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南岛诗歌双年奖获奖诗人诗选

2011-10-23 07:56陈先发
青年文学 2011年22期
关键词:诗人

陈先发

授奖词

陈先发致力于追求古典传统与现代精神的深刻融合以及本土基因的汉诗现代性,在以古观今和以今发古的双重维度上有效拓展了诗的疆土。他的诗古雅而典丽,现代而繁复,深烙着地域性格、民族色彩和现代性气质,为遏制当代诗歌写作的日益口水化和直白化提供了一种有价值的写作范例。

获奖诗人简历

陈先发(1967—),安徽桐城人。1989年毕业于复旦大学。著有诗集《春天的死亡之书》《前世》《写碑之心》和长篇小说《拉魂腔》等。曾获《十月》诗歌奖、《十月》文学奖、中国十大新锐诗人、中国年度诗人以及中国十大影响力诗人等荣誉。作品被译成英、法、俄、西班牙、希腊等多种文字。

评选委员会

吴晓东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何言宏 南京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

李少君 诗人,海南省文联副主席,海南省作家协会诗歌创作委员会主任

温远辉 评论家,广东省作家协会副主席

王夫刚 诗人,《青年文学》执行副主编

纪少飞 诗人,海南省青年作家协会主席

艾 子 诗人,海南省青年作家协会副主席

隐身术之歌

窗外,三三两两的鸟鸣

找不到源头

一天的繁星找不到源头。

街头嘈杂,樟树呜呜地哭着

拖拉机呜呜地哭着

妓女和医生呜呜地哭着。

春水碧绿,备受折磨。

他茫然地站立

像从一场失败的隐身术中醒来

秩序的顶点

在狱中我愉快地练习倒立。

我倒立,群山随之倒立

铁栅间狱卒的脸晃动

远处的猛虎

也不得不倒立。整整一个秋季

我看着它深深的喉咙

新割草机

他动了杀身成仁的念头

就站在那里出汗,一连几日。折扇,闹钟,枝子乱成一团

我告诉过你,烂在我嘴里的

割草机是仁的,

烂在你嘴里的不算。

树是仁的,

没有剥皮的树是仁的。看军舰发呆的少女,

卖过淫,但此刻她是仁的。

刮进我体内的,这些长的,短的,带点血的

没头没脑的,都是这么湿淋淋和迫不及待

仿佛有所丧失,又总是不能确定。

“你为何拦不住他呢?”

侧过脸来,笑笑,一起看着窗外

窗外是司空见惯的,但也有新的空间。

看看细雨中的柳树

总是那样,为了我们,它大于或小于她自己

中年读王维

“我扶墙而立,体虚得像一座花园。”

而花园,充斥着鸟笼子

涂抹他的不合时宜,

始于对王维的反动。

我特地剃了光头并保持

贪睡的习惯,

以纪念变声期所受的山水与教育——

街上人来人往像每只鸟取悦自我的笼子。

反复地对抗,甚至不惜寄之色情,

获得原本的那一两点。

仍在自己这张床上醒来。

我起誓像你们一样在笼子里,

笃信泛灵论,爱华尔街乃至成癖——

以一座花园的连续破产来加固另一座的围墙。

箜篌颂

在旋转的光束上,在他们的舞步里

从我脑中一闪而去的是些什么

是我们久居的语言的宫殿?还是

别的什么,我记得一些断断续续的句子

我记得旧时的箜篌。年轻时

也曾以邀舞之名获得一两次仓促的性爱

而我至今不会跳舞,不会唱歌

我知道她们多么需要这样的瞬间

她们的美貌需要恒定的读者,她们的舞步

需要与之契合的缄默——

而此刻。除了记忆

除了勃拉姆斯像扎入眼球的粗大砂粒

还有一些别的什么?

不,不。什么都没有了

在这个唱和听已经割裂的时代

只有听,还依然需要一颗仁心

我多么喜欢这听的缄默

香樟树下,我远古的舌头只用来告别

孤 峰

孤峰独自旋转,在我们每日鞭打的

陀螺之上。

有一张桌子始终不动

铺着它目睹又一直被拒之于外的一切

其历练,平行于我们的膝盖。

其颜色掩之于晚霞。

称之曰孤峰

实则不能跨出这一步

向墙外唤来邋遢的早餐,

为了早已丧失的这一课。

呼之为孤峰

实则已无春色可看

大陆架在我的酒杯中退去。

荡漾掩蔽着惶恐。

桌面说峰在其孤

其实是一个人,连转身都不可能

像语言附着于一张白纸。

其实头颅过大

又无法尽废其白

只能说今夜我在京城。一个人。远行无以表达

隐身之难。

可以缩小的棍棒

傍晚的小区。孩子们舞着

金箍棒①。红色的,五毛或六毛钱一根。

在这个年纪

他们自有降魔之趣

而老人们身心不定

需要红灯笼引路

把拆掉的街道逡巡一遍,祝福更多孩子

来到这个世界上

他们仍在否定。告诉孩子

棍棒可以如此之小,藏进耳朵里。

也可以很大,搅得伪天堂不安。

互称父子又相互为敌

形而上的湖水围着

几株老柳树。也映着几处灯火。

有多少建立在玩具之上的知觉

需要在此时醒来?

