谈歌
谈 歌 1954年生,现任河北作家协会副主席。著有长篇小说《家园笔记》、《城市守望》,中篇小说集《大厂》、《城市热风》等。作品曾多次获奖。
李小鹿慵懒地蜷在沙发上,抱着一只大碗吃面条,看全省新闻联播。她习惯这样一边吃饭一边看电视。刘晓峰过去总挖苦她,这种吃相很不雅,没有女人样儿。李小鹿辩解说,她只在家才有这种吃相。在家的女人样儿跟吃相没关系。
西里县出事儿了,电视没有播放画面,只有主持人讲解:西里县因为扩道拆违,农民与政府发生了冲突。主持人说,电视台记者还要做追踪连续报道。希望各级政府领导,在拆建的问题上,一定要了解民情民意。李小鹿心里稍稍动了一下,有些幸灾乐祸地想到了驻地记者站站长刘文玉,嘁!够这家伙忙一阵子了。
十年前的刘文玉,还只是个报社的业余通讯报道员呢。那年,刘文玉所在的企业破产了,谁能想到呢?别人都失业了,他竟然一声不响地调进了省报社,他是怎么混进来的呢?报社早就超编了,调进一个人多难啊!后来听说,是老社长章辉亲自给他跑的指标,省委宣传部长批的条子。报社的人都骂,说老社长聪明一世,竟然被刘文玉这个混混儿给蒙骗了。前几年,刘文玉还评上了正高职称,学历不够(刘文玉是电大学历),走的“破格”。破格?破格从来都是降格的说词儿!报社有多少记者啊,都辛苦干了多少年,有的连副高还没评上呢。刘文玉评上了高职之后,就下派当了报社驻地记者站站长,正县级。于是,人们骂得更欢了,骂评委的眼都瞎了,或是吃了刘文玉的贿赂。就刘文玉发表的那些破文章,跟小学作文似的,他怎么够资格呢?可有什么办法?正高职称,蔫头蔫脑的刘文玉就硬是评上了;站长,刘文玉连蒙带哄地就硬是当上了。服气不?
不服气?那你就干生气吧!
卧室里的电话烫着似的叫起来,李小鹿忙丢了电视,放下碗,趿着鞋,进屋接了。
是女儿小敏,清脆的笑声连蹦带跳地跑出来:“妈妈,是我呀。想我不?”
李小鹿笑道:“小坏蛋呀,我正想你呢!”说着话,心里一热,嗓子一酸,眼就湿了。她和刘晓峰离婚两年多了,小敏判给了她。可刘晓峰的妈妈想小敏,想得吃不下睡不着,刘晓峰就朝李小鹿要孩子。李小鹿不同意,凭什么让你们带走啊?小敏却愿意跟着奶奶。李小鹿抵挡不了小敏祈求的目光,就心软了。再则,刘晓峰的理由是孩子可以在上海读书,上海毕竟大都市,孩子可以开眼界呀。李小鹿就答应了。小敏去了上海,一晃儿,已经半年多了。李小鹿与小敏说了几句闲天儿,刘晓峰就把电话接过去了,刘晓峰沙哑的嗓子让她听来仍有几分亲切。两个人敷衍着说了几句,刘晓峰就放了电话。李小鹿感觉自己挺虚伪,心里恨这个男人,还要硬要装出大度的样子。她心里惦记着小敏,胖了?瘦了?生活习惯吗?她的情绪突然有些纠结,回到客厅,西里县的新闻已经播完了,她也不想再看了。饭也凉了,她也不想再吃了。
按照李小鹿的计算法,她与刘晓峰十年的婚姻三七开。美满了三年,将就了七年。刘晓峰中途情感开小差儿,却在李小鹿母亲的预料之中。母亲当年提醒过她,刘晓峰一表人才,有口才,有激情,这种男人往往靠不住呢。这类男人多是大众情人。刘晓峰在省电视台当记者,出镜率很高。你能知道有多少不知深浅的女人会疯狂地迷上他吗?你就成了众多女子的竞争对手。你能保证你一次也不失败吗?只要你失败一次,就等于全盘皆输。李小鹿没在意,她觉得母亲讲得过于理性了,爱情就这样不堪一击吗?可是呢,母亲的话最终被验证了。刘晓峰跟她分手了。离婚之后刘晓峰,调到北京电视台了。唉,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这一夜,李小鹿惦记着小敏,没有睡好。她迷迷糊糊地好像睡着了的时候,刘晓峰和刘文玉走进来了,刘晓峰撅着嘴跟她闹气,刘文玉则跟她嬉皮笑脸,她被纠缠得没有办法,气愤地嚷了起来,闹钟就按部就班地响起来了。她睁开眼,忙起床,洗漱完毕,把昨晚的剩饭热了,草草吃了,就去上班。
进了办公室,她还想着那个梦,怎么梦到了这两个姓刘的呢?刘晓峰在她的梦里消失很多年了,刘文玉则是第一次,毫无理由地闯进了她的梦里。这人果真是难缠呢!
李小鹿打开电脑,看信箱,有驻地记者站发来的报道:
西里县扩道拆违工程,已经启动三年,旨在打通南北通道。距离西里县城十多公里的南北路段,当地农民盖起了诸多小旅馆与小饭店。大多是违章临建。县里多次派人挨家挨户做工作,却都被赶了回来。县委书记陈向南动怒了,调集警察去捉带头闹事儿的人。结果,警察与农民的冲突升级。两个警察被打伤了,一个饭店老板也死了(事后尸检证明,那个饭店老板死于突发性心脏病)。农民们越级上告,还抬着棺材到市委门前请愿了五天,就闹大了,酿成了群体事件。网上炒得得沸反盈天,市委和省委都派了工作组,县委书记陈向南被停职,县长周永建就地免职。(周永建这命呀,刚刚扶正不到两个月,就被免职了。周永建当副县长的时候,李小鹿曾经采访过他。李小鹿印象中,周永建是一个务实肯干的人呢。)市委秘书长张辰光接替陈向南,任县委书记。原副县长赵成久代理县长。拆违工作,暂停。事情暂时平息了。
李小鹿不知道,她看报道的时候,驻地记者站站长刘文玉,正给副总编秦得寿打电话汇报呢。
这几天,刘文玉带了两个通讯员,采访了西里县。新任县委书记张辰光前天上任,市委副书记肖长峰与市委组织部长张江东送他到任,当天晚上召开了全县干部大会。会上,张部长介绍了张辰光同志的简历,肖副书记要求西里县四大班子,在辰光同志的领导下,尽快摆脱被动局面。会议宣布原常务副县长赵成久同志代县长。见面会散了,张辰光接受了刘文玉的采访。张辰光告诉刘文玉,西里县的新班子,一定要做好拆违工作,给全县一个满意的答复。刘文玉告诉秦得寿,西里县的拆违工作,在全省肯定有指导意义,有写头儿。但是他的文笔不行,需要报社派一个有实力的记者来采访。刘文玉不在乎稿子由谁来写,反正到时候他要挂名的,记者站年底考评就能加分。秦得寿问:“文玉啊,你需要哪一个记者去西里县采访,你点将吧!”刘文玉犹豫了一下:“秦总啊,如果方便,请李小鹿来吧。她的笔杆子厉害呢。”秦得寿立刻答应:“好,就是李小鹿了!”秦得寿又坏笑起来:“文玉啊,你的攻势不给力呀!网上有一本《爱情攻略大全》,我推荐给你研究研究。”
报社的人几乎都知道,至今单身的刘文玉,一直对李小鹿情有独钟,且矢志不渝。是呢,一个男人如果猛烈追求一个没感觉的女人,或者一个女人痴心爱上了一个没感觉的男人,其中甘苦,当事人便是百般滋味了。李小鹿离婚后,常常收到速递的鲜花。她起初不知道是谁送的,也没在意,或许是朋友们安慰她呢。当她知道了都是刘文玉寄送的,她就非常郁闷了,你刘文玉自作多情什么呢?我李小鹿就是长八只眼睛,也看不上你一眼的呢。刘文玉却不隐瞒自己的想法,他公开承认,他就是要追求李小鹿,他说:“我爱李小鹿是我的权利。李小鹿爱不爱我,那是李小鹿的事儿。”有人私下议论说,男女相爱,多是性格互补,刘文玉有女人气,李小鹿的男人气多一些。他们应该合适。可惜呢,李小鹿对刘文玉根本没电。
李小鹿终于爆发了。那次,她竟在一天之内接到了刘文玉速寄来的两束鲜花。面对同事们讥笑的目光,李小鹿怒火中烧,她抄起电话,拨通了刘文玉,不等刘文玉开口,她就大嚷大叫起来:“刘文玉,我告诉你,我李小鹿不算什么。可是跟你比,你就是一只癞蛤蟆,我就是那只天鹅。你听明白了没有?我爱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我今天明白无误地告诉你,你空长了一副好躯壳,我喜欢的男人至少要有三点:才、情、趣。你有什么?要才,你是一个庸才;要情,你不懂爱情;要趣,你极端乏味。你记住,以后不要再纠缠我。这就是我对你的全部感觉!”不等刘文玉说话,她就摔了电话,大步走出了办公室。她知道,同事们从背后盯着她的那种诧异的目光,会像打量一个精神病。她有什么办法呢?都是刘文玉逼的。
可是呢,刘文玉竟像个二皮脸,依然如故。过了些日子,鲜花照寄不误。李小鹿简直没脾气了,她去找社长:“领导管不管?领导如果不管,我就要上法院告他了。”社长皱眉问:“你告他什么?”李小鹿脱口而出:“他骚扰我!”社长摆手笑了:“小鹿啊,行了,快行了!他骚扰你什么了?不就是给你寄鲜花么!”
社长说的是呢,刘文玉不就是寄鲜花么。就因为人家给你寄鲜花,你就把人家告上法庭?多大点儿事儿啊?你就不依不饶?你也┨……外国人了吧。
行了!行了!你有钱没处花,愿意寄你就寄吧!李小鹿认了。
不认又能怎么着?谁让你招惹了没羞没臊的刘文玉呢?
李小鹿坐在副总编秦得寿的办公室,她明确表态,不去西里县采访。她的理由却很脆弱,她最近身体不好,需要休息一下。她请求歇年假。秦得寿摆手不听,坚持说:“小鹿啊,你身体不好,当然可以休息,可我看你没什么不好呀。你先去么,如果坚持不下来。我再换人么。你是新闻部副主任,这样重要的采访,派别人去我能放心吗?”秦得寿是有名的快嘴,三句五句下来,李小鹿自知说不过,只好答应去。可是,出乎意料,秦得寿不让她采访西里县拆违的事,却要她采访西里县国棉厂破产的事。顺便采访西里县追讨信用社贷款情况。
秦得寿讪笑道:“老同学,你看不上刘文玉是对的,这家伙就是个蠢材,他跟我说了半天,也没找着重点。一则,目前全省尚存的国营企业几乎全部转型了。西里县的这家国棉厂,应是最后一家。二则,全省农村信用社还贷艰难,许多信用社,多被拖垮了。这肯定是两篇好稿子呢。刘文玉的笔头子不行,你去了,要好好总结一下,写出来肯定有指导意义呢。奇怪了呢,为什么现在,一个县城还会有国营工厂这种说法呢?而且群众反映很强烈的!”
李小鹿不屑地说:“秦总啊,这有什么奇怪的,现在还是社会主义么,就有国营工厂这么一个说法么。”
秦得寿瞪眼说:“你别蒙我,我知道,资本主义也有国营工厂这个说法呢。”
李小鹿摆摆手:“好了,好了!你是领导,我不跟你抬杠,我去采访就是了。”
官大一级压死人。李小鹿只能去。而且新闻部主任刚退休,李小鹿已经做了五年的副主任,也想再上个台阶呢。李小鹿不能得罪秦得寿,他是很重要的一票呢。
李小鹿和秦得寿是大学同学。秦得寿当年在班里不显眼儿,还挺猥琐,一双小眼睛跟老鼠似的,总是东瞅西看,心神不定的怪样子。鼻子下还常常挂着一些擦不干净的东西。可全班同学,就数他进步快,都副厅级了。应了老百姓的话,小孩胖,不算胖;大人胖,压塌炕。李小鹿毕业那年,到省报社实习,一起实习的还有秦得寿。实习结束,李小鹿发表作品多,就留下当记者。李小鹿就俯下身子,到处跑,写了不少好文章,就名声大振了。那时的年轻人,比较简单,争强好胜么。秦得寿却没有留下,当时的社长和主编,都觉得秦得寿平庸。秦得寿灰溜溜地去了省里一家杂志社,当了文字编辑。再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也有人说一点儿也不偶然,秦得寿托了一个远房亲戚的硬门子呢),他调进省委,给某领导当了文字秘书。秦得寿干了五年,那位省领导退下去之前,把秦得寿派到报社,当了副总编,副厅级。眼下报社有传说,秦得寿是下届总编的候选人呢。可李小鹿呢,干十几年,还是新闻部副主任。李小鹿长叹,人啊,没法儿比。不看你怎么干,而是看你跟准了谁。时下的秦得寿,早不是那个形象猥琐的小男生了,自从当了副总编,就盛气凌人了,说话也拿腔捏调儿的呢。李小鹿有时很恍惚,这家伙怎么变的?还是不是当年那个鼻涕虫秦得寿呢?
李小鹿坐了两个小时的长途汽车,终于到了西里县的高速公路出口,李小鹿有些晕车,她从不晕车的呀,今天怎么了?她感觉坐这趟长途汽车,像坐进了一个放大的骨灰盒,有一种已经告别了人世的感觉。汽车还没驶出高速路的时候,李小鹿请求司机在高速出口停一下,她要在那下车,有人接她。司机是个黑脸儿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满脸疙瘩,挺凶,冷冷地说:“不行!不能随便停,你到终点下车。”李小鹿就掏出了记者证,晃了晃。黑脸儿犹豫了,李小鹿嘿嘿笑道:“你是不是想让我给你写篇报道呢?”黑脸儿不再说话,汽车驶出高速口,就停了,李小鹿下了车,听到黑脸儿在她背后低声骂了句脏话,又听到有乘客骂:“妈的,现在的记者都腐败了。搞特权呢!”还有人嚷嚷:“司机师傅,你也没检查一下她的记者证?谁知道她是真是假呢?这年头假记者多了去呢。”若是平日,李小鹿一定要转身回去,跟这些人吵上一通。可今天她没精神,好像没听见。
吵架也得有心情呢!
李小鹿感觉浑身上下有一种潮乎乎的疲惫,像被长途汽车吐出来的一只瓜子皮。早在路口等候的刘文玉,笑嘻嘻地迎上来:“小鹿呀,欢迎!小鹿呀,你出马,必有大新闻啊!”
刘文玉人样子长得不错,大个子,五官端正。属于那种丢在人堆儿里,一眼就能找出来的帅男人。今天,他又刻意装饰了一番,穿着一身崭新的白色西服,扎一条金利来领带。头发也特意修理了一下,更显得风采惹人。他亲亲热热一口一个小鹿叫着,显得他跟李小鹿不是一般的关系,可是没戏!李小鹿对刘文玉根本就不在意,李小鹿讥讽地说:“刘站长,听你的意思,新闻好像是我制造出来的?我可不是恐怖分子呢。”
刘文玉不理睬李小鹿的讥讽,接着往下奉承:“哎呀,小鹿啊,你可是咱们省的头牌记者哟,谁都知道呢,李小鹿到了哪里,哪里就有轰动性新闻了。”
李小鹿感觉疲劳再次涌上来,她打了个哈欠,不愿意再跟刘文玉啰嗦:“好了,好了,刘站长,咱们走吧。”就怏怏地上了刘文玉的车。坐在了后边。
刘文玉也跟着李小鹿上车,坐在了李小鹿身边。李小鹿眼睛一瞪:“前边去!”刘文玉嘻嘻笑了:“好,我坐前边,给你当秘书。”就退出去,坐到了副驾驶位置。司机笑了笑,发动了车。刘文玉嘴里仍然没有闲着,他扭过头去,笑嘻嘻地问:“小鹿啊,新上任的县委书记你认识?”
李小鹿淡淡地说:“认识。”
刘文玉笑问:“怎么认识的?”
李小鹿皱眉,不耐烦地抢白了一句:“我说刘站长,我认识他就是认识他,你管我怎么认识的。我说在马路上认识的,你信吗?嘁!如果在国外,你这就是侵犯了隐私权。我可以上法庭告你。”
刘文玉嘻嘻笑道:“是啊,是啊!你要是在外国,我就不问了。这不是在中国么。”
李小鹿生气道:“中国?中国怎么了?中国就可以乱打听了。刘文玉呀,我最烦你这种问三问四的人了。你什么素质呀?”
刘文玉微微笑着:“小鹿啊,你误会了呢,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你们认识,这采访的事儿就顺利一些了。现在采访也是件困难的事儿啊。张辰光是个很难对付的角色呢。我担心他突然心血来潮,半夜三更打电话把你喊起来,提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李小鹿干脆闭上了眼睛养神,论胡搅蛮缠,她根本就不是这种男人的对手呢。明明是刘文玉无理,怎么能乱打听呢?可是刘文玉照样能说出一番道理,倒显得李小鹿气量小了,刘文玉却显得大度了。人家是从工作出发呀。李小鹿突然明白了这个男人为什么进步特别快,刘文玉真难缠呢!或许领导们都被他缠得无法脱身了,行了,快行了!给你一个站长去当,你赶紧走人吧!倒霉的是,她已经被刘文玉不屈不挠地纠缠上了。有人劝过李小鹿,你可以不爱刘文玉,可是也用不着那样无理地对他啊。自从连续献花的事情之后,李小鹿干脆对刘文玉撕破脸了,不管当着谁,也不管在哪遇到了,她都用刻毒的语言攻击刘文玉。李小鹿也反思过,是不是有些过了?每个人都有爱别人的权利,刘文玉喜欢李小鹿,这本身并没有什么错误,也用不着这样对待他。可反思归反思,见了刘文玉,她还是忍不住恶语相向。可是刘文玉仍然不急不恼,一点也不觉得尴尬。他见了李小鹿,该怎么献殷勤还怎么献殷勤。什么人啊!没治了!
