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筱娟
(遵义师范学院 遵义文化研究中心,贵州遵义563002)
奇奥之词与奇奥之感
——郑珍、韩愈诗比较
罗筱娟
(遵义师范学院 遵义文化研究中心,贵州遵义563002)
郑珍诗风不仅有平易的一面,且有奇崛奥衍的一面,其效法韩愈,但不是单一的模仿,而是自成一家面目。文章以郑珍写山诗为例,从志向相似,诗心相通;效法韩诗,增以朴实;同写山景,自成一家这三个方面分析郑珍对韩愈诗风的继承和学习。
郑珍;韩愈;写山诗;学习;传承
胡先骕先生将郑珍推崇为清代第一流诗人,在《读郑子尹巢经巢诗集》中说:“郑珍卓然大家,为有清一代冠冕。”[1]郑珍以果敢之笔,写自身遭际,山川险阻,室家流离,人民涂炭,不论何种风物、何种境遇,一一入诗,色彩斑斓,波澜壮阔,可琢可磨,可圈可点,可悲可喜,文从字顺,品之意味深远。以其奇异文字,丰富题材、幽深意趣,开前所未有之境界,为近百余年人所共推。清诗论家陈衍将道光以来的诗分为“清苍幽峭”、“生涩奥衍”两派,以郑珍诗为其冠冕。钱仲联说:“子尹诗盖推源杜陵,又能融香山之平易、昌黎之奇奥于一炉,而又诗中有我,自成一家面目。”[2]钱先生之意为,郑珍诗风不仅有平易的一面,且有奇崛奥衍的一面,但不是单纯模仿,而是自成一家面目。陈衍《近代诗钞序》:“窃谓子尹历前人所未历之境,状人所难状之状,学杜、韩而非摹仿杜、韩,则多读书故也,此可与知者道耳。”[3]本文以写山诗为例,试从三个方面分析郑珍对韩愈诗风的继承和学习:
韩愈生于忧患无依的环境中,从小便用功读书,并在学习读书中“前古之兴亡,未尝不经於心也;当世之得失,未尝不留於意也。”[4]在他十九岁时,到京师应试进士第,生活穷困到无法自存,而且科考一直不顺,一直到贞元八年,才考上进士。他胸怀大志,希望能有一番作为,可惜一直未被朝廷重用,直到贞元十二年,才获董晋赏识,推荐他出任汴州观察推官,至此才步入官场。郑珍亦如此,少有大志,希望作一番显世的勋业:“男儿生世间,当以勋业显”(《樾峰次前韵见赠兼商辑郡志奉答》),自言:“我年十七八,逸气摩空蟠。读书扫俗说,下笔如奔川。”(《阿卯晬日作》)虽沉沦下僚,但有正直之气。
纵观韩愈的诗作,既有古雅之诗,如《泷吏》;也有清新之作,如《青青水中蒲三首》等。然而,诗人更注重的是创造一个雄奇、险怪、瑰丽的艺术世界,就是他自己所说的:“少小尚奇伟”(《县斋有怀》)。他在《调张籍》中写到:“我愿生两翅,捕逐出八荒。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刺手拔鲸牙,举瓢酌天浆。腾身跨汗漫,不著织女襄。”很显然,这是诗人奋力创新、追逐险奇的心声。他热爱高山的峥嵘,大川的汹涌,湖泽的浩渺;喜欢惊心动魄的画面,喜欢热烈紧张的场面。这种对奇伟事物的偏爱,在他创作《南山诗》之前的诗作中屡屡可见,而《南山诗》又最能表现韩诗“雄奇瑰伟”的特点。
同样,郑珍的山水诗以“奇”为主导,有的奇幻绚烂,有的奇绝险峻,有的清奇秀丽,有的瑰丽雄伟,真是“造化之手信幻极,四海不著雷同文”(《飞云岩》)。贵州山高崖陡,水流深急,过境者往往视为“凶山恶水”,如《自郎岱宿毛口》中描绘的:“路若壁挂百盘肠,人行如狗尽日忙,落日盘江出脚底,仰视早行鼻尖耳。”悬崖陡削,直插云霄,道路如肠悬挂绝壁之上,曲折盘旋,“人行如狗”手足并用,可见并非一时半日就可以越过,而是成天都在悬崖上攀爬,根本无法如平地般行走,的确让人心惊胆战。如《南河渡》:“十里下南河,险绝骇初见。攒崖摩青空,削径截霄汉。