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藏的战争(I)

2011-09-10 07:22杨志军
当代 2011年6期
关键词:喇嘛西甲西藏

杨志军

谨以此书献给我的夢想:

让我的河床流淌出世界的期待与未来

——西藏,冰川雪域,正是这种流淌的源泉。

第一章边警

1

慈悲的施舍出现在雨过天晴。江孜颇阿勒庄园的女主人一走出碉楼院落大门,就见从年楚河边的青稞地里走来一个云游僧。那僧瘦得像猴子,破烂的袈裟一条一条飘散着,拄着木棍,看到颇阿勒夫人走来,恭敬地停下,想弯腰,咔嚓一声,木棍断了,一头栽倒在地。颇阿勒夫人正要下马,身后的随从抢过去,扶起了云游僧。

颇阿勒夫人问:“你从哪里来?”

云游僧用藏语说:“印度。”

一个会说藏语的印度僧人立刻引起了颇阿勒夫人的尊敬,她使人拿来奶茶和糌粑。下马亲自捧上说:“那是佛教的故乡,你一路辛苦了,不知道来藏地干什么?”

云游僧说:“我来寻求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灌顶。”说着,推开奶茶和糌粑,“请不要用可恶的饮食沾染我的舌头,我已经发誓,求不到灌顶,永远不吃不喝。”

年轻的云游僧虚弱地咳嗽着,前走几步,又一次栽倒在地,便不省人事了。

崇敬和怜悯油然而生,颇阿勒夫人派人把云游僧抬进碉楼,好生照看,自己骑马走向宗山脚下的自居寺,来到白居塔四层北向的时轮殿门口。立刻有管家喇嘛迎出来,惊喜地说:“啊,施主。”引她进殿,让座于时轮金刚的台基前。另一边,斑斓的祥螺帘突然掀起,铁链哗啦一响,正在专心绘图的班丹活佛走了出来。

颇阿勒夫人起身,弯着腰说:“佛爷,我有事求你了。”

班丹活佛说:“施主的事就是佛徒分内的事,不必客气。”

四世班丹活佛是远近闻名的时轮堪舆大师。时轮堪舆就是把密法和风水合而为一,给大地山水绘制“吉凶善恶图”,标明畅通和有阻,畅通者神通,有阻者鬼阻,照着此图的红色标志,沿“神通”之路边走边修金刚大法,走遍后藏前藏,便能获得遍知过去未来、前生后世的成就。

几天后,颇阿勒夫人带着印度来的云游僧达思,再次来到白居塔的时轮殿里。达思拜倒在班丹活佛脚下,按照拜师求法的惯例,献上了一块拇指大的黄金。

班丹活佛说:“金子再多也是不够的,收起来吧,颇阿勒夫人的面子比金子更重要。”又问,“你怎么知道,只有颇阿勒夫人请求,我才能收你为徒呢?”

达思说:“我原本不知道。是颇阿勒夫人仁慈的眼睛看到了我。”

班丹活佛说:“哦,你是一个有因缘的人。不过,因缘只有三年。三年后,你从哪里来,就该到哪里去。”

从此,班丹活佛就像照顾自己的孩子一样照顾着这个远来的青年求法者,尽其所能地传授着佛法。能给的都给了,饭食、衣钵、靴帽、秘密灌顶、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秘诀、修行的法要、做人做僧做佛的箴言。还有洗脚,班丹活佛给达思洗脚,达思不肯,滚倒在地说:“尊师,洗脚是奴仆的活,应该是我给你洗。”班丹活佛温和地说:“在我这里,洗脚是传法的一种。你要是不让我给你洗脚,我们就没有师徒缘分了。”洗了脚又说:“我知道你的过去,也知道你的今后,你是我命中的到来。今后,我不仅要给你洗脚,还要给你洗澡。”

三年过去了,相貌堂堂、禀性聪慧的达思如愿得到了一切。

有一天,在时轮殿打坐的班丹活佛突然说:“去吧,我最心爱的僧徒,你离开的日子到了,就在今天。”说着,眼睛一闭,两行浊泪长流而下。

班丹是修炼到家的高僧,早已不会伤悲,但这次却哭了。

达思不忍离去,央求道:“尊师啊,别让我离开,让我再跟你学三年。”

班丹活佛用手背擦掉眼泪说:“不要以为我是为离别而哭。人生在世,既没有离别,也没有聚合。当命中注定的一切就要来临时,谁也不要忘了佛也是人。释迦牟尼圆寂时,弟子们都哭了,因为他们看到佛陀的眼中心里也有不舍的泪光。佛陀寂灭后,这些泪光化作天上的泪雨,滂沱而下,树木惨白无色,月亮掉了下来,山川摇晃着,河流汹涌沸腾,狂风吹斜了大地,鸟兽呜呜地悲鸣。”他喘口气又说,“知道我为什么告诉你这些吗?这里是佛陀的西藏。”

达思还是不肯走,琢磨着班丹活佛的眼泪和话。

“我知道你为什么不走。”班丹活佛说着,从供桌上拿起一张他刚刚绘就的“吉凶善恶图”,递到达思手里:“你就要走向神通之路了,记住我最后的话,不可强走,不可凶走,不可暗走,不可不走,大法的修炼,不进则退,你要精进而为。”

达思抱着图,扑通一声跪下说:“尊师啊,我不是为了这张图。我从印度来西藏,本来仅仅是为了拜师求法,却找到了如父如母的依靠。三年了,你给我的恩情我无法用语言来表达,我怎么能丢下你回去呢?眼看着你老了,尊师。”

班丹活佛正色道:“我对你不是父母,是最伟大的佛。你要记住,上师之上,绝无佛名。没有上师以上的其他礼供对象,如果你认为上师以上还有佛和菩萨。那就永远得不到师传的真正佛法。走吧,是佛意让你离去的,因为在你的过去,曾有过更重要的恩典,你的报答是无尽的。”说罢,起身走向挂着祥螺帘的门。

达思咚地磕了一个头,伤感地说:“尊师,我还是不想走,再让我跟你修行三年吧,我一定会得道成佛,行不行呢?”

