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 毅
校书门巷
□唐 毅
1,成都在我的记忆里一直是清丽的,可是,当我铺开稿纸,想写一写曾经寓居这座城市的一位女性时,一抹香艳便在我的脑际徐徐展开,而且愈见浓烈——她就是薛涛。
说到薛涛,不由联想到曾在杭州西湖生活过的苏小小,一首《苏小小歌》也随之浮上心头:
妾乘油壁车,郎骑青骢马。
何处结同心?西陵松柏下。
受这首诗的感召,千百年来,不知有多少风雅之士去西陵的松柏下面看过?而在成都,一说到薛涛,人们立刻想到的地方却是望江楼。
那就先说说望江楼吧。
记得早年父亲还在乡下务农,耕读之余,同我谈成都,说到望江楼,他告诉我,此楼有一绝对,千百年来,不知难住了多少读书人,至今还没有人对上:
望江楼,望江流,望江楼上望江流。江楼千古,江流千古。
他同时告诉我,站在望江楼上,便可以看到潺湲而过的锦江,在当初的那个少年心中,望江楼的形象,是靠着父亲简单的描述加上自己的想象形成的。
转瞬间,少年长成了青年,第一次到望江楼,正好有父亲同行。当我第一次看到那座被誉为“既丽且崇”的望江楼时,便努力将其同少年时代的想象拼接,究竟有怎样的差别,现在已经想不起来了。不过没有关系,即使有点差别,也丝毫不能影响至今屹立锦江西岸的望江楼。
望江楼同时也是楼下那片公园的名字,园中植竹,临江一阁,名叫崇丽阁,站在阁的楼上可以望江。此阁建于清光绪十五年(1889),阁高30多米,上两层八角形,下两层四方形,翘角飞檐,既有北方建筑的稳健雄伟,又有江南建筑的秀丽玲珑。
当我记起那半副对联,想想是否能够得机续上时,父亲却说,他刚刚在报纸上读到,已经有人对上了。我忙问他是否还记得。父亲笑道,当然记得,随后便告诉我:
映月井,映月影,映月井中映月影。月井万年,月影万年。
同父亲的这一段对话,记忆尤深,我将其写进了小说《荷花塘》,围绕这副“绝对”写了一群读书人的望江楼集会。父亲念完对联,又对我说:“走,我们去薛涛井看看。”
乍一听,以为有一口井的名字叫“雪涛”,到了井栏边,才知道是薛涛。
薛涛井原名玉女津,泉水甘冽,宜酿酒制笺。因明代蜀王府用此井井水仿制薛涛笺,后来便误传为薛涛本人制笺就是汲取这里的井水,故名薛涛井。
既然是“误传”,那薛涛井与薛涛并无多大关系。但这个误传的信息,如一个美丽的谎言,让人勉强能够接受。至少,现在有了这么一个地方,让我们对盛唐诗歌的另一面有所认识。
薛涛井畔还有一副楹联:
古井冷斜阳,问几树枇杷,何处是校书门巷?