延江万丈底,死绿凝一线。仄行酸腿酥,俯睨刚胆战。顾后舚幸过,惊前呀猝转。”延江就是今天的乌江,江水终日奔腾湍急,而郑珍看到的却是“死绿凝一线”,可见山之高,高到根本看不到江水奔流,宽阔而汹涌的乌江成了不动的没有生命的一条绿线。“死”与“凝”,语言通俗生动、独到,没有夸张的描写,却将行旅的艰难深刻展现,于平易中显出奇崛。在历代山水诗中,除李白的《蜀道难》外,描绘如此奇绝险恶者还不多见。在黔中鬼斧神工的山水间生活奔走的诗人,对这片“蛮瘴之地”有着特殊的感情,用自己奇幻多彩的文笔描绘了这一片神奇的山水。郑珍“终模韩以规杜”,一方面醉心于韩诗的奇崛峭拔,一方面学习杜诗的“看景入细入微”,同时如李白一样热爱山水,博采众长,将黔中天造地设的奇丽山水逐一描画。
两位诗人,虽处不同的时代,却有着相似的境遇,相通的诗心。
对韩愈的诗歌,郑珍推崇备至。他醉心于韩诗,细心研读,对韩诗的众多笺注本细致参酌稽考、对照互证,逐首批注。他在《柴翁说》里有其学习研究韩诗的自述:“余年十五六,始见国初顾侠君《韩诗补注》,酷嗜之,钞而熟读焉。继而聚宋之五百家注,朱子考、吕橙洪方四家年谱,洎明凌稚隆所刊宋廖莹中世彩堂韩集,以及国朝朱竹垞、何义门朱墨批本,方扶南之笺注,莫不取而参稽之,互证之,几无一字一句不用心钩索者,至今垂三十年矣。”[5]他还逐首批注韩诗。《巢经巢文集》卷五中收有为四十七首韩诗作的二十篇跋,卷六有《书韩集·与大颠三书后》一篇,均为郑珍研读韩诗后的读书笔记,虽为残丛小语,却考证精当,见解独到。对韩诗的潜心专研,大大的影响了郑诗“奇奥渊懿”诗风的形成。如《游碧霄洞》、《留别程春海先生》,就是效法韩诗,还有《愁苦又一岁赠郘亭》更是“长篇叙事,古致历落,与昌黎《此日足可惜一首赠张籍》神貌俱合”。[6]韩诗富于创意,喜欢生新出奇,因而诗中奇字僻词层出不穷,如《陆浑山火》、《征蜀联句》等诗,简直是奇字丛生。他常以俗为雅,平中见奇,注重用字的“狠”和“险”,用一些瑰怪陆离和遒劲的词语如“山狂谷狠”、“仰见突兀撑青空”、“洪涛舂天禹穴幽”等,在拗口眩目的诗句中显出精炼锻造之功力。他追求着李白之豪迈奔放,又学习着杜诗之跌宕摇曳,在李杜之后开创了“使人荡心骇目,不敢逼视”(赵翼《瓯北诗话》)[7]的新诗风。陈衍《石遗室诗话》云:“语必惊人,字忌习见,郑子尹之《巢经巢诗钞》为其冠冕。”[8]主要指郑诗中偏于奇崛的有着韩诗倾向的一类诗歌。其散文亦如此,“守韩柳家法,谨严峭洁,不落宋以后体势。”[9]对险肆怪奇的热衷和处处皆用僻词怪字,容易走上一条险怪偏狭之路。正如赵翼所说:“奇险处自有得失”(赵翼《瓯北诗话》)[10],是说韩诗有些纯属逞奇斗险之作,过于拗口,失去诗味。好在郑珍凭其对诗歌的良好感知力,虽以韩愈为师承目标,在力求盘旋拗折的同时,避免了艰涩暗淡,真正做到了学人之诗和诗人之诗的统一。郑珍侧重学习韩愈拗折的文句,再加以奇字僻典,营造其诗的奇崛奥衍,同时又恪守温柔敦厚的诗教传统,于奇奥中透出渊雅与厚重。
郑诗的“奥衍”与韩诗是有很大差别的。首先是创作动因不同。韩愈之所以创造了众多触目惊心的意象,缘于他政治上失意,官场上的排挤和打击更让他对世事险恶、人生无常有切身感受,因此诗歌创作向险、怪的方向发展。于是写鬼神,写风雷,写百怪,写淋漓鲜血,写灼灼烈焰,写怪诞场面,将世俗之事、丑陋之景经过奇思异想后入诗。郑珍则是身处地貌独特、风景险异的贵州,以一副平和的心态,非常客观地描写风格迥异的风景,力求真实地再现它的原貌,也有天马行空的构思和想象,但并没有把“以俗为美,以丑为美”的审美观作为创作的基础。其次是描写方法不同。