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创会”期间,某日午餐,见同桌一位膀阔腰圆的家伙一边与盘中的食物搏斗,一边与邻座窃窃私语,有一哥们儿经过,高声打趣道:大师,您亲自来吃饭啊!“大师”于是眯起眼,十分厚道地笑笑——这位仁兄便是小说家黄孝阳。
几年前在天涯潜水,知道舞文弄墨有一著名ID,名为“一人一人一人”,该ID十分活跃,谈小说、谈写作、谈编书。无论是指点新手还是臧否名家,文字都极富个性,生猛,率真,甚至猖狂。此“一人”正是黄孝阳。
写《时代三部曲》,为了感受饥饿,三天不吃饭。饿得肠子打结,眼前出现幻觉:写《网人》,学高行健,在乡村里行走半月有余,被狗追,滚落土坡,差点脑震荡:写《遗失在光阴之外》,闭门不出三个月,写得人失语,把汤勺送到鼻子上。被妻子称为“行尸走肉”。——这是写作者黄孝阳的“狂人”自述。
作家刁斗认为,中国小说家的写作手法多有类似,有一位则别备一格,他的小说往往在其他小说止步的地方开始飞翔。《人间世》便是一部飞翔之作,“它的繁复与清澈,严肃与滑稽,意象化的哲思与游戏性的感悟,放飞的是一只以后现代主义精神为翅的中国小说之鸟,也许是鹰。”——黄孝阳就是这位“放鹰者”。
关于黄孝阳,有人惊艳于他的文字创造力,有人说他深谙思维的乐趣,有人说他才华横溢,有人说他言不及物,有人说他勇猛叛逆,有人说他最懂温柔女人心。曾有许多女孩子因为读了他的女性题材的小说而成为他忠实的粉丝,视其为“知心大哥”。可是孝阳对我说:“其实我怎么可能懂女人呢?毕竟我是一个男人。”这是他说过的最经典的话之一。
7月5日,一个燠热的午后,在可一画廊,我们聊了三个小时,其中涉及到严肃文学、商业文学、量子力学、薛定谔的猫、波普尔、开放社会、宇宙意志、平行时间、人的有限性、恶、博尔赫斯、保罗·策兰、科幻电影、网络、出版、体制、语言、日常经验、王小波、王朔等等,黄孝阳再次展现了他汪洋恣肆的想象力和滔滔如江河奔流的语言天赋。但是,这场妙趣横生的谈话却因一支录音笔的技术故障而最终化为无形,这样的恶作剧,似乎是那上帝之手的小小杰作,难道是为了让话语与大道相合?就像詹明信说的“瞬息万变的真理”,骆一禾说的“刹生刹灭”,博尔赫斯说的“水消失于水里”……
梁雪波(以下简称梁):请简要回顾一下自己早年的阅读经历。是什么原因促使你对读书产生兴趣的(家庭熏陶、生活遭际、个性等)?哪些书对你的人生成长产生了重要的影响?在你的阅读生活中,有哪些有趣的人或事?
黄孝阳(以下简称黄):对于一些人来说,读书可能就像树需要水一样。我并不能准确说清楚是什么原因促使我喜欢上了这些“形状“的排列与堆积,或许只有上帝才懂得这个“准确”到底是什么。
不能说是家庭熏陶,虽然我很小就喜欢一个人蹲在父亲的书橱前,里面的书实在少得可怜,除了几本农业栽植手册,就是马恩列斯毛。
可能就是好奇。然后是习惯。童年的玩具太少了,我幼时的朋友也并不多。但我还清晰记得几本那时候的书,一本是我偷了母亲二毛钱买的西游记连环画,那是我唯一一次作贼。一本是金庸的《鹿鼎记》,我为那个借我图书的同学期末考试作弊。
哪些书对我的人生成长产生了重要影响?不是这一本书,也不是那一本书,而是我所有触摸过的,用心阅读过的、走马观花浏览过的图书的总和。有些书我现在想不起其中的一个句子,但它隐秘地滋养着我,使我慢慢成为现在这个模样。
在我阅读生活中的有趣的人和事很多,因为阅读本身就是太有趣了。从某种意义上说,图书就是凹凸镜加上显微镜,它使原来熟悉的陌生,使陌生的清晰,使清晰的呈现出无比美妙的斑斓图案,一块有纹理的木头在文字的光辉下,可能会变成一只蝴蝶。我喜欢蝴蝶这个比喻,我们都知道蝴蝶效应。
若非要举出一件有趣的事情。我现在想起的是初中,学校后面有座山,我倒在树丛里看书,睡着了,醒来时,发现树丛的下方有一对光屁股的人。我聚精会神地看,还是忍不住朝那里扔去一块石头。当时我很开心,因为他们的抱头鼠窜。现在,我真觉得这件事太无趣了。当时的有趣与现在的无趣,很奇妙的,也很诡异的。
梁:你后来从事文学写作与早年的阅读经历有着怎样的关联?聊一聊你的处女作的创作经历。
黄:我忘掉了后来从事文学写作与早年的阅读经历有着怎样的关联。我总是记住那些应该忘掉的事,而忘掉那些应该记住的事。