高速出口距离西里县城还有十多公里。道路多年失修,坑坑洼洼像放大了的洗衣板,而且车也多,提不起速度,或许正合了刘文玉的心思。一路上,刘文玉的话就像车轱辘,也不管李小鹿是不是在听。李小鹿被刘文玉的话催眠了,她做了个梦,梦到了刘晓峰把女儿给藏起来了,她东找西找找不到,急醒了。这时候,车就进了西里县城。司机把车停在了县政府的门口,刘文玉真像个秘书似的,抢先下车,给李小鹿打开车门,他笑道:“小鹿呀,醒醒吧,到了。你刚刚做什么梦了?又喊又叫的,真吓人。”
李小鹿气恼地下了车,讥笑道:“我说刘文玉呀,你的好奇心少一点儿好不好呢?我告诉你,我梦到一只苍蝇总在追我。行了吧。你听懂了吧?”
刘文玉却一点也不生气,笑嘻嘻地说:“小鹿呀,我不知道你梦到的这只苍蝇是什么样儿的。可我从小就知道,天下的苍蝇都一样,从来不叮无缝儿的蛋呀。”
真生气呀,高低还是让刘文玉给占了便宜。
李小鹿气呼呼地走进了县政府大楼。
西里县政府办公楼刚刚盖好不久,十五层高楼有些夸张地矗立在县城中心,好像一个突然得势的暴发户,神气而且土气。办公楼是上届县委书记陈向南盖的,他事先肯定没有想到,他辛辛苦苦地盖好了新办公楼,却一天也没能使用,新任县委书记张辰光竟坐享其成了。李小鹿想到了“官不修衙,僧不铺路”这句老话,真是有些道理呢。省报社的大楼就是老社长主持建的,传说老社长每天到工地转一圈儿,天天追问进度。结果呢,大楼刚刚盖好,老社长就被调走了。他亲自指点装修的社长办公室,一天也没用上。媒体总曝光一些地方官员,大兴土木,建造华丽的办公楼,搞得老百姓怨气冲天。何必呢?铁打的衙门流水的官,你才能住几天呢?
多见前人栽树,少见前人乘凉啊!
李小鹿努力想象张辰光现在的样子。她跟张辰光有一面之交,在一个桌上吃过饭,那是十五年前的事儿了。
张辰光是刘晓峰的大学同学。
十年前,刘晓峰正在拼力追求李小鹿。刘晓峰那天在省城最大的酒店包了一个雅间,请所有在省城工作的同学吃饭。二十二人的餐桌坐满了。结婚后,刘晓峰告诉李小鹿,他请客就是为了在李小鹿面前显摆一下,让李小鹿看看他的人脉如何。那顿饭动用了刘晓峰近半年多的积蓄。李小鹿讥笑:“活该!你自找的!”
李小鹿的记忆中,张辰光那天好像心有旁骛,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李小鹿记住了一个细节,张辰光使用筷子非常笨拙,总是夹不住菜。刘晓峰悄悄告诉李小鹿,张辰光是个左撇子,最近不知道是谁批评他了,他赌气要改正这个毛病呢。李小鹿差点儿笑了,左撇子算毛病么?何必在大庭广众之下出丑呢。可是,她看到张辰光就那样吃力地夹着菜,终于夹住一筷子菜送到了嘴里,张辰光满意地笑了。李小鹿对张辰光的记忆,就是这么一个可笑的动作。张辰光那年在市里某个局当副科级秘书,人和职务都不起眼儿。谁也想不到,张辰光一来二去,就派下去当了副县长。干了两年,又调回到市委当了副秘书长。后来又是秘书长,市委常委,副厅级了。坊间传说,张辰光可能选调到某一个市任市长或者市委副书记。谁又能预料呢,他竟然下派当了县委书记,而且还是乱七八糟的西里县。
仕途,就是一条奇怪的路,你永远不会知道你在哪一个路口拐弯儿。你更不知道那个拐弯儿处,是什么样的命运在等你,甚至于抛锚。
一个中年男人从办公楼里迎出来,刘文玉大步跑到了李小鹿的前边。他笑嘻嘻地给李小鹿介绍,这人是县委宣传部副部长梁喜顺。
李小鹿打量了一下梁喜顺,大高的个子,像个运动员。一身西服非常正版。坊间戏说,古代有官服,当代的官服就是西服。无论哪一级官员,都是西装革履,像是一个炉子里烧出来的瓷人儿。
梁喜顺热情地跟李小鹿握手,抱歉地笑道:“李主任一路辛苦了。真不巧,领导们正开会呢。张书记和赵县长让我代表他们欢迎您。要不,您先去招待所休息休息?”
李小鹿微笑道:“好!给你们添麻烦了。”
梁喜顺忙摆手:“是我们给李主任添麻烦了呢。只是我们招待所的条件太差了些,新招待所还没盖好,李主任得将就些了。”
一路说着话,就到了招待所。
县委办公室王凤副主任已在招待所门前等候了。王凤小心翼翼地赔着笑脸,告诉李小鹿,已经安排了晚饭。陪李主任共进晚餐的有县委常委宣传部长许建军,还有副县长周长录。刘文玉便满意地笑道:“哎呀,这就很隆重了呢。”李小鹿瞪了刘文玉一眼。有人陪你吃个饭就隆重了?你真小样儿,见过什么呀!
吃晚饭见不到张辰光,在李小鹿意料之中。县委书记么,常常比市委书记还要忙。许多事情,他必须亲自出马过问或者督办。而且张辰光刚上任,不定多忙呢。
晚饭吃得很尴尬,李小鹿不喝酒,也不说话,只是旁若无人地吃饭。刘文玉和许部长周副县长王副主任亲热地推杯换盏,还说了几个荤素搭配的段子。他还不时看看李小鹿,李小鹿好像听不见,匆匆吃罢了,把筷子一放,微笑着点点头:“几位,你们慢慢用。”说罢,也不等众人搭话,就起身走了。把一脸尴尬的周副县长许部长王副主任丢在了餐厅。李小鹿知道这样做不礼貌,可她就是看不上刘文玉这种见面熟的劲儿,她就是要给刘文玉一个脸色看看。刘文玉则不在意地笑道:“李主任去休息吧,咱们接着喝!”
梁喜顺真是谦虚了呢。招待所装修得真不错,与省城里的四星级宾馆相差无几。李小鹿洗了个澡,很舒服地把自己摆在床上,看刘文玉给她准备好的材料。她看过之后,真替张辰光捏了一把汗。张辰光和他的新班子面临四件大事,都是上届书记陈向南启动的。陈向南一拍屁股走了,张辰光冷不防半道上接过来,等于接了四个烫手的山药蛋。他怎么办呢?可都是挠头的事啊。
第一件事:信用社追讨贷款。西里县信用社曾是省内有名的信用社,起步早。改革初期,为西里县的经济发展做了不少好事。可是,上个世纪末,将近十多个亿的呆账却把信用社给压垮了。信用社为追款的事儿,做了不少工作,可收效甚微。许多人欠着信用社一屁股账,就是不还。有的高级轿车坐着,别墅住着,就硬说没钱。几届领导班子,都曾为这件事采取过措施,可都不了了之。陈向南大张旗鼓启动这件事,容易吗?陈向南已经走了,张辰光怎么继续进行这件事呢?
第二件事,拆违。如果不拆违,南北通道就打不开。修建这条一级公路,是西里县经济发展的头等大事,重中之重。可沿途十几公里,都是老百姓临时搭建的商店,成了一个自发的农贸市场。上届班子下决心强拆!与老百姓发生了激烈冲突,导致陈向南周永建下台。张辰光如何圆满解决这件事,是对他上台执政的一大考验。
第三件事,西里县国营棉纺厂破产。这个厂是1958年建的。当时只是个不到一百人的小厂,机器设备也很落后。“文革”中,这个厂却发展起来了,当时国家投资很多,厂子迅速地扩建,工人增加到了600多人。成了西里县规模最大的企业。1985年之后,厂子渐渐显露败势。到1990年,厂子已不能正常运转,可工人总数增加到了八百多人。厂子一度开不出工资,靠贷款过日子。当时社会上有了“能人治厂”的说法,县委和县政府为了扭亏增盈,选派了县经委副主任楚昆阳,去当厂长。楚昆阳到任之后,搞了承包责任制。可是,厂子还是一步一步地败落了。而这个时候,楚昆阳却把自己的销售渠道跑畅通了。他干脆利落地停薪留职去了南方,建了自己的纺织厂。楚昆阳走后,新任厂长也无能为力,于是,工厂于1998年,正式关门。也不说破产,也不说开工,就这么半死不活地拖了十几年。今年初,陈向南启动破产,楚昆阳也被陈向南从外地请了回来,以老厂长的名义,参与破产转让工作。棉纺织厂的破产转让的公告也发布到了媒体,一些企业纷纷与西里县联系,要求到西里县来考察,陈向南去任之前都一概答应了,谓之“梧桐树行动”。果真能招来几只凤凰吗?
第四件事,下洼地的土地征用问题。十八年前,一个名叫罗大明的商人投资了上千万,征了下洼地1200亩河滩地。当时双方商定,罗大明与下洼地村共同开发,可是罗大明后来资金短缺,这件事就放下了。今年下洼地村竟强烈要求罗大明退回1200亩河滩地,还把罗大明告上了法庭。据说楚昆阳有意向购买这块河滩地,陈向南也与楚昆阳谈过几回了。楚昆阳真想购买吗?
又读了一遍材料,李小鹿感觉刘文玉不是草包,材料写得条理清楚。她转念一想,应该是刘文玉的手下整理的材料吧。刘文玉绝对没有这样的手笔。
李小鹿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她真的替张辰光发愁了。这四件事,何止是四个烫手的山药蛋啊?烫手的山药蛋可以晾凉喽,这可是四个硬核桃啊。张辰光啊,你啃得动吗?
李小鹿感觉张辰光站在了悬崖上。
李小鹿躺在床上看材料的时候,县委书记张辰光在西里县里最好的“花园酒店”摆下了一桌酒席,宴请从南方回来的楚昆阳。楚昆阳是被陈向南请回来的,他回西里县有两件事,第一,协助县政府完成国棉厂的破产;第二,他准备在西里县投资搞地产开发。
张辰光今天穿了一身柴灰色的休闲服,一双千层底的布鞋,显得很平民很亲民。他走进花园酒店的时候,还在思考楚昆阳的真实想法。楚昆阳已经向陈向南明确表态了,他要把下洼地村1200亩河滩地从罗大明手里接过来。楚昆阳要买那1200亩河滩地干什么呢?他真的要搞房产开发吗?
张辰光走进雅间,代县长赵成久,和常务县长牛德旺,正陪着楚昆阳说话呢。见到张书记进来,三个人急忙站起来。
楚昆阳打量一眼张辰光,这人要比他小十几岁呢。楚某当年在西里县当知青的时候,这个姓张的还不定干什么呢。张辰光似乎看破了楚昆阳的心思,他拱手哈哈笑道:“昆阳同志呀,我看过知青回顾展览,看过您当年插队的照片呢。您是咱们县的老干部了。”
楚昆阳摆手笑道:“哪里呀?张书记过奖了呢。”说着话,两个人的手紧紧握在了一起,站在门口的县电视台记者,便拥进来,前后左右给他们照相、录像。闪光灯连连闪亮着。
代县长赵成久感慨地说:“张书记啊,您见过的照片,也是老照片了呢。当年昆阳同志真是一表人才呢。”赵成久与楚昆阳很熟悉,他们都是1977年来西里县的插队知青(最后一批下乡知青),后来都留在西里县工作了。
张辰光忙点头:“是啊,昆阳同志当厂长的时候,我大学刚毕业么。我是小字辈儿呢!”他话锋一转,“岁月不饶人呢!昆阳同志,西里国棉厂关门停产,拖了近十年了,在向南同志的努力下,现在进入了破产程序。你可要出力啊,别让向南同志失望!”
牛德旺嘿嘿笑道:“向南同志把昆阳同志从江南请回来,足见县委的决心了。昆阳同志呀,咱们一定要把这次破产变现搞好呀。”
赵成久则用了一种暗示的口气说道:“昆阳呀,这次破产,咱们肩上的担子都不轻呢,一定要认真落实安定、和谐、团结的六字方针。这是上届县委与本届县委对这项工作的具体意见。”
楚昆阳听得有些乱,就走神儿了,他只看到这几位县领导都张嘴笑着、说着,却听不到他们笑什么、讲什么。他含糊其辞地点头说:“各位领导放心,我一定按照你们的意思去办。这也是陈书记和周县长定下的事儿么,只要不会人走政息就好呀。”
张辰光收敛了笑容,皱眉说:“昆阳同志,你这话有些让我们担待不起了,陈向南同志与我们这一届领导班子,都是要按照党的政策办的。政策就是政策么。不要说什么人去政息的话哟!”
楚昆阳笑起来了:“张书记啊,别急,别急哟!楚某信口开河惯了,我姑妄言之,张书记且姑妄听之罢了。哈哈!”
张辰光笑道:“别光说话了,大家坐吧,今天我要与昆阳同志好好喝几杯。以表地主之谊!”
李小鹿正睡得香,枕旁的手机响了起来。李小鹿经常外出采访,养成了昼夜不关手机的习惯——她担心家里找不到她。她朦朦胧胧地接了电话,是县委办公室王凤副主任打来的。她问有什么事儿,王凤小心翼翼地说:“李主任,四大班子刚刚散会,张书记在县委会议室等您呢,有事儿要跟您谈。”李小鹿看看表,用商量的口气说:“王主任,这都快半夜十二点了呀,是不是太晚了?有什么要紧事儿么?明天再说行吗?”王凤为难地说:“李主任啊,张书记一定要见您。他说有急事。要不,您亲自给他打个电话,说明原因……”话讲到这里,李小鹿不好再说什么了,她答应一声:“好了,好了,我这就过去。”王凤忙说:“车就在楼下等您呢。”
李小鹿穿好衣服,匆匆下楼,她一路猜想,张辰光半夜三更叫她去,会有什么重大或紧急的新闻呢?
推开会议室的门,烟雾弥漫,看样子刚刚散会,茶几上的几个烟灰缸,都堆成一座座横看成岭侧成峰的小山头儿了,张辰光坐在沙发上抽烟呢。李小鹿迎头撞进了烟雾里,呛得咳嗽起来。张辰光急忙掐掉了手里的烟,把窗子打开透气。然后,他迎上前来,热情地跟李小鹿握手:“哎呀,李记者,我张某人可是久仰大名啊,今天一见,您果然是光芒万丈。张某水平有限,工作难免多有疏漏,您可是要笔下留情了。”
李小鹿握着张辰光的手,也笑道:“张书记,这话是讲您呢,您还是风采依然啊。”多年不见,张辰光还是有她记忆中的样子,稍稍胖了一些,脸上的疲惫之色却掩饰不住,两鬓的灰白也隐约可见。官场,的确是一个熬人的地方啊。
李小鹿脸上笑着,心里有些奇怪张辰光的态度,张辰光莫非真的认不出她了?或者是她变化太大了?要不就是,刘晓峰把事情已经告诉他了,他不好讲什么?总之,这个男人有些奇怪,或者说有些装腔作势?一个人如果让人感觉到奇怪了,感觉到装腔作势了,这个人无论是男是女,总是个问题。李小鹿感觉到自己就是个经常装腔作势的奇怪女人。
那就谁也别说谁了。
张辰光与李小鹿相对坐在沙发上,秘书岳小霖端茶进来,张辰光接过,亲自递给李小鹿,感慨地说:“李记者啊,西里县的事,给你们添乱了。”
既然张辰光认不出了,或者他假装认不出了,李小鹿也就摆出一副公事公办的样子,淡淡地说:“这是我分内的事,我是来写内参的。张书记这么晚找我什么事?”
张辰光笑着说:“李记者呀,我找你来,是有一个话题要讨论一下。”说到这里,他对秘书岳小霖说:“岳秘书啊,去我办公室,把下洼地的材料拿来。”
岳小霖答应一声,转身出去了。
李小鹿点点头:“好,您请说吧。”
张辰光盯着李小鹿说道:“李记者啊,你能不能先回答一个问题,是先有蛋呢,还是先有鸡?”
李小鹿怔了一下,她认为自己没有听清楚:“张书记,你问什么?”
张辰光认真地说:“我是问你,是先有蛋,还是先有鸡?”
李小鹿气愤了,而且气愤得几乎要嚷起来,可她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这个倒霉的县委书记的脑子里瞎想些什么呢?大半夜把她喊来,就是为了这个话题?她突然想起了刘文玉的提醒:小心呀!这个莫名其妙的县委书记,常常会半夜三更心血来潮,把人喊起来,提一些不着边际的问题。
李小鹿怒目盯着张辰光,一言不发。
张辰光盯着李小鹿,愣怔道:“你想什么呢?这个问题的确是个问题呢。”
李小鹿猛地站起身,恨恨地说:“张书记,如果你没什么事儿了,我就告辞。还有,请你记住,我在西里县采访的日子里,你不要再拿这种狗屁问题来烦我。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李小鹿气冲冲地转身就走,差点撞上抱着一堆材料进来的秘书岳小霖。刚刚骂了粗话,她很为自己的冲动沮丧。可是,面对这个脑子好像进水了,或者让门挤了的县委书记,她今天就是想发作一回了。深更半夜把她喊起来,就问这种狗屁问题?
狗屁问题!狗屁书记!
岳小霖懵懂地看看悻悻而去的李小鹿,他纳闷儿地问:“张书记啊,您……怎么人家了?”
张辰光纳闷儿地摇摇头:“莫名其妙。”
岳小霖莫名其妙地站着。
谁莫名其妙呢?
第二天上午,棉纺厂的工人们把县政府大楼的门口堵了。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人头攒动,像一片黑压压的鹅卵石。人们还打着白布黑字的横幅标语:
棉纺厂把我们血汗钱交出来!
县政府要为老百姓做主!