韩愈强调、重视和追求险、怪,力求做到“险语破鬼胆,高词媲皇坟”(韩愈《醉赠张秘书》),构思上体现险怪腾跃的特色,所以他独辟蹊径,运用反常的思维和怪异的想象,化平淡为奇崛。郑珍则是以经学为根底,运用峭削而不失浑厚和瘦硬而不乏醇博的语言形象地描写客观景象。郑诗使用的僻字奇语有别于韩诗:韩愈多用激烈、惊悚、幽险、凶恶、怪诞的词语,如“魍魅”、“激电”、“蟠蟉”、“惊雷”、“怒涛”、“幽怪”、“焦神烂鬼”、“山狂谷狠”等,这些词语本身给人一种彩焰腾跃、光怪陆离的感觉。而郑珍虽然也常运用动态的词,如“恶石”、“奔湍”、“刀山”、“怒石”等,相比之下,语言显得冲淡平和一些,词语所具有的视觉色彩没有那么强烈耀目。此外,两位诗人融于诗歌中的感情色彩也有鲜明的差异。韩愈利用可怖、凶险的意象来宣泄心中的对政治现实的不满,所以有一股磅礴之气在其诗歌中跳跃激荡。郑珍的诗则如程千帆所言:“郑子尹学韩,却以朴实救韩的险怪。”(《程千帆《清诗管见》》)[11]“朴实”不是平淡无奇,而是在质朴的语言中见真谛,化俗为雅。因此没有韩愈那样幽怨哀愁和激愤的声音,不带个人好恶是非入诗,有的只是对灵秀山川、神奇造化的由衷赞叹。这无需借助光怪陆离的想象,只需凭借清峭遒劲的诗句,赋予真挚深厚的情感,则钟灵毓秀尽现,雄奇壮美呼之欲出。试看《晤溪游》一诗:“春流溪水花溶溶,满耳丁当漱寒玉。峭石叠起珊瑚枝,铁网槎枒瘦无肉。红亭鼎峙上下石,万颗斜阳点丹绿。”春溪之水寒气逼人,山中之石峭然叠起,但水花溶溶之貌,满耳丁当之声,再加上“红亭”和“斜阳”的点缀,顿使眼前生意盎然,生动的视觉与听觉相勾通,奇奥中饱含灵动。显然,韩诗追求造语新奇也带来语言生硬与诗意晦涩的弊病,从而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诗歌的音律美和形象性,郑珍正是以其独到的审美态度和艺术手法补充了韩诗缺失的“妥贴”与“平淡”。
韩愈诗歌的风格是多样的,但是基本倾向叶燮在他的诗论中已经指出:“韩愈为唐诗之一大变,其力大,其思雄,崛起特为鼻祖。”(《原诗·内篇》)[12]随后,赵翼更加明确地指出:“昌黎自有其本色,仍在‘字从言顺’中,自然雄厚博大。”[10]由此可见,“力大”、“思雄”乃韩诗之特点,“雄厚博大”是其主要风格。他正是以这种风格,在群星璀璨、名家辈出的唐代诗坛上,确立了自己的地位,并成为后代诗人仿效的榜样。他与温柔敦厚的诗歌传统相背离,一反诗歌传统,在艺术上求新变,将险肆怪奇挟入诗中,这就是他的奇异之处。有人认为是奇特怪异,有人认为是雄浑奇美,不论文字与意象,都与“奇”紧紧相扣。韩诗的奇,一方面是因为所处的社会环境给他的触目惊心之感,思想状态由早期的“我年十八九,壮气起胸中”(《赠族侄》)转为“心无归之茫茫”(《复志赋》),坎坷不平的人生际遇与其壮志豪气相背离,不甘平庸又无奈于现实的郁结之气在胸中回荡无从发泄;一方面是唐诗在经历繁盛的顶点过后似乎再难以超越,“至昌黎时,李、杜已在前,纵极力变化,终不能再辟一径。惟少陵奇险处,尚有可推广,故一眼觑定,欲从此辟山开道,自成一家。”[9]因此不得不独辟蹊径,从而促成他奇崛不凡的创作风格。
为了使自己独特的风格得到充分发挥,于是诗人努力地找寻与自己风格相吻合的客观景象与艺术手法。而千峰叠翠、宏丽瑰奇的终南山正好与诗人心理需要相契合,韩诗的“风骨崚嶒,腕力矫变”(《唐宋诗醇》)[13]也正好适宜描写这地形险阻、道路崎岖的终南山。因此,《南山诗》可以称得上最能体现诗人“奇崛险怪”风格的作品。