班丹活佛头也不回地指指天又指指地,意思是说:行不行你问天地鬼神。

当然不能就这样离开江孜,达思还得去向颇阿勒庄园告别。三年学法的间隙,他常来庄园,熟悉了颇阿勒家族的所有人,要告别的不仅是颇阿勒夫人,还有她的女儿央真和菩媸以及儿子鹊跋。

正是盛夏。颇阿勒夫人一家在草地上为他宴会饯行。夫人送给他一匹耐走善行的高山红马,央真送了一块鹿皮的手巾,菩媸送了一条红氆氇的腰带。鹊跋不知送什么,颇阿勒夫人说,你就送一把腰刀吧。鹊跋答应了,但临到送时又改变主意,送了一块没煮熟的羊肋巴肉,似乎说达思是一条狗,吃了就走。菩媸骂她哥哥没安好心,觉得达思需要一把腰刀,便从腰里摘下自己的腰刀,和红氆氇的腰带一起送给了他。

达思说:“尊贵的主人,我一个远来的异国乞僧,拿什么感谢你们呢?”

颇阿勒夫人说:“你是佛之下、人之上的僧宝,你给颇阿勒庄园带来了福气,这三年风调雨顺,青稞长得特别好,我们应该感谢你。”

大女儿央真说:“达思喇嘛你看,树上的喜鹊窝只要孵出小喜鹊,就再也没有用了。喜鹊第二次做窝的时候,一定在别处。”

小女儿菩媸说:“别丢了我的腰带和腰刀,在你打算忘记我的时候,你要还给我。我要用它们勒住你的脖子,劐开你的肚皮。”

儿子鹊跋瞪着达思,鼻翼颤抖着,什么也没说。

达思为颇阿勒夫人全家念经祝福。然后用餐。他说:“我听说善良的主人有着更加善良的祖先。你们的祖先在饿死的人群里抱回了唯一的幸存者,那是一个四岁的孩子,孩子长大后出家为僧,苦修三十年成为一代精深渊博的大

成就者。这便是班丹一世。从此颇阿勒家族就成了班丹世系最主要的施主,直到现在。”

颇阿勒夫人说:“班丹活佛把什么都告诉你了。这是家族和三宝的缘分。”

达思暗暗摇头,心说:这些谁不知道呢?来到江孜之前,就已经从哲孟雄的西藏人那里听说了。

饯行的宴会结束后。达思骑着高山红马离开了颇阿勒庄园,没走多远,小女儿菩媸就飞马追了上来。“达思你真的走了吗?再也不回来了吗?达思喇嘛我喜欢上你了,你带我去印度吧。”这样的表达已经不止一次了,每次达思只是不在意地笑笑。但这次他没笑,他望着菩媸姑娘天空一样清亮深透的眼睛,就像望着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时观想到的辽阔无垠的坛城,喜悦而激动。

“你会灌顶吗?”突然,达思冒出这样一句。

灵性的菩媸愣了一下,立刻说:“会啊。如果没有秘密的佛法,姑娘怎么会喜欢喇嘛?”

再也不用说什么了,她允许他那样,希望他那样。而他也早就想那样了,青春需要,感情需要,修炼需要,妙合无极的时轮堪舆金刚大法啊。达思用马鞭指着青稞地沿的树林,意思是去那边。菩媸策马抢先而去。两个人下了马。

达思说:“在我们印度,十七岁的姑娘已经是大人了。”

菩媸说:“在我们西藏,十五岁的姑娘生下了鹊跋。”

“你在说你阿妈?”达思丢掉马鞭,扑倒了菩媸。

江孜原野上的爱情就这样发生了。凄美的黄昏里,绿风摇动着,年楚河静湾里的涟漪飞上了天。云彩是水的样子,姑娘的江孜是水的样子。达思牵马走进了年楚河东岸遮风挡雨的洞穴,告诉菩媸:“我就在这儿等你,明天你再来。”

半个月当中菩媸天天来。半个月以后达思才真正离开。

达思问自己:这里有如父如母的尊师,有慷慨大方的施主以及如诗如画的庄园,有亲爱无比的姑娘。为什么还要离开呢?但是他知道他唯一的选择就是离开,就算尊师答应他的请求把他留下,他最终也是要走的,就像不愿意长大的孩子还是要长大一样。有一种使命似乎比尊师、施主和姑娘更重要——他的神通之路必须从哲孟雄开始,命定的一切,顺从就是了,谁能改变得了呢?那个亮丽尊贵的声音再次出现了,似乎有些忧急:“我一直在等你等你。等你达思……”