傍晚的细雨覆盖了两代人。

迟钝的步子成灰。

曾记起新枝轻拂,

那遥远的欢呼声仍在湖底。

①语出《西游记》,见第三回《四海千山

皆拱伏,九幽十类尽除名》。

杏花公园①散步夜遇凌少石②

小路尽头立着老亭子

在林木蓊郁的深处,见栏杆剥漆

你推着病母的轮椅缓缓而出

亭子边,小贩子埋头在卖烤羊肉串

让我们猜猜这炉火后藏着什么。

瘫痪老母亲更容易听见羊的

唿哨声。

而这两个中年男人:一个老练的育种专家

一个诗人

并不指望羊烤熟了就能迎来某种

节制的觉醒——

他反复问我

你写下那么多诗句有什么用

“古典”在哪里?“现代性”又在哪里?

我只听见撕成碎片的羊在炭火上击掌大笑

好吧。让我们猜猜这大笑中她是谁。

在断桥上跟老友告别

我伸手到湖那边造出了新亭子

每次散步后,都要坐上几分钟。

这个早已谢顶的人

20多年前?

是啊,乡村初中的同学

曾与我相约在文字狱中共度余生。

①合肥市蜀山区的一座公园。

②作者旧友。

街头怒汉

我不会爱上一个被过滤的世界

譬如雪花压着的扇子

或在你舌尖上

快速溶去的盐

小时候,我对着玻璃杯中旋转的蛋黄发呆

如今这一切

渐渐远了

我爱的是舌尖而非盐

我爱的是胸膛上刺着靛青之龙的

街头怒汉的舌尖

谁来买下三孝口①的油炸食品?

这些狗杂种的食品。

印着地狱条形码的

金黄色、根茎状的食品——

在短而闷热的

傍晚,

缄默的四月快过完了。

他们把油锅架在林荫道上

他们把油锅架在

十步杀一人的记忆里

他们把油锅架在女儿几分钱的绒线玩具上

他们把油锅架在十字架边:

当十字架像偶至的细雨让人灰心

我爱着这个冥思尽失的世界如

遮蔽众人头顶的浓荫已经形成

但一首诗的神秘

并不会穷尽于此。

街灯照着

我笔下不可预知的句式,和他们

不断从油锅抽出的筷子,

他们渐渐远去的舌尖。

是啊,

细雨中

缄默的四月快过完了。

①三孝口,合肥市地名。

南山述

公共领域的菊花

在雨水和语言的双重遗忘里

等着我去拒绝

她从遗传中携带的一切:

白昼的全部和她的单一

像五斗米盛开,不含一丁点神迹

如果陶潜正是我所忍受的隐喻

那缰绳中存在着

难以抹去的四面八方之苦

怀 人

每日。在树下捡到钥匙。

以此定义忘却。

又以枯枝猛击湖水,

似布满长堤的不知不觉。

踏入更多空宅。

四顾而生冠冕。

还记得些什么?

蓦然到来的新树梢茫然又可数。

20年。去沪郊找一个人。

青丘寂静地扑了一脸。

而我,斑驳的好奇心总惯于

长久地无人来答——

曾几何时。在你的鞍前马后。

年轻的体用轻旋。

一笑,像描绘必须就简,

或几乎不用。

空宅子仍将开花。

往复已无以定义。

你还在那边的小石凳上,

仍用当年旧报纸遮着脸。

同 类

早上起床,看见树梢上

某个东西正在远去。

朝它深深鞠了一躬——

不管它是什么,

我必须认之为同类。

我记得一些事,为一两件小事活着

又时时避开它们

这才有踝骨中的誓言,

满桌子,对抗的经卷。

树梢淡出淡入,

从未中断过对我们的记录。

他们说些什么,我却

全然不顾了——

昨夜湖边,众人哭喊着

“周琪,周琪”:

等着尸体从水底浮上来。

早上,湖水还在。

警察和隐士还在。

周琪是谁,是我的同类?

或许不是。如果她不浮上来

我将度过这一日。

树梢下不可更改的阴凉

正该如此地,不为人所觉

伐 桦

砍掉第一根树枝。映在

临终前他突然瞪大的

眼球上。那些树枝。

那些树叶的万千图案。

我深知其未知,

因为我是一个丧父的人。

我的油灯因恪守誓言而长明

连同稀粥中的鬼脸。

餐桌上。倒向一边的蜡烛。

老掉牙的收音机里,

依然塞着一块砖。

我是一个在

细节上丧父的人。

我深知在万物之中,

什么是我。

我砍掉了第二根树枝和

树下的一个省。

昨天在哪里?