《南山诗》写于元和元年(公元806年),韩愈贬阳山令被召回长安之后。其时诗人正当39岁的壮年盛期。这首诗最突出的特点就是“奇”,全诗分三部分,从各个方位、季节摄取了南山的种种奇景,勾出山之神态,并将自己的遭遇、心情、意趣融入诗中,从而将雄奇恣肆、卓荦不凡的南山鲜活地呈现在我们面前。
第一部分至“阴霰纵腾糅”,远眺南山,千姿万态、瞬息异状。诗人用了大量动态词:凑、出、碎、浮、露、蒸、通透、飘簸、融、凝、褰等,写云山变幻之态;用巉绝、嵂崒、癯瘦、幽墨、危峨、高袤等峭削之词,展现山势桀起特立、拔地凌霄之貌;用戢戢、棱角、孤撑、横云、刚耿、突起等瘦硬之语,勾勒南山雄奇之状。先写终南山的地理位置,再总状遥望之感。登山远望,日出云散,众山相错如绣,有“孤撑有巉绝,海浴褰鹏噣”奇恣之句,亦有“天空浮修眉,浓绿画新就”的清新之言。接着,诗人从时间角度,描写南山四季之奇景:春山俊俏明媚,高耸险峻的岩石也柔软似醉;夏山云气蒸绕,姿态万千;秋天癯瘦,冬山苍然。
第二部分自“昆明大池北”至“脱险逾避臭”。诗人在岭阜之间奔走,寻觅登山之路,“行行将遂穷”至“雷电怯呵诟”,是说山中群岭轇輵,开而复合,极奇险。“攀缘脱手足”至“欲进不可又”,言上跻既难,道路迷失,不获更进。诗人恨不得将南山周围的峰峦全都搬走,于是展开瑰丽的想象,想请神话中的夸蛾、巨灵移山。这一部分,与“因缘窥其湫”一段相接,用轩昂、坼裂、排斡、呵诟、积甃、怐愗一组奇奥生僻的形容词,和巨灵、夸蛾、雷电、阴嘼、神物一组怪诞的意象,让形容险怪之状,与摹写幽靓之境,交映成趣,甚是神奇,连朱熹也不得不称赞“此境甚奇”。接着写谪阳山途中过此地第二次登山,特殊的境遇,使得诗人眼中奇景叠生,悬崖峭壁,森然怖列冰雪封路,杉篁披冰,枝若“蒲苏(刀剑)”,干如“介胄”,险象环生。
“昨来逢清霁”以后为第三部分。诗人被朝廷召回,又对仕途充满了希望,身心舒展,直登峰巅,四望开阔:“峥嵘跻冢顶,倏闪杂鼯鼬。前低划开阔,烂漫堆众皱。”接着用五十一个“或”字句,十四个叠句,形容千山万壑的诸种态势,将山壑峰峦微小异处,尽力铺张雕绘。气势宏阔,澜翻汹涌,意象幻诞夸张奇字僻词滚滚不穷,自然环境的气势与诗人胸中跳荡的激情相融合,于是描画出了姿态横生的鲜活南山。
《南山诗》寓变化于一个“奇”字之中,充分表现韩诗“奇崛险怪”的特点,将南山描绘得极为丰满,但力追奇险,会让诗歌出现枯涩的弊端,奇字僻词丛生,将减弱诗歌形象生动性,不易诵读。
在这一点上,郑珍做得很好。他虽“终模韩以规杜”(郑知同《子尹府君行述》),却“以朴实救韩之险怪。”(程千帆《清诗管见》),试看他的《两洞诗》。
先看《北洞》:
北洞虽名洞,迥与洞不同。入穴出自穴,已非意想通。谓是不知处,乃即东桥东。临江蹲蟆颐,吐吸白玉虹。行人渡虹背,扰扰如蠛蠓。屡转入蜂房,又当穴正中。小口嵌玻璃,照见千樯篷。天匠妙布置,似穷正未穷。一线上云霄,阑楯非人工。是树瘦屈盘,是石苍玲珑。如缘古梅椿,凸凹穿藓封。绝叫出青壁,浩浩乘积风。神仙好居处,倒垂绿芙蓉。面面开户牖,剔透凌烟空。下视古舞州,秀若壁挂弓。欲携驰走儿,此豁星斗胸。竟无一间者,偕余足音跫。凭高发深喟,永怀云谷翁。
再看《南洞》:
南洞更奇极,壁立千丈崖。谁将顾陆画,挂向苍江隈。崭崭丹翠间,错落金银台。石扇敞云顶,画檐飞嵬嵬。路缘屋脊上,僧出蜂孔陪。高空来鬼神,中天风雨回。凭阑望晴霄,天门如可阶。安知已巉绝,异境中岩开。五步一小峰,峰峰瘦皱排。石林夹幽径,绿蓊掌大苔。沉沉静白日,花深无鸟喈。浑忘在壁上,竹影摇尊罍。坐疑西南徼,兹胜何由胎。帝应怜黔山,鬘花而髻魋。为割海上奇,一令耳目恢。有力夜负至,左股失蓬莱。孰云过者过,观者返自涯。长啸语山灵,孤诣自古来。