何况还有鹊跋的警告:鹊跋来过了。腰里披挂着一圈十把刀子,他用腰刀奋力捅刺洞穴坚硬的花岗岩石壁,直到十把腰刀全部弯折,然后就走了,一句话也没留下。但达思是听明白了的:赶快离开江孜,离开我妹妹。你的肉体不会像岩壁一样坚固吧?我有的是腰刀。

分手是不容易的,菩媸执拗地抱住达思,要么他留下,要么跟他走。

达思用同样的热情和力量抱着菩媸姑娘,赌咒发誓:“我一定回来,不回来我的金刚大法就修炼不成。修炼成了也会水一样进到肚子里再出去。”他从身上摸出那块本打算孝供尊师的黄金,摁到菩媸手心里,“达思要是食言,黄金就会失色。”

菩媸捧起黄金,重复着他的话,嘿嘿嘿笑了,又哭了:“达思喇嘛你听着,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黄金吃掉。”

离开的时候是上午。阳光抹匀了青稞地的亮绿,巨大的孤独镶嵌在绵绵不绝的远山里,苍黄浓烈地表达着离别的苦涩,不舍的不是人,是西藏。达思踽踽而行,蓦然回首,看到远处枫红色的岚光在线,前来送行的不仅仅是心爱的菩媸姑娘,还有颇阿勒夫人和央真,还有如父如母的尊师班丹活佛。原来他们都知道他没走,都知道直到今天他才会真正地走。

达思翻身下马,朝着给自己送行的西藏跪下,咚一声,磕破了头。而西藏也破了,西藏的土地上,出现了一个深深的坑窝。

2

一个月后,达思在那个声音的催促下,急三赶四地穿越喜马拉雅山脉,来到印度和哲孟雄(锡金)交界处的大吉岭。

大吉岭是个暖昧的所在,属于哲孟雄却被印度租赁,而印度又归属英国,加上临近的布鲁克巴(不丹)、廓尔喀(尼泊尔)和中国,贸易繁荣,人种芜杂,几乎一个国际港,却又不仅仅是贸易,隐秘的潜流推动着另一个目的,那就是大吉岭郁郁葱葱的茶叶山谷里,基督福音堂和避暑山庄的默然而生。

达思走过一片片茶叶地,来到福音堂前。

早有门房进去通报,片刻出来一个黑道袍的人,双手在胸前捂着一本紫羊皮封面的《圣经》,昂然挺立在门前。

达思眼睛里闪烁喜悦的光泽,趋步上前,想拥抱对方,又亮明身份似的双手合十,用佛教徒的姿势弯了弯腰,恭敬地说:“你好啊,马翁兄弟。”

马翁乜斜着他:“请叫我马翁牧师。你是谁?你来干什么?”

达思笑道:“为什么不问问我这几年去了哪里,马翁……牧师?”

马翁说:“对一个不辞而别的信徒,教会不关心他去了哪里。”

达思说:“我是来告诉你,上帝就要走进西藏了。”

马翁哼一声:“那是你的上帝,不是神圣东印度教会的上帝。”

达思说:“看来东印度教会有自己单独的上帝,这就对了。”

马翁激愤地说:“我知道你已经不在乎东印度教会。十八年前,当你和你姐姐在加尔各答沿街乞讨的时候,是基督教东印度教会收留了你们。上帝之光照耀着你,让你成了马翁?阿瑟的兄弟。你不会忘了我的舅舅东印度教会最有威望的柏耳长老把一碗肉粥端到你面前,告诉你这是上帝恩赐的食物时,你说‘那我就信仰上帝了?不会忘了你和你姐姐小时候都穿着我舅舅亲手做的衣服吧?而我的衣服却都是你们穿旧穿小了的,当我问舅舅为什么要这样时,舅舅说:‘拯救失散的灵魂比穿衣本身更重要。不会忘了我们一起在神学院讨论《圣经》的日子吧?不会忘了我们共同为教会服务的日子吧?你做行脚牧师,我做教堂牧师,我们天天形影不离……”

达思听着,变得和马翁同样激动:“我更不会忘记当我们必须分开房间住宿时,我们用拳头敲打墙壁互相安慰的情形;不会忘记黑热病让我死去活来时,你是怎样服侍我、怎样在上帝面前为我祈祷;不会忘记那次我掉进恒河口的危险,我差点死掉,你和柏耳长老也差点死掉,因为不会游泳的你们也都跳进水里去救我,是上帝让我们死里逃生;不会忘记一群印度教徒绑架了我,你和柏耳长老天天出去寻找,最后还是教会成员集体捐钱,才把我从惩罚叛徒的燔祭火神面前救了出来;不会忘记我当时在上帝面前的誓言:‘生为上帝生,死为上帝死。”

马翁说:“那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东印度教会?”

