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周会凌
对于历史的书写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之一,这是文学对消逝的历史的一种深刻缅怀与永恒追忆。“比起历史政治论述中的中国,小说所反映的中国或许更真切实在些。”([美]王德威:《想象中国的方法:历史·小说·叙事》,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第1-2页)文学之于历史,就是让我们超越那些冰冷的统计数据、历史年份,以具象的生命个体的存在与呼号来感知历史之脉搏动的温度,倾听从历史深处传来的声音,这才是对于历史一种有质感的理解与领悟。迟子建的《白雪乌鸦》便是她继《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之后,又一部以具象的生命个体感知历史的力作。
“民”,即小人物,是民间的主体,同时也是历史的主体力量。陈思和说:“民间文化形态在当代文学史具有特定的含义,它既包含了来自生活底层民间社会的劳苦大众自在状态的感情、理想和立场,也包含民间文化艺术的特有的审美功能。”(陈思和:《来自民间的土地之歌》,《福建论坛》1999年第3期)由此可见,“民间”是文学创作领域中一个独特的文化审美空间与视界。迟子建立于民间去想象民间,用文字对历史与民间中那段阴霾岁月进行重温与凝视,从而在对历史遗忘的抵抗中,获得生命的维度。
小说反映的是一段真实而惨烈的历史,1910年10月到1911年3月,一场数百年不遇的“东北大鼠疫”吞噬了六万多条生命,当时东三省总督锡良形容疫情是“如水泻地,似火燎原”。(周德浩、李阳、陈晓农整理:《“东北大鼠疫”纪实》,《文史月刊》2011年第5期)哈尔滨的疫情主要集中在华人居住区傅家甸,这座城就是作者这曲悲楚而悠远的灵魂挽歌的发生地。面对疫灾与死亡,真正的承受者原本就是生活在这块黑土地上的民间小人物,正是这些卑微的底层小人物用自己的肩膀承受命运,直面死神。
傅家甸——平凡俗世的一隅,这座破败的城里汇聚着形形色色的漂泊者,他们坚忍而卑微地活着,怀着也许永远无望的梦想,淹没在庸常俗世的繁杂之中。然而,疫灾与死神却猝然降临,一切都显出虚浮而苍白的质地来。在死亡面前,人变得纯粹起来,剥去了曾经缠绕于身的遮掩、浮华和欲望,所幸的是情感还在,男女之情、人性之爱还在,在死亡的投影下,它们变得愈加强大与坚忍,乃至透出一种庄严与静穆。由此,小说中那些处于民间的三教九流的小人物自有一番灵动的生气。如那位外表冷艳如冰但内心却情痴意酽、为自己所爱的人不惜托孤殉情的陈雪卿;有着胜过须眉的文思才情、醉意之下更显其纯然心性的厨娘于晴秀;因疫情而不能送老母灵柩返乡竟以死殉母的热血汉子秦八碗;嬉笑活泼、生性纯良的报灯名的少年喜岁;借查禁烟土之名敛财,且又胆怯畏死的周耀庭;还有那个在宫中受尽屈辱变得阴鸷无赖、可怜又可憎的太监翟役生……作者并未浓墨重彩地渲染,而是在看似无意的点染勾勒之中,笔下的人物便意态尽显,神韵流动。
这其中,于细微处精致而深入的刻画,无疑对表现这些民间人物至诚至真的情感起到了举足轻重的作用。如在鼠疫终于过去,失去全部亲人的于晴秀醉后在雨中吟唱“万木皆春色,唯我枝头泪”(迟子建:《白雪乌鸦》,人民文学出版社2010年版,第252页)时的痛哭;傅百川默默倾慕于晴秀,得知偏方后为她打来乌鸦偷偷放在其家门前,又悄然离开时那高大瘦削的背影;车夫王春申对于歌唱家谢尼科娃的深深的恋慕,经过其生前居住的洋房时深情而又忧伤的那次凝眸……这些细微处闪现的人性之光,让我们感受到那段惨烈历史背后丰富、复杂的生命景观,这是民间血脉强有力的搏动。
不过,遗憾的是,小说中对伍连德这一人物的塑造,似感单薄。伍连德是当时中国第一个剑桥毕业的医学博士,历史上确有其人。他在日、俄两国虎视眈眈,随时欲以防疫为名夺取东北主权的危难之际,在傅家甸的死亡人数每日递增,最高纪录达到日死亡人数一百八十三人的民难之中,主持当时东北的防疫工作,并取得成功。应该说,这是一个堪称英雄的人物,一个可以在历史中承载“历史决定性瞬间”的角色,也是能让这部怆然而大气的作品更具历史沉郁之神的关键所在,但小说后半部分虽较多地着墨于他,却始终不够清晰、生动,远逊于对那些民间的性情汉子与灵秀女性的塑造。也许是作者更执意于那些沉凐于历史尘埃中的民间百相,从人性的视角去刻画民间人物群像,而无意塑造处在历史节点上的“英雄”的形象吧。