大江横曲槛,占一楼烟月,要平分工部草堂。
一路看下去,偌大一个望江楼公园,似乎与这位名叫薛涛的人关系尤为密切。置身其间,想不了解她,反倒成了一件困难的事。
薛涛,字洪度,生活在唐代,原籍西安,流落成都,创制彩色笺纸写诗,现存诗以赠人之作较多,情调伤感。
十年后,我只身来到这座城市。这一次不是来旅游,而是到这里工作的。从此,我和成都有了一段不解之缘,去望江楼公园的次数也多了起来,对薛涛的了解日渐加深。
2,在我的印象中,薛涛所做的,一是写诗,二是制笺,三是隐居,其间还有过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这些都无可厚非,问题恰恰就出在她的写诗上。如果说,中国古代官场的侧面就是诗坛,那么,薛涛则与官员不同,她所从事的,是以诗歌为职业,而且是赖以糊口的职业。
也许,薛涛的童年时代还是过得不错的。据说,她少负诗才,随父亲薛郧宦游成都,8岁就能对诗。有一首《井梧吟》,便是薛郧随口道出前句,薛涛略一沉吟,续成一首的: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郧听后一愣,在感叹其才思敏捷之余,想想续诗,心里不由罩上了一层阴影。诗中的“迎来送往”,像是一种不祥之兆。
我反复读了这首“接力诗”,觉得极有可能是后来有人杜撰。说起来很无聊,中国历史上就是有许多这样的无聊文人,喜欢围着石榴裙“添油加醋”。比如,作为父亲的薛郧,即便要在女儿面前吟诗,也可能是文辞古雅,不会说“耸干入云中”之类的话。所以,我觉得这不像父女间的唱和。也许,这有点牵强,甚至会有人觉得我是在有意为薛涛开脱。
其实,我只是在为一女童说话,人家毕竟只有8岁,就硬要把“迎来送往”这样的话,强加到她身上,还真有点不公平。生命中有许多偶然,我想,如果薛郧的寿命再长一些,薛涛的命运肯定会是另一番光景。
就在薛涛14岁那年,她的父亲去世了。为了维持自己和母亲的生计,薛涛费尽周折。远在异乡,除了能写诗,一位少女,什么都不会。
那么,诗能不能养家糊口呢?能!薛涛的实践,使这种可能变得至为具体。一位14岁的少女从此“以诗为生”,依靠自己的智慧,当然还有不错的形象、气质,行走在“士大夫文人”之间,应酬唱和。而回报,就是踏月归来时,囊中有了别人随手打赏的一点银两。倚门而望的母亲,直到这时,见女儿并没有因此少了什么,才慢慢放下心来。
也许,一开始,薛涛的侍酒赋诗,就是这样简单,简单得让人没有更多的想法。也许,归来的路上,她还为自己酬和的某一佳句得意了好半天哩。
可是,究竟是哪些人会“买”她的“诗”呢?我们可以设想,要么是真正喜欢她诗歌的读书人?要么是还略略懂一点诗的官员?当然是后者更多,此其一,其二,也只有他们才有这样的消费能力。或者,还有那么几个附庸风雅的商人,但商人的地位历来不高,恐怕未必请得动一位心高气傲的智慧女子。
也许,薛涛连想也没想过,自己会因此留名,而一个不太光彩的身份却如影随形,让她成为社会的“另类”——诗妓。
说真的,我极不情愿写出这两个字。总觉得这个称谓有一种难以言说的味道,甚至是对诗歌的一种亵渎。
可谁也不敢保证,其时年纪尚轻的薛涛在一片赞美声中,在虚荣面前,是否保持了一位女性应该保持的尊严?特别是面对韦皋这样的大人物。
慢慢的,薛涛以诗娱客,被称作诗妓。而且凭借其容貌和才华,很快就芳名远播。当时的西南,常常受到吐蕃的侵扰,朝廷派来了一位剑南节度使,这个人就是韦皋。他早就听说过薛涛的才华了,一到成都,就请她侍酒赋诗。
对于薛涛的应对自如,韦皋大加赞赏。赏识之余,还拟奏请授她“校书郎”的职务,后因故取消原议,但“薛校书”的称谓却流传了下来。
这缘于韦皋的一首赠诗:
万里桥边女校书,枇杷花下闭门居。
扫眉才子知多少?管领春风总不如。
当时薛涛的寓所就在成都郊外的万里桥边,门前栽有几棵枇杷。韦皋在诗中直称薛涛为女校书,并用“枇杷花下”来描述其住地。从此,“薛校书”的名义不胫而走,而“枇杷巷”则成了妓院的雅称。
以此推想,这时的薛涛,恐怕已经不是只有“卖诗”那么简单了。
有了剑南节度使的赏识,有了“薛校书”的称谓,薛涛的名气越来越大。据说,韦皋曾嫌她过于招摇,本要安排她到松州去“冷静”一段时间的,但薛涛在途中写下了十首离别诗,韦皋看后,很快又将她召回了成都。
如果真有这么一回事,倒是颇耐人寻味的。也许,薛涛应酬太多,冷落这位节度使大人了,有了醋意,一发脾气,便要“打入冷宫”。可后来一读诗,知道薛涛心里还是“有他”的,便又舍不得了。