达思说:“不,我没有离开教会,我始终都是它的一员。你知道为了上帝我没有一丝懈怠。我早就告诉教会,当年印度人为了把佛教传播到西藏,降服并收纳了所有西藏当地的神祗,请他们为佛教护法,于是佛教便在西藏获得了无所不在的空间。如今上帝要走进西藏,必须把獠牙狰狞的金刚护法神收纳为使徒,甚至耶稣基督应该显现释迦牟尼和诸位菩萨的力量,穿着袈裟,举着法器,成为西藏的保护神。英国人把耶稣带到了印度,就再也不是英

国的耶稣,而是印度的耶稣。到了西藏,就应该是西藏的耶稣。无论耶稣走到哪里,都必须穿上当地人的衣裳,留起当地人的胡须……”

马翁牧师一手举着《圣经》捂住自己的耳朵,一手指着远处依稀可见的避暑山庄吼起来:“你只配跟他们在一起。你走吧,那些喜欢战争的人正等着你呢。”他转身离开,自语道,“上帝啊,请原谅这个如此亵渎你的人,他的罪就是我的罪。”

达思大声道:“马翁兄弟,牧师,我知道西藏哪里是传播福音的路线,哪里是基督安驻的地方,请允许我带路。”

这时门房扑出来。从门廊的柱子上解下拴马的缰绳,一拳打在高山红马的屁股上,痛恨地说:“快从这里滚开,可恶的犹大。”

达思拉起马,回头惆怅地望着关闭起来的福音堂的门,心想我的尊师班丹活佛说对了,在我的过去,曾有过更重要的恩典,我的报答是无尽的。他拿出一张“吉凶善恶图”,放在了福音堂的台阶上,检查了一遍早已在图边写好的一行英文字:献给东印度教会——进入西藏的神通之路。他苦涩地摇摇头: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兄弟啊,都是为了耶稣基督的事业,为什么必须分道扬镳呢?

他并不愿意跟那些喜欢战争的人在一起。他有自己的去处,如果东印度教会不采纳他的意见,他将一个人前往:神通之路必须从哲孟雄开始。他骑马来到茶叶山谷的贸易场,东望望西看看。很多人也在看他。一个印度司恩巴人突然从一排排望不到边的茶垛子后面跑出来,喊道:“是你吗达思牧师,你回来了?路上是不是很辛苦?听说西藏人是世界上最能喝茶的人?”

达思说:“卡奇你好,你怎么问这个?”

卡奇在自己那间用树皮钉起墙壁、草泥篷顶的简陋房子里招待达思吃了一顿油乎乎的印度卷饼,然后浓浓地煮了一壶加香料的茶。

达思奇怪地看着房子里拥挤的摆设说:“你怎么住这儿?你妻子呢?原先的房子呢?”他心说那可是哲孟雄的宫殿。在印度,最初的茶商都发了财。他们不仅在哲孟雄租赁开垦了大片的茶叶山谷,还无一例外地在这片风景秀丽的土地上盖起了豪华宅邸。

卡奇说:“妻子丢下我回印度了。我们破产了。这里所有的茶商都要破产了。”

忽然听到外面乱乎乎的,有人跑有人喊。卡奇从门口探出头去,还没问什么,就听有人大声说:“快去看看吧卡奇,茶叶房子着火了,哈拜德烧死了全家人。茶商们抬着焦烂的尸体,都到避暑山庄去了。”

卡奇拉着达思的马,几乎强迫他走向了避暑山庄。

3

茶商哈拜德破产后就再也没有生活的勇气了。他和妻子贫病交加,连一栋树皮草泥房都盖不起来,只能借助前年的茶垛子,垒起几间窝棚,蜷缩在里面,人们叫它“茶叶房子”。茶叶房子很快多起来,说明许多茶商跟哈拜德的处境一样。希望破灭的阴霾在茶叶山谷里弥漫。哈拜德有三个孩子,听说破产并不能免除东印度公司的债务,就对孩子们说:“要是你们不打算长大了还债,就得跟我们走了。”孩子们说:“当然要跟你们走。”谁知道他说的是往死亡在线走呢。当他泼油点着干枯的茶叶房子时,有人听到他在里面吼叫:“这是你们答应的,你们要跟我们走。”哈拜德疯了,他把一家五口全烧死了。

达思路过哈拜德一家的死亡之地时,茶叶房子的废墟上还在冒烟。他以一个佛教僧人的心情,合掌面对烟袅里的亡灵,念了几句通常喇嘛们用于超度亡灵的《忏罪法》,抓起一把土,当做祝福的青稞和柏桑,撒向烧焦的茶垛子。

卡奇惊奇地说:“达思牧师,为什么不念《福音书》?”

达思不回答,望着突然升高的烟袅大声说:“我不认识你,却认识悲痛;我没有经历过死亡,却经历过忧伤。不再留恋尘世的人,中阴界的亡灵,你慢慢地走啊。你已经看到,所有人都没有流泪,牵挂是唯一的连接,也已经悄然扯断了。”

卡奇禁不住伤感起来。他想起哈拜德虽然很晚才来到大吉岭,却从德里带来了能够让茶叶保存更久的先进炒制法,并且无私地传授给了所有茶商。茶商们都觉得哈拜德救了大家的命,如果三年的陈茶还能喝出新茶的香味,那就可以减少至少三分之一的损失。可是没想到,他自己的命却先于大家而陨落。救命的人死了,被救的大家还能活多久?卡奇叹息着说:“我们在天上的父,快接哈拜德去天堂吧。”他看看天。仿佛可以看到耶稣基督接走哈拜德一家的情形。

英国人统治印度后最大的苦恼就是受不了那里的燠热。大吉岭地处喜马拉雅山南麓高原,不冷不热,气候宜人,每年夏天,印度的政治心脏就会来到这里跳动,避暑山庄便是英印总督府各级官员办公生活的地方。达思一行出现时,被茶商们抬着游遍了避暑山庄的五具焦尸已经送到公墓里去了。悲伤还没消散,山庄东侧的维多利亚大厅里就发生了一场争吵。

有人拿着报纸,哗啦哗啦摇晃着大声说:“《欧洲时报》一个月以前报导,法国牧师打算从四川进入西藏,俄国牧师打算从云南进入西藏。我们的牧师在哪里?我们离西藏只有百里之遥。却还在这里犹豫不决。马翁牧师,我们今天请你来就是想让你知道,你对死去的哈拜德一家是负有责任的。责任也许会让你现在宣布,英国东印度教会的西藏之行什么时候开始?”

