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里尼昂神甫的觉醒
——莫泊桑《月光》中的铺垫艺术解析

2011-10-09 02:41宋新军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名作欣赏 2011年3期
关键词:莫泊桑铺垫月光

⊙宋新军[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马里尼昂神甫的觉醒
——莫泊桑《月光》中的铺垫艺术解析

⊙宋新军[南通大学文学院,江苏南通226019]

莫泊桑在他的精致短篇《月光》中,塑造了一位在人性与神性面前迷惘、彷徨,直至觉醒的神甫的形象。马里尼昂对神的执著,是建立在其“正直”品格的基础上,并完成他从初醒到质问,从震撼到挣扎,乃至皈依大自然的精神的洗礼与转变的。显示了小说巨匠高超而符合逻辑范式的铺垫艺术。

性格演进逻辑范式铺垫

莫泊桑是一位善于制造跌宕起伏情节的大师,他的结尾,与“欧·亨利式”的结尾一样,充满悬念而又妙趣横生。但他又与“欧·亨利式”的结尾不同,如果说欧式结尾,更多是一种情节的巧合与突破,而莫式结尾更多则是对内容的深化与开拓。比较而言,莫式结尾更具有小说的特质。主要是因为:其一,他的结尾,更注重一种潜在的情节,在表层的淡化情节或无情节的叙述中,隐含着一种人物性格或人物命运陡转的至深情节;其二,这种至深情节需要读者的体验与感悟去完成,因而它能给人以更为强烈的震撼与广阔的想象空间。莫泊桑的一篇不太被人重视的短篇小说《月光》①就是如此。

正如小说开篇所说:“马里尼昂神甫完全当得起他的这个战斗的名字。”然后介绍他的外形特征,“他是一个身材高大而又瘦削的战士”,身材高大,衬托他的力量——挥舞他为“正义”而战的武器:“一根又结实又坚硬的栎木棍”,“用他那乡下人巨大的腕力”将一把硕大的椅子打得“椅背开裂倒在地板上”。接着介绍他的性格特征:其一,他“具有狂热的信仰”——已暗示他的这种“信仰”的偏激性、不可靠性;其二,他的“心灵始终处在兴奋激动之中”,再一次明确点出他性格的缺陷必然导致行为的悖谬;其三,“但他为人正直”,这一点最为重要。如果说,“信仰”是一种心力;“狂热”与“兴奋激动”也只是一种性格的倾向性;而“为人正直”则是这种心力与性格倾向的最基本、最核心的元素。这是整篇小说最关键的一笔,为奇崛而陡转的结尾作了自然而合乎情理的铺垫。

这只是小说铺垫的开始,下面的铺垫,将以“慢板”的形式,小河流水般缓缓流淌着故事中偶然现象下的必然动因。

首先,马里尼昂神甫是一个执著,乃至“执拗”的人,他爱作哲人般散步的沉思。“我是天主的仆人,我应该了解他一举一动的原因,要是我不了解,我猜也要把它猜出来。”这是“执著”。他经常重复基督的那句话:“女人啊,在你和我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因此,“依照他的看法,天主是为了引诱并考验男人才创造女人的。男人和女人接触的时候必须谨慎小心;严阵以待,并且要像面临陷阱一样战战兢兢”。这是“执拗”。那么,在执著与执拗之间,就埋伏着破解这种执著。与执拗的某种必然性。马里尼昂神甫认为,“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得服从季节、气候和物质的必然性,这种必然性是坚不可摧的”。所以,“大自然中的一切现象,在他看来都是按照一种绝对完美、妙不可言的逻辑创造出来的”。从表面来看,这种铺垫,是为马里尼昂神甫寻找执著、执拗地崇拜耶稣基督必然服从的理论根据,然而这种铺垫的真正目的,则是在于揭示马里尼昂神甫从戒备女人、仇恨爱情,到容纳女人、理解爱情这种自然规律的心理动因。

