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 衡]
如果那年我死了
[梁 衡]
当我死时,葬我,
在长江与黄河之间,
枕我的头颅,白发盖着黑土。
在中国,
最美最母亲的国度,
我便坦然睡去,睡整张大陆。
——余光中《当我死了》
我死于1944年11月10日下午4时20分,日本,名古屋。寥廓的太平洋依旧无休止地吹着咸涩的海风,和广东的味道一样。
我的老家在广东,广东番禺,靠着珠江。对岸的县府叫东莞。这个小县城之所以在我年轻时广为传知,是因为几十年前一位钦差大人在那里销烟,两万多箱,烧了近一个月,珠江入海口飘满了罂粟花的香味。历史教科书上把这个事件叫“虎门销烟”。这样一个以地点命名的历史事件竟然没给东莞任何机会,以至于很多人都不知道虎门就在东莞。东莞再次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已是百年以后,因为那里的城管,摩托,二奶,农民工,性工作者,拥挤的人潮,脆弱的治安……
我出生于1883年,这真不是个好年景。是年中法战争爆发,从国土的西南角一直打到东南沿海。可眼前的景象又着实让人倍感恍惚,广州的大街上依旧人群熙攘,人们表情麻木,贩夫走卒在温饱线上继续挣扎着过活;与此同时北京城的酒楼里依旧霓裳羽衣,莺歌燕舞,身着绸缎的公子哥举着扇把挑逗着新捧起来的梨园花旦,本该寥落的末世总是一副奢靡的狂欢模样。我知道你们有的人是多么不想出生在你的时代,我的共和国子民。那请你告诉我,哪个时代是你想要的呢?秦朝,汉朝,唐朝,宋朝还是明朝?我们面临的问题都一样,你以为我有多喜欢我的那个年代?没有!我比你更厌恶。只是我们想要的时代,它迟迟没有到来。
顺着珠江入海口向上走就是广州,在黄浦区的江道中间有个长洲岛,岛上是黄埔军校。很多年前从这里走出一批批年轻的面孔,扛着共和国的旗帜,用脚步跋涉几千里的城乡山河,一路北伐。无数的青年弃笔从戎,用跳动的赤子之心虔诚地迎接一个共和国的诞生。再往市里走你会找到一个叫黄花岗的地方,里面有“七十二烈士之墓”石碑一方,墓中七十二具尸体残骸,面目模糊难辨。但我知道,此间必有我的兄弟。说这些,不是因为我太容易沉迷于过往,更不是祥林嫂样絮絮叨叨念着阿毛,我只是想说,你们根本不可能理解那时的广州是怎样的一个地方。那时的它和亚运会无关,和GDP无关,和霓虹灯无关,和暂住证无关,只和热血、和革命、和自由息息相关。它是那个年代,我们在天南海北、故土异乡,四处翘首遥望的梦想之城。它在北京几千里之外的最南方,离太阳更近,天空格外的辽阔蔚蓝,甚至连云朵也比别处的洁白坦荡。每个夜晚都有无数双眼睛激动地向南方张望,瞳孔里满是寻找北极星般的热切目光。
墓周有碑林一片,其中一块碑身乃中山先生手书“自由魂”——此三字最得我心。黄花岗起义,除黄兴一部及顺德会党按期发难外,其余各路均未行动。最后,起义成为黄兴一路的孤军作战。百余人就这样单枪匹马地冲进了两广总督的府衙,如投石之卵,如扑火之蛾。而在此往前翻15年,在北京城的菜市口同样有这样一个人毅然决然地弃生赴死,“今日中国未闻有因变法而流血者,此国之所以不昌也。有之,请自嗣同始。”戊戌年北京城一团慌乱的时候,我还是个15岁的少年,这个年份过后的第十二年,北京城又出了件大事,摄政王载沣被行刺未遂,而我则锒铛入狱。这是意料中的事,从广州到北京,千里迢迢,我从未想过此次能幸免苟活。“不有行者,无以图将来,不有死者,无以召后起。”我深知诸人所思所想,其实,我和他们一样,从来无心成为一个玲珑的政治家,此生所作所为,不为名利,无关荣辱,一切只为体内自由的魂灵不死!慷慨歌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
