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战区南京受降亲历记

2011-09-27 02:12史定坤口述史文召撰写
文史天地 2011年9期
关键词:营长日军南京

史定坤口述 史文召撰写

抗战胜利已过六十多年,我有幸成为接受日军在南京投降的亲历者和见证者,现将我在当时的所见所闻写出来,将这段历史再现给读者,并借此文缅怀为抗战而流血牺牲的勇士及同胞们!

南京大受降主要包括:9月9号中国战区受降典礼;随后一个多月的受降日军兵营,收缴武器装备,处理俘虏。这还要从1945年8月16号说起。

日子特殊,我记得特别清楚。当时,我们营驻扎在湖南怀化县城北五六十里地的榆树湾李家祠堂,是从安江大胜后下来休整的。那天,执星官很早就集合好了队伍。这是每天早上的例会,叫朝会。朝会就是宣布重要事情,布置一天的任务。那天朝会提前的命令,是班长曹桂香和我一起传达的。那时,我已经在新六军十四师四十团第一营传令班当传令兵半年多了。营长赵振英少校说:“昨天夜里收听重庆广播说,日本鬼子8月15日宣布投降啦!我们胜利啦!”大家一听,开始那会儿都有些意外,半信半疑的。日本鬼子打仗顽强得很,我们在缅甸跟他较量了半年多,很少抓住俘虏。那股儿死战到底的劲头快赶得上我们新六军啦!只是在湖南他们才成了下软蛋的鸡,成百成千地当了俘虏。既然重庆说日本投降了,哪会有假?鬼子真的完蛋啦!我们高兴得一个个都跳了起来。赵营长命令:捆行李,收拾行装,随时准备出发。几天后的一个下午,将要开饭时,十轮大卡车来了,还和以往一样,不管是在印度、缅甸,还是在国内的好多地方,昆明、沾益、芷江、安江再到怀化这里,都是美国人开的带斗大卡车。我们上车开到了芷江机场驻扎。

朝会上,我们还得知,8月15日上午,蒋介石以盟军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的名义发布了一号命令,命令在南京的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通令日军停止一切军事行动,并派代表接受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一级上将的命令。蒋介石还命令何应钦全权主持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的相关事宜。

在飞机场,我们还听说,南京的汪精卫汉奸伪政府16号就一哄而散了。自作孽的卖国贼们个个都落下千古骂名。

21号午时,芷江飞机场天上响声像打雷,好多架中国战斗机转来转去,其中一架首先落在跑道上。不一会儿,一架涂着“红膏药”的日本大飞机落了下来。飞机前头挂着白旗,尾巴后拖着长长的红布条。据说这是事先命令日本人做的记号。紧接着,又有两架中国战机降落。“红膏药”上下来的是日本代表。挨个被检查后,七八个光头鬼子一个个哭丧着脸,躬着腰从神气的四十团官兵面前走过,上了同样挂着白旗的汽车。白旗就跟招魂幡一样,日本鬼子再也没有了往日的威风。在向何应钦的代表萧毅肃参谋总长、冷欣副总长等乞降,又拜见了何应钦将军,办理了相关手续后,第三天才耷拉着脑袋离开。

又过了几天,大约是8月27号28号吧,我们奉命坐飞机去收复南京。十四师四十团(团长王启瑞)第一营是先头部队,要先到南京打前站,所以比团长、师长(龙天武)去得都早。我们带的装备多,每架飞机只能坐三四十人。飞到南京时正下大雨,看不清地面,也不太清楚日军的情况,为了安全,没有降落,天快黑时又飞回了芷江。第二天下午,才又飞到南京,降落在光华门外的大校机场,和另一支空降兵一起,占领控制了机场。之后,每隔十多分钟,就有一架美国军用飞机飞来,一会儿就降落了六七架飞机,每架都有好几十名官兵,还有南京前进指挥所的官员。天傍黑时分,又有5架飞机降落。

第二天朝会上,营长宣布:我们军被陆军总司令部委以收复南京的光荣任务,也是抗日战争胜利后光复首都的第一支中国部队。为什么要由新六军担任中国战区受降仪式和光复南京?因为我们在缅甸大胜日军精锐第十八师团,打得这个参与过南京大屠杀的“丛林战之王”全军覆没,在日军中声威赫赫。巧合的是,驻南京的日军番号也是第六军,国军新六军对它有着很大的震慑作用。还有就是新六军是机械化部队,行动快,反应迅速。新六军的装备、士气、战绩都远远超过驻南京日军。

