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瑾
我大姑
□李 瑾
在我的成长历程中,大姑是一个很重要的组成部分,重要到跟家里那张用了二十年的实木饭桌一样,桌上吃饭的人也好,桌下打盹的猫也罢,几乎已经觉察不了它的存在。而它确实在那里,安静的发挥着它的作用,日复一日。
我妈是非常受不了这种“作用”的,“作用”始于二十多年前我妈和我爸相识。食堂里管打饭的大姑每次看见我妈,菜勺就会向下一颠——母亲因此就会得到比菜票份额多一点的饭菜,看看吃不完,便留着下一顿自个儿在宿舍里热热——这样又俭省了一顿。一来二去,大姑就得以在中午吃饭的时候端只搪瓷大碗在我妈身边挨挨擦擦,一边拨拉着饭一边嘴油油地说:“小米,给你介绍个男朋友……”
其实那时我爸正暗恋着职工医院一梳童花头的小护士,被大姑凶凶一票否了:“还是小米好,会精打细算过日子……”我妈告诉我,她迄今没明白这句话是夸她呢,还是另有其它意味。
在大姑半自由半家长制的撮合下,老爸老妈在一起了。不久后听说单位上的党支书原本是准备把我妈介绍给他儿子的,抢来了高枝上的凤凰,大姑很为自己的眼光得意洋洋。其情状像八十年代初那场抢购风潮,大姑硬是凭着比别人敏锐一点点的眼光和宽厚一点点的身板,在滚滚人浪中抢先扑进国营商店大门,披头散发的将若干肥皂毛线暖水瓶运至人海外圈被吓得脸色发白的我妈处。虽然不久这场虚惊的风波就被国家调控平息了,家里平白堆的那堆大姑喊着号子血拼来的东西,光肥皂就用了两年,但谁敢说大姑是不对的呢?
“不是为着这些东西,而是不愿屈了她这份心!”我妈常常叹息。
就是凭着“这份心”大姑堂而皇之的从意识形态到上层建筑全面占领我们家。比如周末,老爸老妈是决计不敢睡懒觉的,因为大姑一早会来我们家指挥我妈拆洗窗帘被单沙发罩,当我妈很悲愤地奋战在搓衣板肥皂泡时,觉得身后恍然多了个婆婆。正牌婆婆和公公早在若干年前的那场饥饿中去世,是大姑拼着去商店抢购的精神发狠将自己的幼弟带大。为了唯一的弟弟能留城,她不惜去了最偏远的乡下插队,一插就是十几年,匆匆错过了少女最年轻的韶华,换来的是每逢探亲假挑回城里的一担几十斤红薯,还有喘着气从贴身衣兜里掏出的手绢包,一层层打开,是辛苦积攒的工分换来的全国通用粮票。
据说大姑年轻时是个铮铮的铁姑娘,干活好,思想红,连那一身的确良衬衫灰布鞋都比别的女子浆洗得干净挺括。这样的女子当然期冀一份同样干净挺括的爱情,“如同一只百灵儿唱歌另一只百灵儿和”,这样的爱,是那些只想一男一女凑合成家的农村青年和城市大龄男所无法理解,亦给予不起的。所以大姑决定一个人干干净净浆洗着自己的日子,乐得清净。但是再清净人心底还是渴望一些家常的温情,就像最下饭的还是家常豆腐一样。大姑每天一个人在自个儿家里收拾匀停了,就寻思到我家这块“地”里来逛一逛,她总觉得我家这块“地”如果长出什么杂草稗子,她不插手那就是处理不干净的。
妈是个脾气好的小媳妇,能做到表面客客气气,但心里总是疙瘩呀,她觉得自己叉腰做女主人的身份被剥夺了。但是大姑那样能干,煎出的海椒油四邻八里飘香,一小杯卤水能够点出一大锅云一样嫩嫩的豆腐花,还会自己酿甜酒、做臭豆腐,简直是那个时代无所不能的机器猫。连小时候的我也喜欢腻在大姑背上,大姑身上的味儿总像新米熬下的粥,又清香又家常。
遇到老爸出差,大姑干脆兴兴头头地卷着被盖卷搬进我家,理由是“两个女人做伴夜里睡觉不会那么怕”。看着她那么兴奋的撸着袖子刷锅屉,我就疑心她其实是很乐意老爸出差的。接下来的晚饭,大姑端出蒸得满满当当的粉蒸肉,往海碗里一扣,糯叽叽的肉排上,细密密的红薯泛出油亮亮的光,我两腮塞得肉鼓鼓的,满心欢喜地觉得,其实大姑来是件挺不错的事儿。
连爸出差回来,见有大姑执掌,也觉得这个家更有家味儿。大姑一边嘘寒问暖,一边指使着我和我妈打洗脸水拿拖鞋什么的,接下来她要亲自去打理晚饭,荤的素的怎么匀停,她心里自有调度。
我想我和我爸我妈在对待大姑态度上最大的不同,就在于我爸把她当做家里一分子,而我妈总把她看做隔了一层的外人。女人在一定范围内总有自己的气场,她习惯于在自己的老公、孩子、碗柜、拖鞋、毛线针……前面都加上“我的”、“我的”、“我的”、“我的”……所以大姑踩界踩得我妈很不爽,偏偏她又那么实心眼那么贤惠,就使人心有怨怼也无法言语。
我妈背后就跟她那帮小姐们诉苦,诉着诉着不知怎么就把大姑从食堂往家里捎盐带醋那点小破事儿抖落了出来。那年月物资匮乏,人人最恨的就是凭什么别人占得到公家便宜我占不到,这番话败坏了大姑不少的好人缘。大姑也许是在某天,端着她从食堂节俭来的鸡蛋兴冲冲赶往我家的路上闻知此事的,她也许觉得心里有点凉,从此渐渐的就少来我们家了。
那个时候我爸经常出差,我和我妈挺受人欺负的,起因是我妈单位上那个小科长,把一部门员工的独生子女费都吞了,也不多,一月一家孩子五块。但八十年代的五块钱就等于一大兜白糖,为着这一大兜白糖我妈硬是给上面妇联组织告状了,结果是那小科长把其他人的钱都给还了,就该着我们家的不给。一天在食堂排队打饭的时候还故意把烟头扔我妈饭盒里。我妈当时把饭盒一丢上去就厮打起来,那形势完全是以卵击石,我在旁边哭得哇哇叫,扑上去就一口啃在那小科长手肘上,小科长擂鼓样在我背上咚咚擂了几拳,然后把我当小破鼓一样撂在了一边。
这时大姑像大力士一样排开众人,掂着大菜勺就出来了!她先把我们隔在一边,再用大菜勺叩着矮她一头的小科长,一边娴熟地数开了:某年某月,你媳妇来食堂拿了三百个鸡蛋,某年某月,小科长又带亲戚吃了几桌打白条,某年某月小科长又来乱开发票报账……大姑眼睛瞪得圆圆的,“你敢再打一下试试?”