几十个警察如临大敌,紧张地站在大门口,与这些情绪激动的人对峙着。李小鹿挤到了门口却进不去,她掏出手机,给县政府打电话,竟然没有人接电话,这个时候,刘文玉却把电话打过来了,刘文玉在电话里焦急地问李小鹿:“小鹿啊,你现在哪儿呢?”李小鹿说:“我就在县政府门口,进不去门。”刘文玉说:“行了,行了,你不要乱动,我这就去接你,你往右边看,路边有一辆白色捷达汽车,你看到了没有?你快上车来吧。”李小鹿往右看,果然见到了,就收了电话,挤出人群,朝捷达汽车走去,到了汽车前,刘文玉神色慌张地跳下车来,他一把拉住李小鹿的手,李小鹿心里不高兴,你拉我手干什么呀?占什么便宜呀?她挣脱了一下,却挣脱不开,就被刘文玉硬拉到了车上。刘文玉松开了手,他着急地说:“哎呀,小鹿啊,都急死我了。你怎么刚刚开机啊!你可别乱跑,如果让这些人知道了你的记者身份,他们就得包围着你诉苦,围到你晚上。你信不?”李小鹿瞪着刘文玉说:“那又能怎么了?记者还怕见人啊?”刘文玉摇头:“你不知道呀,这些人是不讲道理的,他们敢把你当人质扣起来。”李小鹿心慌了一下,却不相信地说:“没有这么严重吧?”刘文玉皱眉说:“算了,算了!我不跟你说了,你是不是要去见县里的领导?”李小鹿说:“是啊。我是来采访的呀!”刘文玉说:“你跟我走吧。”说罢,就开车。
车就往前开,到县政府后边的一条街道,刘文玉停了车,让李小鹿跟他下车,他领着李小鹿往前走,李小鹿奇怪地问:“刘文玉,你这是去哪儿啊?”刘文玉笑:“这里有一个后门儿,是上届县政府领导开的,就是怕正门儿被人堵了。”李小鹿苦笑:“共产党的衙门怕老百姓?”刘文玉摇头:“唉,没办法。”说着话,他们已经从街道里边绕进了一条胡同,是老式的胡同,两旁的院墙都是灰砖灰瓦,很逼仄,走到头,有一个小木门儿,油漆大多已经脱落斑驳,看不出颜色。门上有一个小窗子,半尺见方。刘文玉抬手敲窗子。小窗子打开了,一只眼睛很小心地往外看。刘文玉掏出记者证递进去,里边的人接了,片刻,又把记者证递回来,门就开了。李小鹿随着刘文玉走进去,她这才看出,果然是县政府的后院。刘文玉领着她走过一片花圃,就看到了县政府大楼的后门。李小鹿苦笑:“神神秘秘的,怎么跟地下党接头似的?”
他们走进办公大楼,看见大厅有几个农民,表情严肃,席地而坐。刘文玉悄悄告诉李小鹿:“我见过他们,是下洼地的农民代表。”李小鹿见地上还放着一幅白布黑字的标语,很醒目:
奸商罗大明必须退还我们的1200亩土地!
刘文玉领着李小鹿往楼上走。二楼的警卫拦住他们,刘文玉出示了记者证。警卫接过仔细看了,才放行。刘文玉低声告诉李小鹿:“下洼地的村民已经向市委举报了张辰光,说张辰光徇私舞弊,与罗大明勾结,从中捞取好处。张辰光认罗大明当了干爹。”李小鹿摇头皱眉:“这是人身攻击!张辰光怎么会认罗大明当干爹呢?他才来西里县几天么。”刘文玉叹道:“小鹿,人言可畏呀!”
他们走进了三楼会议室,县委县政府正与棉纺厂职工代表开座谈会呢。他们找了两个椅子在角落里坐了。李小鹿四下打量。参加会议的有县委副书记、副县长、法院副院长等人。刘文玉悄声告诉李小鹿,主持会的是楚昆阳。楚昆阳正在讲话:“……如果宣布破产,棉纺厂登记在册的正式职工,就得给补偿。给多少?县里应该拿出一个具体可行的意见。”
李小鹿盯着楚昆阳,细细观察。刘文玉在一边悄声给她介绍,楚昆阳在南方有大资产,据说已经超过了百亿。他这次被陈向南请回来,不只是要解决棉纺厂的破产,他还要在西里县投资。他已经放出风去,罗大明手里的1200亩河滩地,如果罗大明放弃,他就要买过来,他要在那里盖住宅楼。楚昆阳说,一个县城,如果没有几十座高楼大厦,那还叫当代的县城吗?据说,下洼地村的老百姓欢呼雀跃,楚昆阳被当作财神爷一般供起来了。李小鹿昨天晚上看过刘文玉写的背景材料,楚昆阳是1976年来西里县下乡插队的知青,后来被选调进了县城,就在西里县的锅厂当了工人。他能说会道,还能写文章。后来就调到了西里县政府办当了通讯员、副科长,后来他读了电大,就派到乡里当了乡长。再后来就当了县工业局的副局长,又当了经委副主任,再后来,就当了棉纺织厂的厂长。再后来就辞职去了南方……
李小鹿认真听着楚昆阳讲话,她觉得楚昆阳这个人有些魅力。比如,他讲话直言不讳,很率真。李小鹿评价男人,常常使用“率”,或者“不率”这个标准。所谓率,不是指长相如何,而是办事讲话。男人么,总得有一股子干脆利落的劲儿,才称得上率气。
可惜呢,现在“率气”的男人越来越少喽!刘文玉这种娘娘腔的男人却越来越多了。
接下来开始讨论。会议室里开始吵吵嚷嚷,各说各的道理,莫衷一是。李小鹿听出来了,这次会议,只是楚昆阳与棉纺厂职工代表见个面。不会谈出什么实质问题。所以,西里县的党政一把手,都没有露面。
会议散了的时候,李小鹿直接向楚昆阳走过去,她自我介绍,并出示了证件,表示想采访一下楚昆阳,主要采访他为什么要征用1200亩河滩地。楚昆阳豪爽地答应了。他告诉李小鹿,他要高价收购这块地,就是为了搞房产开发,比如,他可以给下洼地村的村民们宽敞的住宅。当然了,他主要是为了自己赚钱。
刘文玉一旁笑道:“楚总,你这样讲,也太直白了吧?”
楚昆阳说:“刘记者,你其实不必笑话商人,说大一点,是商人推动了世界进步。”
李小鹿笑了:“楚总啊,世界进步都是由穷人的血汗付出代价的。资本主义是靠剥削才能进步的。”
楚昆阳摇头:“你这话可是有些赶不上形势了。现在应该没有资本主义这个词汇了吧?”
李小鹿放下脸说道:“楚总,这不是我的话,这是恩格斯的话。”
楚昆阳一点也不尴尬地笑了:“嘿嘿,李记者果然是读书人啊。你能告诉我,你读恩格斯是读的中文版还是英文版?”
李小鹿不知道楚昆阳是什么意思:“我读的中文版。”
楚昆阳摇头:“那你等于没有读过。我可以负责地告诉你,无论是马克思还是恩格斯,只讲过资本家这个概念,却没有讲过资本主义这个词汇。这是翻译的失误。已经失误多少年了。”
李小鹿怔了一下,她没有想到楚昆阳口才这样好。行家一张口,便知有没有。楚昆阳是一个读书人。她用一种欣赏的目光看着楚昆阳。
楚昆阳狡黠地笑道:“我一向赞成读原文。比如有人总跟我讲,他读过卡夫卡,我问他读过什么版本的?他说是中文版本的,我就告诉他,那他就没有读过。好比说,你如果没有读过文言文的《史记》,只读过翻译成白话文的《史记》,那能算读过吗?”
李小鹿想不到楚昆阳如此饶舌,这应该是一个难对付的男人了。她摆摆手说:“楚总,我不想讨论语言问题或者版本的问题,或者说,我此时此刻没有这个兴趣。”
楚昆阳笑道:“我本来想在李记者面前装一回斯文人,看起来李记者不买账啊。你对什么有兴趣,你可以问。”
李小鹿继续问:“楚总,您能透露一下,您买那1200亩河滩地的真实意图吗?”
楚昆阳笑道:“我刚才已经说过,我当然是有利可图了。”
李小鹿问:“您还是没有说,您要做什么?因为从直观上考虑,在那1200亩河滩地上搞房地产开发,且不说地质情况如何,仅地段与位置,都是不合理的。”
楚昆阳笑了:“至于合理不合理,那是我个人的事儿。”
李小鹿紧追不舍:“您能不能详细讲一讲?”
楚昆阳摇头笑了:“请原谅,无可奉告。这是商业秘密。”
刘文玉插嘴笑道:“楚总啊,这不是商业秘密,这件事,你是应该广而告之的。商人么,还有个同义词,伤人。受伤的伤。如果不伤人,何以言商呢?任何一次商业行为,总会有人受伤。所谓的商业秘密,多是伤人的秘密。对么?对不起,你可以认为我这是玩笑话。”
李小鹿有些惊讶地看看刘文玉,她想不到,刘文玉能说出这种刻薄解气的话来。行,刘文玉,我今天高看你一眼!
楚昆阳摊开双手,表情很无奈地笑了:“很遗憾,我们双方对商业秘密的理解不同。”他看看手表,笑道:“对不起,我还有点儿事,今天二位的采访是不是可以到这里了。再见!”说罢,他转身走了。
李小鹿望着楚昆阳的背影,泄气地摇了摇头。唉,这次采访就这样失败了,她知道自己对付不了这个油腔滑调的家伙。李小鹿想不透,楚昆阳为什么要征用这1200亩地,他与这1200亩地的关系有些奇怪,当年罗大明购地的时候,李小鹿来采访,实地看过,那一大片河滩地什么也干不了,如果遇到洪水,这河滩地就变成了汪洋。
楚昆阳要在一片汪洋河滩上建楼房,有病么?
刘文玉凑过来,苦笑道:“小鹿啊,棉纺厂就要竞拍了。怕是也不顺当呢。”
李小鹿看着刘文玉:“怎么不顺当?不是都招标了吗?”
刘文玉摇头:“我觉得他们是在做秀啊。”
李小鹿不相信地说:“做秀?可能吗?他们现在是急于把棉纺厂这只刺猬扔出去呢。”
刘文玉扑哧笑了:“小鹿呀,你真是个呆呀。”
李小鹿瞪了刘文玉一眼。
刘文玉忙笑道:“我说错了。别生气。”
西里县棉纺厂破产并且拍卖的决定,被前任县委书记陈向南谓之“梧桐树行动”,喻为栽下梧桐树,引得凤凰来。陈向南免职了,可“梧桐树行动”没有作废,继续在省报及网络上发布滚动消息,这几天,省内十几家企业代表和个人陆续都来了,另外还有两家省外的企业。他们都住在了西里县的宾馆里。来的都是凤凰呀,副书记和副县长都亲自出马迎接。一时间,西里县城的宾馆前,车水马龙。
街道上也悬挂了许多花花绿绿的欢迎标语,造出了热情洋溢的声势。李小鹿却感觉热闹的后边,是西里县的冷漠。至少,罗大明应该是冷漠的。李小鹿来西里县三天了,根本没有在公共场合见过罗大明。她很想去找罗大明采访一下。西里县的很多问题,都牵扯到了这个当年曾红极一时的人物。李小鹿上午打电话,把这个想法告诉了张辰光,张辰光说:“你可以去找赵县长,这件事,他可以安排你去的。罗大明先生是一个有意思的人物呢。”李小鹿听得很疑惑,什么叫有意思的人物呢?
罗大明能有什么意思呢?
当年罗大明征收下洼地的1200亩地,是想建设一个多功能的水上公园,他是从开发旅游项目着眼考虑的。并附带要建一个水产养殖基地。当时的县政府领导,正为引资的事儿发愁呢,罗大明的到来,就像天上掉下来一个财神爷,当下就签订了合同。是啊,当年是什么境况啊,那时的罗大明简直就是全县的大救星了,是他支持了全县的经济啊。当时的李铁明书记还表扬罗大明,是西里县人民最好的乡亲。李书记还想将县里的几个养殖厂挂靠在罗大明企业的名下,成立西里县养殖股份公司。罗大明当时不同意,他说,投资下洼地村,是出于对家乡的情感。但是,如果把几个厂子搞在一起搞股份经营,时机不成熟,动不得感情。可是,架不住县政府的左哄右劝,罗大明却不过人情面子,终于妥协了。于是,西里养殖股份有限公司就挂牌成立了。但是,各家都是独立核算的。市场还真是好了几年。那年,李小鹿还来采访过罗大明呢。谁知道呢,市场变化莫测,几年前,养殖公司开始走下坡路。各位厂长把责任都推到了罗大明身上,说罗大明的经营方向失误了。这还不算,因为楚昆阳的介入,下洼地村的老百姓,翻脸不认人了,逼着罗大明赶快卷铺盖走人。
真应了那句古话:人生如市,有市则来,无市则去。在市场经济面前,人情世故不堪一击呢。
李小鹿很替罗大明抱屈,罗大明首先是个商人么,虽有支援家乡建设之心,但人家肯定要把经济利润放在首位的。养殖基地垮了,不能说罗大明没有责任。但是生意场上,总是潮起潮落,由此亏了一回,就逼着人家走路?西里县显得小气了。赢得起,输不起。这是什么民风呀?
罗大明现在就在西里县的城关住着,当年县政府给他在这里盖了一栋小楼。
赵成久答应得很痛快,他先让秘书打电话跟罗大明预约了一下,就陪着李小鹿去了。一路上,李小鹿看着车窗外的市场景象,她感慨道:“赵县长啊,其实西里县这几年的成绩是主要的啊。我前些年来西里县,这几条街还是很冷清萧条的,现在都变得繁华了啊。”
赵成久笑道:“多谢李记者夸奖了。”
李小鹿看了一眼赵成久:“赵县长,我想问一句,这十几年里,罗大明以及乡政府以及下洼地村,有没有腐败的情况?比如行贿受贿,比如县、乡、村三级干部有没有从中捞取好处?对不起,我只是问问。您可以不回答。”
赵成久苦笑一声:“说起来怕你不相信,罗大明当年买这块地,他只是看着地图决策的。他甚至连下洼地村一步都没有进去过。乡政府的干部们,他一个也没有见过,所有的事情,都是他委托下属去办的。说什么行贿么?”
李小鹿惊讶了:“天下还有这样的投资人吗?”
赵成久苦笑:“有!就有罗大明这样的。要不然,无奇不有这个词儿怎么来的呢?”
赵成久接着说:“当时,罗大明跟县里签订了使用这片河滩地三十年的合同。按照每亩地一万块钱的价格,他一次交清了1200万元。这1200万元,除去县里使用了100万元,乡里也留用了100万元,余下的1000万元,都被下洼地村拿走了。”
李小鹿感慨地说:“这个价格,在当时不是个小数目了。”
赵成久点头:“谁说不是呢?放到现在也是个钱呢。罗大明的意见开门见山,让下洼地拿着这钱搞一些副业。可是,下洼地却召开了村民大会,大家一致同意把这钱分了。”
李小鹿摇头叹息:“短视啊。”
赵成久伤感地点头说:“是啊!村民们把这钱拿走之后,还总去给罗大明捣乱,罗大明建筑的围墙,被村民们偷偷拆走了好几次。后来县公安局出面,抓了几个人,罚了些款,才稍稍收敛些了。我说句不好听的,这叫什么人品么!”
李小鹿问:“楚昆阳要征用这片河滩地,他有什么想法吗?他说要搞房产开发,我总觉得不大可能,这地质情况允许吗?”
赵成久摇头苦笑:“这个楚昆阳呀,我当年跟他都是插队来的,在一条土炕上睡了两年多,熟悉得很呢。他经常会弄出一些惊人之举。我说不好的。真是说不好的!”赵成久连连摆手。
说着话,就到了罗大明的住处。车在罗大明的门口停下,二人下车,就听到院子里传出来悠扬的京胡声响,还有人在唱。李小鹿明白一点儿京戏,听出是《徐策跑城》的唱段:
湛湛青天不可欺,
是非善恶人尽知。
血海冤仇终须报,
只是来早与来迟……
赵成久点头笑了:“是罗老唱呢,他好这一口儿。还别说,真有麒麟童的味道呢。”赵成久按响了门铃。
院子里的胡琴声和唱声就戛然停了。
一个佣人模样的中年女人打开了门。女佣面无表情,向赵成久与李小鹿点点头,问道:“是赵县长李记者?”
赵成久笑道:“是啊,是啊,我们跟罗老约好了的。”
女佣闪在一边,说:“快请进吧。”
李小鹿随着赵成久走进了院子,院子五十步见方,很宽绰,有两株枣树、一株柿子树、一株苹果树。两层小楼,颜色已经有些灰旧了。但仍有当年的风光。靠南墙是一架葡萄,长得正盛,串串紫葡萄白葡萄丰润欲滴。葡萄架下,摆列一张石桌,桌上有一把胡琴,一只茶壶,一只茶杯。周围摆放了几张藤椅。
一个老人迎上来,笑道:“赵县长来了,这位是李记者吧?”
赵成久笑道:“罗老啊,李记者要来看望您。”
李小鹿忙上前与罗大明握手:“罗老,我是李小鹿。您还记得我吗?”
罗大明就拱手笑道:“李记者,当然记得呀,那年您采访过我啊。快请坐吧。”
李小鹿恭维了一句:“罗老记忆力真好!”
三个人就在葡萄架下坐了。女佣重新沏了一壶茶,端到了石桌上。给赵成久与李小鹿倒了茶,就退下了。
李小鹿看着相貌慈祥的罗大明,回忆当年与罗大明见面的场景,她感觉罗大明虽然老了些,但是,表情淡定,风度仍然慑人。她细细地喝着茶,细细地打量着罗大明,一时有些恍惚,她感觉自己是要与某一段历史对话。
话题就渐渐扯到了下洼地村的事情。罗大明淡然一笑:“我不能怪乡亲们反对我,这是句真心话。农民么,总是要被眼前利益驱赶。我考虑的是县政府的行为,县政府如果就是为了简单地平息这起所谓的征地事件,纵容下洼地乡亲们的胃口,后果真是有些不堪呢。什么是后果呢?如果这1200亩地一旦被他们收回去,虽然说不上倾家荡产,那他们也要倾家所有了。那下洼地村就再也没有回天之力了啊。我一直不相信,下洼地的村民们,在这1200亩河滩地上,能搞出什么别的名堂来。”
李小鹿直爽地问了一句:“罗老,现在下洼地村的老百姓这样反对您,您真的没有什么感觉或者说感慨吗?”
罗大明摇摇头,意味深长地笑了:“李记者啊,我没什么文化,从小喜欢听书,说书人讲过一个道理,原话我忘记了,大概意思是,羊都吃光了,羊圈就应该拆了。”
听到这里,李小鹿心头猛地一怔,她呆呆地看着一脸漠然的罗大明,猛地想起了一个典故,二战之后,丘吉尔正在波茨坦与美苏讨论战后的秩序,英国的总理大选已经把他选掉了,更加重视劳工利益的工党上台。丘吉尔卸任时感慨地说:对我这位做出过杰出贡献的首相无情,是英国这个伟大民族的象征。这两件事或许没有什么参照作用,罗大明不会是丘吉尔,下洼地的村民也不会是英国工党。可李小鹿还是感觉到了历史与现实之间,那种极为相似的东西。
李小鹿郑重地看了罗大明一眼。她感觉,这应该是一个风雨不动的老人。她为了冲淡一下苍凉的谈话气氛,笑道:“罗老啊,您的京戏唱得不错么。”
罗大明苦笑了:“我喜欢自拉自唱。那1200亩河滩地,就是我自拉自唱的呀。”
李小鹿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她用疑惑的目光看着罗大明:“自拉自唱?”