两首诗都是写山洞,但所用意象迥然不同。在序中诗人描述到:“厓三面濒江,巉削千仞”,“自江岸视之,皆若黏壁,若悬空”(郑珍《两洞诗并序》)。两洞都在悬崖绝壁,“然非数日躬历,莫能尽其奇也”(同上)。他将北洞喻为临江而踞的蛤蟆,将南洞比作顾陆笔端之画,洞奇,用喻亦奇。在《北洞》中,如蜂房般多而密集的山洞,洞与洞互通,使人转来转去迷失方向。有屈瘦盘旋之树,有苍老却玲珑的山石,虽险绝如“一线上云霄”,却是“神仙好居处”。诗人在九月下台阶时“左腕折,苦痛经旬,寝饭两难”[14](《凌谱》),未愈即离家任职镇远。终脱离病痛的庆幸和获任的欣悦之情相交叠,与韩愈第三次登上南山的心境相吻合。站在峭厓悬壁之上的洞里下视人寰,不禁感慨万千,心胸顿时开豁。不同的是,郑珍比韩愈更为淡定与坦然,没有韩愈那种大起大落遭遇,亦因诗人生性温和,因此诗中也不曾表露出韩诗那跌宕起伏的情绪,只是冷静地观照着这片神奇的山水。再看《南洞》,“南洞更奇极”,是怎样的奇极呢?“崭崭丹翠间,错落金银台。石扇敞云顶,画檐飞嵬嵬。”靠山临江,有飞岩翘角、贴壁凌空、红墙青瓦的殿阁楼台,与悬崖、古木、藤萝、岩畔、溶洞天然合成,融为一体,气势恢宏。重重叠叠参差不齐,纵横有致,有“石林夹幽径,绿蓊掌大苔。”深幽去处,亦有“沉沉静白日,花深无鸟喈”的僻静所在,沿庭院小径漫步,登斯楼而极目,如临海市蜃楼、蓬莱仙岛。此时已是冬月末,虽然黔地不如北方寒冷,却也是严寒之季,诗人将绮丽想象流于笔端,点染出空灵飘渺、幽奇瑰怪的南北两洞。
同样是写山,同样尚奇,不同的是,韩愈是功利的,他要将这京城南面群峰荟萃之所一一勾画,以完整其山经、地志的记载。《南山诗》写于韩愈奉召回长安,官授权知国子博士,其时诗人正当39岁的壮年盛期,可谓踌躇满志,豪情满怀。因此在诗中,极尽铺排之能事,谴词更是力求新奇夺目。而郑珍是无功利的,他只是想将这黔地的神奇美丽纳于诗中,“帝应怜黔山,鬘花而髻魋”。《两洞诗》写于道光三十年(公元1850年),郑珍任镇远府学训导,时年45岁,正是诗人创作的中后期,也正是诗人人生开始走向悲苦的时候,这时诗风已由早期的攀奇逐奥转向酸涩苍郁。在对奇特事物的描画中,韩诗通常运用生涩、奇兀词语来状物,以达到“惊人”的艺术效果,这一技巧被郑珍学习继承,且同样运用得炉火纯青。郑珍还将敦厚朴实融入诗中,使得诗更具可读性,从而“以朴实救韩之险怪。”(程千帆《清诗管见》)现列表对照如下:
表一
表 二
显而易见,郑珍对韩诗甚是喜爱,对韩诗的大量化用,可见他对韩诗用心钻研之深,对照研读这些诗句,即可看出郑珍点化韩诗之功力亦很深厚。如描绘石钟乳形貌一节:“大孔雀迦陵,宝璎珞幢盖。……盘杅间橙榻,可以卧与靧。”(《正月陪黎雪楼恂舅游碧霄洞》)便是从韩诗“前低划开阔,烂漫堆众皱。或连若相从;或蹙若相斗;……或前横若剥;或后断若姤”(《南山诗》)中化出。韩诗用铺排夸张,将能想到的奇特事物搜罗入诗,一连用了五十一个重字句和十四个叠字句来写群峰的奇形异状,千姿万态,将登高纵目所得景象,倾囊倒箧而出之,造成一种巨力排奡,如大川灌海不可抑止的气势。而郑诗借其丰富奇特的想象,运用奇特精巧的比拟,极尽描摹之能事,使溶洞的景物维妙维肖,鲜活生动。
