弋阳腔流播过程中的演变特征

2011-09-30 01:33汪晓万陈晓芳
艺术评论 2011年2期
关键词:声腔曲牌剧目

汪晓万 陈晓芳

弋阳腔流播过程中的演变特征

汪晓万 陈晓芳

形成于元明之际的弋阳腔,是我国古代戏曲四大声腔之一,就其流传的广度、深度以及对后世戏曲的影响,在四大声腔中都是首屈一指的。从明初到清末,弋阳腔遍布我国大部分地区,在安徽、浙江、江苏、湖南、湖北、福建、广东、云南、贵州、四川、陕西、北京都有其踪迹,并且在有些地方还派生出许多新的声腔,如安徽的青阳腔(池州调)、徽州腔、太平腔、四平腔,浙江的义乌腔,北京的京腔等。

然而,弋阳腔在其流播过程中,并不是一成不变的,其流播过程正是弋阳腔自身的演变发展过程。研究发现,在不同地方或不同时期,弋阳腔的流播方式是多种渠道、多种形式的,而每一种流播方式都促使弋阳腔自身产生一定的演变,并总是在表演风格、剧目演变和音乐形式等方面体现出一些特征。

一、表演风格的演变特征

弋阳腔在长期的流播过程中,其表演风格也在发生着变化,这种演变体现为两个方面:一是向着“雅”的方向发展,以适应贵族阶层的需求;二是继续向“俗”的方向发展,以迎合更多的下层观众的精神需求。两条不同的发展路径,使得弋阳腔及其各子系声腔获得完全不同的发展结果。弋阳腔的“雅”早在明中晚期就已有记载,成书于晚明时期的《新镌出像点板怡春锦曲》就收录了一部分名为“弋阳雅调数集”的剧目散出。这种向“雅”发展的弋阳腔逐步得到贵族阶层的认可,甚至得以进入官家或宫廷演出。据明代沈德符的《万历野获编·补遗》记载:“至今上始设诸剧于玉熙宫,以习外戏,如弋阳、海盐、昆山诸家俱有之,其人员以三百为率,不复属钟鼓司。”[1]《万历野获编》卷二十四《京师名实相违》条云:“京官自政事外,惟拜客赴席为日课……若套子宴会,但凭小唱弋阳戏数折之后,各拱揖别去。”[2]

清末,雅的弋阳腔也同样得到宫廷的认可,并作为“花部”的主要成员得以进入大雅之堂,这一部分的弋阳腔系声腔在各地也同样被大家认可,得到了更好的发展。而向“俗”发展的弋阳腔,虽然能继续受到下层人物的欢迎,但由于收入低、社会地位低等因素,一般坚持不了太久便逐步转型或消亡了。据江西省艺术研究所研究员万叶考证,过去弋阳腔的班社有八类:江湖班、家乐班、宫廷班、宗族班、道士班、僧侣班、傀儡班、皮影班、串堂班、歌妓班等。这些班社由于人员组成、生存环境等的不同,大致可以分为雅俗两大类。弋阳腔这种“雅”、“俗”在演变过程中的分流,体现在很多方面,如戏曲语言、表演内容、演唱风格等。

关于弋阳腔语言的雅俗问题,戴和冰在《明代弋阳腔错用乡语及官话化》一文中,认为弋阳腔之所以能在全国范围内演出并受到欢迎,主要原因是其以官语为基础,再根据需要“错用乡语”,“弋阳腔能远播南北诸省,跨入多个方言区,不借助于通行全国的官话,是很难实行的。”[3]戴和冰在文章中旁征博引,阐述了弋阳腔在各地演出时的语言使用的形式,即“官语+乡语”。

当然,明代顾起元《客座赘语》中的“错用乡语”不仅仅是“官语+乡语”的形式,其“雅”与“俗”的不同也不仅仅是使用什么样的语言,还应该包括用“乡语”说什么样的内容,即杂用“乡语”来说一些极为口语化、世俗化的乡俚俗语。换言之,在演出中,除了用比较文雅的官语外,有时也有意夹杂一些当地的俗语,亦雅亦俗、亦文亦白,甚至说一些较为粗俗的内容。这些乡俚俗语“杂用”的多少、内容上粗俗的程度不同,就造成了弋阳腔戏曲语言的雅俗之分。但“错用乡语”毕竟是弋阳腔演出的惯用手法,因此即使在较“雅”的戏班中,可能也或多或少地杂以“俗”语,只不过是其语言的方言化和口语化程度不同、语言内容的雅俗程度不同罢了。弋阳腔戏曲《珍珠记》中的《撒帐歌》有两个版本:

第一首《撒帐歌》选自于《江西弋阳腔曲谱》(江西省戏曲学校收集整理,1959年5月),第二首选自于《赣剧弋阳腔曲牌选编》(乘舟编,江西省戏曲研究所,1998年9月)。对二者进行对比,同样的场景,但雅俗品位完全不同。在弋阳腔戏曲的表演中,俗的表现还有很多,如大量地使用日常生活中的谚语、歇后语等,比比皆是。而走“雅”化道路的弋阳腔,则无论是语言抑或内容,都比较严谨,用词讲究含蓄,有很多唱本都经过文人加工。如《目连传·龙女试节》傅罗卜的唱段[4]:

这段文字无论是内容、意境还是用词方面,都有一定的讲究,这样的唱词适于在有一定文化基础的人之间演出,如果在乡村舞台,观众不一定能听懂,也就不一定有很好的效果。

在唱腔风格方面,由于对象、环境和内容的不同,造成其演唱风格也有雅俗之别。在乡间演出,面对的是文化层次较低的村民,演出内容多侧重于历史故事或神话故事,故而演唱风格偏向于“表现质朴粗犷的生活气息,着重于扑跌翻打的武技表演,并且融说唱、舞蹈、武术、杂技于一体,并与大锣大鼓所造成的强烈的气氛相结合,形成一种炽热、火爆的艺术风格。”[5]这是弋阳腔演出较俗的方面。而当它在宫廷或其他一些官方性的场合中演出时,由于对象的文化层次、欣赏品位不同,其内容也相对不同,大多演一些“才子佳人”类的故事,演唱风格也趋向文雅、秀丽、委婉,完全没有那种粗俗的表现,甚至在伴奏方面也有了改变,摒弃了在民间的那种大锣大鼓的热闹场面而改为清静优雅的场面,特别是在京城的弋阳腔。清末夏仁虎《旧京琐记》卷十“坊曲”说:“都中戏曲向惟昆、弋,弋腔音调虽与昆异,而排场词句大半相同,尚近于雅。”[6]当然,进入京城或王府演出的弋阳腔也不一定全是这样“雅”的,由于观众的欣赏口味不同,也有较俗的表现,这也符合弋阳腔在流播发展中雅俗分化的特点。

二、剧目的演变特征

弋阳腔的形成与南戏有关,同时赣东北地区的道教、佛教对弋阳腔的形成也有一定的作用,而对弋阳腔的形成有直接影响的是南戏《目连戏文》。当南戏《目连戏文》传到赣东北地区后,当地的龙虎山天师道便积极组织搬演,当地的佛教也进行搬演,由此形成《目连戏文》在赣东北地区的盛演局面。由于《目连戏文》演的是佛教故事,所以天师教搬演时就由道士扮演和尚,时称“和尚道”,这种道士戏班被称之为“道士目连班”。

南戏《目连戏文》只有四本,第一本是《梁武帝》,其他三本是目连救母的故事,元以后增加了岳飞故事二本和西游记故事一本,这七本戏就是弋阳腔形成之初的“七本目连戏”。之后,弋阳腔的剧目形成二条发展路线:一种是历史题材,有《岳飞传》、《三国传》、《征东传》、《水浒传》;另一种神怪题材,有《目连传》、《封神传》、《东游记》、《西游记》、《南游记》、《北游记》、《铁树传》。这一时期的弋阳腔,其剧目共有十二种连台本戏。

随着弋阳腔的发展,其表演渐趋完善,剧目也有所突破,逐步从演神仙鬼怪和历史名人向普通人物过渡,从“神化”到“人化”,从历史故事到日常生活的凡人小事。这一时期,弋阳腔的剧目更侧重于从明初的北杂剧和南戏传奇中移植剧目,并拥有了《珍珠记》、《卖水记》、《长城记》、《八义记》、《三元记》、《鹦鹉记》、《白蛇记》等十二种,加上原有的十二本连台戏,此时弋阳腔共有二十多种剧目。剧目的丰富,为弋阳腔的向外流播提供了条件。