卡奇告诉达思,说话的人是总督府一等秘书布兰德。

马翁说:“身为牧师我只能遗憾地告诉你,上帝并不期待所有形式的占领,如果你们认为教会可以承担大英帝国的外交使臣,说服西藏人信仰上帝然后欢迎英国人的到来,那就大错特错了。我的西藏之行什么时候开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跟你们没关系。”

布兰德说:“马翁牧师难道不是女王陛下的臣民,不担心我们这些上帝的信徒从此不再去福音堂听你布道、跟你祈祷?”

马翁说:“我更担心西藏人在听到上帝的福音时,也听到枪炮的声音。耶稣基督让教会担当的除了信主的使命,不会再有别的。”

布兰德说:“看来我们需要一个新的教会了。这个教会必须坚信,上帝站在强者一边。大英帝国应该有征服一切的胆略和气魄。”

卡奇附和道:“说得对,从大吉岭到噶伦堡,我们开垦了数万公顷的茶地,单靠印度和廓尔喀市场,连一半都卖不出去,我们必须把茶叶卖到西藏去。达思牧师可以证明,那里的人嗜茶如命。”

布兰德说:“可我们的马翁牧师是不喝茶的,还有了不起的军人,他们喝惯了咖啡,以为西藏人是喝咖啡的。麦高丽将军。你不会一直保持沉默吧?”

一身戎装的麦高丽将军喝着葡萄酒,默然无语。

卡奇说:“就因为教会和军人的无能。我们去年损失了六百万英镑。今年的损失至少有八百万英镑,大部分英印茶商都已经破产。哈拜德一家的悲剧还会接二连三地发生。可我们赞助的教会和豢养的军人却对此冷眼旁观。”

麦高丽将军一饮而尽,双手支撑起肥大的身躯说:“听我说朋友。我不喝茶,也不喝咖啡,我只喝酒,白兰地或者葡萄酒。”又拦住

匆匆离开的马翁说,“请不要离开牧师。我知道你的希望:当你给西藏人带去上帝的时候,你身后没有跟着弹药上膛的枪炮。我同情你,也支持你,但我不支持你为了让茶商减少损失,放弃咖啡改喝茶。让这些茶商见鬼去吧,为了他们发财而让军人去和野蛮人战斗,并不符合大英帝国的风度。”

布兰德说:“这些话你应该给总督大人说,他跟你一样只喜欢喝酒。”

麦高丽说:“我会的,我将代表伦敦军方告诉总督大人,为了得到更加富庶的中国沿海和北京,我们应该把贫瘠的西藏让给俄国和法国。我告诉你们,北京皇宫里的一个花瓶,也比西藏的一座寺庙更值得拥有。就像我们的白金汉宫里,陈设了那么多雕琢精美的中国式桌椅、宫廷瓷器、大幅的黄缎绣屏,却不能陈设西藏的佛像,哪怕它的历史比大象的鼻子还要长,就是私人博物馆也不能。因为我们是耶稣基督的国度。”

卡奇喊起来:“赶出去,把这个胆小鬼赶出去。”

麦高丽指着卡奇,挑衅道:“谁来赶我?你吗?过来。”

卡奇起身扑了过去。麦高丽将军朝旁边一让,一拳揍翻了他。

卡奇爬起来,抹了一把鼻子上的血,喊着:“朋友们,缴了他的枪,让我们自己组建军队去西藏。”再次扑了过去。许多茶商和茶商的家属都扑了过去。他们不仅扑向了麦高丽将军,也扑向了马翁牧师。一片骚乱。

布兰德喊道:“住手,住手。”

突然有人跑进来说:“总督指令,总督指令。”

布兰德一把从那人手里抢过指令,看了一眼,尖锐地叫起来:“听我说,在这里总督的指令高于一切。”他拿着指令念起来,“为了上帝赋予我们传教、通商、游历、科学考察的使命,神圣大不列颠及北爱尔兰联合王国所属国印度总督,以上帝的名义决定,组建十字精兵驻防印藏边界,迅速做好进军西藏的准备。任命英勇善战的戈蓝上校为十字精兵统帅,即日率部出发。”

静默。维多利亚大厅回昧着突如其来的总督指令。

突然,麦高丽将军大声问:“戈蓝上校?谁是戈蓝上校?”