那天大姑又搬进了我们家,但她不看我妈的脸,自顾自的说我是来抵挡门户的。
这天夜间下起了淅淅沥沥的雨,白天挨了打又受惊,我开始发烧,脸红得又咳又喘。到最近的有卫生所的镇上要走四十多里山路。我大姑背着我,我妈在旁边打着电筒举着伞,两个女人歪歪斜斜的互相扶持着,一身泥一身水。
后来妈和大姑的感情变得很复杂,做了什么好吃的都会让我做信差给彼此带一份,大家心里都明白对方的心,但偏又拉不下脸来握住对方的手说一个好字。
我高中的时候和同桌的男生眉目之间有一点小言情,我妈狠狠地教训我叫我趁早死这份心。大姑知道了却悄悄把我拉到一边,“咱先不谈,可也不能断,先放在那里。长大成人了再来看,是多好多难得的一份情啊!你别学大姑我……”她的眼神空茫起来。
我妈知道了也只有苦笑,后来她对大姑宽容多了。
我考上大学时家里请客,大姑不请自来操持的,她比谁都兴奋,一两白酒的小酒盅挨桌儿敬下来,敬到最后她醉得有些哽咽:“小宝是她爸她妈的闺女,也是我的亲闺女,今天我闺女考上了大学,有我的骨气!我荣耀!”
她突然弯下腰哭了起来。我妈开始听了她的醉话只是笑,笑到后面竟笑不出来了。
我的离家上学使我妈和大姑的关系亲密了起来。女人对于孩子的思念总有些祥林嫂般的强迫症和自虐倾向,也只有我大姑能招架得住我妈并且彼此心意相通了。晚饭后我妈和大姑蜷在沙发上看电视,看天气预报,首先就是注意我上学那座城市。
“天冷了,要提醒孩子加衣服。”另一个点点头。
“天热了,要提醒她把盖了一冬的棉絮拿出来晒晒。”另一个又点点头。
天气预报后接着看那重播了八百遍的《还珠格格》,因为两人一致觉着里面的紫薇长得挺像我。
“看啊,我家孩子那酒窝笑起来也是这样的。”另一个也兴奋,唔唔直点头。
遇到反派角色暗害她们的紫薇格格,两人那个恨啊,沙发边上全是指甲印子。
毕业后的这几年,我一直计划在工作的城市按揭一所房子,把我爸我妈都接过来。大姑知道这事好几年,她想问想说什么又不好开口,一定希望这件事拖得越久越好。
房子的事情终于确定下来。这下大姑开始禁足到我们家来了,她一定害怕我们以为她舍不得我们、想死皮赖脸的拖累我们,几十年做人的经验告诉她,要“知趣”,才不会惹人厌烦。有时我从她门前过,她站在小阳台上看见,就急匆匆的走开。我在楼下站住仰头看,她隔了一会,又在窗帘后露出一张脸来小鼠样窥探一下,看见我还在,大窘。我的心好像针扎了一样。新房子很大,三室二厅双卫,爸妈一个房间,我是最小的那个房间,还有一间,那是准备给你的,大姑。我一直一直打算着,那也是你的家。
一直以来,你一定觉得很孤单吧?那么那么想“染指”别人的家,其实也是想在关心别人的过程中体会一些温情,感受到自身的存在。就像没有人可以拥抱,环紧双臂,身体也可以感觉到温暖。你并不像你平时表现的那么强大,你像个孩子一样那么害怕被“遗弃”,其实你才是最需要被关心的那一个。
大姑知道自己也有份搬新家,一下找到了归属感,心也亮堂了,仿佛叫她做什么都愿意。隔了几天,她到处张罗着卖她50平米的那套小房子,“新房子总要装修嘛!哪能让丫头一个人扛了?”又隔了几天,我们发现她居然在楼下东北人开的那家小饭馆里帮厨,在没装抽油烟机的小厨房里,烟熏火燎的炒菜炒得呛呛的,理由是“新房子总要配家具电器!丫头一个人哪儿顾得过来……”
大姑,我的大姑!不行了,我写不下去了……
责任编辑 肖 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