我有些焦躁。

我的死又在哪里?

为什么我

厌恶屋顶的避雷针。

我厌恶斧头如同

深知唯有斧头可以清算

我在人世的愚行。一切

合乎诗意的愚行。

垮掉颂

为了记录我们的垮掉

地面上新竹,年年破土而出

为了把我们唤醒

小鱼儿不停从河中跃起

为了让我们获得安宁

广场上懵懂的鸽群变成了灰色

为了把我层层剥开

我的父亲死去了

在那些彩绘的梦中,他对着我干燥的耳朵

低语:不在乎再死一次

而我依然这么厌倦啊厌倦

甚至对厌倦本身着迷

我依然这么抽象

我依然这么复杂

一场接一场细雨就这么被浪费掉了

许多种生活不复存在

为了让我懂得——在今晚,在郊外

脚下突然出现了这么多深深的、别离的小径

两种谬误

停电了。我在黑暗中摸索晚餐剩下的

半个橘子

我需要它的酸味,

唤醒埋在体内的另一口深井。

这笨拙的情形,类似

我曾亲手绘制的一幅画:

一个盲人在草丛扑蝶

盲人们坚信蝴蝶的存在,

而诗人宁可相信它是虚无的。

我无法在这样的分歧中

完成一幅画。

停电正如上帝的天赋已从我的身上撤走

枯干的橘子

在不知名的某处,正裂成两半

在黑暗的房间我们继续相爱,喘息,老去。

另一个我们在草丛扑蝶。

盲人一会儿抓到

枯叶

一会儿抓到姑娘涣散的裙子。

这并非蝶舞翩翩的问题

而是酸味尽失的答案。

难道这也是全部的答案么?

假设我们真的占有一口深井像

一幅画的谬误

在那里高高挂着。

我知道在此刻,即便电灯亮起,房间美如白昼

那失踪的半个橘子也永不再回来。

驳詹姆斯·赖特①有关轮回的偏见

我们刚洗了澡,

坐在防波堤的长椅上。

一会儿谈谈哲学,

一会儿无聊地朝海里扔着葡萄。

我们学习哲学又栽下满山的葡萄树,

显然,

是为末日做了惊心动魄的准备

说实话我经常失眠。

这些年也有过摆脱欲望的种种努力。

现在却讲不清我是

这辆70吨的载重卡车,还是

吊着它的那根棉线

雨后,

被弃去的葡萄千变万化。

你在人群中麻木地催促我们

向前跨出一步。“你跨出体外,

就能开出一朵花”②。

你总不至认为轮回即是找替身吧,

东方的障眼法向来拒绝第二次观看。

我们刚在甜蜜的葡萄中洗了澡,

在这根棉线断掉之前。

世界仍在大口喘着气,

蚯蚓仍将是青色的。

心存孤胆的

海浪仍在一小步一小步涌着来舔礁石。

我写给诸位的信被塞进新的信封

①詹姆斯·赖特(1927-1980),美国诗人,曾深受中唐诗人王维的影响。

②引自詹姆斯·赖特的《幸福》一诗。

再读《资本论》①札记

奢谈一件旧衣服,

不如去谈被榨干的身体。

他说凡讲暴力的著作常以深嵌的呓语为封面。

第一次枕着它,

是小时候陪父亲溪头垂钓。

老党员搓着手,

把肮脏的诱饵撒向池塘。

我在独木舟上,在大片崩溃的油菜花地里

睡到心跳停止。

日晷之下,偶尔复活过来

记得书中一大堆怒气冲冲的单词

对家族,这是份难以启齿的遗产。

祖母信佛,

而父亲宁愿一把火烧掉19个州县。

这个莽撞的拖拉机手相信,

灰烬能铸成一张崭新的脸。

他们争吵,

相互乞求,搏斗,

又在深夜的走廊上抱头大哭。

祖母用白手帕将寺庙和诸神包起来,

藏在日日远去的床底下,

她最终饿死以完成菩萨们泥塑的假托。

而父亲如今也长眠山中,

在那里,

“剥削”仍是一个词。

“均贫富”仍是一个梦想。

坟头杂木被反讽的雨水灌得年年常青

为一本旧书死去,

正是我们应有的方式。

多年以来,我有持镜头写史的怪癖。

只是我不能确知冤魂项上的绞索,

如何溶入

那淅淅沥沥的空山新雨。

因为以旗为饵的城堡早已不复存在。

理当不受惊扰的骨灰,

终不能免于我的再读。

初识时,

那三两下醒悟的鸟鸣仍在。

像池塘在积攒泡沫只求最终一别。

而危险的尺度正趋于审美的末端

①1867年,卡尔·马克思的《资本论》第一卷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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