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玉芳
那是1990年,我从同学那儿淘换来一条苏格兰牧羊犬,这“小姑娘”才半岁,尖尖的头、宽宽的肩披着褐色的长毛,肚皮和腿上是一袭雪白的短毛,我给它取名“褐玉”。我打算给它物色个伴儿,便央求养父带我抓只小狼驯养。
一天,我们骑马来到一个荒凉的小山包,细细搜寻果然发现一个水桶般粗细的洞,洞中有4只宝石般晶莹的绿色小灯笼,我俩喜出望外。先在洞口架好网,找来湿柴和青草,点起滚滚浓烟,用草帽把浓烟往洞里扇。过了一阵儿,大概被烟呛得受不住了,两只吱吱叫的小狼蹿出来撞进了网中。仔细看俩小东西长得一模一样,4只尖尖的耳朵顶上,都长了一小撮白毛。
我和养父怀里各揣一只,正要离开的时候,老狼回来了,看见孩子被抢,它愤怒地飞身扑过来,我被扑倒。养父朝母狼开了两枪,一枪打断了它的左后腿,一枪削去了它半个耳朵,它一瘸一拐地跑了。养父拽起我说,有麻烦,快走。
我俩策马绕过一片树林,拐上一条羊肠小道,不由被眼前的情景惊呆了,只见刚才逃走的母狼带着数只狼迎面挡住了去路。一群狼死死盯住我们,全是拼死的姿态。老母狼耳朵淌着血,遮住了一只眼。它冲我们发出,睫怒、凄惨的嚎叫,惊得马儿倒退了几步。养父叹了口气说,唉,母子连心哪他从怀里掏出小狼放到地上,小狼跌跌撞撞地向妈妈走去。趁母狼和小狼亲热之际,我俩纵马落荒而逃。
我怀里揣回的小狼,因耳朵尖各有一撮白毛,所以起名叫点点。它和苏格兰牧羊犬褐玉一起长大,从小耳鬓厮磨,亲密无间。一年后,褐玉发情,它俩结为夫妻。生下4只混血儿,一家其乐融融。看羊护圈,点点绝对是一把好手。
一天清晨,街坊玛兰沁夫带着俩儿子,手持棍棒,打上门来算账。进门就说:“那白眼狼在哪?昨晚它带狼咬死我家5只羊,你说咋办?”我气不打一处来“你胡说,点点昨晚根本就没出屋!”他家人一起大声嚷嚷“你还护着那白眼狼,我们昨天看得清清楚楚,耳朵上一边一撮白毛。”
为了摸清情况,我跟着养父去玛兰沁夫家呆了几个晚上。一天后半夜,我们黑着灯隔窗看见,月光下,几只狼蹿进了羊圈。牧羊犬黑丹扑上去和狼撕咬起来,玛兰沁夫大声嚷嚷:“瞅见了不,那不是点点是谁”我仔细看去,领头狼果真和点点一模一样。心里一惊,莫非它真变成了白眼狼?背着我干这勾当!我拿着棍子正要冲出去,只见斜束悝又杀出一只狼,它旋风般地中过去,把咬住黑丹的“点点”一头撞倒在地上。两只狼撕咬滚打在一起,这时,羊圈外的土岗上,一只狼发出凄厉的嚎叫。那“点点”稍一愣神,停下嘴,却被黑丹和后来者死死咬住了喉咙,奄奄一息地躺在了地上,其他的狼夹尾巴溜走了。
战斗停止我才看清,那后来者俩耳朵也长着白点,脖子里拴着一道铁链,那链子是我临来时怕它乱跑拴上的。啊,这才是我的点点哪!可奇怪的是,点点并未发出胜利的欢叫,它狠狠赶开黑丹,围着那狼闻闻嗅嗅,鼻子里发出嘤嘤之声,然后趴下来,替那狼轻轻舔脖子的伤口。这时,土岗上的老狼叫得更加凄惨,我把手电光打过去,看清那老狼断着一条后腿,左耳少了半只。我认出来了,它就是当年受伤流血、冒死截下自己孩子的母狼,点点的母亲。我一下明白了:那只叼羊的“点点”,正是当年养父还给母狼的那只小狼,是点点的孪生兄弟。大概羊群告急、黑丹被咬,情急之下点点才挣脱锁链冲过来拼命。当一切平静下来,它才捕捉到了亲人的信息,但杀死亲兄弟的事实已无可挽回。那一刻,老母狼亲眼看见自己的孩子死在亲兄弟的利爪下。在它凄厉的哀嚎中,点点懊悔地跪在兄弟跟前嘤嘤倾诉,深情地舔着兄弟的伤口。我和养父面面相觑,覺得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从那以后,每天夜深人静,土岗上就会响起老母狼的嚎叫。点点听到叫声,就会不顾一切地冲出去,经常彻夜不归。