后来,我们才知道,新六军是国军的老大、王牌中的王牌、丛林虎,正好是日军的克星。

8月30号起,从龙天武师长率领的四十团开始,新六军两个师的大部队从芷江先后空运南京,到9月5日,全部运完。晌午后,廖耀湘军长和其他军官们降落南京。

我们营驻扎在机场最北头。白天,一部分人控制机场,一部分人睡觉。夜里,白天睡过觉的分别开到日军兵营外头,把它包围起来。挖了散兵坑,建立了轻、重机枪阵地。这是为了防止日军在没有缴械前生事儿。

自从新六军进驻以来,南京城到处是一片欢腾景象。鞭炮声经常响,大标语四处都是,花花绿绿,格外耀眼:“热烈欢迎新六军!”“热烈欢迎廖耀湘将军!”“庆祝光复!”“中国胜利啦!”

特别令我自豪的是,我们营要担任中国战区受降典礼的警卫任务,这个任务被看成是“中国参战军人的最高荣耀”。日本签订投降书的头一天朝会上我们才知道这事,此后还要接受南京日军投降和收缴日军武器装备

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国战区受降仪式,定于1945年9月9号9点钟正式举行。会场设在原来的南京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大礼堂。大礼堂门前,柏油路两边每隔二十来米都立有旗杆,从上到下裹着蓝白红三种彩布,旗杆顶上都插着彩旗,包括中、美、苏、英四国国旗和联合国旗子。每根旗杆边都有第一营的战士执勤。一个个头戴钢盔,身穿新崭崭的哔叽呢军装,手戴白色绒手套,脚穿黑皮鞋,背着方方正正的背包,全副武装,持枪威武地挺立着。只是外人不知道,枪里都没压子弹。那美国制大袋子背包也是空的,里边装的是临时用薄木板钉成的空盒子,看起来军容更整齐。大路上临时搭了几座牌坊,黄埔路口那里,用松树枝柏树枝扎了一座大牌楼,牌楼上缀着“胜利和平”四个大字,军校大门顶上挂着“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八个白色蓝底大字,门外牌坊顶上嵌着大红色的“V”字符号。下头挂着一块红布横幅,横幅上是一排金字“中国战区日本投降签字典礼会场”。看着闪光耀眼,像在发笑。

大礼堂院子里坐满了四十团的官兵,第一营排在最前头,大家一个个装备齐整。不过,枪里也没压子弹,背包里装的也是空木盒,战时六十斤的装具今天没有必要。明天也就是9月10号还要举行庆祝活动,武装游行南京城,路和时间都长着呢。

第一营警卫受降仪式会场,包括军校内外,赵营长具体负责。传令班随时都有人跟随着营长,随时警卫和传达营长命令,知道的事儿也多。营长对我非常关怀,不光是因为我年龄最小。和营长形影不离的主要是我们三个人:刘怀轩是营长的勤务兵,负责营长的饮食起居和整理背包等生活杂务;曹桂香是班长,我比较机灵,反应快,也勤快,我们俩传达命令、查岗最多,特别是夜间。新六军一般不打骂士兵,官兵关系较好,饭不限量随你吃,实弹训练不限量随你打,军纪严明,打仗心齐,军民关系也好,在各方面都是国军的样板。这次受降仪式的会场也是营长带人布置的,也有前进指挥所的其他人参加。

