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似锦
我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因为蓝宝说过,简逸夏是清高凛洌的男子,不和一般的女生说话。况且他出身艺术世家,从小就弹钢琴吹萨克斯,性格孤芳自赏难免,有几分薄姿的男子总是这样。
我相信命中注定,自从我认识简逸夏以后,我相信这一切,本就是命中注定的。所谓没有早一步没有晚一步,就是指我与简逸夏的相识吧。
他是我女友蓝宝的男友。
蓝宝是我的大学同学,我们上下铺,她妖媚动人,别有一番姿色。她的确是美,又骄傲自负,又有钱,所以,她的朋友廖如星辰,而我几乎是惟一一个。
哪有女子愿意当另一个女子的陪衬,我不过是看到简逸夏来找她,然后一眼认定这是我喜欢的男子,而靠近简逸夏惟一的办法就是靠近蓝宝。
简逸夏是那样清朗忧郁,却又风采绰然,我不得不喜欢,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那阵我迷恋外国小说,看得眼睛快滴出血来。简逸夏就带着明显的异域色彩,鼻梁高得让我惊艳,眼神亦是忧郁的。他站在门外,阳光透过他的头发照到我,我知道我必须和蓝宝成为朋友,这必须的后面便是简逸夏。
这样,我便知道简逸夏的一切。
蓝宝说,简逸夏喜欢蓝色,所以,衬衣无一例外是蓝色;简逸夏用资生堂男用香水,简逸夏喜欢吹萨克斯;简逸夏的内衣号是XL。
所有这切,拜蓝宝所赐。她张扬她的甜蜜,我为自己的心酸惆怅。
而简逸夏渐渐知道我是蓝宝的蜜友,所以偶尔蓝宝不在时,他会把给蓝宝买的礼品交给我让我转交,然后声音模糊地说谢谢你。
“谢谢你”这三个字他与我说得最多,我已经感到难得。
因为,我们之间,常常一句话也没有。
也许太紧张或太过想念,每次看到简逸夏我都好像打摆子似的,手脚冰凉到似铁,我甚至不敢看他一眼。蓝宝有一次说,宋瓷,你真应该让男人吻一次,吻一次就不会这样羞涩了。
这句话让我很恼火,这明显说我没有恋爱的经验。
我说,你怎知我没有吻过?
她吃吃地笑着:是简逸夏说的。
简逸夏?我的脸忽然红了,又难过又伤感。他看透了我!他看透了我!万里江山,情思绵绵,他是这样懂得我
我没再追问,专等有一日问他。
机会终于来了。
蓝宝回苏州老家奔丧,她外婆死了,简逸夏仍然来找她。这个南京大学计算机系的高材生文了一句让我特别弱智的话宋瓷,你在这里等谁?
那时我站在一棵桃花树下,白衣白裙。我瘦而且黑,穿白衣并不好看,可是我听简逸夏对蓝宝说过,女孩子穿白衣最是动人。
我在等你,我几乎冲口而出。
有事么?他好像有些紧张。我想说,我喜欢你,可是究竟说不出口,是,我说不出口。我只说蓝宝回苏州了,她外婆过世,你手机没有开,料定你会来,所以我在这里等你。
这是多么冠冕堂皇的理由。他说,是这样。那时已经临近黄昏,四月的黄昏,分外动人。我说,简逸夏,我请你吃饭吧。
我做好了被拒绝的准备,因为蓝宝说过,简逸夏是清高凛冽的男子,从不和一般的女生说话。况且他出身艺术世家,从小就弹钢琴吹萨克斯,性格难免孤芳自赏,有几分薄姿的男子总是这样。
他也真是好看,细眉细眼,风采绰然,有说不出的惆怅与迷茫,浑浑然让我不能自拔。
在与他并肩走的刹那,我心跳有150以上,我只到他肩头,与他相比,是天与地的距离。我看到过蓝宝坐在他的单车前,两个人穿过四月的杨花,美到惊人。
在那三百米的路程中,是我的桐花万里路。我是这样自卑而羞涩,为自己找个理由,蓝宝不在,我就陪他吧。
我们都醉了。
喝的是十八春,我喜欢这个名字,张爱玲有篇小说亦叫《十八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醉,可我知道我为什么醉,我为他醉。
这是我一个人的痴情,不能说,一说就破了。
我们说的话大多是蓝宝,蓝宝喜欢用欧莱雅的化妆品、蓝宝喜欢喝科罗娜、蓝宝爱唱一种妙妙的酸奶
这些话甚是寡味,可是总比不说好。
醉了之后,我醉眼迷离,忽然冲口而出:简逸夏,你如何知道我没有与男子接过吻?
