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工荒”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观察记者 段 愿

“用工荒”给我们带来了什么？

观察记者 段 愿

“用工荒”和“招工难”，必须是要打上引号的，因为，从某种角度看，这是一个伪命题。所谓“荒”，所谓“难”，只是对企业而言的。你有很好的薪酬待遇给人家，你有很好的人文环境提供人家，“荒”和“难”是落不到你头上的。所以，现在是到了企业真正给予劳动者足够的尊重和爱护的时候了，也是到了企业努力转型升级坚持科学发展的时候了。因为，一个可以不把劳动者当回事，仅作为廉价劳动工具使唤的时代正在结束。而特别值得注意和称道的是：正是时下成千上万的劳动者对劳动报酬的诉求和渴望被尊重的呐喊，成了我们社会的分配朝着日趋公平与合理迈进的历史推动力。 编者

新生代农民工激活劳务市场

28岁的李建中是今年2月12日，也就是正月初十的晚上马不停蹄地从老家江西景德镇赶往义乌劳务市场，期望找到一份电焊工的工作。

当记者在义乌劳务市场看到李建中的时候，已是下午，经历了一天的求职之后，他的脸上露出明显的疲惫。当记者上前询问是否找到心仪的工作时，李建中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我觉得没有留下来的必要。”

“为什么？”李建中告诉记者说：“去年我在杭州一天就有130元钱，老家工资一月也有3000元左右，可义乌只有2000元到3000元。”

“那你的期望值是多少？”

“4500元吧。”

对于工资水平相对较底的浙江省来说，4500每月已经是杭州白领的月收入了。但对今年的劳务工资有较高期望的人可绝对不仅仅李建中一个人。

2月20日，在嘉兴人才市场里，来自四川安岳的小伙杨勇华举着“4000以下免谈”字样的纸条，踌躇满志地在众多招聘摊位前寻找岗位。

对于普工，很多应聘者也都期望月工资在2500元以上。一对安徽的小姐妹告诉记者，现在物价这么高，随便一件衣服就要上百元，每个月没有3000元生活会很困难。

杭州新宫职业介绍所的工作人员小余向记者介绍:“现在企业挂出的工资最低也在1700以上，（工资）再低的地方就根本没人要去了。”

那桀骜不驯的眼神告诉我们,他们绝不再是廉价劳动力。 段 愿/摄

在绍兴市劳务市场，农民工和企业之间的“讨价还价”随处可见。一个招工者拿着样本手袋，一边吆喝一边说明：在包的外面横着缝几道粗线做花纹装饰，再把线头剪掉，一个包就给9毛5分钱的报酬。两个湖南妇女围了过去：“才9毛5啊，那边一个包给1块钱呢？”招工的人听完拿起电话向厂里汇报，随后也把价格升到了一元。

观察记者发现，在人力资源市场里，“80后”、“90后”的新生代农民工占了大成，而那些牛气十足的应聘者往往都是这个年龄层的人。据浙江省就业管理服务局提供的数据显示，就普工岗位招工情况来看，去年四季度浙江省16-24岁、25-34岁的用工人数分别为52万和62.8万，分别占总用工人数的27%和32.5%。

新生代农民工大多接受了高中或相当于高中的教育，并具有一定的职业技能。他们穿着当下流行款式的服装，留着个性十足的发，推着简洁的拉杆箱。在与他们的交谈中，记者明显感觉到他们的择业观与第一代农民工相比，不仅外在发生了变化，在观念上思想上也有异于第一代农民工。

在采访中，记者深刻感受到了新生代农民工身上具备的一种特质—他们找工作不光看工资待遇，更看重工作环境和职业发展，而且对维权意识也越来越重视，敢于对条件差的企业说“不”。

“工资当然是最重要的，这之外我们更希望打工环境有‘家’的感觉。”贵州的李晓红说，在她心目中，希望能够获得用工方足够的尊重，同时在工作之余能够获得足够的休闲时间。“工厂附近一定要有娱乐休闲的地方，否则就不去，偏远的乡下直接不考虑。”