在《两洞诗》中,多处效仿《南山诗》中的句子,见表二。在该诗中,有的是直接点化韩诗诗句为己用,有的是借韩诗诗意为己用。如“安知已巉绝,异境中岩开”便是从韩诗“孤撑有巉绝,海浴褰鹏噣”中化出。韩诗用“巉绝”言山之桀起特立、拔地凌霄,将孤峰撑起的险绝描画得很深刻,郑诗将其信手借来写南洞的之险,一个“巉绝”已经将险峻陡峭写到极致,要想再向前已是难上加难,但郑诗却巧妙地道出“异境中岩开”,引出另一片奇景,确实让人有柳暗花明之感受,由此看出郑珍在对奇景描写的驾驭上确实很娴熟,将韩诗化为己用,并非生硬套入,而是力求出新,形成自己独特的诗风。除“巉绝”之外,有“蠛蠓”“阑楯”“藓封”“鬘花”“髻魋”一组生僻鲜用之词,和“一线上云霄”“壁立千丈崖”“五步一小峰”一系列奇险之句,将峭嶂嵯峨的山势刻画。又如“神仙好居处,倒垂绿芙蓉。”“石林夹幽径,绿蓊掌大苔。沉沉静白日,花深无鸟喈。浑忘在壁上,竹影摇尊罍。”可见郑诗在攀奥逐奇之中,沉淀出一种温柔敦厚,将眼前的景象轻柔道来,即便是“奇极”的千丈崖,也没有直白的奇与险,也没有深刻字词,只是间接地进行险奇的描写,显得更加内敛和温和。这此都充分可见郑珍对韩诗的热爱和推崇,亦可看出郑珍对韩愈创作手法的学习继承,化前人的诗句为己用,精心运思打造,赋予其新的意义,同样达到了“化腐朽为神奇”的艺术效果。在继承韩诗的基础上,郑珍写出了自己的特色,以贵州奇山为主体,比韩愈更为强调、重视和追求险、怪。如果说韩诗从奇险到险怪的诗歌特色,主要源于诗人的奇思异想,极力创造一个雄奇、险怪、瑰丽的艺术世界,而郑诗则坐拥着贵州独特神奇的山水,将一个雄奇峭丽的世界艺术地呈现于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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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①本文所引郑珍诗均见于白敦仁.巢经巢诗钞笺注[M].成都:巴蜀书社,1996.
②本文所引韩愈诗均见于钱仲联.韩昌黎诗系年集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
(责任编辑:王 林)
LUO Xiao-juan
(Center for Culture Studies of Zunyi,Zunyi Normal College,Zunyi 563002,China)
The poetic style of Zhengzhen is featured by the unity of marvel and plainness;and the imitation of Hanyu's style is tinted with his own characteristics rather than a pure imitation.Taking the landscape poetry of Zhengzhen as an example,this paper endeavors to analyze the inheritance and study of Hanyu's poetic style from three aspects.
Zhengzhen;Hanyu;landscape poetry;study;inheritance
I207.22
A
1009-3583(2011)-01-0058-05
2011-01-11
贵州省教育厅人文社科项目(10QN25),遵义师范学院科研基金项目(2010012),贵州省省长专项资金项目“遵义沙滩文化研究”(2010112),遵义师范学院遵义文化研究中心项目“黔北沙滩文学研究”(2009年)阶段性成果之一。
罗筱娟,女,贵州遵义人,遵义师范学院遵义文化研究中心讲师,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