他愣了一下,随即一笑,多年之后我都难以忘记他的笑。那么迷离,那么销魂,带着暧昧的色彩。是什么色彩呢?我想,应该是紫色的,忧郁的,却又是迷人的。他的紫色的微笑,他的倾城之姿。
哦,他淡淡地说因为,你的眼睛里有一种清爽与简单,那是只有没有爱过的女子才有的!
我爱过!我几乎恼怒了。
怎么会没有爱过?他每次来之前,我甚至比蓝宝还紧张,怎么会没有爱过?他走了,我总是站在窗口看着他消失;怎么会没有爱过?我知道他身上有淡淡的薄荷味道,料定他用海飞丝洗发水。
我甚至拾过蓝宝的垃圾。
那是他买给蓝宝礼物的包装袋子。
他怎么能说我没有爱过!
那就是爱过,他小心地说,是我看错了。他解释,我却更伤心你不用安慰我,你倒也说对了,我没有吻过。
谈到吻,我们忽然有些尴尬,加上酒精的刺激,我只感觉身体内有一团火在四处游荡,而心田上的一枝野火花,不断疯长,茁壮。
他起身去卫生间,经过我,我忽然一把抱过他。
是,我一把抱住了他!扑进他怀里,这是怎样的惊天与动地呢?我不知道,只知道是不要脸了,是醉了,是要闹了。
我以为他会推开我,以为他会说,不,不要这样。
可他低下头吻了我。
我的嘴唇颤抖着,迎合若他。他只轻轻碰了一下我的嘴唇,然后放下了我。而我已經如死掉千百次,我哆嗦着,把酒瓶里的酒一饮而尽。
他没有再回来。
我走在四月的雨里,有喜悦亦有冰凉。我有了初吻,却是这样的不尴不尬,却是这样的不能言说。
我蹲在桃花树下,悄无声息地哭了。
雨水沿着我的短发流了下来,我这样黑,这样矮,这样不好看。所以,这样没有理由让简逸夏爱上我。这是一粒苦涩的鱼心,游到自己的海里,流了眼泪,水不知道,谁都不知道。
自此,简逸夏再没有来过我们宿舍。
蓝宝和他总是到校外活动,蓝宝常常说,这个家伙,犯了什么毛病,总是让我去找他。
而蓝宝亦是喜新厌旧之人,不久又和体育系的一个男生打得火热,坐在人家的单车上尖叫,从此简逸夏彻底消失了。
倒是我出现在南京大学多次,试图遇到简逸夏。但这种做法的几率是这样低,我没有遇到过简逸夏,一次也没有。
这让我惆怅万分。
我连“谢谢你”这三个字都听不到了,亦看不到他有些索然的样子,即使他不要我不爱我,只要我能看到他就行了。爱情有时候就是这样犯贱,贱到无以复加,可是,还不算贱到底。
好在不久我们就毕业各奔东西了,蓝宝匆匆嫁给了一个北京男人,那男人看她主持过一个晚会就爱上了她。男人在北京有奔驰车的4S店,分外有钱,可是长得矮而胖。蓝宝结婚那天我是伴娘,我在婚礼上总是想起简逸夏来,如果他站在这里,会不会难过呢?
他不难过,我为他难过。
醉后他曾经说,他是这样爱蓝宝,非常爱,爱到可以为她死。后来我才知道,人年轻的时候都说过这样不着调的话,以为可以为谁生为谁死,可
是,终究不是这样的。在爱情上,谁都曾经是谁的奴隶,或者为谁俯首称臣,但是,能多久呢?
