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乐韵
一个德国人,不是专业历史学家,也不是汉学研究者,却要写书告诉你19世纪末20世纪初的中国社会是什么样,你信吗?
10年前,托马斯·布兰特(Thomas Brandt)刚有这个想法的时候,他的印尼籍华裔太太卡特里娜就不信:一个西方人怎么可能比中国人更懂得中国的历史,更何况布兰特不会说中文、之前从没去过中国,怎么驾驭得了如此宏大的课题。
布兰特无畏,他不要用文字来征服读者,而是以图案吸引眼球。他的研究“索引”是9000多张关于中国的老明信片——这还仅仅是其全部收藏的1/3。最后,布兰特精挑细选出1600张明信片作为“代表”,花4年时间写成一本厚重的《神州旧忆》,并特意以中英双语出版这部全彩书籍,让中国人通过老外的视角看昔日神州,也让西方人透过“历史拼图”看到东方的奇风异俗:长辫子的男人、裹小脚的女人、灵动的建筑、精致的手工艺……
情迷明信片
1966年出生的布兰特毕业于德国汉堡大学,起初是经济学者,后旅居印尼和马来西亚,从事商务工作,现担任马来西亚德国商会总经理。在东南亚生活20年,这里可以算他的第二故乡。
布兰特和明信片的情缘始于18年前。在一个跳蚤市场,他偶然看到一张已经泛黄残旧的明信片,上面的图像是新加坡的“乌节路”。如今的乌节路是新加坡著名的商业街,马路两旁百货商场林立,还聚集了诸多高级餐厅,热闹非凡;而从明信片上看,一个世纪以前,乌节路竟是这么一条窄窄的黄土路,偶尔有一两辆牛车通过。
“今昔巨大的反差让我觉得很震撼,如果没看到这张明信片,谁能想到乌节路的前身竟是如此朴素?”本来就对历史感兴趣的布兰特买下明信片,同时产生一种强烈的欲望:搜集更多类似的“历史拼图”,追溯100多年前亚洲的人事风貌,还原现代人所不曾经历的生活民情、社会变迁。
布兰特对“古董”明信片的热情一经点燃,便一发不可收。早些年他只是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但为了了解亚洲各国历史背景,经常不惜花一半的薪水投资明信片,现金不够还搭上信用卡。“我在收藏上花了不少钱,一开始只是小投入,后来就变成一种痴迷。15年前还没有欧元,我购买明信片的平均价格在2—12德国马克(1—6欧元)之间;最近10年藏品价格飙升很快,有时候一张稀有的明信片可以卖到100欧元甚至更贵。决定明信片收藏价值的不光是图片,还有邮票和邮戳。”
为了收集罕有明信片,这些年来布兰特去过无数展览馆,拜访过各种收藏家和古董商人,“大多数明信片是在欧洲找到的。东南亚气候潮湿,明信片需要‘呼吸,它们无法在潮湿、炎热的环境下‘生存。因此我的收藏几乎都在德国,珍贵的系列存进银行。”布兰特几乎把欧洲主要明信片商家所生产的亚洲主题明信片都“买断”,好几次到法国和意大利“淘宝”,有时一次就买几百张,人文、风景俱全。
2001年,这位业余历史爱好者发表了自己的第三本书作《亚洲旧忆》,通过明信片反映19世纪在亚洲的欧洲人的工作和生活,一时成为畅销书。受到成功鼓舞,布兰特决定再接再厉,将研究范围缩小,从明信片中看中国的历史。
“在将近3万张明信片中,我发现有很多内容是和中国相关的。它们集中于1890年代到1930年代之间,不仅是重要的历史见证,而且反映了中国社会变迁史。很多明信片上的图像,比如1900年间的中国宝塔,都没有照片成像,甚至实物也消逝了,只剩下一张明信片证明着它曾经的存在。”
布兰特对中国感兴趣的另一个原因是,惊讶于中国人的聪慧能力。“我在印尼和马来西亚生活多年,这两个国家的经济发展中都有中国华裔的能量。”“中国人是世界最主要的发明家,推动了文明的变革。近些年来中国的开放,令其又重新发现了自身的创造力。”
原始MSN,牵起中国和世界
1869年,奥地利人埃曼纽尔·赫尔曼发明了世界上首张带图像的卡片,称为预付邮资明信片。他说服当时的奥地利邮政局,发行售价低廉的明信片,供人们邮寄简短书信之用。结果仅在头3个月,邮局就投递了300多万张明信片。
18世纪“东风西渐”时期,传教士是欧洲和中国社会之间的信使。而1900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爆发前,明信片迎来黄金期,成为沟通东西交流的主要工具。来到中国工作、生活的洋人通过明信片,将中国传统社会的写照,投递到欧洲家乡,甚至全世界。这些负载着生动图像与东方情致的明信片,经过漫长的旅途,有的最终抵达寄件人亲友的手中,有的则遗落在天涯某角。