“梧桐树行动”的第一次会议,在县政府的礼堂召开。这个礼堂是1981年建的,原先是电影院,能容纳900多人。当时“文革”结束不久,全国文化复兴,国家掏钱在全国盖电影院。据当时统计,全国盖了8000多家电影院或戏院。可是谁能想到呢?还没有红火几年呢,全国的电影院都不景气了。西里县就把这个电影院改造成了县政府的会议礼堂。
会议的议题已经定好,来宾们放言座谈各自的项目与想法,县里详细讲一讲破产后的收购条件。可是呢,会议还没有开始,棉纺厂的几百个工人就跑来抗议了。许多参加会议的企业老板,竟然被工人们堵截在了会场外边,进不来。还有人被堵截在了半路上。并有两个老板的汽车被工人们扎了胎。这……还像是开会吗?
县公安局当下就行动了,可是,抓谁呢?公安局取证也取不了。只好带走了几个人,还没有问话呢,工人们又把公安局围了,要求放人。公安局长挠头了,打电话请示张辰光书记,问怎么办?张辰光生气地吼:“你们请示我干什么?你们公安局是干什么吃的?嗯?有证据没有?有证据,抓!没证据,放!”
固原市的刘老板生气地坐在县委办公室,他瞪着王凤副主任,用一口很纯正的山西口音发脾气:“我说,你们县里的工作是怎么做的么?”
坐在一旁慢慢腾腾喝茶的楚昆阳呵呵笑道:“刘老板,你别急么。”他放下茶杯,细细打量了一下这位财大气粗的刘老板。刘老板名叫刘志义,是固原县水泥厂的董事长,是全省有名的水泥大王。据说他是有来头的。他自话自说,他跟市委李副书记,是大学同学呢。他这次是被李副书记请来的。
刘老板哼了一声:“我活这么大了,真还没见过你们这样的。”
楚昆阳笑道:“刘老板,你怕是打错算盘了吧。”
刘老板怔了一下,就嘿嘿笑了:“楚总,你以为我怕他们啊,说实话吧。老刘我走遍全省还没有怕过谁呢?上次在省城,也是一家企业,拍卖吧,副省长亲自来坐镇。你说……”
楚昆阳摆摆手:“行了,老刘啊,别说你跟副省长,你就是跟省长,或者说你跟省委书记是表兄弟,我也相信。可是,如果你真中标了,你能走出今天的现场吗?”
刘老板瞪眼说:“楚总,你说什么呢?难道还有什么人想跟我过不去?要威胁我不成吗?”
楚昆阳摇摇头,认真地说:“刘老板,你错了,我怎么能威胁你呢?你推开窗户看看。你看看街上站的都是什么人?两千多工人和家属。你以为他们是羊吗?错!他们是狼!是红了眼睛的狼。我敢跟你打赌,你现在走出去,高声喊一句:我要收购!他们就都扑上来把你撕成碎片。信不?”
刘志义探头向窗外楼下看了一眼,不吭气了。
楚昆阳哼了一声:“我楚某人没有讲假话吧?因为拍卖,棉纺厂的工人们空前地团结起来了。他们知道,这次拍卖,是他们的共同利益到了最后的挑战时刻了。他们一分钱没有见到之前,就让你们把企业拿走,可能吗?”
楚昆阳摔门走了出去。
当天晚上,就有两个外地的企业撤走了,他们的汽车被人砸了。他们不知道还会出现什么麻烦事情。竞拍公司只好退了人家的抵押金。既然如此,就都别耗着啦,竞拍的企业或个人,没等天黑呢,都走光了。“梧桐树行动”的第一次招标会,就这样流产了。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这筵席也┨……还没开吃呢,就散了。
采访的记者们都忙乱了。刘文玉想采访一下两个省城来的投标企业,可是根本就找不到人。他泄气地给李小鹿打电话:“小鹿啊,我看这个张书记办不了什么事儿。一个工厂破产么,至于这么被动?这稿子还怎么写呢?咱们不能总写负面报道吧。”
李小鹿正给一片狼藉的会场拍照呢,她新买的这个数码相机挺好用,她正拍得顺手,就接了刘文玉的电话,她幸灾乐祸地笑了:“刘站长,这是你记者站的事儿,你用得着跟我商量吗?”
刘文玉怔了一下,就哈哈地笑了:“小鹿啊,这稿子还怎么写啊?我真替你发愁呢!”
李小鹿淡淡地说:“不用你操心了。我明天就得回报社一趟。”
李小鹿回了一趟报社。报社来电话,省委宣传部召开媒体工作会,她得参加。临行前,她认真想了想,还是把已经写成的《关于西里棉纺厂破产的思考》的稿子,拿给楚昆阳看了,请他提意见。楚昆阳表情认真地看罢,爽朗地笑道:“李记者果然是大手笔,我真提不出什么呢。”楚昆阳托付给李小鹿一件事,他给在省城的父亲买了一些草参(西里县的土特产,多是被用来泡酒用),请李小鹿带回去。他要派自己的车送李小鹿。李小鹿谢绝了,说自己喜欢坐长途汽车。
李小鹿回到省城,开完了宣传部的会,就去见秦得寿,汇报了西里县的情况。秦得寿空洞无物地表扬了李小鹿几句,要求李小鹿继续在西里县蹲下去,紧抓住西里县几个关键的问题,继续追踪报道。秦得寿感慨地说:“老同学,如果刘文玉能赶上你三分之一,我还用发愁吗?刘文玉的水平怎么能当站长呢?广告也拉不来,稿子也写不出来,前任领导是怎么搞的么。算了,不提了。”李小鹿嘲讽地说:“秦总,我可是听说你跟刘文玉私交不错啊。你们可是经常一起喝酒的。你背后说他的坏话,不君子了吧?”秦得寿尴尬了一下,摆手笑道:“一分为二,一分为二么。”李小鹿不愿意再听秦得寿虚头巴脑地讲废话,就告辞出来。她在走廊里遇到了赵总编正陪老社长章辉下楼。
章辉已经退了三年,却还被留在报社当编审,看大样。章辉是国内新闻界的知名人物,当年很是写过几篇有分量的文章,引起过轰动。退休之后,还给首都的大报写过评论员文章,文采飞扬,让人瞠目结舌,真是宝刀不老啊。
是真宝刀当然不会老。
李小鹿恭敬地向章辉问好。章辉问了问西里县的事儿,李小鹿大概讲了讲。不是她敷衍了事,消息一向灵通的章辉,或许比她知道的更多呢。章辉说,小鹿,这几件事儿可都是大事儿,你要再敏感一些,新闻背后的东西往往更有意义。李小鹿连连点头。
章辉又关切地问刘文玉现在干什么?李小鹿来了气,绝顶聪明的章辉,为何让这样一个庸才给骗得晕头转向呢?还总挂念在心上?李小鹿不客气地说,刘文玉不称职。身为驻地记者站长,本地的新闻稿子也写不了,还从报社要人去帮忙。章辉却微微笑了:“小鹿,你还是不了解他呢,刘文玉是个才子呢。”章辉如此说,李小鹿更来气了,不管不顾地说:“老社长,您真官僚了呀。刘文玉的水平怎么样?全报社有目共睹。”旁边的赵总编恼了,用目光制止李小鹿不要乱讲,是啊,这不是故意招惹老社长生气么?李小鹿也意识到了,急忙收了口。章辉却不在乎地笑了笑:“看来你真不了解他呢。小鹿呀,你先忙吧。”章辉就跟着赵总编下楼走了。望着章辉下楼的背影,李小鹿有些后悔了,是啊,自己何必跟一个老人较劲呢?章辉喜欢刘文玉,是全报社都知道的事儿,自己何必这么犟呢?招惹章辉生气。章辉退休前,对李小鹿也是很看重的。于是,李小鹿就想起章辉当年对自己的种种好处来了。唉,她暗暗发誓,今后再也不跟章辉提刘文玉了。或者,人就是这样,再明白的人,也会有糊涂的时候。报社的人常常取笑说,乾隆皇帝多能干啊,还不是让和珅给糊弄了。
刘文玉是和珅吗?
李小鹿回到办公室,还没坐下呢,她的手机响了。是刘晓峰。他说他在省城采访,停留时间很短,想跟李小鹿见一面,问李小鹿有时间没有。李小鹿挺生气,你找我,我就有时间啊?可想到了孩子,她就忍了气,问刘晓峰在什么地方见面。刘晓峰停顿了一下:“我们中午在一起吃个饭吧,你喜欢吃海鲜,咱们就吃海鲜,如何?”李小鹿冷笑一声:“刘晓峰啊,想放血了?吃!”刘晓峰哈哈笑了:“咱们海鲜城的大厅见吧。”
刘晓峰来得早,李小鹿进来时,他坐着看报纸呢。他抬头一笑:“大记者,好难请啊!”
李小鹿讥讽地笑道:“本记者十分好请。这么贵的地方,你要请我,我天天来。”她粗粗地打量了一眼刘晓峰,刘晓峰见瘦了,眉宇间有种遮掩不住的疲惫,过去一直红润的脸色有些苍白。或许生活得不如意吧?李小鹿心里升腾起一种快乐的感觉。
乱说了几句,二人拣了个散座,就开始点菜,李小鹿报复性地点了几只闸蟹。若是过去,刘晓峰就会嚷嚷起来:“你不过了?”可今天,刘晓峰却什么也没说,还点了一尾多宝鱼。要了两瓶酸枣果汁,两个人就吃了起来。李小鹿等着刘晓峰说什么。她猜想,目的性一向很强的刘晓峰,绝不会平白无故地请她吃这顿价格不菲的海鲜。出乎意料,刘晓峰竟然什么也没有讲,只是说了说小敏的学习情况,等于向李小鹿汇报。吃完了饭,刘晓峰又开车把李小鹿送到报社门口,就吹着口哨走了。李小鹿望着刘晓峰的汽车背影,她心里很纳闷儿,她搞不清楚,刘晓峰请她吃这顿饭是什么目的。
李小鹿是在回西里县的前一天晚上,去了楚昆阳家。她见到了楚昆阳的父亲楚抗日。
这个名字,就代表着那一个时代的特征。老人八十多岁了,很健谈。他告诉李小鹿,他不是西里县人,但是他跟西里县有一段关系。
有什么关系?李小鹿没有问,楚抗日也没有说。
李小鹿没有多待,把替楚昆阳捎来的土参奉上,又寒暄问候了几句,就告辞,出门的时候,楚抗日说了一句很让李小鹿惊讶的话,他让李小鹿给罗大明先生带好,转达他的问候。
楚抗日认识罗大明?还转达问候?看来两家的关系一定不会错。那么,楚昆阳为什么一定要挤走罗大明呢?
李小鹿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扑朔迷离的谜语里。
下午三点,李小鹿进了西里县政府招待所,她坐长途汽车闷了一身汗,想先洗个澡,可她刚要脱衣服,手机就响起来了,是张辰光,问她回来没有。她说刚刚下车。张辰光笑嘻嘻地说:“那请李记者来一趟我的办公室吧。昆阳同志也正好在这里。我们一起聊聊天吧。”李小鹿想起了上次的事儿,就讥讽地问:“不会又是先有鸡先有蛋的伟大问题吧?”张辰光怔了一下,哈哈笑了:“好了,好了!李记者,那可真是个大问题。你来吧。我让秘书去接你。”
李小鹿简单洗漱了一下,就下楼,岳秘书已经开车在楼下等候了。
李小鹿没有想到,张辰光在办公室里与楚昆阳嘻嘻哈哈地喝酒呢。她很奇怪,先不说一个县委书记,在工作时间邀人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喝酒对不对,奇怪的是,这两个人前几天还在会上唇枪舌剑,为棉纺厂补偿工人的数额,争论得面红耳赤。可今天呢,竟然又搂脖子抱腰拍屁股,亲哥们儿似的,同桌共饮了!这是两个什么男人呢?
李小鹿怔了一下,她开始怀疑,张辰光或许有意要让她见到这一幕?
两个酒气熏天的男人站起身来,嘻嘻哈哈地迎接李小鹿。
楚昆阳笑道:“李记者啊,千万不要误会,我跟张书记商量事儿呢。”
李小鹿坐在了二人对面,讥讽道:“是商量喝酒的事儿吧?”
张辰光摆手笑道:“李记者啊,你真误会了啊。我与楚总正在商谈下洼地的1200亩河滩地的事儿呢。这事儿可不赖我,楚总来了酒瘾,我只好奉陪几杯了。虽然是占用了上班时间,但还是工作么。”
李小鹿问:“现在下洼地的老百姓有意见,你们二位,一个是县委书记,一个是下洼地的投资商,你们如何应对呢?”
张辰光苦笑:“什么是老百姓?张某才疏学浅,粗陋地理解,这是个中性的词。主要看政府的教化如何了。左边一靠,就是人民,你用惹吗?右边一靠,就是刁民,你能惹吗?人民加刁民,就等于老百姓。”
楚昆阳半玩笑半认真地问:“张书记啊,我归于哪一类,是刁民,还是人民?”
张辰光眼睛一瞪,严肃地说:“楚总啊,按照我个人理解,你是绝对的刁民。政府对你有失教化呀!”
楚昆阳摇摇头,哈哈大笑了:“张书记这样说话,有失公允。就算楚某刁民了,那也是西里县政府教化缺位,放纵了楚某人呀!”
李小鹿郑重其事地说:“二位呀,一个是政府官员,一个是企业老板,上班时间,在一起喝酒聊天,且不说这对不对,但是我知道,二位都是西里县这次事件的焦点人物,如果能坐在一起,怕是要有新闻效应了。我是记者,现在就想采访二位。”说罢,就打开手包,掏出采访本。
张辰光急忙摆手笑了:“别,别!小鹿,我可是刘晓峰的老同学了。你可不能把这件事暴露出去啊。行了,行了!笔下留情。我敬酒一杯,权当自罚了。”说罢,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李小鹿讥讽地笑了:“张书记还记得刘晓峰呢?”
张辰光感慨地说:“怎么不记得呢?当年你们二位定亲的时候,我还参加过你们的酒会呢。日子真快,恍如隔世啊。我还没好意思问呢,你们怎么就劳燕分飞了呢?”
李小鹿鄙视了张辰光一眼:“东飞伯劳西飞燕,本来就不是一类。”她不愿意纠缠这个话题,她说:“你们二位谈什么呢?我坐在这里方便吗?”
楚昆阳也笑了:“李记者,您放心,我二人也是遇到一起了,都是兴之所至,没有别的。要不,您也来一杯?”
李小鹿摆摆手:“我一向反对女人喝酒。”她看了看楚昆阳:“楚总对那1200亩河滩地的事儿,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了?”
楚昆阳看了看张辰光,含糊其辞地笑道:“有辰光书记坐镇,我怕是很难得逞啊。”
李小鹿问:“张书记,还有一件事,追讨信用社贷款的事儿,进行得怎么样了?”
张辰光笑道:“这件事正在进行,昨天,县里通知开会,所有贷款户来县会堂听报告,可是,你猜来了多少人。”
李小鹿摇头:“我猜不出。”
张辰光苦笑了:“应到会的,都是借款10万元以上的,应该有1471人。可是,一共来了不到20人。”
李小鹿叹息:“这……不对么。”
张辰光说:“县委县政府已经决定,成立西里县追讨贷款临时小组,我任组长。不是不来吗?都说现在借钱是大爷,要账的是孙子,我张某人就孙子一回。罢了!”说到这里,张辰光站起身,学着舞台上的戏剧动作,念开了道白:“众位兄弟,今日看俺张某,就暂且上门而去,讨要一遭。”
张辰光就摇头晃脑地唱了起来:“人情天理两分开,国法如炉莫进来……”
李小鹿听得发怔,她没有想到,张辰光的京戏唱得十分专业,竟然有板有眼有派。她听出了,张辰光的唱腔里有些悲凉。京戏是很能抒情的呀,她突然想到了也爱唱京戏的罗大明。
戏如人生?多指处世态度。人生如戏?多是逢场做秀。
县常委会决定,棉纺厂破产的事情要重新研究。之后,召开了常委扩大会。县里的四大班子成员参加,各局、乡、镇的领导都来了,李小鹿与刘文玉也列席参加了。会议气氛很紧张,李小鹿没有想到,张辰光竟然态度鲜明地反对给破产职工过多的钱。
张辰光半真半假地说笑话:“同志们啊,莫要笑话张某人财迷,没钱么!小时候穷怕了。如果我手里有多少亿,还用开会商量吗?”张辰光四下看着,他观察着县领导们的态度。
第一个反对的竟然是赵成久,赵成久笑了笑:“张书记,我还是那个意见,总要先把职工安顿好。稳定是第一位的么!”
李小鹿总感觉赵成久压抑。站在赵成久的角度去想问题,赵成久毕竟是西里县的老干部了,他当然知道这次破产会引爆什么后果。829个职工,加上直系家属,就有近万人。如果处理不当,闹将起来,县委怎么办呢?县委书记如果这样亮明观点,那就一点余地都没有了,你张辰光这番话如果传出去,人们会怎么看,怎么想呢?
张辰光点点头:“成久同志,稳定是有条件的,更是有原则的。”
赵成久含蓄地笑了笑:“张书记,现在的问题是,西里县这个最后破产的国营工厂,如果处理不好,就会引发群体事件。我想,咱们不能为一点点损失,就惹出乱子来。当然,这是我一家之言,还请同志们讨论。”
或许有了赵成久这种意见,人们开始说话了。政协主席笑道:“张书记啊,无论如何,也不能搞出乱子来的。要和谐么。”
张辰光讥讽地笑了:“大家不要曲解和谐这两个字。有问题,总要揭开。如果真是政府错了,政府要负责。如果是下边错了,就不能怕他们人多闹事,就用钱收买。政府有多少钱?政府不是银行。就算是银行,经营不好,也有倒闭的时候呢。”
众人不讲话了,都看着张辰光,不知道张辰光还要讲什么。
张辰光随手从桌子上抓起了一叠登记表,随意抽出几张,念道:“刘永泰,今年55岁,1973年参加工作,1980年无故旷工,被除名,1984年重新补办上班手续,1985年停薪留职至今。此人要求按参加革命工作33年计算工龄。”
会场上有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起来了。
张辰光看了看众人,继续念道:“张路军,今年48岁,1982年参加工作,1986年停薪留职,1992年买断工龄。到今,要求按照全部工龄计算。黄小爱,女,今年45岁,1987年参加工作,1994年停薪留职,后因拒绝交纳费用,被除名。也要求全部按照工龄补┏ァ…”
张辰光不再念了,把登记表摔在桌上,愤然的目光四下扫视着:“同志们,难道我们满足了这些无理要求,就是和谐?就是和谐社会了?他们满意了,全县的老百姓能满意吗?棉纺厂破产了,就要拿全县老百姓的税收去填这个窟窿吗?现在的情况就是这样,个别人,少数人,钻我们和谐、稳定这两个口号的空子,他们欲壑难填,得寸进尺,认为政府是唐僧肉,可以随便吃!”