明中叶到清中叶时期是弋阳腔发展的高峰时期,在剧目上也有了长足的发展,除了连台本戏外,还有很多正本戏和单折戏,如《乌盆记》、《绿袍记》、《玉簪记》、《香山会》、《下海投文》、《四世同居》、《世隆抢伞》、《天书记》、《临潼记》、《鱼篮记》、《红梅记》、《杞良妻》、《青风亭》等。清中叶以后,由于各地乱弹的兴起,弋阳腔逐渐没落,建国时,弋阳腔保留下来的本子只有十八本了。

弋阳腔的剧目在其演变过程中,也体现出一些规律,这些变化跟弋阳腔剧目的来源、弋阳腔班社的演出环境、不同地域和不同时期观众的审美需求有关。从弋阳腔的剧目演变,也可以看出弋阳腔及其子系声腔的发展过程。弋阳腔剧目的演变特点,主要有以下方面:

其一,由初期的连台大戏向规模较小的正本戏、单折戏发展,规模变小但更灵活,便于戏班的流动演出。其二,剧目内容由初期的演绎神怪、圣贤的故事,向兼演文人戏发展,以演绎“才子佳人”的故事,或者是日常生活中的普通人普通事为主要内容。这种演变使弋阳腔更贴近老百姓的生活,更强调“人性”的一面(当然,作为弋阳腔典型剧目的《目连》、《三国》、《西游》、《封神》等传统大戏仍然是每个弋阳腔戏班的保留剧目)。其三,善于从其他戏曲形式中移植剧目,并“改调歌之”。“改调歌之”正是弋阳腔剧目发展的最重要手段,弋阳腔最初发源于乡间,没有专职人员撰写剧本,其最初的剧目大都来自于南戏,其要做的仅仅是“改调歌之”。其四,在演出中,由侧重故事情节的演绎向侧重细节的刻画发展。初期的连台大戏,表演比较粗犷,连续几天的演出,完全靠故事情节的曲折跌宕来吸引观众。后期的正本戏或单折戏,由于故事不长,有的故事情节很简单,为了能吸引住观众,弋阳腔演员在表演中充分调动高超的表演技艺,把每个细节刻画得形象生动,把每一个人物“演活”。祁彪佳云:“李、郑救韩朋父子,程婴、公孙之后,……中惟父子相认一出,弋优演之,能令观众出泣。”这说明弋阳腔演员对情节的演绎能力是很细致到位的。关于弋阳腔演员的表演细节,在明清时期的许多文学作品中可见一斑。如《红楼梦》中就多次写到弋阳腔的演出,最典型的是小说《岐路灯》中描写弋阳腔班子演《西游记》中的女儿国部分,猪八戒喝了子母河河水而怀孕临盆的情节,非常精彩:

“上场时,只见孙悟空搀着大肚母猪,移步蹒跚可笑,抱腹痛楚可怜……悟空扶八戒坐在一个马桶上,自己做了个收生稳婆,左右抚摩,上下推敲,这八戒哭个不住……少时肚子痛了,悟空举起大马桶细看,因向戏台上一倾,倾出三个小狗儿,在台上乱跑……原来是戏班子上养的金丝哈叭狗。看戏的轰然一笑,几乎屋瓦皆震,忽的锣鼓戛然而止,戏已煞却。”[7]

三、音乐的演变特征

弋阳腔在其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其音乐的变化是非常大的,包括唱腔风格、曲牌结构、乐队形式等方面的变化。关于唱腔风格的变化,主要体现为雅俗的分流,前面已有详细的介绍,在此不复赘述。在此只谈谈曲牌及乐队形式的变化。

曲牌的演变特征表现为:突破曲牌联套体格局,形成一种板腔自由体音乐结构。这种变化有着重要的意义,是我国戏曲音乐从早期的曲牌体向板腔体转变的萌芽。

弋阳腔秉承南戏体系,属于曲牌体声腔,其唱腔音乐由若干曲牌连缀而成。弋阳腔的曲牌主要来自于唐宋曲词、大曲,北宋诸宫调,宋元南戏、佛曲,以及南方民间曲子或其他民间音乐等。弋阳腔及其子系声腔在选用这些曲牌入戏时,并不是一成不变的照搬使用,而是“不严格的遵守”,即一方面套用曲牌格式,一方面又通过“滚”与“帮腔”的形式打破这些曲牌原有的格式,突破原有唱腔的规范。