据说,在薛涛生活的数十年间,剑南节度使共换了十一位,每一位都被她的绝色与才华吸引。我想,在她年轻时代,为其绝色吸引,是说得过去的。但在后期,能够吸引人的,恐怕就只剩下才华了。
或许,这也是薛涛至今还能够为人们所记住的原因之一吧。
3,其实,无需多想,在薛涛侍酒赋诗的青春时光,因其风华绝代,因其才思敏捷,肯定是处处受到追捧。那好,我们在这里就不多作停留了,跳过十年,也还是一个女人的黄金时期。究竟有多少人在“枇杷花下”游走?又有多少人可以一亲芳泽?早已被锦江的晚风吹散。我们现在能够看到的“薛涛”,只是一尊洁白的大理石雕像。
但一想到她出入酒会,我就总会想起与她有过唱和的白居易,和他的《琵琶行》,那句“白色罗裙翻酒污”里说到的琵琶女,是否有一点点薛涛的影子呢?不知道。
不过,比起浔阳江头那个琵琶女,成都的这位“枇杷花下闭门居”的“女校书”,可就要雅致、闲适得多了。第一,有剑南节度使这样的人物“罩”着,她做什么都可能成功。恐怕接触不到节度使的官员,要到她那里走走门路,也是可能的。其二,薛涛诗名满成都,书法又好,能够得到她的只字片墨,一则可以收藏作为纪念,二则还可拿出去炫耀一番。
是的,是炫耀。
我想,薛涛当时已经拥有这样的知名度了。因为她的身份太特殊,特殊得让大权在握的节度使大人都有了醋意。从某种意义上说,薛涛扮演的不仅仅是一位侍酒赋诗的女人,至少有半只脚已经跨进了官场。当然,背地里有人会称其为“妓”,而当花了不少金钱才一睹这位“女校书”的“尊颜”时,那个“妓”字,恐怕是怎么也说不出口的。
在薛涛井畔,我们看到的所有留题都与诗有关,与诗人有关,特别是与一位女诗人有关……当一个艳名一旦与诗歌联系起来时,便足以引发人们的好奇心理,包括后来的凭吊者,其复杂心态实在难以付诸笔墨。
我差点忘了,薛涛又正是以笔墨为生的。而且总算做了一件颇可称道的事,那就是在笔墨之间的“笺纸”制作上,树立起一个雅致的“品牌”。资料记载:中唐时期,蜀妓薛涛在百花潭制十色小笺,以供吟咏,时谓之薛涛笺,亦名蜀笺。
与一个人的才情相比,韶华易逝。我不知道薛涛制笺时年纪多大,所有的人无法不老,包括名动一时的薛涛。但薛涛就是薛涛,有好的诗,有好的字,如果还有一种好的笺……这样,似乎就有了另一个自我,而她的另一个自我,则可以有永不老去的“容颜”了。
另一方面,在薛涛的日常生活中,几乎每天都要和纸墨打交道,可当时四川的纸张大都比较粗糙而且色泽单调。她想,如果有一种不但融墨如意,而且有色彩、有花纹的笺纸就好了。想归想,本来就没有的东西,怎么想得来呢?
加之手工造纸工艺复杂,好在成都地区盛产竹、麻、木芙蓉等造纸原料,而且浣花溪的水质不错,那就自己动手制作笺纸吧。
此后不久,薛涛居然真的招募工匠,办起了造纸作坊。
她设计了一种便于写诗、长宽度适宜的笺纸,以十张为一叠,使用起来十分方便。并根据前人用黄薜叶染纸的原理,加入芙蓉花末,制造彩色笺纸。薛涛笺共有深红、粉红、杏红、明黄、鹅黄、深青、浅青、深绿、铜绿和浅云十种颜色。
在成都的一些文化用品商店,薛涛笺至今仍然有售。当然,此薛涛笺非彼薛涛笺,是后人仿制,既有仿制,说明这种雅致的笺纸还有人喜欢。
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既文雅又具功能的一项工作,而且在实践中有发明,让人一想起来就感慨不已,就觉得,如果没有薛涛制笺,所谓的“青楼文化”,实在是无从谈起。
成都有了这些五彩斑斓的诗笺在读书人手中传递,在古籍林立的书斋停留,而笺纸还散着淡淡的芙蓉花香,那种香艳,让今天的人们想起来,似乎还能够隐隐闻到。
浣花溪畔的作坊里,晾满了五彩缤纷的笺纸,一有风过,便哗哗作响,还有香气扑鼻……
4,由此看来,薛涛当时的经济状况大概已经不错,既然已经有实力办笺纸作坊了,买一爿居所自然不成问题。不知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薛涛的新居竟然距杜甫曾经住过的草堂不远。
半生积蓄,大概已经够她以后慢慢“消受”的了。不过,这种“积蓄”不仅仅是金钱,还有屈辱、孤独等等。
虽然,曾经有那么多人请她侍酒,请她赋诗,甚至垂涎于她的姿色,那是认不得真的。一直到她四十二岁这年,才有了一段刻骨铭心的爱情。对薛涛来说,应该是爱情,因此她是那样的专注、痴情……四首《锦江春望词》,记下了她的切身感受:
在读过的薛涛诗中,这四首我一直比较喜欢,首先是“不隔”,其次是感情真挚,她在这里抒发的感情更趋近正常,也更纯真。可是,谁都知道,得到过薛涛粉红色诗笺的大有人在。如白居易、杜牧、刘禹锡等,都曾与她唱和。那么,又是谁,能够得到她发自内心的恋情呢?