赵成久摆摆手,大度地笑了笑:“辰光书记,不要激动,事情总要慢慢来,总不能激化矛盾么。”
张辰光也嘿嘿笑了:“成久同志,如何一个慢慢来么?我们要面对面向职工们讲清楚。我们总不能采取瞒和骗吧?”
赵成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皱皱眉头,脱口问道:“张书记,这两个词儿是什么意思?我赵成久什么时候瞒和骗了?”
张辰光淡然一笑:“成久同志,我是随口讲来,并无特指,你何必多心呢?”他转身,对坐在一旁的县财政局长李千才说:“千才同志,你把你的账本给大家算一算,我们如果退让,要拿出多少钱来,才能摆平这件事。”
李千才干咳了两声,拿出一个本子,他戴上眼镜,自嘲地笑道:“这眼睛说花就真花了呢。”他抬头看看众人,“这是两笔账,第一笔账,如果按照棉纺厂报上来的数字,我们就要拿出3个亿来,也就是说,我们县半年不吃不喝,才能解决。第二笔账,如果按照张书记的算法,也就是实际算法,也就是1000万,摆平这件事情。”
3个亿?会场上怔住了。西里县全年的财政收入,也只有6个多亿。
3个亿和1000万,这是两个悬殊太大的数字了。
会场登时沉闷下来了。
棉纺厂破产的新方案还没有最后定下来,下洼地的村民与罗大明的矛盾已经升级了。
县法院已经开庭了两次,罗大明的律师与下洼地村的律师各执一词,下洼地村要求罗大明补偿地价,如果不能增加地价,就退出下洼地村的1200亩河滩地。罗大明的律师则要求下洼地村要履行当初的合同,要求下洼地村退给他当初的租赁款,包括利息。
这起官司特殊而且复杂,县法院本着尽量调解不判决的原则,向县委县政府做了汇报,希望县政府出面调停这起经济纠纷。赵成久跟张辰光商量了之后,就让政府办公室打电话通知下洼地村,请他们派代表来县政府座谈。赵成久想在判决之前,与下洼地村民进行一次心平气和的对话。
一下子来了30多个村民代表,县政府的小会议室坐得满满当当。赵成久寒暄了几句之后,就笑道:“其实,这件事完全可以商量。不一定非要经过法院解决么。而且罗大明先生也不是一个不讲道理的人,有什么事情不能商量着来呢。官司不是不能打,罗先生与我们县合作了多年,我们应该以不伤和气为主呀!”
下洼地的村主任万成群讥讽道:“当年罗大明用那么便宜的地价,租用了我们的土地,就是利用了我们老百姓不懂市场行情。这里边就有诈骗行为。”
赵成久的眉头皱了皱,心里很不愉快了。罗大明是为下洼地村的发展做了贡献的。当年的1200万,可不是一个小数字。你们下洼地村把钱都分了,花了,现在又找后账,天下总没有这个道理么。可是他忍了忍,没有讲出这个意思来,他笑道:“老万啊,有意见可以提,不要上纲上线。我觉得,罗大明与你们的矛盾,可以协商解决的。”
万成群说:“怎么一个协商办法?赵县长,请别怪我说话难听。县政府的屁股坐得不正。”
一个中年村民说:“赵县长,我们也找过县政府,可是没有人理我们。古人讲,不平则鸣。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赵成久笑了,他很惊讶一个村民能把成语使用到这种熟练程度。他好奇地问道:“您尊姓大名?”
村民怔了一下,冷笑:“我叫高保山。我不怕你赵县长报复我。”
赵成久摇头笑了:“老高啊,你看,你何必小心到这个程度呢?我们现在是对话,你知道我的名字,我也应该知道你的名字吧。这样才公平,对么?”
高保山一时无话可说了,他尴尬地说:“赵县长,我是一个农民,不会讲话,您别见怪。但是,我们的利益要求县里保护。”
赵成久笑道:“你们要求什么利益?高保山啊,你们这1200亩河滩地,你们这些年使用了多少?你们在罗大明租用之前又使用过多少?你们要求罗大明退还,并且补偿你们的损失,这样做是不是不大合适了呢?”
高保山皱眉说:“赵县长呀,罗大明当年以低价买走了我们这1200亩河滩地,并没有干出什么事儿来。现在国家要求保护耕田,我们让罗大明退地,合情合理也合法呀!”
赵成久点点头:“这件事情,你们当初是怎么协议的,我也是清楚的。你们如果让罗大明退地,你们当年花的人家的钱呢?”
万成群接过话头,生气地说:“那钱,当时也不是我们自己花了。县里和乡里也扣了不少呀。要是还钱,县里乡里也得把钱吐出来。”
赵成久淡淡一笑:“据我知道的情况,当时罗大明征地用的1200万块钱,县里与乡里共用了200万。你们下洼地村拿走了1000万。这是有账可查的。”
万成群哼了一声:“就算是1000万吧。”
赵成久讥讽地笑笑:“不是算,就是1000万。你们能拿出来这笔钱吗?”
万成群还没有说话,就有村民代表抢着说:“我们可以把钱退给他,就是砸锅卖铁也退给他。如果我们掏不出这笔钱,我们就不会让他走了。”
赵成久淡淡地笑了,他知道,楚昆阳交给了下洼地村100万的地价定金,并答应罗大明撤走之后,立刻规划住宅开发项目。但是,楚昆阳还有一个条件,归还罗大明的钱,必须由下洼地村民暂且垫付。
赵成久不知道楚昆阳玩什么把戏。那1200亩河滩地,能干什么呢?那地质条件,别说盖大楼,就是垒猪圈,也垒不成样子的。鬼知道楚昆阳到底要干什么用呢?
或许楚昆阳果真有什么奇妙的商机?
吃过晚饭,李小鹿洗了个澡,穿上睡衣,蜷在招待所的沙发上看新闻联播。手机响起来,是张辰光。他问李小鹿有没有兴趣,实地考察一下关于西里县南北通道的建设。李小鹿笑道:“求之不得。陪着县委书记去视察,一定有八面威风呀。”
张辰光呵呵笑道:“此言差矣,张某一个七品知县,能够为我省大才女鸣锣开道,真是一件三生有幸的美事呢。”
李小鹿笑道:“张书记是一方父母官,李小鹿能够陪同,当是荣幸之至了。劳烦您大驾,派车来接我吧。”
李小鹿关了电视,换好了衣服匆匆下楼。
张辰光正微笑着在楼下等她。
驶出县城不到一公里,道路就变得很窄了,南北两车相遇,就得小心避让。汽车缓缓地行驶着。李小鹿这次算是亲身感受到了,为什么历届县委班子都为南北通道头疼了。
张辰光对李小鹿说:“李记者,权当解闷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李小鹿笑道:“别是什么老掉牙的故事吧?”
张辰光笑道:“还真让你猜对了,真是个老掉牙的故事。我小时候听大人讲的。岁月蹉跎,天老地老人老,只有故事不老啊。”
李小鹿笑了:“张书记,真看不出,你还真有文学激情呢。”
张辰光不再笑,他淡淡地说:“1941年春天,中国军队的一个团的兵力,在西里县阻击日军,掩护主力部队转移。双方展开了阵地战,可不像电影演得那样,那时中国军队的装备很差的……”
李小鹿插了一句:“张书记,我得先问清楚,你这是讲国民党的故事呢,还是讲八路军的故事?”
张辰光嘿嘿笑了:“李记者啊,我是讲中国军人抗战的故事。具体讲,是国民党的正规部队。”
李小鹿哦了一声:“我读过一些资料,国民党部队在抗战中牺牲很大。”
张辰光夸奖道:“李记者才高八斗,自然知道这一段历史。”
李小鹿哼了一声:“张书记,少贫嘴。继续说。”
张辰光继续说:“战斗进行了一天两夜,这一个团的战士只剩下了几十个人,还有十八名伤员。阻击的任务完成了,这几十人的队伍就撤出了,十八名伤员藏在了村子里。当时说定,过些日子部队就把伤员接走。”
李小鹿笑道:“十八个伤员,我记得《沙家浜》里演的也是十八个伤病员。那是十八棵青松呢。”
张辰光摇头苦笑:“可惜呢,这个村子不是沙家浜,也没有阿庆嫂和沙奶奶。”
李小鹿好奇了:“你继续说。”
张辰光皱眉说:“当时,日本人在这个村子贴出了一张限期的布告,要求这个村子在三天之内,交出负伤的中国士兵,便不再血洗这个村子。而且,以王道乐土的精神,厚待这个村子。”
李小鹿疑问:“后来呢?”
张辰光反问了一句:“你猜呢?”
李小鹿说:“他们会把这些伤员转移出去?”
张辰光摇头苦笑一声:“结局很让人失望,没有用三天,就在第二天,这个村子的老百姓就商量定了,把十八名伤病员绑了,押到村外,交给了日本人。于是,这十八名伤病员,就被日本人绑在了村外河滩的柳树林里,用刺刀挑了。那一年春天的雨水很大,河水里漂浮着中国士兵的尸体,那血……”
张辰光的声音枯涩起来,眼睛里闪动着泪光,他说不下去了,把视线转向了车窗外。他点了支烟,闷闷地吸着。
李小鹿感觉自己的心脏骤然停顿了一下,她觉得自己的内心突然被什么尖锐的东西深深地扎了几下。
张辰光低沉地说:“……很丢人呀!”
李小鹿徐徐吐出一口长气:“天啊……”她涩涩地问了一句:“后来呢?”
张辰光突然把烟掐了,低声说:“到了。李记者,咱们下车。”
李小鹿听出张辰光的口气很冲,急忙跟着他下了车。
眼前的景象让李小鹿惊呆了,道路两旁,灯火通明。黑压压的人群横在路上,许多人举着火把,李小鹿感觉自己像电视上那样,突然穿越时空,回到了那种蒙昧无知的冷兵器时代。人群嘈杂,很多人用很原始很脏乱的语言高声咒骂着。许多人手里拿着木棍和石块,她心里寒了一下,她的手下意识地拉住了张辰光的手。张辰光的手很热,她这才感觉自己的手是冰冷的。
张辰光朝她笑了笑,很镇静。事后李小鹿回忆,也就是在这一刻,李小鹿明白了一个道理,世界上,有些恐惧是从来不招惹男人的。
一个又高又胖的男人迟疑了一下,就走过来,准确地说,是朝着张辰光走过来,秘书小岳马上冲过去,挡在了张辰光的前面,岳秘书怒声吼道:“你们要干什么?”
张辰光却笑了,他轻轻地把岳秘书推到一边,他对李小鹿小声说:“李记者,你什么也不要讲。”然后,他迎着那个胖大男人走过去。人群突然安静下来了。
那男人在张辰光两步远的地方站住了,他用一种不愉快的口气说道:“张书记,我想问你几句话。”
按照常理,张辰光应该说,你说吧。或者问,你是干什么的?但是,张辰光什么也没有讲,他只是用一种很平静、很不屑的目光看着那男人。
那男人似乎迟疑了一下,接着说:“张书记……”他停顿了一下,他似乎要等着张辰光发问,但是张辰光没有,仍然是安静地看着那男人。
空气里有了些很僵硬的东西,悄无声息地向四下里汹涌地拓展。
很快,后边又有几个男人冲了过来,李小鹿情不自禁地倒退了一步,但是,张辰光依然站在那里,目光仍然平淡。
空气紧张得像拉满了的弓弦。
张辰光终于没有理睬那个胖男人,那个胖男人有些尴尬地退下去了。张辰光看着围上来的人们,他冷冷地说话了:“诸位听了,我是西里县县委书记张辰光,你们当中许多人都认得我。我现在很忙,我要去处理公务,你们聚众拦截我的汽车,耽搁了我的事情,我就要处置你们。你们相信吗?刚刚你们说,有话对我讲,有什么话,诸位可以到县委县政府去讲。”
“我们找不到你。”人群里有人喊。
“我们去哪儿找你?”
“县政府的大门我们都进不去,找什么找?骗人的话。”
“张辰光,你是个骗子!”
张辰光冷笑了一声:“骗子?嘁!我骗你们什么了?你们跟我谈过吗?你们一次也没有找过我,你们为什么说找不到我呢?县政府的大门,像你们这样拿着家伙,当然是不能随便进去的。那是政府的办公所在地。你们如果对拆违有意见,有想法,有要求,可以写信,打电话,或者找信访局。你们找过信访局吗?你们一味告状,告到市里、省里,甚至找到北京去闹。这些,我都知道,可是你们明白吗?最终问题处理,还要由县里来解决。”他说到这里,摆了摆手:“你们马上闪开道路,我的车子要过去。”
人们有些发蒙,都看着那个胖乎乎的男人,那男人高声喊道:“张书记,我就问你一句话,请你回答,这道路拆不拆?”
张辰光恼了:“政府已经多次广而告之了,拆与不拆,要经过县人民代表大会决定。今天,我可以再告诉你一遍,这个问题我不能回答,上届班子的决定已经废止,如何动作,还要再次经过县人大会议讨论,县政协也要提意见,最后才把结果交给政府。你们马上闪开道路,你们已经影响了公务。”
胖男人似乎也气愤了,他没有动。
张辰光大喝一声:“闪开!”
胖男人的目光胆怯了。他闪到了一边。
人们渐渐地闪开了。
张辰光抓住李小鹿的手说:“上车。”
汽车继续向前开着。黑洞洞的道路,李小鹿感觉到了一种压力。刚刚那一幕,她具体感觉到了西里县南北扩道拆违的难度。她看了看张辰光,张辰光却跟没事儿人似的,笑道:“李记者啊,你说这县城的夜色美不美呢?”
是啊,美不美呢?
西里县追讨贷款的事情,处在了僵持阶段。一些贷款不还的人口气很硬,他们给县政府办公室打电话,他们不是不还钱,县里那么多贷款不还的人,有的还是大户,只要他们带头,我们就还!
张辰光在追讨贷款大会上说:“不要扯别人,谁欠钱谁就还。不还的话,现场封存他们的汽车别墅。他们还懂不懂国法了?拿着国家的钱,自己享受。国家是什么?是冤大头吗?”
当下就有干部叫苦了:“张书记,有些人是咱们县的利税大户啊,如果他们闹起来,怎么办呢?”
张辰光冷笑:“别给我说这些,我不爱听。如果不是你们这些基层干部给他们撑腰,他们能这么猖獗无理吗?我丑话讲在前边,这次追讨贷款,是对各基层干部的一个考验。各乡镇追讨各乡镇的,谁家的孩子谁抱走。如果追讨不回来,别说我张辰光手黑,我就撤掉你们的职务。诸位,你们多少年来埋头苦干,熬到这个职务也不容易。我也不愿意这样无情无义。可是呢,如果你们连国家的钱都追不回来,你们这干部也就算是当到头了。事情都讲清楚了。散会!”
张辰光讲话的当天,有几个乡里就见了效果,一些贷款大户开始还贷了。县电视台根据县委宣传部的指示,点名表扬了这些人。
张辰光讲话第三天,两个乡的企业,则把县政府告到了法院,说政府派人强入民宅,违反了《物权法》。
县委为此召开了常委扩大会,张辰光在会上讲:“不要听这些,赶紧处理那些贷款死角。确实有困难的,需要老百姓评议,追讨小组认定。没有困难的,少废话,还钱!”
刘文玉得到了消息,苦笑着对李小鹿说:“这个张书记啊,简直成了市井泼皮了。”
李小鹿瞪了刘文玉一眼:“什么叫市井泼皮?我看啊,那些拿着国家的钱不还的人才是泼皮,就应该有张辰光这样的人收拾收拾了。”
刘文玉摇头说:“过犹不及呀。”
李小鹿看着刘文玉:“你这话是什么意思呢?”
上河乡追讨贷款发生了激烈冲突。上河乡的许得水带头反对县政府强行催款的行为。许得水是市里的知名企业家,他还是省政协委员、县政协常委。他开着两家木器厂,出品的仿古家具十分畅销。他当年从信用社贷款80万块钱,现在加上利息,已经有400多万了。他坚持说自己没有钱,他甚至让手下把上门追讨小组轰了出去。争执之间,双方还发生了肢体冲突,追讨小组还有人被打伤。追讨小组找到乡政府,希望乡政府出面做一做工作。乡政府却坚持说,追讨当然重要,也不能因为追讨把许得水的生意搅黄了吧。现在许得水是乡财政的利税大户啊。何况许得水还是县里市里省里的名人呢。
晚上十点钟,正在看晚间新闻的张辰光听到了岳秘书的反映,就火了,当即打电话把县委班子找来开会,他说:“许得水这个情况,很有代表性。一个乡政府,不是去替县委县政府做工作,而是护着他那一方水土,恐怕水土流失。好呀,先把这个乡党委书记搬开。告诉追讨小组,情况落实,就起诉那个许得水,看看他当年是以什么名义贷款80万的。有没有诈骗行为?”
张辰光讲话的第二天上午,许得水就被公安局拘留了。
李小鹿晚上在招待所吃过饭出来,在门口遇到了刚陪客人吃过饭的张辰光。两个人聊了几句追款的事,李小鹿摇摇头:“张书记,你们做得如此决绝,值得吗?是否有杀鸡取卵之虞呢?”
张辰光突然笑了,笑得很傻的样子:“李记者啊,我们为什么不这样做呢?我能眼睁睁地看着西里县的信用社被这些赖账的人弄垮了?就说那个许得水吧,老百姓反映,他家里的高级汽车就有近十辆,在省里都买了好几处高级住宅。他包的什么二奶、三奶都住在市里的别墅区里。他凭什么不还账?若说杀鸡取卵的话,这样的鸡有一个就要杀一个。”
李小鹿看着张辰光的样子,她摆手叹了口气:“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说,你这样下狠手,会有报应的。”
张辰光点头:“我知道,报应很快就来了。可是,如果我不这么做,那让谁来这么做呢?还记得那个惹你生气的话题吗?”