蓝宝结婚后迅速远离了所有人的视线,在北京过着有钱小妇人的生活。而我南下深圳,一个人,孤单漂泊。我仍然是不好看,仍然是瘦小枯干,然后,我遇到了米尔。
德国人米尔。
他看到我第一眼就说,宋瓷,你太像杜拉斯了。
这是对我极大的肯定和表扬,而米尔是一个帅气的德国人。这句话让我高兴得近乎难过了,如果简逸夏这样夸我会多么好。
米尔说,宋瓷,我愿意当你的奴隶,我愿意。
我淚流满面。
可我不爱米尔,虽然米尔是公司里很多女孩子喜欢的对象,我真的不爱他。不爱的人,我不能退而求其次。我说,谢谢你米尔,我更愿意一个人,我不喜欢占有或被占有。
这是《英国病人》中的话,我不喜欢占有或被占有。拒绝人用这句话真是恰如其分的铁马冰河,我没想到我还能拒绝别人。
如果喜欢一个人,才会愿意占有和被占有,比如,简逸夏。
我还是不能忘记简逸夏。
我曾经对他俯首称臣,爱情的痕迹到处都是。我能回忆起简逸夏的味道来,那嘴唇上薄薄的凉凉的味道,如此动人,又如此惆怅,如此难忘,又如此疼楚。
箱子里还有我拣来的那些包装袋子,是他用手摸过的,我知道他在上海。可是,我居然不敢联系他,虽然辗转打听知道了他的电话号码,但到第十位时,我会突然停下来。
简逸夏,这么多年了,你还是我的痛。
我喜欢他薄凉的样子和气息,我喜欢他清淡的眼神,喜欢他说话懒洋洋的声调,喜欢他所有的所有的一切……可我这样远离他,深圳是没有四季的城市,我想念上海,上海有一个人,那个人是我牵的,我挂的,我不能忘记的。
七月,我去上海出差,米尔派我去的,他总是这样体贴而温暖。我曾在醉后告诉他这样一个故事,所以,他记得上海有简逸夏。
在东方明珠俯瞰上海夜色时,我眼睛湿了,这夜色中,有我念念不忘的男子。我打了他的电话,鼓了十几次勇气,我打了他电话。
宋瓷?他叫出我的名字。
我惊住了。多少年之后,为什么他能一下子叫出我的名字?我哆嗦着,简逸夏,你如何知道是我?
呵呵,他说,不是我听出了你的声音,而是存了你的手机号,上面显示了你的名字,这么多年你为什么不换号?
是,我没有换号。
只因为毕业时他发给我一条短信,那条短信上写着,祝你前程大好。这是句很俗气的话,可因为这是他发给我的惟一的短信,我舍不得删。因为舍不得删,所以舍不得换号。
所以,我一直漫游着。
从南京,漫游到深圳,一漫六年。
我请你吃饭,他果断地说,我带你去三十代的酒吧,很有味道,好不好?
当然好,我未曾想到他这样热情,于是回到酒店洗澡化妆。我用了很多粉底,穿了七厘米的高跟鞋,把卷卷的长发披下来。从前的丑小鸭褪去了青涩,我终于知道,原来,原来我也可以这样迷人。
见面的刹那,他呆了,我也呆了。
他为何变得如此臃肿颓废了连眼神都散了了甚至声音都这样无聊了我一直以为的不忘和难舍在刹那间就分崩离析了,我甚至还来不及调整我失望的表情,他随后惊讶地夸我变成了天鹅。
我们变得清醒而凛冽,甚至说起了天气与收入。他说他三年前结婚了,想为太太在我们上海的分公司谋个职位,我这个人事部经理应该帮得上忙,他是从蓝宝那里知道了我的消息。
我没有想到有一天我会这样与他说着家长里短,甚至不带着半丝暧昧。我点了一支烟,递给他,他接过去,吐出几个悠闲的烟圈。我看着那几个烟圈,觉得自己就是吐出来的烟圈,没有了目的,随意地就被他吐出来了。
他又问我他太太的事情,我说没有问题,我会尽力。
我不紧张不胆小了,以前见他的种种迹像因为这次见面而全面崩溃撤退,我像一个逃兵,只想着快跑快跑。
终于结束了。
我没让他送,我说,自己打车就行了。
我们就此分别。
他临上车前忽然说了一句,宋瓷,其实——我没让他说出来什么其实,没有什么好其实的。过去的光阴,是一颗鱼心,能游到的,也只是自己的心里。
挥手后,我上了一辆出租车,司机问我去哪里。
我说,外滩。
我曾经梦想过千百次来外滩,梦想过和简逸夏牵着手同游外滩。但如今我知道,那只是一个梦,有时候,爱情只是一个人的事情。
摇下车窗,看着上海夜色,我听到谁在唱——你记不记得我曾经在你日记中哭泣——我想,没有人记得。
如果有,那惟一记得的人,就是我,只有我。
而我,有一颗苦涩的鱼心,鱼的心,游到水里,眼泪,也落到自己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