水消失于水里,这是博尔赫斯说的;火消失在火里,这是我说的。
对我来说,世界就是一场大火,它必然要将胆敢置身其中的任何事物都化为乌有。我的阅读与写作都不能例外。从某种意义上说,早年那个我,已经是大火中的灰烬。
我的处女作,我自以为的那篇,是我小学三年级时,我写在黑板上的打油诗。语文老师说我讽刺她,拽住我的衣领子,拖我至讲台,问我是不是在挖苦。我已经记不住那些句子,但记得讲台下那五十多双眼睛,它们闪闪发光,犹如夜里的星辰。
对于现在的我来说,作品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在那时看见的星辰。我喜欢康德那句危险的话:心中的道德律与头顶的星空。
梁:据我了解你读书很多,而且口味很杂。除了文学之外,政治的经济的科技的艺术的宗教的,均有涉猎,是一位杂家。你最喜爱的书有哪些?说说喜欢的理由。
黄:1、《哈扎尔辞典》
随便从哪页进入,皆能进入梦境深处。它在一个二维平面构建了此处与彼岸。具有双重属性,即:它既是一个结构严谨的机械表,又是一堆异常凌乱,具有罕见美丽的书页。不能说它是最好的小说,但对于沉溺于现实的人来说,它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祛魅之力。词是诗余,现实也不过是“梦余”。
2、《博尔赫斯全集》
他随手画下的线条正好构成世界的肖像。这些线条随着四季更替,不断变幻颜色与属性,仅从光线变化中,已可感受到如同交响乐般的震撼。他是先知。为此,神不得不刺瞎他的双目。先知能够揭示未来,却无力改变。他们最后无一不沉湎于往事与孤独之中。
3、《论语今读》(李泽厚)
儒家崇拜的是读书人,不是戏子。中国的科举制某种程度上可视为“第五大发明”。或许在当下,用儒家的壳装入“人是生而自由的,但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是中国人重建日常伦理的最现实的选择。李泽厚对《论语》的解读,活泼而又节制,准确而又优美,且极富有中国人的性情。
4、《百年孤独》
人类文明的进化史。怎样解读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这一生都在阅读它。要理解那些不断重复的人名;要看到那些错综复杂的人物关系(它们犹如荆棘下的土)。
5、《本雅明文选》
一团不确定性的微弱的火。在现代性的基础上,理解人与街道,城市,建筑,话语……世界的关系。不叙事,不迷恋人与人的关系·及物。他在阐述“技术狂欢”时的暖昧、多变及文体的复杂,奠定了当下社会的美学基础。他是一个真正的知识分子的形象。
另外,还有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王小波的《时代三部曲》、霍金的《宇宙简史》、韦伯的《新教伦理与资本主义精神》以及《唐
诗三百首》,都是我喜欢的书。
梁:很多读书人对书都怀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你对书的理解是怎样的?书(读书)对你来说意味着什么?
黄:书对我来说,就是一个发现自我的手段。我注六经是必要的,值得尊重。但我更喜欢六经注我。书是通往彼岸的筏,但不能受其圄限,它不是唯一的。若以为这个世界只有书本这样大小,甚是不妥。书是价值观的载体,书是方法论的说明,书是给人用的,而不是奴役人的帝王。许多读书人常为书所累,在针尖上寻找天使的数量(在神学范畴,这确实是一个严肃话题),还不能认识到书的荒谬与虚无。人要求得自由意志,要往书本里去,更要能出得来,想清楚自己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梁:有没有自己独特的阅读习惯或者说癖好7
黄: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是一个阅读上的饕餮。现在因为工作原因,书读得更多,也更杂了。好像正经书要正襟危坐,才得读得明白,读出拈花一笑j而闲书就必须得把身体弄成乱七八糟的样子,才会觉得有趣。
梁:你喜欢藏书吗?收藏了哪些有价值或有意义的图书,比如珍稀版本、签名本等?