李小鹿看着张辰光,她一时想不透张辰光此时为什么讲这个。
张辰光摇头苦笑了:“李记者啊,何止是追款,这几件事都是硬核桃呢。只说棉纺厂破产吧。当年那些出去单干的工人,大多数都是自愿下海的,其实有些人,早已经发了财,可他们现在还是要闹着多要钱。按照国家企业破产法,工厂破产,就是八个字:财产变现,关门走人。棉纺厂的绝大多数的工人们是通情达理的。说明白了,也就是那几十个从来不好好上班的工人得寸进尺,他们私下里说得很明白,多要一分是一分。国家发钱,凭什么不要呢。这个问题闹得如此纠结,追其原因,就是前几届的县委班子一让再让,越拖越被动。现在也有人怕事,不瞒你说呢,现在的县委班子里,也还有人想搞一团和气。搞得了吗?好施小惠,言不及义,难矣!”
李小鹿看着张辰光,她不知道张辰光为什么对她说这些。这等于把县委班子的内部矛盾公开化了。
张辰光继续说:“再说拆违的事儿。已经讲了几年了。县里的老百姓都明白要怎么做。我现在这么做了,就算是违反了《物权法》,可是我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这条街,当年是省里某位领导同志倡议建设起来的。他当然要找我的毛病了。我如果不拆除它,这件事就会不定期地存在下去。临时建筑就会越来越多,越来越混乱。有人已经给我打匿名电话了,威胁我说,有我好看的。”
李小鹿笑了:“还有一件麻烦事儿呢,下洼地的1200亩地,你怎么解决?”
张辰光摆手笑道:“下洼地的事儿,会解决的,不用我出面。”
李小鹿说:“我知道你们的分工,下洼地分工给了赵成久同志。可是,在中国目前这种一把手决策问题的情况下,你还得出面呀。”
张辰光说:“其实呢,我并不担心刚刚说的这几件事情,我倒是担心另一个问题。”
李小鹿问:“什么问题?”
张辰光苦笑:“李记者,你可是手眼通天的人物呢。你怎么会看不明白呢,上边的领导一定会插手下来的。西里县这个地方,水深得很哟。”他看看手表,“行了,我得走了。今天晚上还得开会呢。”
张辰光说罢,便扇着膀子,撞开了夜色,一路走了。李小鹿看得有些愣怔。
在张辰光的坚持下,拆违的工作继续进行。县政府拆违办公室终于拿出了新的方案。
张辰光让县政府把这个方案拿到政协会上去讨论,然后拿到人大会上去表决。人大的表决结果很快就出来了,以3票弃权,2票反对,163票赞成,通过了决议,交县政府执行。
常委会决定,由县长赵成久上街指挥拆违。可是赵成久却突然血压高住进了医院。张辰光讥讽地说:“闻战鼓思大将,赵县长这血压可真高得是时候呀。”
张辰光给李小鹿打了一个电话,他在电话里说得很轻松:“李记者啊,西里县的拆违就要开始了,你不妨到街上看看张辰光书记的风采啊。”
李小鹿讥讽地笑了:“我真要去看一看,一个父母官是如何镇压老百姓的。或者说,一个公仆是如何收拾主人的。”
张辰光说:“不要把话讲得那么难听么。你可以看看西里县新上任的张书记,是如何对全县老百姓负责的。”
李小鹿坐上张辰光的车,去了拆违现场。
南北的道路果然被阻断了,许多人都围在路边观看。
张辰光笑道:“李记者啊,你就要看到热闹了。”
张辰光走下车来,领着拆违的队伍向前走。他身边跟着三个副县长和公安局长。
一个老太太在路中间跪下了,朝着张辰光嚷嚷起来:“我就是不搬家,你赵县长有本事、有胆量,就把我抓起来!”
张辰光拱手笑道:“老人家啊,你认错人了,我是张辰光。赵县长是你们的老熟人了,他抹不开脸,不好意思来呀。这不,我替他来了。抓人?我张辰光没有胆量,也没有这本事。这件事情是县人民代表大会举手通过的。如果说不通,就可别怪我张辰光变脸,六亲不认当包公了呀。”
旁边有人喊:“张辰光,你不要再骗我们,我们就是不让拆,你不怕出人命吗?”
张辰光看了看堵塞的人群,大声说道:“我再说一遍,这件事,不是我张辰光决定的,也不是赵成久县长决定的,你们反对,就是反对全县大多数人民的意见,就是破坏全县人民的利益。”说到这里,他的眼睛里有了泪光,他的声音有些发颤了,他表情痛苦地对老太太讲:“老人家啊,真对不起了,我今天跟您老说句心里话,就是我张辰光的亲娘在这里挡路,我也一样把她带走。”他猛一挥手:“带走!”
张辰光的话音刚刚落下,就冲上来几个警察,把老太太抬走了。
两个小伙子就冲上来,朝着张辰光喊着:“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了,这么大年纪的人,你们也敢来硬的?”
张辰光突然火了:“你们两个是谁?是她儿子?那你们把你们的母亲推到这第一线,我今天倒要问问你们,你们是什么东西?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了?为了自己的那一点点利益,就把老太家推来当炮灰?你们……回去吧!”
两个小伙子怔住了,他们呆呆地看着张辰光。
张辰光发火了:“我让你们回去!准备给你们的老娘送饭吧。她在这里妨碍公务,根据治安条例,她要被拘留。”
两个小伙子就扑上来,来抓张辰光,张辰光身旁的公安局长挺身护住了张辰光,几个警察冲过来,把两个小伙子也带走了。
李小鹿看着这一切,她心里感喟,张辰光做得有些决绝了。
决绝不在于选择的正确与错误,而在于选择的道路与态度。
下洼地村与罗大明的官司,法院今天最后一次进行审理。几个县里的领导也来旁听。法院的意见是,这件事情要妥善解决,不可再激化矛盾,尽量做法庭调解。刘文玉去旁听了,李小鹿没有去,她坐在张辰光的办公室,谈论这件事。
张辰光感慨地说:“当年罗大明先生,满腔热忱,把在上海与北京的产业,转移到西里县来了。我当时还是市委副秘书长,我负责接待过罗先生,我还陪罗大明先生喝过酒,老先生不善言辞,但是,我能深深感觉到,老先生那种想为家乡办点儿事情的强烈愿望。那天,他喝醉了,他告诉我们,‘我罗某人这些财产能推动一下家乡的建设,此生也就无憾了。我记得,他当时的眼睛是湿湿的。他前后招收了全县800多名工人,解决了就业。可是,后来呢,当经济情况稍稍不好了,我们是如何对待人家的呢。工人们冲进厂里,抢走了设备。还有个别县领导振振有辞地说,‘罗大明就是个商人么,他回到家乡就是要挣利润的么。这种话能听吗?是不是有点儿没天良了?”
张辰光有些说不下去了,他喝了口水,清清嗓子,停顿了一下,继续说下去:“那次,我是第二次见罗大明先生,是陪同市政府的领导来西里县听取情况汇报。罗大明先生坐在县委办公室里,听完了当时县政府领导和稀泥的表态,老先生伤感地起身走了,我忍不住把他送到楼下,他问我,‘辰光呀,你告诉我,是先有蛋呢,还是先有鸡?或者,是先有鸡呢,还是先有蛋?套用过来,是先有这样的县政府,还是先有这样的老百姓?或者,是先有这样的老百姓,再有这样的县政府?我现在还记得,老人家问我的时候,眼里有泪呢。是啊,我没有想到,他会提这样一个问题。”
李小鹿心头一震,她现在明白了,那天张辰光追问的这个话题背后,竟是这样一个心酸至极的故事。
李小鹿问:“你今天为什么不去法院旁听呢?”
张辰光摇摇头:“唉,我不愿去,我不愿意看到罗先生在法庭上那种伤感的表情。换句话说,我作为西里县的现任父母官,更不能去。如果我去了,即使是旁听,也有了与罗先生对簿公堂的味道。那是一种怎样让人心酸的味道呢?”
当天下午,法院的调解书也下达了,下洼地村民偿还罗大明的1000万元。下洼地村这1000万元打到了银行卡上,当下就交到了法院。这1000万元是村民们东拼西凑来的。
法院验证无误之后,罗大明当场领走了1000万元的银行卡。
当天晚上,下洼地村放起了鞭炮。
拆违的事情果然招惹了大麻烦。
有人讲过,西里县是一个神仙也不好惹的地方,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这里走出去了许多干部,后来,这些干部或者这些干部的后代,多是在北京工作。许多人至今与西里县有来往。西里县流行一句俗语:不行,咱们就上京城告状。咱们有人!
这次又告了,而且有不少人联名告。于是,西里县街头巷尾开始传说,上边有一个大领导给省里批示了,要认真调查处理这件事。果然,传说了没两天,北京就来了几个记者,调查西里县强行摊派并拆违的事儿。这几个记者要求采访张辰光。张辰光不出面,只让宣传部办公室的人给他们介绍情况。
李小鹿知道了,她打电话给张辰光,担心地问:“张书记啊,你总躲着也不是事儿么!你可以跟他们讲清楚呀!”
张辰光苦笑:“我惹不起,还躲不起?说清楚?他们都是戴着有色眼镜下来的,我怎么说清楚?我知道,陈向南就是栽倒在他们手里的。我这次能否躲得过去,也得看造化了。”
造化?你张辰光能有什么造化?
张辰光真是没有什么造化,他没能挡住告状人的攻势,省里的领导很快也下来了批示,要求市委市政府立刻解决西里县的问题。常务副市长冯天云亲自带队来到了西里县。来得急,张辰光正在主持开会呢,风尘仆仆的冯市长就一脸严肃地闯进来了。没办法,张辰光只好休会,接待冯天云一行。
冯天云喝了口茶,不高兴地说:“辰光啊,你这是图什么呢?拆不动就一定要拆吗?这下可好,省领导都说话了。怎么办吧?”
张辰光笑呵呵地问:“冯市长,你水平高,出个路子?”
冯天云哼了一声:“路子?能有什么路子。停下来!都停下来!领导高兴,老百姓也高兴。”
张辰光愤怒地说:“老百姓?就那几个人能代表西里县的老百姓?嘁!”
冯天云的脸放下来了:“几个?几个也是群众。辰光同志,你的话不能这么讲,毛主席都讲过,我们要相信群众,群众是真正的英雄。”
张辰光冷笑了一声:“天云同志,你不要断章取义,毛主席还讲过一句呢,我们要相信党。这拆违的方案,是县委同意了的,是县人大通过了的。县人大是干什么的?就是代表西里县老百姓的。就那几十个人闹腾,他们还算是老百姓吗?”
冯天云也火了,呼地站起身:“那你说,是什么?”
张辰光冷冷地看着冯天云:“冯市长,你说是什么?无理取闹!寻衅滋事!你真的不明白吗?就不用上纲上线了吧?”
他们在屋子里吵得声音太大,以至于楼道里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现在的事儿能瞒住吗?当天,西里县就传得满城风雨:领导们窝里反了。张辰光已经待不下去了。
那几个京城来的记者倒没有恋栈,走马观花式地采访了几天,就拍屁股走了。他们还算客气,把写好的调查报告一式两份交给了县委宣传部和市委宣传部。其中的一个姓杨的记者,是市委孙书记的校友,杨记者临走的时候不忘旧情,把事情的严重性电话知会了孙书记,让他有心理准备。说上边很重视这件事,要孙书记考虑好对策。孙书记接了电话,马上打电话给市委宣传部,让他们立刻到西里县商量对策。尽快给上边一个比较满意的书面解释。也就是说,要写一份材料,报到上边,以正视听。
市委常委宣传部部长王大兵,带着几个人星夜赶到西里县,张辰光在办公室接待了他们。都是熟人,没有客套,就进入了正题,王大兵担忧,说这几个记者回去,文章会立刻见报。市委宣传部研究了孙书记的指示精神,拿出的意见是,西里县要及早写文章,澄清事实。否则,如果那几个记者写了,无论领导还是读者,都会有先入为主的印象。那就被动了。张辰光皱眉说:“你们说得对!这文章你们操刀如何?”王大兵苦笑道:“张书记,您可是咱们市的赫赫有名的大笔杆子呀。我们这些人都是您的学生呢。您还是亲自动手吧。我们也都累了,得赶紧睡觉了。”说罢,连连打了几个哈欠,就起身告辞,带着手下几个人去招待所了。
王大兵耍了滑头,躲了。
是啊,人家凭什么不躲呢?谁让你张辰光逞能拉硬屎呢?你自己擦屁股吧。
张辰光送走了王大兵,就把县委宣传部的几个秀才找来了,也把李小鹿和刘文玉请来了,紧急商量这件事。宣传部副部长梁喜顺想了想,就对张辰光说:“张书记,北京记者留下的文章我们看了,说实话,他们真不是白给的。我们不是不能写,我们的笔力不够。刘站长呀,是不是请你们省报的同志来写。站在全省的角度,咱们毕竟是一家人么,帮个忙么!”
刘文玉连连摇头:“梁部长,不妥,不妥!这个事肯定不妥。京城大报记者写的文章,我们怎么能反驳得了呢?再说了,我们只是新闻记者,写个通讯报道还行,你们可都是正儿八经的笔杆子啊,要说思想水平、理论水平,你们肯定比我们强得多呀,我们如何敢在你们面前操刀呢,岂不是班门弄斧?张书记,您说是不?”
张辰光摇头笑道:“刘站长呀,咱们可是好朋友啊。你们不能隔岸观火呀!”
刘文玉摆手叹气:“辰光书记啊,不是我们不帮忙,挟泰山以超北海,非不为也,实不能也啊!”
屋子里顿时沉闷了。李小鹿扫视着众人,最后,她把目光停在了张辰光的身上,她明白,这件事已经惊动了上边。张辰光此时一定心乱如麻了。这篇文章其实就是一篇说理的文章,如果写不好,可能会给张辰光带来更大的负面影响,往严重里想,他的仕途可能就此中断。她心中突然升腾起一种拔刀相助的豪气,她淡淡地说:“如果大家都为难,那我来写吧!”
刘文玉打了个愣怔,忙说:“小鹿啊,你没弄明白呢,这件事情,不宜我们来写。比如角度,是一个县,还是一个省?他们是上边来的大牌记者呀,他们写了文章,咱们怎么┠堋…”
李小鹿不耐烦地打断了刘文玉的话头:“刘站长,你不要再说三道四的了。”
张辰光也笑道:“刘站长啊,你不想救驾,也不要拦驾么。”
刘文玉有些脸红了,他讪笑道:“辰光书记啊,此事不宜啊。”
张辰光看着李小鹿,语调有些深沉地说道:“李记者雪中送炭,张某巴不得呀。喜顺他们那几下子,我也知道。李记者这篇文章就是替我张辰光擦屁股呢。李记者写好了,张某感激涕零。如果效果不佳,张某同样感激涕零。李记者,说句没出息的话,张某今后的沉浮荣辱,也都在李记者笔下了。张某拜托了。”说罢,他哈哈笑了,半真半假地朝李小鹿拱拱手。
李小鹿刚刚要说话,刘文玉却站起身,叹了口气:“张书记啊,如果一定要我们写,那么,这篇文章就由我来执笔吧。”
李小鹿瞪了刘文玉一眼,她奇怪刘文玉这样反复,是不是觉得这里有什么好处可捞呢?她觉得这个男人愚蠢得不可理喻了。如果说刘文玉不会写文章,那是有点儿糟践他,他在记者行当里混了这么多年了,总能编个词儿,造个句儿吧。如果说刘文玉会写文章,那可真是扯淡了。遇到这种愚蠢的东西,猪头三也要抓狂呢。她冷笑一声:“刘站长,已经说好了,这篇稿子由我来写。”
刘文玉嘿嘿笑了:“小鹿啊,这件事你就不要抢我的头功了。说真的,无论从哪个方面讲,你都不应该跟我抢这个功劳啊!我可是驻地记者站站长呢。张书记,对吧?”
张辰光看了刘文玉一眼,不置可否地哈哈笑了。
抢功劳?李小鹿愣怔了一下,她实在不理解刘文玉这么说是什么意思?莫非刘文玉真的看出来这里边有什么机会?或者说,这里边有什么玄妙的东西,让刘文玉给看中了?这家伙呀,真是不图名利不早起呢。
张辰光看了看李小鹿,又看着刘文玉,笑道:“刘站长,您的才华,我也是久闻大名了,只是不曾拜读过您的大作,说说看,您如何写这篇文章呢?”
刘文玉认真地说:“我写这篇文章,能不能见报,我不敢说,但是,至少可以上内参。梁部长,我知道你们的难处。”
上内参?李小鹿的眼睛差点瞪出来。刘文玉,你真敢吹呀!你真不怕吹破了?
在一旁枯坐了半天的梁喜顺,放下茶杯忙点头:“刘站长说得对极了。但是,您要快。大兵部长明天一早就走。孙书记还等着汇报呢。”
李小鹿心里有气,讥讽地说:“好啊,刘站长,你主动请缨,我就不跟你抢这个功劳了。只是,时间太紧了,无论怎么样,也得要两天的时间,一些数据要核实,一些人还要谈一谈。总之,你要想一夜成文,除非你是神笔马良。”
张辰光也说:“是啊,这是一篇重要的文章,要写得慎重。刘站长要考虑一下。”
刘文玉哈哈笑了:“几位,都不要操心了,我不是神笔马良,但必须一夜成文。时间紧呀,我们必须赶在人家的前边。我刚刚说了,这篇文章既然由我来写,其中有两个理由:一则,我是本地区记者站站长。我责无旁贷;二则,我也是最早介入这件事的,我掌握的情况也比较多。如实道来,并不是一件难事。”
李小鹿看着刘文玉,简直想撞墙。她真不理解这个急功近利的男人了,她知道刘文玉那两把刷子,你能写出什么来啊?再则,这篇署名文章,闹不好是要引火烧身的。尽管她讨厌刘文玉这个人,但是她不忍心让刘文玉脑袋一热就往火炕里跳啊,更不忍心张辰光的前程耽搁在刘文玉的笔下。她诚恳地说:“刘文玉,你还是……”
张辰光却哈哈笑了:“李记者啊,你不要再说了,好吧,既然刘站长请缨,必定是成竹在胸了。这件事就由刘站长操刀了。刘站长,祝你笔下生风,龙吟虎啸啊。”
刘文玉却笑道:“张书记啊,我还没有说完呢。我还有几个条件呢。”
张辰光笑道:“你讲。凡是我能做的,我做。”
李小鹿愣怔地看着刘文玉,她真不知道刘文玉还要玩什么把戏。
刘文玉说:“请张书记办如下几件事。第一,找两个电脑录入员,听我吩咐。”
李小鹿忍不住问:“刘文玉,你要录入员做什么?还两个?”