布兰德耸耸肩。没有人知道。

卡奇带头喊起来,所有茶商和那些出于各种理由对西藏感兴趣的英国人都喊起来:“戈蓝上校万岁。”

这时有人轻轻拍了拍达思的肩膀,小声道:“有人找你。”

达思疑惑地跟那人走出了维多利亚大厅,看到不远处的路边停着一辆汽车,有个着酱紫袈裟的喇嘛用藏语叫道:“达思喇嘛,戈蓝上校请你到这边来。”达思走过去,刚到跟前就被人一把抓住了。六七只军人的大手捂嘴的捂嘴,撕扯的撕扯,把他推上了汽车。他使劲扭头朝窗外看,看到门廊前的树荫下,着酱紫袈裟的喇嘛牵上了他的高山红马。

达思挣扎着喊起来:“放了我,放了我,你们想干什么?”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军官严肃地说:“幸会,牧师,我是戈蓝上校。你说过,你知道西藏哪里是传播福音的路线,哪里是上帝安驻的地方。你希望带路。”

达思一愣:“这是我告诉马翁兄弟的,你怎么知道?”

戈蓝上校哼哼一笑:“关于你的行踪,没有我们不知道的。”汽车飞驶而去。

原野着火了。在夜晚来临时,卡奇点着了茶垛子,很多茶商都点着了茶垛子,似乎是商量好了的,所有前年和去年的茶垛子以及茶叶房子都被点着了。虽然按照哈拜德的先进炒制法,这些陈茶还能喝出新茶的香味,但茶商们还是希望在新开拓的市场,投入最新鲜的茶叶,以便获得最初的也是最牢靠的信任。他们坚信戈蓝上校带领十字精兵进军西藏后,茶叶市场唾手可得,当年的印度和斯里兰卡不就是这样的吗?他们要采制新茶了,哪怕再次借贷。哪怕拖欠茶工的薪水。

更重要的是,很多茶商确信,不到英国人占领整个西藏的那一天,继续经营茶叶只能是浪费时间和金钱。他们疯狂地烧毁茶垛子,就是想暂时抛开茶叶,从军去,打仗去,跟着戈蓝上校占领西藏去。直到有一天西藏人腾空自己的茶壶,就等着英印方面恩赐茶叶时,他们才会回到大吉岭的茶叶山谷,踏踏实实地继续经营他们的老本行。

燃烧的大吉岭的原野和山谷里,辉煌的火焰在风中忽悠动荡,冲上去把星星点着了。希望和火色一起蔓延着。茶商们的丧气颓唐一烧而光。

4

其实十字精兵不是现在组建。戈蓝上校也不是突然出现,这个谁也不认识的英格兰军人和他的十字精兵已经在大吉岭的茶叶山谷里秘密存在了两年。秘密的存在是为了秘密的目的,现在一切都不是秘密了。在进军西藏的“总督指令”宣布后的第二天,戈蓝上校堂而皇之地出现在避暑山庄。他先走进总督办公室,向英印总督寇松报告了进藏时间表和自己的决心:我的生命属于西藏,西藏的未来属于英国。

完了他去拜访麦高丽将军,向这位自称代表伦敦军方的大人物保证:女王陛下一定不会反对白金汉宫陈设西藏的佛像,因为它是大英帝国征服世界最高山河的象征。而在麦高丽将军的私人博物馆里。一定会有比北京皇宫里的花瓶,也比白金汉宫的中国式桌椅、宫廷瓷器、黄缎绣屏更有价值的雕塑,那应该是代表东方雕塑高峰的完美的犍陀罗艺术,而不是神像所代表的信仰。更重要的是雕塑的质地,“想想看将军,如果你的私人博物馆里的犍陀罗雕塑都是纯金打造,那将是多么富丽堂皇啊。而西藏,正是纯金雕塑取之不尽的源泉。我以上帝的名义保证,你拥有的将比你想象的多得多。”

麦高丽将军默默喝着白兰地,最后只说了一句话:“看样子戈蓝上校是一个思虑周全的人。”

下午,在山庄圣詹姆斯小广场,戈蓝上校出席了以英印茶商和其他商人为主的各界代表欢送会。结束后他丢开汽车和警卫,以虔诚的姿态走向了基督福音堂。

金色的夕阳照耀着十字楼,上校在上帝的门廊前停下了。

门房说:“大人,你是来忏悔的吗?马翁牧师不在。”

戈蓝上校说:“那我就在这里等他,等多久都行。”

门房说:“你等不来他,他不会回来了。”

上校说:“他去了哪里,快告诉我,我是他的朋友。”

门房说:“马翁牧师一个小时前出发去西藏了。”

上校一愣:居然抢在了我前面。难道英国人需要两个上帝,一个教会的上帝。一个十字精兵的上帝?不行,不能让他一个人去。他需要我的说明,当然,我也需要他的说明。

戈蓝上校带人很快追上了马翁牧师,先是以老朋友的身份劝说他跟十字精兵一起走。看他死活不肯,就非要派卫队护送。“代表大英帝国前往西藏的牧师,应该有整整一个师的兵力护送。我非常惭愧只能给你派出二十个人。”

马翁牧师当然知道护送的重要: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西方传教士成功进入西藏,实现在拉萨以及西藏各地建立教区的夢想。他们要么遭到驱逐失败而归,要么只在西藏之外的四川、云南徘徊,要么死在路途上——病死,或被视为佛教的敌人而处死。西藏方面不止一次地发布文告:保卫佛教,誓死不与洋人来

往,严禁传教士从各个途径混入西藏。但马翁牧师又绝对信奉真正的基督精神——有勇气走向危及生命的刀光剑影,而不是给别人带去血雨腥风。为什么不能愉悦地接受我们的上帝呢?上帝是仁慈的,仁慈不需要枪炮的护送。他坚定地拒绝着。