其次,马里尼昂神甫又是一个以“正直”为底色的呼喊温暖与柔情的人。如果说,执著而又执拗的马里尼昂,体现了他被耶稣基督洗礼下的“神”性,那么,正直而又呼喊柔情的马里尼昂,则昭示了他那隐藏在心底深处的被大自然与人性之美所提升的“人”性。无理而谨严的“神”性,与合理而鲜活的“人”性的交相搏斗,是导致小说情节陡变,主人公性格陡变的主要原因。可怜的马里尼昂,生活在令他胆战心惊的愤怒、戒备与吸引、呼唤的交相争夺之中,即便是身边如影相随的修女们,他也可以“在她们驯顺的态度里,她们和他讲话时温柔的语调里,她们低垂着的眼帘里,她们受到他严厉的责备时委屈的眼泪里,都感觉得出这种可诅咒的柔情”。这里的语言张力是相当凸出彰显的,“严厉的责备”与“驯顺的柔情”表面看来是对立的,深层又具有内蕴的统一性。叙述的视角已不是叙述者,而换成了主人公马里尼昂,“驯顺的柔情”虽然是“可诅咒”的,然而,已经透露出主人公在“神”性与“人”性之间的痛苦挣扎。这种挣扎也表现在对他那“生的漂亮”而且向他撒娇地“把他抱住狠狠地吻他”的外甥女的态度上,“他则不由自主地要挣脱这一使他领略到一种甜蜜的快乐,唤醒他心底沉睡的那种父爱的感情的拥抱”。这已经为“人”性的力量必将战胜“神”性作了最好的铺垫。

让我们把目光拉回到马里尼昂神甫是如何一步步走向觉醒的。

在短短的篇幅里,马里尼昂的觉醒,经历了依次推进的五个阶段,第一阶段:初醒。导致主人公人性初醒的是他高举“结实而又坚硬的栎木棍”想要为“神”而战,出外寻找私密幽会的那对情人的月光下的夜行中。当他打开门准备出去的一刹那间,“一片皎洁的月光使他惊得呆住了。他不由自主地在门口停下来,因为他几乎从未见过如此美好的月色”。于是,“他深深地呼吸起来,就像酒徒喝酒那样贪婪地吸着空气;他慢慢地走着,心中充满着惊奇和喜悦,几乎把他外甥女的事都忘掉了”。这沉浸在“温柔光辉里”的平原,“被淹没在这宁静夜晚的软绵绵的情境中”。还有那时而鸣叫的蛤蟆、远处歌唱的夜莺、波光粼粼的小河、曲折蜿蜒的杨树……种种“人”间的百物万象,对于这位深居教堂的神甫来说,无法不引起他的一次又一次感动。

第二阶段:质问。神甫的“感动”与“不安”是相伴的,“他觉得平时给自己提出的那些问题又在心中出现了”。“既然黑夜是用来让人睡觉,让人无知无觉,忘掉一切彻底休息的,为什么又使它比白昼更诱人,比黎明和黄昏更温柔呢?为什么这个缓缓移动的迷人的星球比太阳更富有诗意呢?……”接下来又向鸟儿发出质问,为什么“要在使人不安的阴影里练声呢?”向月光发出质问,为什么会使得“心旌如此荡漾,灵魂如此不安,肌体如此慵懒呢?”向这“崇高的美景”发出质问,“这种从天上投向人间的大量诗情画意究竟为谁而设的呢?”从表层看,似乎这种种质问,都表现了神甫冲出经院束缚、教堂阴影,走向大自然、走向健康人生的内心搏斗;而从深层看,又可以发现主人公的多次质问,具有一种逻辑的递进关系,这种逻辑的递进关系,一步步地将虚无缥缈的“神”,与自然情趣的“人”剥离开来,为最后主人公从“征服者”变为“被征服者”提供了坚实的合理性。

第三阶段:震撼。神甫终于看到了在“薄雾笼罩”下的正沉浸在爱河中的两个男女。他不仅没有举起他那根能将座椅打得粉碎的“又结实又坚硬的栎木棍”,而且他的头脑里顿时回旋着《雅歌》中的那些诗句,“他的心中也充满了那篇诗歌里的火辣辣的柔情和诗意”。因为“眼前包围着他俩的这一景色”好像是专门为这对儿约会的情侣“设下的神奇美妙的背景”;而他们的出现,“也顿时使这一静止不动的景色有了生气”。这种震撼,发自于内心,而不是表层的抒发;不仅预示着“人”性的回归,也宣告着“神”性的退隐。

第四阶段:挣扎。这是一个简短的回复。他想:“说不定天主创造出这样一些夜晚就是为了将人类的爱情完美地遮盖起来吧?”这明显是一次最后的无望的抵抗。在抵抗中肯定了“天主”的威力。这威力既不是善,也不是美,所以这最后的挣扎,对于可怜的马里尼昂神甫来说,也是自嘲般的无望挣扎。