渐渐地,我发现羊群的羊隔三差五就少一只。我想,准是点点出去会母亲时,让别的狼钻空子,乘机叼走了我的羊。这可不行,当晚,我把点点从羊圈边牵回院里。紧锁大门,不能让它跑野了,得收收性。那晚,老母狼在外面凄厉地嚎叫。点点听了不住地蹿墙撞门,急得乱哼哼。几天后的一个深夜,我听见母狼又在嚎叫,起来一看点点不见了。门洞下有堆土,是点点自己刨洞钻了出去。我悄悄开门出去看动静,只见点点正在羊圈里,凶狠地咬死一只羊羔,叼着迅速地跑向老母狼。老母狼大概饿急了,接过小羊就大嚼起来。原来,我丢的几只羊,都让点点孝敬它老娘了。吃里扒外的白眼狼!我愤怒地抄起棍子朝老母狼冲过去。不想点点斜刺里冲过来,一下撞掉我手里的棍子,转身慢慢向我靠近。
它走到我跟前,摇摇尾巴,头在我身上亲热地蹭了蹭,突然两只前腿曲跪在地上。片刻,它起身走向老母狼,它俩一起头也不回地消失在夜幕中。啊!刚才点点是在向我告别!
从那以后,点点再没回来过。它把主人、妻子、孩子都撇下,去反哺年老、伤残丧子的母亲了。
几年过去了,一个暴风雪的夜晚,养父犯病了,我穿上羊皮大衣,踏着两尺厚的大雪到镇上请大夫。伸手不见五指,我深一脚浅一脚地在雪窝里走。忽然前面雪地里亮起两盏绿色的小灯笼,后面也有动静,回头一看,也有一双小绿灯笼向我靠近。狼!它们要前后夹击我,这里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谁能来救我!那时禁枪令已实施,我手里只握着把柴刀。
黑暗中,前面的狼率先扑了过来,把我扑倒在地。我挥刀朝它乱砍,那狼也挺笨,没咬到我,倒被我剁了一刀。后面那只那狼飞快地冲过来,咬住我拿刀的手腕。我另一只手掏出了手电,冲它们脸晃来晃去。牧民都知道,狼怕火、怕光。强烈的手电光下,两只狼愣了一下。我看到,前面的狼瘸着一条腿,耷着半只左耳。还是那只老母狼!老母狼再次把我扑倒,正在我绝望时,另一只狼扑上来,一头把老母狼撞了一个滚儿。它蹿上去用前爪搭在母狼身上,发出呜呜的威胁。母狼好像蒙了,盯着它一动不动地喘息。
我的手电光再次亮起,救我的狼,耳朵上长着白点。大概刚才它借手电光认出了我,就对妈妈“反戈一击”了。
“点点!”我惊喜地呼唤它。它深深看了我一眼,没走过来,而是悄悄拱拱老母狼,一块儿慢慢消失在雪夜里。我没再呼唤它。只觉得热泪把脸冻得很痛。
不久后的一天,碰上玛兰沁夫在墙上钉一只狼皮。他得意洋洋地告诉我,他把老白眼狼杀了!他们在羊圈里设埋伏,摆下一盆香喷喷的烧羊腿。狼鼻子嗅觉极灵,数里外都能闻到。受此诱惑,点点果然进来,被几个人团团围住。这关头,土岗上观风的老母狼疯了似地闯进来,像一只发威的老虎撕来咬去,全然没有衰老、伤残的模样。它威风凛凛地帮儿子杀开一条血路,用头撞着点点离开羊圈,自己则死死堵在圈口,挡住人们的去路,直到最后死在人们的棍棒之下。
从那时起,土岗上经常有一只狼嚎叫。一天清晨,从玛兰沁夫家传来阵阵哭声。一打听,原来头晚玛兰沁夫去邻家喝酒,一夜未归。天亮,人们发现他静静地躺在雪地上,尸体完整,衣帽整齐,只是脖子上被深深咬出了数只血洞。我心里明白,这不是白眼狼要吃人,它只是来索命,复仇。
土岗上的狼嚎消失了。
有一天,我在家门口发现一只山鸡,我明白是点点送来的礼物。直到一天深夜,当它费力地把一只黄羊拖到门前时,和我碰了个照面。它撂下转身要走,我赶忙叫住它,求它“点点,回来吧。”我泪眼模糊。可它只是看了我一眼,头也不回地就走了。我亲爱的点点,与人积怨太深,已回归野性,再也没法回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