大礼堂四周,都打扮得面貌一新,正门和各个出入口都有第一营的战士把守,戒备森严。大礼堂正门上头,挂着好几面中国国旗。大门外几米远,斜朝大门摆放有桌子,供进入会场的人签到使用。礼堂里的圆柱子上,都缠着红白蓝三色布条,转圈插着联合国的旗子和中、美、英、苏的小国旗。大礼堂上头挂着四盏大吊灯,明得跟日头照一样亮。朝着正门的墙上挂着孙中山的大画像、国民党党旗和中华民国国旗。礼堂正当中靠中山先生像的一方摆了一张长桌子,上面铺着白布,放着一个麦克风,桌子后面摆有五把椅子,这是受降席。受降席正对面摆着一张短一些的桌子。这是给日本人布置的投降席,椅子是七把,也就是七把冷板凳。你想啊,这么威严的会场,侵略者来向受害国投降,毕竟不是什么体面光彩的事,日本鬼子咋会不心惊肉跳呢!受降席正当中的桌子上放着毛笔、墨锭、砚台和印盒,投降席上也有这些东西。会场内的警卫,赵营长派了一个班的18个人,由班长带领。受降席椅子后头10个战士,站成直线一排;投降席椅子后头8个战士,4人一组分列左右,警卫们持的都是亮锃锃的汤姆森冲锋枪。不过,警卫会场时也都没有装子弹,子弹要带在营长身上。这都是9月9号头一天就安排好的,还演习了好几回。赵营长带的是手枪,枪里压满了子弹,他是会场里唯一可以四处走动的人。营长后来对我说,他很兴奋也很紧张,特别怕出意外,随时准备应对。

9月9日上午,最早进场的是中国受降代表五人,他们是: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海军上将陈绍宽、空军上将张廷孟、陆军上将顾祝同、陆军中将肖毅肃。八点半开始,参加受降典礼的盟国代表、国民政府官员、中外记者先后到来。他们都拿着请柬,在门外的签到桌上签名,核对检查后陆续进入会场,估计有四五百人那么多。

快九点时,七个光脑袋日本投降代表从我们跟前走过。大家都昂首挺胸,威风凛凛,对他们怒目而视,眼盯着他们去排队签到。中间那个瘦高个子前伸着脖子,躬着腰,还没走到桌子跟前,身子就摇晃起来,泪水鼻涕一起流了下来,嘴巴大张大合,看样子是强憋着没有哭出声来,两边的矮个子日军代表慌忙搀扶住他。日本人大都是粗短矮壮,这日军比同伙都高,看样子是个大家伙。我估摸着他就是营长说的日本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

这七个光头鬼子进去不到二十分钟,就签完投降书走了出来。一个个哭丧着脸,像死了老子娘。秃脑袋耷拉得更低,腰弯得更深,脸阴得像要下雨。奶奶的,在中国杀人如麻,作恶多端,血债累累!想想日本鬼子的滔天罪行,恨不得上去活剥了他们!

至此,中国战区一百二十多万日军正式投降,抗日战争正式结束。“这是中国自甲午战争一百多年来第一次取得反抗外国侵略的胜利!”当天傍黑,赵振英营长还很激动地对我们说,两眼还泪花花哩。他肯定也和大家一样,想到了我们战死和伤残的弟兄们,想到了中国人遭受的大灾大难,想到了抗战胜利来得多么不易。

签字那会儿,四十团的官兵一次次地站起来挥胳膊高喊口号:“日本投降啦!”“中国光复啦!”“我们胜利啦!”“中国万岁!”震得日头直摇晃,为受降典礼增添了声威和气氛。

受降仪式结束后,何应钦随即发表讲话:“敬告全国同胞及全世界人士,中国战区日本投降签字仪式已于9日上午9时在南京顺利完成。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义的一个日子,这是八年抗战的结果。中国将走上和平建设大道,开创中华民族复兴的伟业。”

第二天,南京城举行了盛大庆祝活动。其中,主要有新六军的列队武装大游行,南京城120多万市民几乎全都涌上街头。老百姓满脸泪水满脸欢笑,很多人喊:“八年亡国奴,我们光复啦!”“胜利万岁!”口号声不断。街边到处是长竹竿挑着的鞭炮,响声震天,地上的废炮纸足有几寸厚。市民们拿出一切东西慰劳国军,如面粉、大米、老酒、鸡蛋、汽水等,多得数不清,堆得大街上到处都是,加上人山人海,游行到后来常常是原地踏步。东西不要吧,老百姓死活不依。我们只得请示上级,上级也没有啥好办法,命令说不能不收下老百姓的一片心意,东西全部拉回,游行提前结束。