但戈蓝上校比他还要坚定,命令卫队长:“不管牧师愿意不愿意,你们都得紧紧跟着他。他是基督的使者,保护他就是保护基督。”

马翁知道没有别的选择,卫队已经是他的影子,无奈地说:“好吧,上校。”

戈蓝上校说:“也许我们不久就会会合。请记住,马翁兄弟,在英国军人的眼里,枪炮就是上帝。”

马翁正色道:“上校,你在玷污英国军人的同时也玷污了上帝。”

戈蓝上校说:“我?居然会玷污上帝?别忘了我跟莎格迅一样,都是英伦三岛遥远的孩子,长老会的精英。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西藏的巴比伦之囚、穿着紫色袈裟等待我们的犹太莎格迅。”

马翁牧师深澈的眸子里泛起一丝暗淡:啊,莎格迅。也许正是为了寻找莎格迅,他才来到了西藏。莎格迅是他爷爷,在他还不懂事的时候,就拿着一枚金色十字架和一本《圣经》,走向遥远的西藏,一去不归。从教会传来的消息说,由于他爷爷莎格迅的努力。喜马拉雅山的某个雪山峰巅已经插上了跟伦敦圣保罗大教堂穹窿顶上的十字架一样辉煌的十字架,许多雪山的子民皈依了耶稣基督,日日聆听着莎格迅牧师洪钟一样响亮的布道。这在英国教界,是个人人羡慕的传奇。但是马翁牧师始终觉得那是教界尤其是长老会对自己的美化,他希望他能更确切地打听到爷爷的消息。

马翁说:“那么就让莎格迅统一我们的看法吧,找到莎格迅,别忘了,哪怕找到他的尸体。”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进军西藏的英国十字精兵悄然离开秘密集结训练的茶叶山谷,踏上了修起不久的大吉岭通往噶伦堡的山路。路上,达思驱策自己的高山红马,又逃跑了一次,但没有奏效。路两边都是陡峭的山脉,他只能沿路跑。狭窄的路上,十字精兵蔓延了几十公里,跑到哪里都是兵。戈蓝上校好像有意在戏弄他,看他几乎跑没了影子,才下令部下抓回来。

戈蓝上校笑道:“军队要去打仗,你是其中的一员,现在离开,就是逃兵,每个军官和士兵都可以举枪打死你。你不会希望自己这么年轻就死掉吧?”

达思说:“我说了我不会给你们做任何事情。”

上校说:“这怎么可能,就因为缺乏向导,我们等到了现在。”

达思喊起来:“你们缺乏的不是向导,是上帝。”

上校说:“难道上帝不是向导吗?尊敬的牧师你别忘了你的使命就是把上帝的信徒引向一切异教丛生的地方,然后征服,征服。”他缓和了一下口气又说,“你不是曾经发誓,此生此世,一定要让所有西藏人皈依基督吗?我们的目标是一样的。”

达思哼一声说:“不一样。我的目标是让西藏所有的寺院供奉《圣经》和传出赞美诗的声音,再让英国和印度的所有教堂供奉释迦牟尼和传出佛经的声音。”

戈蓝上校惊叫起来:“异教,真正的异教,你是佛教的异教徒,也是基督教的异教徒。别忘了教会永远保留着实施火刑的权力,而我就是那个操持刑具的刽子手。不过……你面前的这个刽子手是可以通融的。只要你带我们沿着最有效的基督之路进入西藏,到达拉萨,并且找到莎格迅,我也许会让你免遭火刑。”

达思平淡地说:“想吓唬我?我不怕,倒想知道这个莎格迅是干什么的?”

戈蓝上校问:“你会唱诗篇吗?我指的是加尔文长老会的诗篇。”

达思惊讶道:“加尔文长老会也有诗篇?”

戈蓝上校得意而神秘地笑了笑:“那首诗天天都会在耳畔响起,一个遥远的故事,一个大英帝国还没有发现的秘密。”说罢,他唱起来:

逃出巴比伦的犹太,

穿着紫服称颂基督。

来啊,来啊,

我在藏人之地接应你。

请顾念我的心,

莎格迅之心耶和华。

你若今天找到我,

我就把西藏交给你,

荚伦三岛遥远的孩子,

长老会的精英。

戈蓝上校说:“一定要找到莎格迅,西藏的犹太。”达思说:“上校,西藏没有犹太。”戈蓝上校坚信不疑地说:“一定有,莎格迅就是犹太,是西藏的‘巴比伦之囚,他穿着紫色袈裟等我们去找他。”

达思惊讶地问:“这么说他是一个跟我一样的人?”