“用工荒”来势汹汹

新生代农民工的“牛气”源于眼下越来越严峻的用工形势。

2004年春节之后的大年初八，广东、福建、浙江等东南沿海地区的各个劳务市场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爆冷场面。因为前一年农副产品价格上涨，致使大量农民工决定留在农村务农。也就在那一天，“用工荒”这个词第一次取代“民工潮”而出现在了各大媒体的新闻报道上。

起初，大家对这个消息并没有引起太多的重视，以为这不过是一个巧合罢了。但是，2006年以后，东南沿海地区“用工荒”问题加剧。由于农业税取消、农村合作医疗和新农保等一系列惠农政策的出台，农产品价格的提高，以及外出务工成本的增加等因素，让越来越多的农民工放弃了外出打工。

屋漏偏逢连夜雨。2008年一场席卷全球的经济危机突如其来，企业订单大幅下滑，经营陷入困境，导致大批农民工集中返乡。

2009年下半年，全球经济开始复苏，企业订单增加，用工量增大，加之前一年的减员，几乎所有的企业都面临着用工不足的局面。而这时各企业摆在眼前的事实却是进城务工的劳动力数量在骤然减少。

到了2010年，东南沿海地区企业的用工缺口已达空前的地步。

就此，激荡20年的“民工潮”陷入低潮，而“用工荒”逐渐成为一个不可忽视的问题。

以浙江省为例，截至2011年2月15日,杭州市人力资源市场共有1500家企业提供了32000个岗位, 总的人流量仅7000人左右；金华全市用工缺口约为20.3万；嘉兴市缺工6万多人；绍兴市用工缺口也比去年增大，仅上虞市缺口有2万人，嵊州市有1万多人……

据浙江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相关人士介绍，2011年的应聘者人数较往年又有明显下降。

严峻的现实，促使人们不得不思考“用工荒”出现的深层原因。

有专家指出：中西部地区经济发展提速，促使在家乡就业机会的明显增加。例如河南、湖南、四川、湖北、安徽等5省已迈入GDP“万亿俱乐部”，而这几个省份以往均是劳动力输出大省。安徽省去年工业化率已超40%，这意味着其对工人的需求成倍增长。致使输出到东南沿海发达省区的劳动力向中西部地区大量回流。

一个公开的秘密是目前有许多中西部地区为了首先满足本地区的招工需要，各县乡干部都有招工任务，硬性要求留住一定量的劳动力。

当然，选择权还在于农民工本身，他们之所以选择就近择业，一个现实的问题就是东南沿海地区的工资待遇与内陆地区比起来越来越没有竞争力。“在老家打工，一个月也能拿到1800元，而且离家也近，老人孩子也能兼顾。”一位在杭州劳动力市场应聘了多天的河南小伙告诉记者，之所以出来打工肯定希望能比在家挣得多，可是“杭州招的普工工资也就1500-1800元的样子，没什么吸引力，我想想还是回家的好。”

目前，沿海地区消费水平、物价水平、医疗、保险等生活成本大幅增加，生活成本的提升速度远远高于农民工收入的增加。一些经济发达地区的企业薪酬甚至还没有二三线城市高，而农民工在医疗、养老、住房、子女教育等方面也都无法享受与当地居民相同的待遇。随着外来务工人员维权意识的苏醒，他们当然会“用脚投票” —选择逃离。

其实选择逃离的不仅仅是外来务工人员，中国中小企业协会副会长周德文说，受用工荒等因素的影响，沿海部分劳动密集型产业也开始加快向内地转移的步子。据了解，仅温州一地每年就迁出1000多家企业。

为应付用工荒的窘境，不少企业已是煞费苦心。跨省招工大行动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可是收效甚微。号称浙江省“出发时间最早、规模最大”的4路招聘团于2月17日返回杭州。他们分赴甘肃、江西、广西、湖南4省，共带去1.6万个岗位，而达成就业意向的仅有650人。

专家指出，造成用工荒的第二个原因是“中国人口红利时代”的即将终结。人口红利，是指一个国家的劳动年龄人口占总人口比重较大，抚养率比较低，为经济发展创造了有利的人口条件，整个国家的经济成高储蓄、高投资和高增长的局面。