刘文玉笑道:“此文章由我刘某人口述。两个录入员彼此可以校正录入错误么。”
李小鹿扑哧苦笑了:“刘文玉呀刘文玉,这是说正事儿呢,你别闹了好不好?”
刘文玉却不笑,继续说:“第二,请张书记拿一瓶上好的酒来,再配置几个精美些的凉菜,一起端到这里来。我就不再动了,就在这里成就这篇文章。兵贵神速,我们要抢在那几个记者之前……”刘文玉看了看表,“明天早上六点之前,张书记如果不睡懒觉,就来取稿子吧。”
满屋子的人都怔怔地看着刘文玉,谁也不笑了,看他的样子,真的不是开玩笑。
张辰光点头,他站起身:“好!”然后,他对秘书说:“岳秘书,你去准备两瓶茅台,四个凉菜,你就在门外值班,随时为刘站长服务。行了,如果没有什么别的事儿,大家都去睡觉。”他说罢,大步走出了会议室。
李小鹿脑袋像个洗脸盆似的走出来,她刚想说几句什么,可是她不知道从何说起,她真的让刘文玉闹蒙了。
刘文玉真是疯了!张辰光大概也疯了!一个疯子还好说些,如果两个疯子碰到一起,这事情就难办了。这件事怎么能这么处理呢?领导正等着汇报材料,张辰光怎么能交给刘文玉呢?张辰光啊!你敢相信刘文玉?那……你春节都得过错了日子。
李小鹿回到招待所,刚刚躺下,小敏打来了一个电话。小敏有些难过地告诉她,爸爸最近身体不好,情绪也不好。那个屈阿姨好像跟爸爸闹意见呢,好长时间也不来了。小敏希望妈妈给爸爸打个电话,安慰一下。李小鹿想了想说,今天太晚了,明天再说吧。她放了电话,心里有些不好受,她感觉自己这样拒绝孩子,会伤孩子的心的。她想起来上次与刘晓峰见面时的感觉。刘晓峰有病了么?
李小鹿曾经感觉自己很失败,一个33岁的女人,无论她把事业搞到什么辉煌的地步,可是她的家庭和个人的感情生活成了这副样子,她也感觉到失败。现在刘晓峰也处境不好,她心里没有了往日那种幸灾乐祸的感觉,反而有些心疼刘晓峰了。
睡不着,她索性打开电视,各个频道都是娱乐节目,还有几个电视剧,演的都是磨磨叽叽的男女情感戏。她看得心乱,便把电视关了。她看看表,已是凌晨两点多了,李小鹿突然想起了刘文玉,她真有点担心这个人闹出什么事儿来,她想了想,不管了,睡觉,让这个投机取巧的家伙尝一尝苦头吧。她胡乱想着,就睡着了。门一开,有人进来了。她看了看,竟然是刘晓峰,她诧异地问:“你来干什么?”刘晓峰呜咽起来了。她心里也突然不是滋味起来,刚刚要说话,手机响了。她睁开眼睛,窗子已经亮了,刚刚是做梦呢。她接了电话,竟然是张辰光打来的。张辰光笑道:“李记者,睡醒了吗?”
李小鹿问:“醒了。几点了?”
张辰光笑道:“现在是五点钟,你五分钟下楼吧。我派车去接你。”
李小鹿警觉地问:“什么事?别又是先有鸡还是先有蛋的问题吧?”
张辰光笑了:“行了,大记者,我是让你来看看,刘记者的文章已经写完了。”
李小鹿忽地想起来刘文玉写文章的事。她泄气地说:“他又闹出什么笑话了?让他自己负责吧。这事儿是他自己揽下的,与我无关。我放电话了。”
张辰光忙说:“你别放,你快过来吧。现在我的车大概已经到你的楼下了。”
李小鹿恨恨地说:“行了,我去。”她放了电话,开始穿衣服。她心里说,她这次回省里,一定得向社里反映情况了,赶紧把这个刘文玉另行分配工作吧,这也太丢人了。当驻地站长,影响报社的形象么!对了,报社的总务处长老肖今年退休了,刘文玉接手挺好,发个扫帚簸箕什么的挺合适。
李小鹿下了楼,张辰光的车已经等在那里。
到了县委会议室,李小鹿在酒气冲天的屋子里,看到了这样一幅景象,两个年轻的速记员,正哈欠连天地坐在那里,茶几上的四盘凉菜,已经狼藉。一瓶茅台酒,已经喝完了。刘文玉躺在沙发上,呼噜大作。李小鹿生气地过去,要推醒刘文玉,却被张辰光拦住了,张辰光小声说:“让他睡一会吧。”说着,把打印出来的稿子递给了李小鹿:“你看一下。”
李小鹿摇头,讥讽地说:“我不看,我不用看,我就知道他写的狗屁不通……”
张辰光惊讶地看着李小鹿:“你还是看看吧。”
李小鹿很奇怪张辰光的眼神,她接过稿子:“张书记,你怎么了……”
张辰光嘘了一声:“你先看,你先看,看过之后再说。”张辰光就起身出去了。
李小鹿有些疑惑地开始看稿子,只读了几句,她就感觉自己的心跳加速了。近两万多字的稿子,她一口气读下来,竟然读得她热血沸腾。她抬起头来时,眼睛里已经含满了泪水。文章至情至理,或激烈、或委婉,抑扬顿挫、纵横捭阖,不是大手笔是什么?这样的文章怎么会是刘文玉写的呢?她发现,张辰光不知道什么时候走进来了,悄悄地站在她的面前。
李小鹿惊讶地说:“这是……”
张辰光点头笑了:“这就是刘文玉的文章。”
李小鹿懵懂地站起身,她走到沙发近前,细细盯着正在酣睡的刘文玉,此时的刘文玉,在她眼里竟然一点也不讨厌了。刘文玉的表情,像一个熟睡的孩子。她一时有些茫然不知所措,她叹服地说:“天啊,我不是做梦吧?”
张辰光感慨万端:“果然是才子啊,刚刚两个录入员说,刘记者喝罢了酒,就开始滔滔不绝,两个录入员一刻不敢停顿,她们说,只是在小说和电视里见过这样出口成章的人,现实生活中,她们从来没有见过或听说过,有这样才思敏捷的人呢。两万多字啊!而且文章完成之后,只是稍稍改正了几个错别字。竟然一字不易。刘文玉,大才呀,李记者啊,你们报社真是藏龙卧虎啊,张辰光今天真是开眼了。怪不得当年你们的老社长章辉同志逢人就夸奖他呢……”
李小鹿一句话也说不出了,她的眼泪仍然在流着,她仍然沉浸在刚刚读过的文章里,那汪洋恣肆的文采,那大气磅礴的冲击力。
……
七天之后,京城传来消息,刘文玉的文章被某领导批示:深明大义,至情至理。有关部门不要干涉西里县的事情。西里县的事情,由西里县人民说了算。
再半个月之后,李小鹿在报社的会上,非常动情地评价了刘文玉的这篇文章,她说,刘文玉的文章,是一篇当代基层干部的陈情表。文章大开大合,神来之笔,文采省内第一,全国鲜见。
再一个月之后,李小鹿在西里县采访结束回到报社。再次见到章辉的时候,她十分诚恳地检讨说,她误会刘文玉了。但是她想破脑袋也想不透,刘文玉到底是怎么回事?如何这样一个才子,竟然做出那样一副庸俗的样子,而且一做就是十几年。章辉微笑道,刘文玉是个人才,当年他给报社当业余通讯员的时候,就被章辉发现了。所以,他力排众议给了刘文玉一个正高的职称。章辉又说,人生有两种活法,一种是常见的那种,活蹦乱跳,生怕别人不理解;一种是淡然处之,宠辱不惊。章辉还告诉了李小鹿一个秘密,他当年有几篇在首都大报上发表的评论员文章,都是由刘文玉代笔,章辉一字不易。李小鹿惊问,他为什么这么做?章辉叹息,用刘文玉的话讲,其中有两个原因:第一,刘文玉说他人微言轻,不如章辉名声大。中国是一个讲名头的国家,名不在,文不远。章辉署名,文章可以更有力地传播。第二,刘文玉说他一生不喜欢抛头露面,文章发表了就是,他不在乎署不署名。刘文玉署名写这篇文章,大概也有两个原因:他自知顽疾在身,来日无多,也就不必遮掩了。其二,他的确也怕李小鹿揽下了这件事,处理不好,会惹火上身。刘文玉私下对章辉评价过李小鹿,小鹿的文章虽然有才情,但是逻辑说理不够。刘文玉或许是担心这篇文章惹祸,一则给李小鹿惹麻烦,二则耽搁了张辰光。章辉长叹一声:“刘文玉呀,非常人所能识得啊。”说罢,就叹息着走了。
刘文玉口述过那篇文章之后,就回到省城,住进了医院。他已经是癌症晚期了。
一个温馨的黄昏,楚昆阳由赵成久代县长陪同,来到了下洼地村。他嘻嘻哈哈地看过了那1200亩河滩地,就到了乡政府的食堂,乡领导们陪着他吃了喝了,又陪着他去了会议室。会议室里已经坐满了下洼地村的村民代表。楚昆阳端坐在了首席,正式跟下洼地村民代表谈判。他看到了坐在一边的李小鹿,友好地朝李小鹿点点头。
乡政府的院子里,熙熙攘攘地站满了下洼地村的村民。
村民代表的中心意思是,楚昆阳要尽快兑现承诺,签订合同,与下洼地村共同开发1200亩土地。
楚昆阳左右看了看,就笑道:“我今天认真想了想,也真是怪我当时粗心了,你们都给我说说,这1200亩地能干什么呢?河滩地,什么也不能种。算是地吗?你们硬说是耕地,就是扯淡的话了。”
万成群怔了一下,满脸堆笑道:“楚老板啊,您不是说好要盖楼的么。第一期工程,先盖三十栋住宅楼,再盖百十套别墅,也绰绰有余呢。现在房地产正热啊。咱们可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呀。”
楚昆阳摇了摇头,皱眉说:“老万呀,你还是没听明白,刚才我已经表达了我现在的意思,看起来,我当时的考虑的确有些草率了。我那100万的定金,怕是要打水漂儿了呀!”
万成群惊讶地张大嘴:“楚老板啊,┠……”
有人嚷嚷起来:“楚总啊,您可别开玩笑,是您讲好条件,我们才赶罗大明走路的。”
楚昆阳非常有修养地笑了笑:“你们接着说。”
万成群说:“楚老板啊,还让我们说什么?这可是实情啊。”
楚昆阳突然收敛了笑容,他站起身,提高了声音:“你们如果想听我说说,那我就说说,其实呢,这个罗大明是个糊涂蛋啊。”
众人愣住了。
楚昆阳看了看身旁坐着的赵成久:“今天在座的,有县领导,还有省报的大记者……”说到这里,他看了看身边的李小鹿。“他们都是我请来的,我下边说的话,也想让他们听听。这1200亩地,我认真勘察了一下,所谓的耕地,就是一句瞎话么。这1200亩地,有986亩是河滩地。现在河流还没有完全改道,你们能种什么?剩下那214亩,也是盐碱地,种什么不长什么。罗大明当年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怎么就会买了这种地呢?一万块钱一亩?不错,刚刚那位说的不错,一万块钱是少了点,可是十年前呢?一万块钱是什么?那真是个钱啊!万元户那时候还真是个事儿呢,也就是说,他罗大明把1200个万元户放在了这里,他罗大明真是敢瞎扔钱啊。”
李小鹿愣住了,她不知道楚昆阳想说明什么。
楚昆阳突然横眉立目起来,他指着万成群怒气冲冲地说:“万成群,你说,你老实说,当时你们是怎么跟罗大明说好听的来着,你们那不值钱的眼泪是朝谁流的?你们找到上海,跪在罗大明的家门口不起来,你们以为我不知道么?你们恨不得朝人家叫祖宗呢。你们好话说了几火车,什么乡情如天大呀,什么落叶要归根呀,甜言蜜语把罗大明哄了来,这里的地质情况,你们以为人家罗大明不知道吗?你┟恰…”楚昆阳的声音突然喑哑了,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会议室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听到楚昆阳爆炸一般的咳嗽声,感觉他要把五脏六腑都要咳出来似的。
楚昆阳的咳嗽声终于平息了,他寒冷的目光冷冷地扫视着会场,他嘲讽地说道:“让我看啊,你们下洼地村,就是一些没有良心的村民。你们太贪财了。”
像突然点燃了火药桶的引线,会场上一下子乱起来了。先是万成群吵了起来:“楚昆阳,你是怎么说话呢?”
一些村民愤怒地站起身,有的往前拥,有的往外走,有人骂道:“操他娘的,他姓楚的凭什么这么说咱们。他还谈不谈生意了?”
“到法院告他去。咱们这地他说好了要买的,他现在不买不行!”
“他凭什么不买?他不买还不行呢。他敢耍咱们?咱们还押着他100万块钱呢!”
“不跟他谈,找县委县政府,找市委市政府……”
“姓楚的,你是不是找挨打啊?”
“楚昆阳,你想干什么……”
李小鹿心头大乱,愣怔了。是啊,在她眼睛里,楚昆阳是一个十分狡猾精明透顶的商人,他是绝对不会办错事儿、说错话的。他怎么了?他今天怎么了?吃错药了?没睡醒呢?脑袋进水了?李小鹿百思不得其解地打量着楚昆阳。
楚昆阳像换了个人似的,安静地坐在那里,缓缓地喝着茶水,表情完全是置之度外。似乎引起会场混乱的不是他,而是别人,他只是来看热闹的。
赵成久走过来,生气地看着楚昆阳:“老楚啊,你也太不冷静了。”接着,赵成久站起身,高声喊着:“乡亲们,大家不要走,大家静一静,刚刚应该是有一点误会。大家……”
让李小鹿万万想不到的是,楚昆阳突然站起身,走到赵成久跟前,摆手制止了赵成久,转身大声喊道:“下洼地村的混蛋们,我刚刚就是骂你们了,我将来还是要骂你们。你们是一帮忘恩负义的王八蛋东西,你们坑骗了罗大明!”说罢,他大步走了出去。
赵成久惊得脸白了,李小鹿也惊得脸白了。下洼地的村民们突然清醒过来了,他们有人怒吼起来了:“打他个王八蛋……”
“撕他的嘴,让他骂人……”
“揍他……”
会场里的人们前后蜂拥追了出去。
李小鹿心惊肉跳,空气中的火药味越来越浓了,她认定今天晚上会闹出大事情的,而且会闹出人命来的。她现在已经完全明白了,楚昆阳把下洼地村给戏弄了,他根本就没有开发那1200亩河滩地的打算。楚昆阳已经把下洼地的村民们惹怒了。李小鹿赶紧随着人群追了出去,她担心刚刚骂过人的楚昆阳会被愤怒的村民们撕成碎片。
追到院子里的李小鹿怔住了,她简直不相信眼前发生的场面:
楚昆阳的汽车前面,围堵了下洼地的一群愤怒的村民,他们呆呆地站在那里,却已经没有人说话了。或者说,他们面对着楚昆阳,瞠目结舌,惊惶失措了。
楚昆阳一手打开了车门,一只手里握着一支手枪,他冷冷地笑着,黑洞洞的枪口,对着汽车前边的村民晃来晃去,他的声音不高,却让人们听得势如炸雷:“有不怕死的吗?老子今天就真想打死几个。你们有种的上前来。闪开!老子要开枪了!万成群,你信不不信?老子今天就先打死你这个狗日的!”楚昆阳手里的枪晃着。那枪身上的暗光,十分骇人。
院子里的空气格外紧张了,一种危险在院子里无声地聚集着,村民们被一种恐惧的东西罩住了,没有人再喧嚣,像是一部正在播出的喧闹的电影,突然被人关闭了音频。
“闪开!”楚昆阳怒吼一声。
先是堵截在汽车前边的万成群挪动了脚步,然后,万成群身旁的村民也移动了,先是缓缓地,很快,人们动作越来越快,就迅速地闪开了一条通道。楚昆阳哈哈大笑,对司机喊道:“开车!”汽车就缓缓地开走了。有人醒过来,拔脚追过去,汽车的尾灯像两只凶狠的贼眼,已经渐行渐远了。
村民们彻底醒过来了,破口大骂起来,有人捡起石块朝汽车扔去,当然,这是徒劳的了。
李小鹿深深吐出一口气,她万没有料到,事情会以这样一个结果结束,楚昆阳会用这样的方式脱身而去。
她听到了赵成久恶毒的怒骂声:“楚昆阳,你这个王八蛋……”赵成久从来都是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啊,他今天也恨不得要撞墙了。
这世界疯了。李小鹿想。
当天夜里,楚昆阳就被西里城关镇派出所拘留了。经鉴定,他手持的是仿真的玩具手枪。楚昆阳解释说,他只是跟下洼地村的老百姓开了个玩笑。但是他仍以扰乱社会治安的罪名,被拘留十五天。其实,他只是在拘留所待了一天,就被放了出来。经张辰光书记亲自批准,县医院的医生去拘留所看过楚昆阳,说他有严重的心脏病,需要治疗。李小鹿得到了消息,苦笑道:“张辰光,楚昆阳,这两个人真是一唱一和呀!”李小鹿没有想到的是,楚昆阳被放出来的第二天,就打电话给她,他说有些话想说说。
楚昆阳亲自开车,来到招待所。看着李小鹿,他笑了:“李记者,你好恨我吧?”
李小鹿冷冷地说:“楚昆阳啊,你是一个大企业家么,手眼通天的人物。怎么能像个市井混混儿一样,还敢持枪行凶啊。”
楚昆阳冷笑:“那是玩具么,就一支玩具,就让那些泼皮们害怕了。怎么样?我事先跟我的司机打了赌,如果他们敢拦截我,甚至下了我的枪,我就服他们的气。我就送给他们1000万。”
李小鹿皱眉问:“楚昆阳呀,你为什么这么做?”
楚昆阳哼了一声:“我就是想耍笑他们一番。”
李小鹿惊叫起来:“耍笑他们?楚昆阳呀,你那是玩命呢,前天夜里,如果他们知道你手里是一支玩具枪,那些人就得把你撕成碎片。”
楚昆阳嘲讽地哈哈笑了:“可惜呀,他们鼠目寸光惯了呢,绝对没有这个胆子。”
李小鹿哼了一声:“是啊,谁敢惹你这个有钱有势还有枪的楚大老板呢?”
楚昆阳连连作揖:“行了,行了,你就别再挖苦我了哟。行了,咱们兜兜风去吧。再去看看那片河滩地?”