根据蒋介石指示何应钦在8月26号发出的命令,南京和周边的日军第六军及所辖各部队,镇江、浦口及津浦线、安庆、芜湖、广德、苏州、无锡、江阴、常州等部队,向我新六军廖耀湘将军投降,并受廖军长指挥管辖。

早在开始收缴日军武器装备前,前进指挥所就发布了命令:南京防务由十四师接管,日军一律呆在营房里,因公上街必须事先报告,国军也不准再私自随便上街。

9月9号以后的一个多月里,我们第一营和全团一起,率先受降南京城里的日军兵营。

我们拿着日军事前交出的人员、装备名册和地图,请南京市民当翻译,一个兵营又一个兵营地解决。日本鬼子占领南京八年,推行皇民化运动,强迫中国人学日本话。今天,就用日本话来收拾你们。南京市民争着尽义务。中国军人荷枪实弹,威风八面。朝兵营架起美国比利式轻、重机关枪,门里门外我们端的是美国汤姆森冲锋枪、卡宾枪和英国三○步枪。而日军的三八大盖又笨又沉,连背带都没有,射击时打一枪都得拉一下枪栓,后坐力撞得肩膀直疼。我们比他们强多了,日军自愧不如。投降时鬼子们按命令都光着上身,帽檐朝后,左手提裤子(腰带被集中堆放),右手高高举起,排队走出营房大门。一个个被仔细搜身后,走向指定的空地蹲下,一个个被点名核对。

这些昔日耀武扬威的日军个个像霜打的叶子一样,连一丁点儿武士的样子也没有了,灰头鼠脸的,一个比一个驯服。营房院子里,日军早就按命令分门别类地摆好了武器、弹药和其他装备。我们按名册清点完毕,又认真的搜查营房,角角落落查了个遍。没有任何问题后,给日本官兵每人留下了一条床单一条毯子,留下了炊具和一部分吃的。武器装备等东西全部运走。最后,把腰带还给他们束上,命令他们回到营房,暂时先自己管理自己,等候集中。受降的每个日军兵营,我们都是按照以上路数进行的。

受降日军兵营过程中,我们还算是文明对待日军俘虏的,没有打骂。刚到南京,朝会上长官就讲了,蒋委员长说要“以德报怨”,对日军实行宽容政策。不过,想想日本鬼子占领南京那会儿,11万国军战俘都被鬼子残忍杀害,20万老百姓被屠杀,无数妇女被强奸,日本鬼子连小娃娃都不放过。我们绝不会把这些侵略者当宾客,绝不会有好脸子给他们看,绝不会对他们和气地说话。

收缴日军武器装备前,南京市民的不断哭诉,我们实在忍不住怒火,都是有血性的中国年轻士兵啊,也有违反军令的,私下里找鬼子算过账。至于老百姓打骂鬼子的事儿,我们也碰到几回。刚到南京时,有一回,看到我们几个国军走过来了,一群老百姓立马围住五个巡逻的鬼子兵乱打。这些扛着三八枪的鬼子全被打得头破血流,满街逃窜。从市民叫骂声中听出来,八年前,他们中有人全家都被鬼子杀光了,只剩下一个人死里逃生。血海深仇谁受得了哇!

好在南京大屠杀过去了,我们今天站起来了!我们在接受侵华日军的投降!

受降过程中,日本官兵也有自杀的。不过,人数不多,也没见过一个剖腹的。

收缴了南京日军主要兵营的武器装备后,我们四十团第一营又开往苏州山区广福镇(音),继续受降。

后记:今年1月26日,我史定坤拨通了赵振英的电话。我耳聋,断断续续听到他声音还很亮堂,得知他身体也很硬朗,我很高兴。分别六十多年,联系上真不容易。营长赵振英,1917年生,通州人,今年94岁高龄,住在北京翠微小学。《发现少校》的记录片说的就是他。《发现少校》是《凤凰周刊》主编邓康延先生、晏欢先生(新六军五十师师长潘裕昆将军的外孙)、章东磐先生(原就职《山茶·人文地理》杂志社)等拍摄的。在此一并感谢赵振英老长官的关怀,《瞭望东方周刊》孙春龙先生、成都樊建川先生的关爱,《平顶山晚报》楼刚先生、彭程先生的多次探望。祝福他们!

河南省平顶山市作者

责任编辑:王封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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