事,我们爷俩闹僵了,他横竖不掏钱,跟他来硬的,不行;软的,他又不吃。我上老火了,嘴上撩起一串水泡。
辛丽梅见状,笑笑说:“我有个好办法,能治你的病。”
我摇了摇头,很不悦地说:“你是华佗呀?!”
她没说话,睃我一眼,从兜里掏出一叠图纸,展给我看。
我不禁一惊,眼睛没离开拦洪坝图纸,上面连预算也写得一清二楚。
我看了看,心如吃蜜一样,甜丝丝的,美滋滋的,我抱住辛丽梅,笑笑说:“知我者,非你莫属也。”我在她的脸上甜甜地亲了一口。
此时,外面传来了蹒跚的脚步声。我赶忙收起那些图纸和材料。
我爹已经出现在我俩面前。他上下打量辛丽梅,感到很蹊跷,她到矿上做什么?莫非闹矛盾了,还是有别的事,再看看我们俩,满面春风,没有任何异常。他本想回转身,还没等挪步,辛丽梅上前搀扶他,很温和地说:“叔,我开车送你回家吧?”他摇了摇头。
他刚走了两步,转过身来,一再叮嘱:“你小子,别挑肥拣瘦的,否则坏了规矩。”他话里有话,意思是别光采厚煤层,薄煤层也得采。我望了望爹苍老的背影,无限感慨地说:“操心不老!”
(三)
辛丽梅设计的拦洪坝图纸,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我。
本来,下午召开采掘队长会议,我推迟到明天。我非要看看“庐山真面目”,这设计是否中我的意。我左看右瞧,并用红蓝铅笔勾勾划划的。坝能抗百年不遇的洪水吗,坝的长度是不是再加长些,水泥标号是不是小了,能否经得住洪水考验,我脑子里划了几个问号。不言而喻,就是不能决堤,保证我矿的安全。
这天我把工作安排妥当,还跟家里请个假,说到县城办事。
我邀辛丽梅到“龙回首”酒店撮一顿,一是拉近两人的距离,二是探讨拦洪坝设计有关问题,三是老大不小了,也该谈婚论嫁了。
那天晚上,夜色很美,星星和月亮都扑进了房间,是来羞我们的亲热劲,还是羡慕我们般配的一对。不知为何,拦洪坝在我脑子里挥之不去,没等酒菜上齐,我俩倒探讨起拦洪坝设计来,哪个地方需要改进,用哪个工程队,需要多少资金。
辛丽梅指着桌子上的酒菜,很高兴地说:“兴潭,我们有两个月没在一起喝酒了,我以为你把我给甩了呢。”说着端起了酒杯,狠劲撞了一下,一仰脖喝了下去。我眼睛没离开图纸,心在曹营身在汉了。
辛丽梅剜了我一眼,意思说,你是请我喝酒,还是研究拦洪坝,我看你的心里除了图纸,别的什么都没有了,我不好意思地说:“你看我,张口是拦洪坝,闭口是拦洪坝,我快叫拦洪坝给迷住了。来!喝酒!”
我俩边吃边聊,但我三句话不离拦洪坝,辛丽梅有点不高兴了,名义上是请她吃饭,实际上是来讨论拦洪坝有关事宜,竟然把何时结婚的大事都给忘了,难怪她撅着小嘴,沉下脸,很不悦地说:“这样吧,我们抽空到老沙河走一遭,再找专家给认证一下,力求做到万无一失。我回去了。”
我的女友或许不完全懂得,我为何对拦洪坝如此上心,我最怕煤矿出事故,人命关天呀!可以说,没有安全,我们矿就不复存在了。
那是个双休日,我开车带着辛丽梅来到了老沙河,我俩对照图纸进行探讨,如坝的位置,长度以及混凝土厚度等,进行了实地勘察,直至我满意了,才舒了一口长气。
在回家的路上,竟然碰到了我爹。我本想开溜,又一想,我爹是个有心计的人,啥事都瞒不过他眼睛。我便来个顺水推舟,将车停在他跟前,很客气地说:“爹,我捎你回家吧?”我爹上下打量一番,硬梆梆地甩出一句:“你是不是去老沙河了?”“是的。”“去做什么?”
我先是笑了笑,递给辛丽梅一个眼色,佯装说:“她妈病了,我们去看看。”辛丽梅随声附和,我们俩演了一段双簧,勉强糊弄了一下。
(四)
这天上午,县安监局高局长带着一行人,专门检查我矿防洪措施落实情况。
赶巧我爹上矿来了,尽管他不主事了,但有些事是瞒不了他的。
高局长说:“根据气象台预报,今年有百年不遇的洪水,你们矿地势较低,一旦老沙河决堤,很容易殃及你们矿,必须制定防洪措施,否则会挨淹的。”
听罢,我如坐针毡。水火不留情,万一发大水,年产10万吨的煤矿遭殃了,赶上点低,井下工人撤离不及时,那可就倒大霉了。
我看了爹一眼,意思说,咋办呀?这措施,那措施,什么措施才叫矿井不挨灌呢?“高局长,我们在老沙河筑一道拦洪坝,一来防止河水溢出淹井,二来保护附近的五个村庄。”
“你的建议很好,这是保证煤矿安全最有效的措施。”末了,他又补充一句:“大体需要多少资金?”
“少说得六七十万。”我又问:“筑一道拦洪坝,政府是不是资助我们一下?”高局长眨了眨眼睛,似乎很为难,他不敢答应,再说动钱的事他做不了主。他说:“待我请示再后做答复。”
“咋办?”我犯难了,政府不给拨款,只好自己掏腰包了。再说,雨季临近了,火烧眉毛,再不动工来不及了。
不能再犹豫了,为了煤矿的安全,筑坝的事,我做主了。
我爹心脏病犯了,住进了医院。筑坝的事还是让他知道了,我爹问:“县里给拨款了吗?”“拨了。”
“多少?”“一半。”我说这话时,明显底气不足。
爹猜测我是撒谎了,本想发脾气,但他没气力了,微微闭上了眼睛,嘴唇嗫嚅着。
六月初,拦洪坝竣工了。雨也像赶场一样,一气下了四天三夜,百年不遇。
老沙河有了拦洪坝,没敢耍脾气,我矿安全无恙。
这时候,我爹出院了。他在家坐不住了,打电话催问:“老沙河漫堤了吗?”
“没有。”他似乎不相信,以为矿井被淹了,他拍着大腿,一连说了三个“完了”!
我对着话筒大声说:“爹,在老沙河上筑上了拦洪坝,我矿哪会挨淹呢?!”
雨,还在下着。
我拥有一道拦洪坝,心像板似的,泰然自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