真正的好小说是有血有肉的,无不以真实、丰盈的细节与材料来支撑。正如评论家谢有顺之言:“小说是由经验、材料、细节构成的。如果小说的物质外壳(经验、材料、细节)失真了、不可信了,那整部小说的真实性也就瓦解了。”(谢有顺:《小说的物质外壳:逻辑、情理和说服力》,《当代作家评论》2007年第3期)作者以坚实的史料为依托,准确洞察到历史中最为恒常而丰厚的底子——民间日常生活,再现了百年前那个破败不堪而又烟火蓬蓬的傅家甸,以及东北边地寻常巷陌中的俗世百态。
随着王春申的马车,“东北大鼠疫”期间小城傅家甸的世情画卷向我们徐缓展开,这里杂居着中国人、俄罗斯人和日本人,三教九流、五行八作集聚于此,柴米油盐、买卖送往与生老病死每日都在发生。王春申家的三铺炕客栈、门前大榆树上栖满乌鸦的翟桂芳家的粮栈、周耀祖家的点心铺、罗扎耶夫的鞋铺、傅百川的傅家烧锅……各色人等轮流登场而又相互联系,小说以片断连缀的方式呈现出鲜活热辣的民间世情百态。此外,北方民间的衣食住行、节日习俗、婚丧礼仪等在小说中也有着细致而丰富的展示。如周耀祖一家人在腊月二十三日送灶神一处,作者详细交代了北方民间祭灶时要准备元宵、麦芽糖、猪血糕、黏豆包等饮食讲究;还有祭灶神仪式的程序,从贴灶神到为灶神扎马,再为这马备草料和黄豆,最后入夜一并烧掉称为升灶神;此外还有关于灶神的北方民间传说等,于杯水微澜处体现出生活中种种温情的瞬间。
不过,其独特之处尚不在此,将这一民间生活景观放置在灾难与死亡的背景下,展现人们的生活如何由常态渐趋扭曲与变形,以及伴随而至的灵魂的惊悸、恐惧与绝望;以生命个体的覆没,铺展历史瞬间的惨烈与悲怆,才是这部小说的卓然之处。正因为此,民间生活的细碎、零乱、平淡与鲜活,方于无处不在的阴霾与悲怆中,显示出一种冲淡而深刻的意蕴。
回返历史中的民间,并不是作者唯一的精神姿态,她还试图在绝望而宏大的苍凉感中,将死亡作为生命的图腾,来追忆或纪念已然消逝的历史,以及历史尘埃下灵魂的挣扎。在作者悲悯的眼神下,死亡的冰冷与黑暗得以驱散,并最终淬炼为一种向死而生的信念。
死亡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它成为一种常态,一种渗入到日常生活中,无时无处不发生的,让人恐惧与绝望的梦魇。而越是在这个时候,才越能显示出个体“其俨然不可(由他人态度)替代的独特性、尊严性”(傅伟勋:《死亡的尊严与生命的尊严》,台北正中书局1993年版,第29页),让潜藏在深层自我中的灵魂凸显出来,并感受来自灵魂深处的呻吟。小说中,周家祖孙三代在鼠疫最猖獗之时,为帮乡邻,将自家的点心铺改造成伙房,每日义务为被隔离的染病者准备、运送饭食,最终均染疫身亡;医官伍连德为切断疫病感染源,宁愿冒着“擅自焚尸”这样掉脑袋的罪名,也要为天下苍生计;商人傅百川散尽自己的家财支持防疫,为四方乡邻尽心尽力;俄国歌唱家谢尼科娃在教堂为鼠疫患者募集善款,让女儿扮成天使给每个捐款者赠送糖果以示感谢,最终母女二人都感染疫病谢世……他们在死亡面前,展现了人性中真实而光辉的一面。当然,我们还应看到另一种面对死亡的姿态,那就是主动放弃生命。最典型的莫过于,陈雪卿为爱殉情、秦八碗因孝剖腹。但是这样的放弃又无关死亡的逼迫,而是来自于对爱情和亲情的坚守,是底层生命个体为了维护自己信念的决绝选择,因此,与其说他们是主动放弃生命,不如说是用死亡来证明其生命的价值。
这些鲜活而倔强的民间人物在死亡面前所展现的各自独特的生命姿态,让我们领悟到在民间历史的大悲苦中又积淀着多么坚忍与厚重的生命哲学:无论是贫穷与饥馑,还是灾难与死亡,生命的根系都会钻透大地而萌芽、迸发,这就是民间的大智慧。
迟子建的作品中从来都不乏苦难与死亡,但她并不迷恋于此,死亡叙事对于她来说只是一种真实可感的、直逼生命真相的凝视方式,这是文学对于生命的凝视,是对生命存在的挚诚悲悯与深刻哲思。正因为此,死亡才超越了本身的意义,成为一种对于生命存在的终极关怀。
诗评家谢冕在第二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奖”颁奖会上,为迟子建的小说《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宣读的授奖辞中说:“向后退,退到最底层的人群中去,退向背负悲剧的边缘者;向内转,转向人物最忧伤最脆弱的内心,甚至命运的背后。然后从那儿出发倾诉并控诉。”应该说,这也是《白雪乌鸦》的精神内核。当然,有些时候,作者这种温情且具有理想化的色彩,不免止步于对死亡的悲鸣吟唱,未能向她原本可以达到的更为深邃的精神腹地挺进。须知,白雪皑皑固然是好景致,但也在不经意间遮蔽了人性中狼藉、阴霾的另一面。这也许是作者下一步应该努力的方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