“那个时候的明信片就相当于我们现在的MSN、手机短信、电子邮件了。它给全球通讯带来了一次革命。当照片还是一个昂贵的事物时,明信片上的画更能带给人慰藉;在没有电视、互联网和飞机的时代,明信片让世界变得更加紧密。”布兰特说。
其实作为一个德国人,研究明信片,或许还出于一种民族自豪感。布兰特说,19—20世纪中国主题的明信片大多是欧洲明信片制造商绘制的,德国是当时世界上最大的明信片生产国,每年要生产至少10亿张卡片来满足市场需求。据统计,单是1908年就有8.6亿张明信片被邮递,其中不少是从中国寄出的。
“西方人被中国的东方情调所吸引,他们喜欢记录这里的异域风情,以及文化差异。在这之前通讯方式都是封口的信件,突然有一天,明信片的出现,让邮差们也能阅读到上面的内容。而有些评价在今天的人看来仍非常有趣。”
布兰特强调,他的兴趣不仅止于明信片本身,而是更热衷于了解中国历史。为了写书,他查阅了300多本相关书籍,特地到中国20多次做考察。“其间我见了很多中国历史学家,征询不同的观点,还邀请部分中国专家参与撰写2—3个章节,比如宝塔建筑,但是95%的观点都是我自己在研究中形成的。”
布兰特将零散的明信片按照“茶馆”、“缠足”、“贸易”等50多个主题分门别类,你看得到上海老外滩上的洋人惬意享受午后时光,看得到杭州雷峰塔立在西湖旁,还有老北京街头表演京剧的艺人……在一张有上海豫园湖心亭九曲桥画面的明信片上,细心的人可以发现,画中的九曲桥栏杆还是木质的,而现在的桥栏是水泥的。原来,20年代九曲桥毁于一场大火,后由杜月笙、黄金荣等集款重建,才改成水泥桥。
从这些明信片中,我们也可以看到西方人眼里的中国片段,比如劳动者以古法烧制瓷器的场面,中国妇女畸形的小脚和贵妇手上颀长的指甲,鸦片馆里的瘾君子,触犯法律的人面临站笼、砍头等刑罚,龙旗上的慈禧画像等。另外,讽刺漫画类的明信片也很流行。如布兰特所说:“明信片只是为当时的西方人认识中国开了一扇很小的窗户,它们同样也有政治用意。”
布兰特还关注到了海外华人的迁移故事,如印尼华侨、越南华侨等,其中旧金山的唐人街令他印象最为深刻,“光是1900年—1914年间旧金山唐人街的明信片我就有750张”。
19世纪40年代中期,中国大陆移民来到加州,并通过奋斗成为美国人。1880年,旧金山的唐人街有2.2万人,男女比例20:1,到处是饭馆、烟馆和赌场。1906年,一场大地震几乎毁掉了整座城市,移民局内的全部移民档案也在浓烟烈焰中化为灰烬。中国人有重新申请公民权的机会,因此许多在旧金山干活的男人就把家人从中国家乡接来,形成了所谓“纸上儿女”的巨大移民潮。
随后当地就发行了许多各式各样印有当时中国小孩的明信片,有的穿着中国传统服装,留着长辫子;有的在洋学堂听美国老师上课。也有当地华人头上依旧梳着大辫子,身上则已经西式打扮了。
明信片让我精神富足
“明信片让我觉得精神富足,我希望将辛苦拼凑而成的历史完美地呈现给读者。明信片是一种艺术,我不想敷衍对待,就像人们恶意对待历史一样,弄得支离破碎。”布兰特说。
这些年,古老明信片也越来越受到投资者的热捧,布兰特手中就有“部分是绝版,历史的唯一见证者,最老的一些可以追溯到1895年”。但他不想把明信片的价值定位于“钱”,“明信片的价值还体现在独一无二的手工制作和独特的样式,如果它们是人工上色的,或者有手工压花,那就是举世无双的”。
“明信片不仅能让读者进行一次穿越时空之旅,还能让他更好地理解今天的中国。历史能够昭示未来,了解历史,就可以了解今天的很多现象和行为。通过古老的明信片,我认识了古老的中国。”布兰特说,在写书的过程中,妻子给予了他很大支持。以前她不理解,为什么丈夫对古老的东西那么感兴趣,现在她也体会到了这份乐趣。
当初从9000多张收藏中挑选1600张入书,实在让布兰特很为难,“每一张我都喜欢,恨不得把它们都收入其中。在做中国茶馆主题的时候,我躺在客厅里,看着350张明信片,要从中挑出60张,放到8页内容里,这可不是轻松的活儿。挑剩下的该怎么办?”布兰特卖了个关子:我现在有些初步的想法,但是需要再细做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