李小鹿坐着楚昆阳的车,车子向郊外驶去了。楚昆阳笑道:“小鹿啊,别闷着了,我给你讲个笑话吧。上一次,一个外商来到某县,召开投资洽谈会,会议开得很融洽,双方也草签了几份协议。就在会议要散的时候,外商放了一个屁。很响亮,会场就笑了起来。外商却煞有介事地追问,谁放的?谁放的?大家都憋着笑。会议散了,外商却撤资了。后来有人问他为什么?不是谈得好好的么。外商感慨说,连一个屁都没有一位领导敢替我扛着。我将来在这里办企业,难免要出问题,一旦出了问题,他们谁能替我扛着呢?我们信不过他们。”
楚昆阳讲完了,看看李小鹿,李小鹿猛地哈哈笑了。
二人说着话,车子就开到了那片河滩地上。楚昆阳停下车,笑道:“李记者,下车吧。看到了吧,这片地呀,种庄稼,肯定是不行,盖房子,更不行。观赏么,这里的风景还真是不错的。”
太阳已经西下,暮色渐渐涌上来,晚风卷着一股河滩的潮气,弥漫开来。一束一束的野草在鹅卵石间探头探脑地钻出来,小心翼翼地观察着越来越浓郁了的暮色。
两个人走在河滩地上,楚昆阳有说有笑,一会儿介绍这里的风土人情,一会儿又跟李小鹿说笑话,李小鹿感觉这个男人还真有点儿意思。这个时候,楚昆阳的手机突然响起来了,楚昆阳笑道:“会不会是下洼地村的人给我说好话呢?”李小鹿嘲笑:“他们如果给你打电话,就是骂你八辈子祖宗呢。”楚昆阳摇头笑了:“不会吧。”掏出手机,接了:“喂,是我,什么?……知道了。”
楚昆阳收了手机,他的表情突然变化了,他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他背过身去了。
李小鹿突然发现,楚昆阳有些老态了,他蹲下身去,双肩像风中的败草一般抖动着。在不间断的咳嗽声中,楚昆阳真像一个垂暮之年的男人了。她心里突然有了一分对这个男人的怜悯。再强大的男人,总有他鲜为人知的软肋。
楚昆阳接到了什么不好的消息?
楚昆阳转过身来,李小鹿惊讶地看到,这个刚刚还有说有笑的男人,已经泪流满面了。他用凄怆的目光看着李小鹿:“罗大明先┥……去世了……”只此一句,楚昆阳全身像被抽去了筋骨,他软软地靠在了一棵树干上,又顺着树干坐了下去,他哭了起来,哭得伤心欲绝,涕泪滂沱。
李小鹿心里也悲恸了,眼泪也流了下来。那样一个矍铄老人,竟然突然走了,上次见他时,他身体还是很健壮的。或许,下洼地村给他的刺激,也是一个原因吧。人啊,如果到了岁数,就像这风中的叶子,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落了。她只是奇怪,楚昆阳为什么哭成这个样子,会哭得这样伤心,她刚刚注意到了,楚昆阳第一次在私下使用“先生”两个字,他称呼罗大明先生?
莫非……对了,楚昆阳之前一定认识罗大明的。李小鹿猛地想起来了,她曾经替楚昆阳给楚抗日老人捎过草参,楚抗日要她转达对罗大明的问候。
这两家人一定有什么关系。什么关系?
西里县的四件大事儿,悬念迭出之后,最终还是解决了。
张辰光后来自嘲:“真是谢天谢地谢祖宗呀!”
第一,棉纺厂的破产终于制定了新的政策,按照《企业法》,通过法院,公开拍卖。拍卖现场竟然毫无悬念,只有几家企业蜻蜓点水之后,就拍屁股走了。那个不说普通话的刘老板坚持到最后,中标。棉纺厂的地皮卖掉之后,所有的钱,先发了拖欠工人的工资,并给工人发放了安置费。然后还银行贷款。那些闹事儿的工人也不再闹了。
第二,拆违的工作,进行得也算顺利。南北大道工程已经破土开工,大概在三个月后,就可以通车。
第三,西里县的清欠工作,全面启动,一个星期之内,信用社已经收回欠款八个多亿。
第四,下洼地的1200亩河滩地,已经交由下洼地村重新使用。只是,下洼地村用这1200亩河滩地干什么呢,他们现在有苦说不出,或者哭都没有眼泪了。他们东拼西凑来的1000万元,结结实实地落在了那片河滩地上。等于他们做了一个美梦,梦醒了,他们回到了原处。他们被楚昆阳给耍了。他们一怒之下,以商业欺诈罪,将楚昆阳告上了法庭。可是法院经过审议,认为楚昆阳事前已经将100万定金付给了下洼地村。事后,两家达不成协议,100万定金已经归属下洼地村所有。此案不成立。
楚昆阳回南方了,临别的时候,赵成久和县政府的几个领导送他到了高速路口,李小鹿也来了。她很奇怪,张辰光竟然没有露面。不对么!你再忙,这几分钟的送别时间也应该有的吧?楚昆阳毕竟是西里县请回来的贵客呀。楚昆阳与李小鹿握握手,笑道:“向张辰光书记转达我的问候,我们或许还有可能见面的。”
李小鹿笑道:“他这个人,一向不守规矩,他应该来送你的嘛。”
楚昆阳苦笑着摇摇头:“李记者啊,您是一个善良的人,你不知道的……”说到这里,他看看一旁的赵成久等人,他低下声音悄悄地说道:“我和张辰光,并不是一路人啊。”
李小鹿惊讶道:“楚昆阳啊,你为什么这么说呢?”
楚昆阳左右看看,摆了摆手,继续悄声说道:“李记者呀,你以后会知道的。好了,再见。”楚昆阳上车走了。
赵成久走过来,打趣地笑道:“李记者啊,你们说什么呢?这么亲热?”
官场中的事情瞬息万变,人事上的变化更是阴晴不定。张辰光似乎正准备放开手脚,大干一番的时候,他却突然被调回了市委秘书长的位置。张辰光和西里县委班子都一时茫然不知所措。半年之后,人们才知道了内情,是省委一个领导接到了西里县状告张辰光的联名信。省委领导是这样批示的:一个群众意见太多了的县委书记,是否应该挪动一下了。市委认真研究了这个批示,本着爱护干部的原则,孙书记亲自点将,把张辰光调回了市委,当秘书长。
赵成久也随之调动。去了安福县任县长。挪了窝,不提拔。县委班子给赵成久送行,据说,在送行宴上,有人借着酒劲替赵成久抱不平,赵成久却苦笑:“渡尽劫波身还在。我很知足了!”
李小鹿是在准备回省城的时候,知道了这个消息。她心里很不痛快,仅她在西里县这一个多月以来,张辰光的所作所为,成绩是主要的。
李小鹿去找张辰光的时候,张辰光正在收拾东西。他见李小鹿进来了,就笑道:“李记者啊,我这就要回去了。你来看我笑话吧?”
李小鹿摇头:“张书记啊,你这人心理比较阴暗呢。我可是真心来看你的。”
张辰光苦笑道:“老天可没有降大任于我,可是却照样要苦我心志,劳我筋骨呢。”
李小鹿笑道:“好了,好了!我已经知道了,我就是来给你送行的。怎么样?我请你喝顿酒吧。”
张辰光奇怪地看着李小鹿:“李记者,我记得你是反对女人喝酒的呀。”
李小鹿就笑了:“你调回市里,是高升了啊。我今天破例,为你庆贺。”
张辰光苦笑着摆摆手:“算了吧。我是败军之将,何有庆贺之说呢?有高人指点过我,说这人啊,得意的时候,朋友认识了你;落难的时候,你认识了朋友。李记者,咱们是朋友了呀!”
李小鹿笑道:“张书记呀,你这是高升了,怎么能叫落难呢?你这是撒娇呢。”
张辰光嘿嘿笑了,他看着李小鹿,诚恳地说:“咱们出去走走吧。开了一天的会,脑袋都胀大了,跟个气球似的了,说爆就敢爆喽!”
李小鹿点头:“好呀,走走吧。我陪张书记去散散心。”
张辰光说:“咱们去看看那片河滩地吧。”
李小鹿怔了一下,心里有些奇怪,楚昆阳临走之前,也是去那片河滩地看过。张辰光也要在走之前去看看,那片河滩地如何成了他们共同的心结呢?
张辰光奇怪地看着李小鹿:“怎么,你不舒服?”
李小鹿笑道:“没有,走了个神儿。咱们走吧。”
张辰光亲自开车,半个小时之后,到了那片河滩地,二人下车。在河滩地里走走停停。
李小鹿说:“张书记,你还记得你给我讲的那个故事吗?”
张辰光怔了一下:“什么故事?”
李小鹿说:“那个抗战的故事,那天你似乎没有讲完。”
张辰光说:“哦,对了,我是给你讲过这个故事。”
李小鹿说:“我很想听你讲完那个故事。后来的情况呢?”
张辰光苦笑一声:“后来,这件事情就不了了之了。出卖伤病员的事情,这个村子竟然没有人承认带头。县志上记载,抗战胜利后,也就是1946年,国民党政府派人来调查过这件事,要抓捕出卖伤员的幕后黑手。解放后,人民政府也来调查过,县公安局怀疑是有汉奸特务。但是,两次调查都没有结果,村子里众口一词,都说不知道这件事情。文化大革命初期,村子里出现了两派,闹得很厉害。但是,在这个问题上,他们始终保持一致口径。他们甚至打出了另外的旗号,他们当年向日本交出去的是国民党士兵。是革命的行为。”
李小鹿突然骂了起来:“真他妈的混蛋!”
张辰光怔怔地看了李小鹿一眼,他或许为李小鹿骂出了粗话,有些奇怪。
李小鹿掩饰了一下,摆了摆手:“没事儿。你讲你的。”
张辰光说:“我讲完了。”
李小鹿沉默了一下,点头叹道:“或许真是村民集体出卖了那18个伤员?”
张辰光讲:“应该是这样。”
李小鹿悲哀地长叹:“这是一伙什么样的村民啊?”
张辰光摇头,他不再说话。
李小鹿突然问:“张书记,村子里集体出卖伤员的事情,是怎么被政府知道的呢?”
张辰光长叹一声:“村子里并不是铁板一块,因为有了一个少年,这件事情的真相才得以保留下来呀!”
李小鹿皱眉问:“什么样的少年?”
张辰光说:“村子里有一个放羊的孩子,名叫小山儿。小山儿是一个孤儿,从小被村里的一个富户收养了。这个富户的家里就有一个养伤的士兵。那天,小山儿偷听了富户和村民们商量的事儿,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在他家养伤的士兵。士兵让小山儿赶快出去告诉部队来接他们走,小山儿就跑出去了。”
李小鹿问:“结果呢?”
张辰光摇头叹息:“村民们发现了小山儿的企图,就把小山儿追回来捆绑了,或许他们惊慌之间,绳子捆绑得不结实,小山儿后来弄开了绳子,终于跑出了村子。或许村民们发现了小山儿去报信儿了,担心中央军来解救这些伤员,就赶在第二天早上,匆匆把这十八个伤员交给了日本人。”
李小鹿张张嘴,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感觉自己的心疼得很。
张辰光声音涩涩地说:“等小山儿通知了部队,部队赶来时,那些伤员已经被日本人用刺刀挑了。村民却众口一词地对部队说,伤员们离开了村子,他们不知道去向。村民们质问部队,你们不能只听信小山儿一个人的话呀。部队也无可奈何了。小山儿从此也再没有回来。解放后,小山儿向当地政府检举了这件事。可是,全村的人没有一个人证明这件事,这件事,也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李小鹿呆呆地听着,感觉自己的灵魂懵懂之间出窍了。
张辰光停顿了一下:“当年那个中央军团长,留下了一个儿子,这个人今年76岁了。他曾经找到过小山儿,说这件事不要再提了。”
李小鹿怔了一下:“小山儿还活着?”
张辰光叹息了一声:“他……他刚刚去世了。”
李小鹿猛醒过来:“你是说他是……”
张辰光看了李小鹿一眼,重重地长叹了一声:“对,是他,罗大明。”
李小鹿沉默了一下,又问:“那个76岁的老人是……”
张辰光点头:“这个76岁的老人,就是楚昆阳的父亲楚抗日。也就是说,那个中央军团长,就是楚昆阳的爷爷。”
李小鹿呆了。她猛想起来,楚昆阳那天晚上,如何表情会那样狰狞。刘文玉为什么要说,仇恨不可以继续。刘文玉是什么都知道的。李小鹿的心里突然像闪过一道电光,照亮了她以前总像在黑暗中摸索的问题:“这个村子在哪里?是不是……”
张辰光苦笑了:“你已经猜到了。”
李小鹿真的惊讶了:“下洼地村?”
张辰光说:“对,就是下洼地村。”
李小鹿感觉自己的心脏突然被鞭子抽了一下,有血汹涌地奔流出来,是一阵钻心的疼痛。她点点头,长叹一声:“我明白了,下洼地村被楚昆阳戏弄了。这是报复。”
张辰光摇摇头:“其实,楚昆阳是利用了下洼地村民的自私,下洼地终究还是被他们的自私报复了,罗大明先生十年前回来,是想帮助下洼地村,时间过去了,仇恨或许已经渐渐地淡漠了。或许,他想改造这片河滩,追抚一下那18个被日军杀害的烈士灵魂。他出资了那么多钱,其实,他并没有多少钱,那次出资,是他经商多年的全部积蓄,是倾其所有。他或许只是想落叶归根。可是,下洼地村的人,对不起他啊。村民们被利益驱动着,继续做着蠢事。楚昆阳则是利用了下洼地村民们的贪婪,他虚拟了一个非常理想的高价位,用100万定金做诱饵,帮助下洼地村挤走了罗大明先生,从而收回了罗大明当年那1000万元的投资。下洼地的村民并没有看出楚昆阳对他们的仇恨,而是被狂热的贪婪冲昏了头脑。是啊,在正常情况下,人的眼睛是黑的,心是红的。但是,一旦眼睛变红了,心就会变黑。下洼地村就是这样,他们忘恩负义,把罗大明先生挤走了。而最后,楚昆阳掀开底牌的时候,下洼地村的百姓们,竟然一无所有了。哦,话也不能这么说,他们毕竟留下了楚昆阳的鱼饵儿,那100万定金。”
李小鹿点点头:“我想起了安徒生的那个童话,渔夫与鱼的故事,唉,贪婪的人们,是从来不知道感恩的呀!”
张辰光苦笑了:“是啊,我上小学的时候,也学过这一个课文。”
李小鹿想起了楚昆阳的眼泪,她疑惑地问:“那楚家父子真的对罗大明先生……”
张辰光摇头:“不,不是楚家父子,严格地说,只是楚昆阳,他要替爷爷报当年的仇恨,但是,他们对罗大明先生是感激的。”他顿了一下,长叹一声:“只是,出卖那18个伤员的下洼地人,都已经不在人世了,他们作的孽,为什么要后人来还账呢?仇恨是会延续的啊,而且会延续几代人呀!仇恨到底是一种什么东西呢?为什么会有如此强大的惯性呢?”张辰光似乎是在问李小鹿,似乎又是问自己。
李小鹿看着张辰光,她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感觉自己的心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在寒冷的空气里垂落,一片片散在这片河滩地里。她迟疑了一下,张口问道:“还有一个问题……张书记,对不起,我们这一行都有刨根问底的习惯。”
张辰光哈哈笑了:“职业病?你问吧。只要我能回答的。”
李小鹿问:“你在这里边充当了一个什么角色?”
张辰光怔了一下,不再笑了,他点了点头,把目光伸向了远山:“我猜到你会问到这个,怎么回答你呢?我么,只是国家的一个基层公务员,或者说,一个基层的小官员。在位谋政,我要为这片土地负责。我只要楚昆阳支持南北大道的那3000万捐款,其它呢,我顾不得许多了。你知道吗,抛开书本上的理论不讲,从现实生活中来说,在所有的情感与利益上,从来没有双赢这个说法的。这真的是很尴尬的。在下洼地这个问题上,楚昆阳一开始就是利用我,需要我为他造势,他要报复下洼地村,把罗大明投资的1000万拿回来,而且当时讲定,罗大明先生这1000万,也会以楚昆阳的名义捐助给西里县。而我呢,也需要这1000万块钱的修路开工费啊。西里县,还是一个穷县啊。人穷志不短多是例外。志短者,却是常情啊。”
李小鹿恍然大悟:“张书记,我刚刚听明白,楚昆阳跟罗大明先生是……”
张辰光苦笑道:“他们两家本来就是一家。楚昆阳就是罗大明公司的总经理呀。这个秘密,西里县是不知道的。而我呢……唉!”
李小鹿长长吁出一口气:“我知道你心里的痛苦。”
张辰光没有说话。泥塑木雕一般伫立在那里,追魂儿似的风,一路劲吹过来,张辰光一动不动,衣袂飘飘。李小鹿有些愣怔,恍惚间,她突然发现,面前这个男人的身上,有一种不可夺志的力量。
三个月后,西里县南北大道正式竣工通车,李小鹿受到了邀请,她也赶来参加了通车典礼。新任县委书记许国盛站在主席台上,很兴奋地挥着手。许国盛在讲话中说,西里县南北大道的开通,为西里县的经济腾飞做了铺垫。许国盛举了一个例子,他说,人如果强壮,血脉一定要通畅。南北大道,就是西里县的大动脉。这个例子其实很俗,可是,却赢来了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
李小鹿心里一热,转身上了汽车。她急着回去,章辉刚才给她通了一个电话,章辉告诉她,今天上午,刘文玉已经在医院去世。章辉在电话里告诉她,刘文玉住院前,曾给李小鹿抄录了一首唐诗,要章辉在他去世后转交给李小鹿。章辉在电话里给李小鹿念了一遍: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
半缘修道半缘君
这是元稹的诗,李小鹿耳熟能详,她过去总觉得这就是一首表达爱情的诗罢了。可是听说是刘文玉住院前给她抄录的,竟然有了百般滋味。或许刘文玉内心一直就是想跟她表达这种深沉的情感?可是前几天,刘文玉尚在清醒的时候,给她发了一条短信,仍旧是那种嬉皮笑脸的感觉呢:“小鹿呀,人生就是打电话,你不先挂我先挂。”
深沉的刘文玉与嬉皮笑脸的刘文玉,哪个更真实呢?
李小鹿的眼泪悄悄地落了下来,她知道,这一个名叫刘文玉的男人,此生已经与她擦肩而过,却将成为她永久的心痛。オ
2011年5月定稿于保定オ
责任编辑 谢 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