第五阶段:皈依。主人公马里尼昂在世俗之美和幸福面前终于“后退了”。他现在思考的是“他是不是违背天主意志的问题”,“既然天主明显地用这种光辉夺目的景象去笼罩爱情,难道他会不同意爱情吗?”这个自我质问,没有答案,也不可能有答案。这里有一个很微妙的过渡,即在第四阶段“挣扎”中,天主是“遮盖”爱情,而在这一阶段“皈依”中,天主是“笼罩”爱情。意思接近,但“遮盖”是压制,“笼罩”则是呵护,两者语义,一贬一褒。这仍然出自主人公的视角,显现了主人公开始向“人”性的皈依。不论他是“逃走”,还是讴歌,在圣洁纯美的月光下,“人”性终于战胜了“神”性,自然健康的爱情终于进入了它应该进入的“殿堂”。

莫泊桑能够在他四千多字的短篇里,描述一个恪守教职的神甫,如何由“神”性向“人”性复归的觉醒过程。而且少情节多心理,运用大量的铺垫手法,将一个坚守者的内心世界描绘得淋漓尽致。重要的是:神甫的觉醒,都有着貌似“闲笔”,却深涵其蕴的性格合理性与情节必然性;每一个细节,乃至一个小道具、小表情、小场景,都成为人物性格陡转的契机。可谓是“闲笔不闲”的大师笔法。

莫泊桑笔下的马里尼昂神甫,在某种意义上说是作者自我形象的化身。俄罗斯作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在他的《居·德·莫泊桑》一文中描述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一个天真美丽的女人,因为酷爱莫泊桑的小说而痴迷于他,幻想做他的朋友和妻子。她整整一年忍饥挨饿,才为自己置办优雅的服装,大清早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去莫泊桑家找他表白,却被他的好色的朋友欺骗,一步步堕落下去。莫泊桑知道后只是把这个痴心的姑娘当成一般有趣的故事。直到他43岁的弥留之际,才蓦然良心发现,谓之晚矣!然而,作者能够在他的文学创作中,毫无保留地披露这种复杂而矛盾的情感,确是弥足珍贵的。因为这是一种真正的属人的情感。

属人情感的矛盾性与复杂性,与属神情感的矛盾性与复杂性是一致的。《圣经》开篇的《创世纪》正是将人类始祖的“爱情”作为罪孽来写的。“耶和华神对女人说:‘我必多多增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多受苦楚。你必恋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辖你。’又对亚当说:‘你既听从妻子的话,吃了我所吩咐你不可吃的树上的果子,他必为你的缘故受诅咒。你必终身劳苦,才能从地里得到吃的。’”同样出于《圣经》,而在《雅歌》里却又如此赞美爱情:“求你将我放在你心上如印记,带在你臂上如戳记,因为爱情如死之坚强,嫉恨如阴间之残忍。……爱情,众水不能熄灭,大水也不能淹没,若有人拿家中所有的财宝要换爱情,就全被藐视。”(见魏建宽:《爱情圣洁如月光》,《阅读鉴赏》,2009年6期)那么,为什么就是在被众人奉为圭臬的《圣经》里,也会出现逻辑判断上的反差呢?原因很简单:《圣经》是“人”书写的,“神”是人创造的,它无论如何总会泄露出人的消息;人性是无可战胜的,任何“神”性,或神的意旨,只能是人的某种曲折的幻想而已,它是人所创造的聊以自慰自安的另一世界。

因此,觉醒的马里尼昂神甫,当一走出教堂,走进大自然,就必然会浸淫于“人”的纯洁、神圣与美妙之中。不论莫泊桑的一生多么曲折,乃至荒唐,但笔下的艺术世界则是圣洁而美好的。“月光”只是马里尼昂神甫在一次偶然的际遇中,其潜藏已久的“人”性,赖以觉醒的背景而已。在这篇仅有四千多字的小说中,铺垫的叙述占了一半以上,主要着笔于唯一主人公马里尼昂神甫的心理解读上,而后不足一半的篇幅又放在夜行中马里尼昂神甫心理变化上,最后导致欲为“神”而战的神甫,因为“人”性的复归却落荒而逃。以上描写貌似闲笔,但“闲笔不闲”,而且正如金圣叹所说:“从闲处着笔,作者真才子。”饶有趣味的是:不愧为驾驭小说的艺术大师,莫泊桑能够在几乎没有情节的情节中,采取一种暗示和铺垫的方法,使主人公的觉醒不仅具有了某种性格逻辑的合理性,而且给读者一种撼人心魄的动人力量。这种力量,可以使读者在“孔静幽默”的阅读联想之中,涵咏自然人性的美好与魅力。

①选自《莫泊桑短篇小说精选》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6月版第218-222页。

②魏建宽:《爱情圣洁如月光》,《阅读鉴赏》,2009年6期。

作者:宋新军,南通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文化伦理学。编辑:水涓E-mail:shuijuanby@sin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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