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继金 贾向红
十一届三中全会前,政治上的,经济上的,我们有过多少疯狂的运动啊!科学家们头脑为什么会发热,难道不值得我们深思吗?
科学家作为在某一领域、某一学科有特殊建树、特殊成就的专业人士,是头脑冷静、严谨客观、讲科学的人,因而人们把更多的信任与依赖投注在他们的身上。从某种程度上来说,科学家是社会良知的体现,是民众心目中最后的道德底线和信心支撑。
然而,在1958年大跃进运动中,伴随着整个社会狂热的气氛,作为社会精英群体的科学家也受到了感染,头脑开始发热了。他们不仅提出“亩产过万斤”等反科学的豪言壮语,不断创造了科学史上的“奇迹”,更令人可悲的是一些著名的科学家也因头脑发热而丧失了科学观念,甚至连一些基本的科学原则都被抛到了脑后,使人们陷入到迷茫的境地,进而成为这场政治运动的推波助澜者。
钱学森论证“亩产过万斤”
1958年2月,批评“反冒进”的南宁会议刚刚开过,中国科学院就在北京举行各研究所所长会议,部署科学工作的大跃进。在会上,著名科学家钱学森说,在我国实现呼风唤雨、普遍应用电能等远大理想,现在就要考虑进行准备工作。例如水利方面实现了农业纲要后,就可以基本上免除不太大的自然灾害,比较大的自然灾害如台风,也可以应用人工气象控制的科学方法来控制;降雨量的多少同样可用人工控制,这方面的研究就是云雾物理学。他还说,我相信理想的、极乐的世界不久的将来就会在我们这块土地上建立起来。
钱学森在1958年6月16日《中国青年报》发表了《粮食亩产会有多少?》的文章,不但肯定已经放出的那些农业“卫星”,而且还论证了粮食丰产的潜力还很大,可以达到亩产四五万斤。文章指出:
“前年卖粮用箩挑,去年卖粮用船摇;今年汽车装不了,明年火车来嫌小!”这是江西井冈山的一首民歌。我们的土地正在农民双手豪迈的劳动中,献给人们更多的粮食。6月12日的《中国青年报》第一版上发表了一个动人的消息:河南省遂平县卫星农业社继小麦亩产2105斤后,又有2亩9分地每亩打下了3530斤小麦。
土地能给人们的粮食到顶了吗?
科学的计算告诉人们:还远得很!今后通过农民的创造和农业科学工作者的努力,将会大大突破今年的丰产成绩。因为,农业生产的最终极限取决于每年单位面积上的太阳光能,如果把这个光能换算成农产品,要比现在的丰产量高出很多。现在我们来算一算:把每年射到一亩土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作为植物可以利用的部分,而植物利用的这些太阳光能把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和水分制造成自己的养料,供给自己发育,生长结实,再把其中的五分之一算作可吃的粮食,那么稻麦每亩的产量就不仅仅是现在的两千多斤,而是两千多斤的20多倍。
这并不是空谈。举一个例:今年河南省有些特别丰产试验田竟在一亩里收160万斤蔬菜。虽说蔬菜不是粮食,但到底是亩产160万斤。
所以,只要我们有必需的水利、肥料等等条件,加上人们的不断创造,产量的不断提高是没有问题的。今天的条件不具备,明天就会创造出来;今天还没有,明天一定会有。
广东省委书记陶铸写了《驳“粮食增产有限论”》长文刊于1958年8月《红旗》杂志。文章写道:“不久以前,科学家钱学森在《中国青年报》上发表一篇有趣的短文,如果植物能利用射到一亩地上的太阳光能的30%,稻麦的亩产量就有可能达到4万斤。这说明了农业的生产潜力有多大。”陶铸在文中不点名地把质疑、批评、反对他的科学家批判为“粮食增产有限论”者,认为“粮食增产有限论”是同资产阶级的“土地报酬递减律”学说和反动的人口论殊途同归的。