反观2004年首次用工荒，当时的种种迹象正是“人口红利”衰退的先兆。国家人口发展战略研究课题组早在2007年发布的《国家人口发展战略研究报告》中，就对“我国劳动力供求关系是总量充足，只是存在结构性短缺业”的流行判断提出质疑。报告显示：目前我国40岁以下的农村青壮年剩余劳动力绝对数只有5212万，同时“劳动年龄人口增长速度也越来越慢，2013年前后将达‘零增长’。”该报告建立的预测模型显示，自2009年起，我国就会出现劳动力整体供给不足。

事实上，中国农村富余劳动力“无限供给”的情况已经在发生改变。河南省是全国人口第一大省，而该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于2009年指出：近几年来全省劳动力供应总量增速已在不断降低，随着省内用工的快速增长，最快2013年，全省劳动力输出量将“封顶”，届时全国民工荒情形将更难改善。

但用工荒除了会对当下的用工企业带来困境外，还能给我们带来什么？这是一个值得解答的问题。

“用工荒”倒逼企业转型升级

面对劳务市场上粥多僧少的局面，许多企业纷纷提高薪酬、福利等待遇，以期能够吸引更多人来应聘。然而，真正能够为农民工开出高薪酬、高福利的企业并不多见，而且所谓的高薪也只是个相对的概念。许多单位在用工荒高峰期虽然承诺工资提高10%至20%。但由于薪金基数低，实际工资涨幅只有100-200元。

那为什么我们的企业面对用工荒时仍不能爽快动用加薪手段呢？

除了“农民工=廉价劳动力”的成见外，许多企业其实根本就没有这个实力来给农民工加工资。有企业人士道出了其苦衷:“对于劳动密集型的企业而言，生产一线的普通工人平均月薪2000元左右是极限，突破这条线企业就难以盈利。”

从浙江省人力资源和社会保障厅发布的分析报告中可以看到，我省企业缺工情况主要集中在一些劳动密集型企业。可见，“用工荒”充分暴露了沿海地区产业结构仍然低端化的弊端，体现了传统型、加工贸易型、劳动密集型的产业结构仍未得到根本性的扭转。

用工荒导致这些企业利润下降，利润下降又反过头来造成工资水平的下降，这又促使更多的工人从这些企业流失，从而形成恶性循环。这说明以往那种粗放式的经营模式已难以为继，加快经济发展方式转变才是解决难题的根本之道。

浙江省社会科学院研究中心主任杨建华认为，用工荒预示着我国人口优势丧失、人力成本增加、廉价农民工终结的时代正在向我们走来。“用工荒”是转型的机遇，是调整产业结构升级的契机，是中国经济发展转型和社会发展转型的一个很好的倒逼机制。

加快转变经济发展方式是“十二五”规划的第一要务，“用工荒”更催促政府和企业加快经济发展方式转变。

短期内，用工成本上涨对劳动密集型企业造成的冲击较大。但从长期看，把目光局限于廉价劳动力是一种短视行为。加快转型升级，调整产业结构，提产品技术含量和产品附加值，由劳动密集型向资本、技术密集型的转变，恐怕才是从根本上解决企业“用工荒”的良方。

“用工荒”推动教育体制改革

“现在大学生工资都不如农民工啦！”自去年开始，这句话就经常被人们挂在嘴边。

众所周知，目前大学生的就业状况不容乐观，“就业难”与“用工荒”就这么相悖而共存。一方面，很多人没事做，政府为解决就业问题犯难；另一方面，很多事没人做，企业为招不到工发愁。

在去年广东省的“两会”上，广东省韶关市高级技工学校校长刘雪庚提出，去年的大学毕业生是630万，白领岗位只有250万，当年有380万应届毕业生无法进入白领阶层，而第二、第三产业则需要大量的蓝领。

而目前的情形是，大学毕业生宁愿待业也不愿意做技工，因为他们觉得做技工与他们前期教育投资和自身价值不相匹配。杭州市就业管理服务局向明华处长告诉记者：“很多人认为，既然教育成本投下去了，怎么也得收回来啊。”白领的工作前景好，又体面，因此，即便是农民工工资略高于大学生的话，对于大学生来说还是不愿意放下身段去干蓝领工作的。