弋阳腔从“滚白”到“滚唱”,特别是青阳腔的“滚调”,最能体现弋阳腔及其子系声腔的创造性。通过在曲牌的长短句中插入三、五、七言的对偶句或大段类似说唱体的唱词,将戏曲文学从“曲有定句,句有定字,字有定音”的严格束缚中解放出来,使唱腔变化灵活多样,戏曲语言词句通俗易懂,极大地提高了表现力,实现了戏曲声腔史上的重大革新。

在音乐结构上,由于大量运用“滚”的手法,弋阳诸腔打破了自戏曲产生以来单一的曲牌联套体的一统局面,而创造出一种用七字、十字上下句的整齐句式、以同一曲调变奏为特征的板式变化体的戏曲音乐,开创了戏曲音乐结构的新方式,为民间音乐转化为戏曲音乐提供了便利条件,使戏曲音乐具有了更为广泛的群众基础。弋阳腔本《古城记》第29出《团圆》中关羽的唱段,通过大段滚调倾述了满腹委屈和情义,能充分体现“滚”对原有曲牌的突破与拓展[8]:

【新水令】(原曲牌):

征夫塞满了太平垓,今日里才得卸戎衣。换了这紫袍金带,你教他把旌旗云外卷,分付他戈戟不须排。不念咱千里而来。

【滚调】:

咱关某就如这失伴孤鸿,流落在碧天之外,拂尽尘埃。听啼鹃遣闷怀,徐步进城来。难怪大哥三弟不疑猜,却也难怪哥弟不疑猜。见哥哥就跪在阶,参兄长恭身拜。……(中间略去)哀哉,嗟叹,愁杀无奈,伤也么伤怀。也是俺兄和弟时运乖,也是俺兄和弟时运乖。

弋阳腔早期的乐队形式主要以打击乐的锣鼓为主,“其节以鼓”、“不入管弦”是其主要特色,这样的乐队再加上粗犷的唱腔音乐,使弋阳腔一向以热闹著称,如昭所著《啸亭杂录·秦腔》:“惟弋腔不知起于何时,其铙钹喧闹,唱口嚣杂,实难供雅人之耳目。”[9]但是弋阳腔在长期的发展过程中,并不是仅仅这一种风格。进入城市或宫廷的弋阳腔戏班,逐步向“雅”的方向发展,其乐队形式也随之产生了变化。特别是清代进入宫廷的宫廷弋阳腔,甚至还“可以像昆曲那样用于清唱。”[10]

清末以降,随着皮黄腔及梆子腔、吹腔等各种乱弹腔的传入,弋阳腔及其子系声腔的乐队受到极大冲击而发生了变化。建国后,江西省赣剧院对高腔音乐进行了改革,乐队也加入了一些其他乐器,并按照不同行当定丝竹伴奏,如小生、小旦以箫、琵琶为主要托唱乐器,配以二胡、中胡、喉管、板胡等;净行则用小唢呐、高胡、大胡等伴奏。后最终改为以赣胡为主奏乐器,其他乐器为辅的乐队形式,并得以确定下来。

弋阳腔从诞生以来,就因善于适应各种环境而能够流播各地,并且在流播过程中产生一定的变化,这种变化总是与当地的语言及音乐文化相适应。正是这种变化,使得弋阳腔无论流播到什么地方,都充满了顽强的生命力和无穷的创造性。其发展过程中的演变,本身就是一种文化现象,值得深入研究。

注释:

[1]转引自万叶:《弋阳腔》,载于《赣鄱遗风》,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123页。

[2]同[1]。

[3]戴和冰:《明代弋阳腔错用乡语及官话化》,《文艺研究》2007年第10期,第91页。

[4]转引自陈红:《江西弋阳腔戏曲新探》,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2页。

[5]《中国戏曲志·江西卷》,中国ISBN中心出版1998年版,第14页。

[6]戴和冰:《弋阳腔系声腔雅俗论》,《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第29页。

[7]转引自万叶:《弋阳腔》,载于《赣鄱遗风》,中国戏剧出版社2006年版,第125页。

[8]转引自陈红:《江西弋阳腔戏曲新探》,江西人民出版社2009年版,第76-79页。

[10]戴和冰:《弋阳腔系声腔雅俗论》,《浙江艺术职业学院学报》2007年第3期,第32页。

汪晓万:江西上饶师院音乐舞蹈学院

责任编辑:李 雷

*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课题“弋阳腔音乐的保护与传承研究”系列研究成果之一,课题编号:09YGA760028。

陈晓芳:江西上饶师院音乐舞蹈学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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