黄:我不大喜欢藏书。图书可以收藏,图书的出现不是为了收藏。一些朋友寄赠我的图书,因为扉页上的那几个字,我尽量妥善保存。哪怕是一本风格不大喜欢的。这是对朋友的尊重,更重要的可能是:这是属于我的光阴。几十年后,我老了,如同动物园里没有了爪牙连饲养员也忘掉了的老虎,这时我可以翻开它们,打打盹。
梁:每一个作家都想拥有一个独立的书房。请描述一下你目前的书房。你理想中的书房是怎样的?关于书房,一定有很多有趣的故事吧。
黄:刚搬了家,房子不大,没有书房,也无所谓有没有一个独立的书房。卧室一直就是我的书房。现在卧室里的书还不多,但不要多久,它们就会淹没我的膝盖,再是脖颈。我这些天常在梦中看见这样一副诡异的画面:我的头颅在书堆里滚动跳跃,犹如乔丹手掌下那个伟大的篮球。而当我在梦中这样想的时候,它变成了一个把自己摔烂了的西瓜。一个有着红瓤与汁液的真正的西瓜。
书房里有趣的事很多,因为我是有趣的。比如我可以专心致志地用一张纸与一只蚂蚁搏斗三个小时,它累了。我还兴致勃勃。
梁:有哪位作家的书,是你格外关注和要寻找的?
黄:最近在看邱华栋先生写的一套《静夜高颂》,三卷。我第一天拿到手的时候读了通宵。这套书的视野让我吃惊;作者的笔触亦精准令人信服。我会把书中提到的六十几位作家的代表作全部找出来,读过的重读;没读过的就好好读一遍。另外,我喜欢一些不能在期刊上发表的小说。它们多数粗糙,但很新鲜。
粱:晟近一阶段有没有什么自己读过的好书,想特别推荐给大家的?
黄:推荐伍德的《沉默之子》,相对它来说,国内大部分写的评论真是太不环保了。
梁:谈一谈你最近出版的新书《人间世》。这部作品问世后获得了文学界和读者的普遍好评,最初创作这部作品是出于什么样的触动和考虑?谈一谈你的创作构想、表达意图以及写作中的感受。
黄:去年,我出了两本书。《人间世》,想用一种与别人不大一样的方式来写一个人与一个国家五十年的命运。小说由两条线交缠而成。现实是实的,五十年急如闪电的光阴;内心是虚的,一刹那,又无限长,使这种“急如闪电”自有其广度与深度。这篇小说反复写了几次,承蒙读者不弃,入选“凤凰网网友推荐2010年度十大好书”。由于出版禁忌以及种种原因,还是有不少遗憾。
另一本书叫《阿槑冒险记》,一本写给大人看的童话书,窃以为还算不错,但没啥动静。我想这是它本来的命运。
梁:你的阅读、写作生活与南京这座城市息息相关,你眼中的南京是怎样的?
黄:我喜欢南京,尤其是南京的玄武湖。在湖边,我看见过水在“水面”,看见过“水被水流裹挟”这个简单而又令人震惊且着迷的事实。我还写过一些句子。比如“你是我最好的光阴,你是微凉的晨曦;你是只属于我的珍禽异兽;你是南方天空黄昏时的雨水。时间在轻喊着你的名字。在你的头顶。云层是一张恍若隔世的唱片。我翻来覆去地听。”
此刻,窗外大雨如注。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又或者:无情最是台城柳,依旧烟笼十里堤。我在玄武湖边还见到昭明太子的芹圃等。我喜欢这种感觉,恍恍惚惚,举手抬足间皆是时间的尘埃。定睛再望去,这尘埃又被钢筋、水泥、灯光搅拌成现代人的意志。这里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美。
最近在编哈金先生的《南京安魂曲》,对南京的历史有了更深的了解。我这些天一直在想,能否像《柏林:亚历山大广场》那样,以南京的六朝烟云,风土人情为背景,写出一座城与时间、人之心灵以及现代性的关系。
梁:福楼拜曾说,“阅读是为了活着”。读“无用”的书,是一种精神享受。而在当下,阅读的风气发生了转变,功利性阅读和娱乐性阅读成为主流,严肃的阅读渐趋小众化。你如何看待这种现状7
黄:如果我说“福楼拜曾说,‘阅读是为了死去”。这话听起来是不是蛮惊竦蛮哲学的?所有的格言都有前提。小学生可以背格言,但,一个成人务必要看见,且,理解这些前提。
至于读无用之书,大家都知道庄子说的“无用之用方为大用”。这话常被误读。以为庄子在教人扮猪吃老虎,硬生生地把成功学那套价值体系扣上去了。
“功利性阅读和娱乐性阅读成为主流”与“我”有什么关系呢。人的意义在于“我”与世界的互相生成,在于自我认知与自我发现。你若喜欢功利性阅读或娱乐性阅读,那就这样吧,没有什么不好。你若喜欢严肃的大脑体操,那也不是你的错,就去热烈的喜欢吧。
归根结底,世界只属于你。你一旦闭上眼,它就与你没有一丁点的关系,就连那墓碑也是只属于别人的怀念。所以,亲爱的朋友,请相信我说的:敬惜眼前人,做好手边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