面对“用工荒”的局面，企业招工人员也显得无事可做。 段 愿/摄

而对于大量用工企业来说，他们并不在乎普通员工有多高学历，他们更看重的是实际技能。

面对“就业难”与“用工荒”相悖共存的局面，人们开始反思我国目前的教育体制问题。

人们首先想到的，是以教育内容为中心的改革势在必行。湖南省劳动和社会保障厅厅长赵湘平指出：目前的大学生没能从高校获得足够的社会所需的可以转化为现实生产力的知识与技能，而改革后的高等教育体制和制度应该以就业为导向来设置课程，而不是以考试为中心设置大学生课程。

对过度教育问题讨论也很热烈。“过度教育”一是指人们过度追求高学历，导致毕业以后高不成低不就。现在技校生抢手而本科以上大学生过剩，恐怕正是人们过度地追求高学历的后果。二是自从教育实行产业化以来，全国各大高校竞相扩招，而毕业生的就业率却逐年呈下降趋势。针对这一问题，陕西省政协委员、西安交通大学经济管理学院教授谷慎呼吁：“一定要加快中国高等教育的改革，使其与社会发展同步。”

随着“用工荒”的加剧，农民工市场价格持续上涨是一种必然趋势。那么，当农民工工资涨到远高于普通白领的工资时，情况又会如何呢？

按照经济学资源配置原理，随着劳动力价格的变化，市场会自发地调节包括劳动力资源在内的生产要素的合理配置。那时，学生及其他高端人才流向蓝领岗位就会成为必然，“就业难”与“用工荒”相悖共存的怪圈才会被打破。

有不少专家都认为，大学生争拥象牙塔，而把农民工当成是廉价劳动力的那个时代即将一去不返。如今，我们的经济已经与全球接轨了，那我们的思维也应当与时俱进。在发达国家，比方说日本，体力劳动者和脑力劳动者的收入差距并不明显。

有朝一日，中国和其他发达国家一样，体力劳动者的物质待遇以及受尊重程度和脑力劳动者是平等的。高考不再成为人们追求生存发展的唯一途径，中国的教育体制改革也必将会迈出实质性的一步。

目前，沿海地区劳动密集型企业的转型升级仍在进行中。 段 愿/摄

“用工荒”促进社保体系完善

2007年，中共十七大报告中第一次作出了“到2020年建设覆盖城市和农村人口的统一的社会保障制度”的承诺。

然而要实现这一承诺，难度何其大。仅仅是跨地区社保资金转移的问题，就碾磨多年。直到今年1月，《城镇企业职工基本养老保险关系转移接续暂行办法》才终于出台，但许多发达地区并不情愿开展社保转移接续，因为这涉及到利益格局问题。

此前，由于无法实现社保资金的转移，很多农民工在离开打工所在地时往往只能选择退保，而退保仅能退走个人缴纳的8%，企业缴纳的20%不予退还。这对流动性很大的农民工来说何其不公。连续几年出现的用工荒，是否也从一个侧面反映出了农民工对我国目前的社保体系的不满和无奈呢？

促进社保体系完善，需要方方面面的配合和诸多制度的配套。当初许多企业使用农民工，图的是劳动力的廉价，不为农民工办理社保成为普遍现象。现在国家强制要求为农民工办理社会保险，但却出现了管理者始料未及的情况：

许多农民工进城打拼是为了养活在农村的那个家。自己活得苦点累点没关系，他们只求能够多赚些钱回家，而每个月缴纳的社保占了他们工资的很大一部分。以杭州市为例，最低工资标准1100元/月，而最低工资是含“三金”的。1100元在扣除“三金”后，通常工人们到手只能拿到800—900元左右。这样的收入已低于他们养家的基本底线，因而不得不放弃打工选择返乡。因为在户籍所在地，他们至少还可享受“新农合”等相关保障待遇。这恐怕是导致“用工荒”的又一缘由吧。

为此，劳动和社会保障部社会保险研究所所长何平曾大胆地提出了自己的建议：应该把农民工和城镇职工的养老保险分开，以不同的比例缴纳。

然而这又带来一个问题，即社保公平享受的问题。

新生代的农民工充满了自我实现意识，他们来到城市后，更希望被这个城市接受，能够和城市居民有同等的待遇。而目前，正因为他们在企业招工中感到了太多的不公，所以他们只能果断但却并不潇洒地说“不”！

完善社保体系的路还很长，农民工兄弟期待着促进社保体系的进一步完善。这也是我们大家急切希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