人生七十古来稀,名古屋病逝那年我61岁,好多人都觉得我应该在1934年死去,那年我27岁,还是个处男。好多人说我人生有两次重大的抉择,而第二次选择太过愚蠢,英明一世,晚节不保。其实他们不知道,与我而言两次选择都是置生死度外,无关虚名,没什么不同。早年当我意识到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政治活动的时候,我曾认为我是当时最好的政治家,因为我相信我有足够的智慧,有严格的操守,并对物质名利没有太多渴求,最重要的是我有可以为之献身的政治理念,我甚至一度认为,这是一个人涉足政治的基本要求。多年后,我才哭笑不得地发现,中国从没有出现过一个合格的政治家,那些不断被推向神坛又被拉下的大佬们,从来不会为政治理念协商,只会为女人地盘打仗。
27岁那年,我觉得自己是个上帝,我说不要黑暗,世界就应该出现一道光。而在此后大难不死的余生里,岁月却给我带来更深的迷惘。早年出生入死的弟兄,早已忘记我们当初梦想中共和国的模样,穿绸缎的公子哥只是剪了辫子,换上了西装。1937年,外族入侵,人为屠夫,我为羔羊。彼时反抗只是炮灰,我说和平协调,他们说我是民国的李鸿章。为了政治,1938年,武汉文夕大火,没有告知市民,全城一夜付诸焦土,直接烧死市民3000余人;为了政治,是年,蒋委员长下令黄河花园口决口,同样没有告知,洪水突然失控,整个华北一片汪洋,直接淹死和饿死的群众89万人,是南京大屠杀的3倍。你肯定没见过那些流民老乡的眼睛,那些口含天宪,拍板决策的人也没见过。我见过,那让我过目难忘,并让我这个在这片国土上搞政治的人一生恐慌。政治,政治,我只是觉得愈发荒诞,愈发迷惘。兄为其易,我为其难,1940年去南京,已明了这是火汤。
1940年其后,我一直安慰自己,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只是到了最后才明白,我从来都不曾真正地想去做一个政治家,我只是一个希冀天下太平的凡物,一个渴望自由的魂灵,一个反抗一切坏政府的无政府主义者。我对一切政治活动厌恶到呕吐,并对过去自己所做的一切羞愧难当,包括27岁那年搞政治暗杀。倘若真能时光倒流,我真希望十七八岁去谈场恋爱,去旅游,而后在法国留学永不回来,做些文艺翻译,或者当个老师,哪怕写一辈子三流的诗歌,我都不想再涉足政治半步。
1944年,日本。这一年名古屋的秋天异常阴冷,病榻外的一株梅树在瑟瑟秋风中颤抖着枝丫。周身前所未有的冰凉,我知道,是那个时辰就要来到。
最后合上眼的时候,感觉仿佛进入了梦境,本州岛摇摇晃晃像只小船,我开始失重,有个透明的影子离开了躯体,并被凛冽的海风吹散,抛进汪洋。隔着漫漫的海域终于看见那块大陆,熟悉的海岸线形状让我想起广东,想起番禺,想起老家院子里的那棵枇杷树,想起童年自己第一次看见大海时的情景。大海明晃晃的一片蔚蓝,我兴奋地跳入其中,海水便把我拥在怀里,母亲的摇篮般缓缓地起伏。那时的海洋是那么温暖安详,阳光细沙般撒在身上,没有今天这般咸涩的海风,没有,没有。
噢,差点忘了告诉你们,我姓汪,叫兆铭。你们肯定熟悉我的另外一个名字,它被印在不同大小的书页上,采用不同的字号,不同的字体,不同的颜色,被不同的人念着不同的语调,但是我更希望你们叫我汪兆铭,因为这个名字是我那落第秀才父亲的骄傲,而汪精卫——不过是我的一个笔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