钱学森的这篇文章,毛泽东主席是看过的。在毛泽东身边工作过的老同志写的《给毛泽东的三次上书》一文中记载:1958年11月武昌会议期间,他应邀去东湖招待所毛泽东的住处交谈。“我特意问他,你是在农村长大的,长期在农村生活过,怎么能相信一亩地能打上万斤,几万斤粮?他说看了钱学森写的文章,相信科学家的话”。
大跃进运动的责任当然主要在最高领导人身上,但不管怎么说,钱学森的这篇文章为放“高产卫星”提供了“科学依据”。
竺可桢等科学家与农民的擂台赛
大跃进运动期间,全国科联和北京科联组织中科院生物学部、中国农科院和北京农业大学的科学家,与来自河北、河南、湖北等省的30多位种田能手举行丰产座谈。会前,科学家提出的指标是:亩产小麦1.5万斤、2万斤、3万斤;亩产水稻2万斤、3万斤、4万斤;亩产甘薯15万斤、20万斤、26万斤;亩产籽棉3千斤、4千斤、6千斤。科学家认为这些指标够高的了,可是当听到种田能手提出的指标时,还是大吃一惊,发现自己准备公开的三项指标已是大大落后于农民兄弟,只得修改自己的指标,提出亩产小麦3万斤,亩产水稻3万斤,亩产甘薯40万斤,亩产籽棉1万斤。而生物学部与农科院间也展开了挑战赛,生物学部的指标是亩产小麦6万斤,亩产水稻6.5万斤,亩产甘薯50万斤,亩产籽棉2万斤。
在中国科学院地理研究所编辑、商务印书馆1959年出版的《大跃进中的中国地理学》一书中,著名科学家竺可桢的题为《摆在地理工作者面前的任务》的文章,就放在最前面。竺可桢在文章中就写下了这样的话:“1958年9月间全国科协在北京开成立大会时,有不少丰产劳模参加会议。在闭幕那天丰产劳模对科学院挑战,要和科学家竞赛,看1959年谁能得到最高丰产。科学院的生物学部逼上梁山,仓促应战,提出1959年创小麦每亩5万斤的指标。在北京近郊辟了6亩地,深耕到2公尺,密植到每亩种子200-400斤,施肥到每亩75万斤,1959年能否完成任务,照现在所出的麦苗看来很成问题。但是我们即使不能得到每亩小麦5万斤的收获,即使我们输给了老农,他们1959年放上卫星以后,我们仍能获得许多经验。”
科学家毕竟是科学家,不只是说说而已,还真的认真去试验。会后,生物学部组织了丰产试验田委员会,在6亩小麦试验田里,深翻10尺,每亩下种260斤到400斤,施粪肥40-60万斤。试验田白天鼓风机轰鸣,以增加二氧化碳;晚上灯光如同白昼,以增加光合作用。尽管如此卖劲,想尽了各种办法,到第二年麦收时,其中最好的一块地亩产量也只有900斤。
荒唐的科学研究课题
1958年8月4日,毛泽东到河北省徐水县视察。村里墙上画着鲜艳的壁画:年轻人攀着刺破蓝天的玉米秸爬上天空;老汉乘着比船大的花生壳,飘洋过海,周游世界;嫦娥从月宫下凡,到农田采摘斗大的棉桃……县委书记张国忠向毛泽东汇报,今年全县平均亩产达到2000斤,总产量达到12亿斤。此外,还要放大卫星,山药亩产120万斤,一棵白菜520斤,小麦亩产12万斤,皮棉亩产5000斤。
毛泽东听了,高兴地问:“要收那么多粮食呀!你们全县31万人口,怎么能吃得完那么多粮食呢?你们的粮食多了怎么办呢?”“粮食多了换机器。”又问:“换机器也用不完,又不是光你们粮食多,你换机器,人家不要你的怎么办?”“那我们用山药造酒精。”“那每个县都造酒精,哪里用得了那么多的酒精啊!”“我们只是在考虑怎么多打粮食。”“也要考虑怎么多吃粮食呢,其实粮食多了还是好。多了,国家不要,谁也不要,社员们自己多吃嘛,一天吃五顿饭也行!”
毛泽东又说:“你们这么多粮食吃不完怎么办?粮食多了,以后就少种地,一天干半天活,另半天搞文化,学科学,闹文化娱乐,办大学、中学,你们看好吧?”