这个人就是刚来成都的元稹。元稹,字微之,河南洛阳人,初授校书郎,后授左拾遗,时为监察御史。曾与白居易倡导新乐府运动,颇有影响,世称“元白”。
元稹比薛涛整整小了十一岁,既是朝臣,又是著名的诗人,但他还是被这位迟暮美人深深吸引住了,并且在一起度过了一年的美好时光。
实际上,这段感情对于元稹来讲,一开始,可以说是一个粉红色的陷阱。作为朝廷派往成都办案的监察御史,他要办理的是前任剑南节度使“违制擅权”事件,如果查实,时在西川任职的一大批官员都难脱干系。
这些官员想到了薛涛,让她把元稹陪好,并做做他的工作。可谁也没有想到,原来设定的“美人计”,却让他们彼此间产生了一段难以忘怀的感情。
元稹的案子办得怎么样?似乎没有多少人关心。一年后,他便回京去了,仍去做官,就连愁肠百结的《锦江春望词》也没能把他召唤回来。
薛涛失望了,她索性关起门来,不再与外界接触。
可是,没过多久,新一任的剑南节度使在成都城西修了一座“筹边楼”,此楼居高临下,建筑宏伟,是节度使瞭望军情、指挥作战的军事设施。落成那天,十分热闹,久不应酬的薛涛应邀到场。站在楼上,她写下了《登筹边楼诗》:
平论重写八窗秋,壮压西川四十州。
诸将莫贪羌族马,最高层处见边头。
这首诗诗意豪迈,风格雄浑,在场的人连声叫好,对这位风尘才女不由肃然起敬。
我喜欢把这看做她人生的最后一次亮相。
可事实上,薛涛晚年,还在成都郊外建起一座吟诗楼。楼一建好,她居然穿起了道袍,隐居其中,就真的不再参与诗酒花韵之事了。
应酬半生,肯定也有些累了,那就好好休息一下。薛涛过了近二十年平淡的生活,六十五岁辞世。
当时的剑南节度使段文昌为她题写了墓碑:“西川女校书薛涛洪度之墓”。
浣花溪畔的旧居和郊外的吟诗楼还在不在?我不知道。我反复走过的地方,是望江楼公园。我同父亲,就曾在公园翡翠色的竹林下,有过一次关于薛涛的长时间的对话。
现在,父亲已经不在了。但我们的谈话,我还记得。
父亲曾说,从薛涛爱竹以及后来的隐居可以看出来,中国传统读书人的性格走向、文化认同,在她身上都很明显。她虽为风尘女子,后来的读书人却说她是卖艺不卖身的,这也许是大家不愿意把这位才女想得太不好。
中国人历来有“为尊者讳,为长者讳”的传统意识。父亲的这番话,也一直影响着我对薛涛的看法。
成都人则更有雅量,也不在乎她是否“诗妓”,既然能够写不错的诗、制好看的笺,又是那样的喜欢竹子,那就植一片竹林,建一座公园,让那个香艳而又孤独的灵魂,有一个可以依附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