当问到生产社改什么名字时,社长说叫“农庄”。苏联已经有集体农庄这个名称了,毛泽东说:“还是叫人民公社好。”从那以后,“人民公社”就在全国普遍开花了。
毛泽东视察徐水县时提出了要研究粮食生产多了吃不完怎么办的问题,由中央一位主管科技工作的负责同志,以最快速度传达给了中国科学院党组。不久之后,中国科学院四个化学和两个生物学研究所不得不派人投入了这个根本不存在的“粮食生产多了吃不完”怎么办的研究。对于这项“天方夜谭”式的任务,科学家明知其绝不可为,然而在高压之下却不得不违心而为之。他们的时间和精力,国家的财力和物力,都白白地浪费。曾几何时,才发现不是粮食多了吃不完,而是粮食严重短缺不够吃,闹饥荒的问题。1960年,粮食严重短缺,中国科学院和许多科研单位被紧急动员投入研究代用食品度荒的问题。
棉花其实是木本植物,属锦葵科,它在热带可以长成一棵树。但既然成了树,就失去了生产棉花的经济价值。人工栽培棉花是取其经济价值,要它的种籽,也就是附在种籽外的纤维——棉花,树就没有这种价值了。但某省农科院在1958年就种了两棵棉花树,在棉花的周围,用玻璃造成像温室的一个玻璃亭子,取名棉花王1号、2号。棉花树基部直径达15厘米,但没有几朵棉花。把棉花栽成了树,那还了得。此消息一下惊动了北京,中央一位主要负责人特地赶来参观。因此棉花王的名气一下传了开来,农科院门庭若市。他们都有一种奇想,将来不要每年都种棉花了,只要种一次成了树,年年都可以摘棉花。
在“破除迷信”的口号之下,许多科学“奇迹”被创造出来了。河北省围场县二道弯子乡六女家畜改良站,经过8昼夜奋战,首创一只公羊与4120只母羊配种的记录。其主要经验是用人为的办法刺激母羊发情,具体做法是大量注射孕妇尿、发情母羊粘液,或将发情母羊的黏液涂抹在未发情母羊臂部,引诱公羊刺激母羊,对公羊的精液用葡萄糖、蒸馏水等稀释。这只公羊也就成了世界上“子女最多”的公羊了。
也有头脑清醒的科学家
在大跃进运动中,并非是所有科学家都头脑发热,有些科学家只不过在那种狂热环境下被迫讲了一些紧跟政治形势的话、办了一些违心的事。而有些科学家宁为玉碎、不为瓦全,始终坚持真理,敢讲真话,维护了科学的尊严。
中国科学院学部委员、植物生理研究所研究员兼所长罗宗洛,认为当时报纸上公布的水稻、小麦单季亩产几千斤、一万斤、几万斤等是不可信的,并且不同意研究所有些人士提出的放弃植物生理学研究工作,去总结这些不可靠的高产经验的主张。他的这些意见在研究所内引发激烈争论。作为一个研究所的所长,他被贴了一百多张大字报,对他的批判大小会持续不断,如狂风骤雨一般。但罗宗洛没有被压服,一直坚持实事求是、据理力争。上海分院某领导人只好动员罗宗洛的好朋友朱洗,向他转达警告:这是党的政策与路线问题,不是一般的农业生产问题,就此收场,不可顽抗到底。罗宗洛只好不再申辩了。他保持沉默,但拒不承认自己在这件事上有任何错误。
1956年元月正式通过的《农业发展纲要草案》,将麻雀与老鼠、苍蝇、蚊子一起列为必除的“四害”,规定从1956年起分别在五年、七年或十二年内基本上消灭包括麻雀在内的“四害”。许多科学家顶住巨大的压力,坦陈麻雀不是害虫,不应消灭。中科院实验生物研究所的朱洗以历史为例,说明消灭麻雀的危害。普鲁士国王腓特烈大帝非常讨厌麻雀,在1744年下令悬赏消灭麻雀,一时间普鲁士的麻雀几乎绝迹。但不久就发生大规模虫害,腓特烈大帝不得不收回成命,并从外国运来麻雀。但是,这些生物学家的反对意见毫无作用。1958年,在“大跃进”的高潮中消灭麻雀的运动也进入高潮。据不完全统计,从3月到11月上旬,8个月的时间内全国捕杀麻雀19.6亿只。不过,“惩罚”自然之后,必然要受自然的“报复”。1959年春,上海等一些大城市树木发生严重虫灾,有些地方人行道上的树叶几乎全被害虫吃光。中国科学院实验生物所所长朱洗、中国科学院生理研究所研究员冯德培、张香桐等科学家强烈要求为麻雀“平反”。1959年11月27日,中科院党组书记张劲夫就麻雀问题写了一份报告,说:“科学家一般都认为,由于地点、时间的不同,麻雀的益处和害处也不同;有些生物学家倾向于提消灭雀害,而不是消灭麻雀。”两天后,毛泽东批示:“张劲夫的报告印发各同志。”1960年3月,毛泽东为中共中央起草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为麻雀平反:“麻雀不要打了,代之以臭虫,口号是‘除掉老鼠、臭虫、苍蝇、蚊虫。”到了40年后的2000年8月,在国家林业局制定的《国家保护野生动物名录》中,麻雀被列为国家保护动物。
麻雀的劫难终于结束,但是,在几年后开始的“文革”之中,这些为麻雀鸣冤的科学家被扣上利用麻雀做文章造反,反对“大跃进”、反对最高指示等等罪名,受到残酷迫害。朱洗先生在1962年已经病逝,但此时仍被扣上许多罪状,竟受到砸碑掘坟、曝其尸骨的“严惩”!直到1978年11月,朱洗才被重新安葬。
作者单位:湖北美术学院 责任编辑:翁泽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