戈蓝上校说:“完全不一样。他的基督之心从来就是完整的,而你只有一半,说不定还是一小半。”

突然有人呵呵一笑。达思回头一看,是那个着酱紫袈裟的喇嘛,不屑地说:“笑什么,我知道你是萨玛寺的尕萨喇嘛。”

尕萨纠正道:“是萨玛寺的住持尕萨喇嘛。”

达思挖苦道:“不简单哪,萨玛寺拥有佛陀的头盖骨,全西藏唯一,居然你就是那里的住持。你的佛祖呢,尕萨住持?这里是基督的甲胄、上帝的队伍。”

尕萨说:“我们不一样吗?听说你刚从西藏回来。在班丹活佛跟前做了三年弟子,得到了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真传?佛祖啊,这个喇嘛不是喇嘛。”

5

噶伦堡也是英国人的租赁地,那儿连接着布鲁克巴边界,从布鲁克巴边界往前驱兵不到五十公里,就是西藏和哲孟雄交界处的日纳山。戈蓝上校的首要目的,就是占领藏军把守的日纳山,再占领隆吐山。日纳山和隆吐山口都是藏地要塞,盘踞在此才能连接后勤粮秣,深入大葫芦般的西藏腹地。

十字精兵到达噶伦堡时,天色已经微明。戈蓝上校率部迅速走进勘察好的茶叶山谷,悄悄地安营扎寨,隐蔽了起来。十字精兵的战斗部队由两部分组成,一是英军,二是由当地信仰基督教的土著组成的雇佣军。光有战斗部队还不够,还必须有运送给养的背夫。戈蓝上校已经派人在布鲁克巴和哲孟雄两地秘密招募背夫,他要在这里完成背夫的集结,给战斗部队下的第一道命令便是:待命期间所有士兵不准走出山谷,不准升起炊烟,不准发出喊声。之所以如此诡秘,主要是不想让哲孟雄人察觉。上校知道,哲孟雄虽然跟印度以及英国人走得很近,但国王图朵朗杰和大部分国民都信奉喇嘛教,通行藏语。同一种信仰和语言自然会有同一种情感,在所有佛教徒看来,英国人进军西藏,就是进攻佛教。万一走露了消息,西藏方面肯定会加强日纳山和隆吐山的守卫,他就很难出奇制胜了。

无法防备的只有喜马拉雅山南麓的随人鹰。随人鹰喜食乌鸦,便也有了乌鸦的习性,哪儿人多往哪儿飞。此时,乌鸦和随人鹰都已驾临,天空嘹唳着,云彩被扑打得粉碎。这是深谷唯一招人眼目的异样,却不能开枪驱散。戈蓝上校有些烦躁,又想:谁又会想到这里来了军队,而不是牧羊人的聚餐呢?

但是上校不明白,这里的鸟兽虫草不可能不把山坳里的秘密告诉跟它紧密相亲的土著,早在英国十字精兵在大吉岭秘密集训之初,随人鹰就把消息泄露了出去,如今又及时通报了

英军迁移的动向——有人望鹰而来,偷窥到十字精兵的营账后,迅速禀报了国王。

图朵国王脸色惨白,喃喃地说:“英国人终于下手了。”

这天晚上,图朵国王把英国人从大吉岭移师噶伦堡的消息透露给了王妃,叹息道:“我们无力阻止英国人,也无力挽救西藏人,只能咽下这口气,什么也不说。”

王妃仁青达娃是西藏噶厦政府的噶伦(大臣)顿珠的女儿,不可能坐视不管。她毫不犹豫地说:“为什么不说?只要我们告诉西藏人,西藏人就能把英国人赶出西藏。最可怕的是拉萨不知道,没有人在佛前祈祷。”

图朵国王说:“要是我们背叛了英国人,我这个国王可就当不成了。可是……”

仁青王妃说:“我们为佛做事,佛会保佑我们的。”

图朵国王把缠在手腕上的佛珠取下来,一颗一颗默默捻动着。

许久,图朵国王和仁青王妃悄悄分开了。国王走向了王宫右侧的会客厅,王妃走向了后花园。他和她互相隐瞒着,都做了一件同样的事。

图朵国王伏案斟酌,亲笔给西藏摄政王迪牧活佛写了一封信:

种种迹象表明,黑水白兽的异教英人已派出一支数量可观、装备精良的军队,将以我们慢性子的佛教徒所不能想象的闪电速度和摧山拔树的力量,侵犯佛教圣地西藏,故敦请阁下速速派遣得力官兵卫戍边境,以戒防异教入侵圣地,毁灭佛教。

然后把宫廷信使召来,让他连夜进藏。急速送达。

信使前往马厩备马,正要出发,又听王妃传令叫他,赶紧来到后花园。

仁青王妃不知道信使就要出发,也交给他一封亲笔信,神秘地叮嘱道:“现在就走,不走就晚了。”信是写给父亲顿珠的:

阿爸,英国人的军马已经开向噶伦堡,西藏就要不好了。阿爸,你是西藏的大官,赶紧告诉佛,让佛拦住英国人。我想阿妈,想佛,想拉萨,阿爸。

从哲盂雄到西藏的拉萨,按照马上信使每小时七至十公里的正常速度,六至七昼夜才能到达。但国王给信使的命令是:四天内必须送到,否则不要回来复命。信使带足了银子,沿途购买良马换乘,不分昼夜,一路飞驰。

第二章西甲喇嘛

1

拉萨一如往日的静夜里,响起了一阵清亮而急促的敲门声。之后,丹吉林就笼罩起紧张惶恐的气氛。所有的神像都郁黑了面孔,连慈眉善目的除盖障菩萨也把眼角耸起来,惊诧地望着殿堂里动荡不安的空气。

管家活佛自热一连三次命令仆从:“点灯。”仆从说:“大人,所有的酥油灯都点上了。”白热管家心急如焚地走向护法殿,跪在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像前。小声机密地祈求道:“请大护法快快指路,愚笨的管家应该怎么办?”

哲孟雄国王派使者送来亲笔信:黑水白兽就要电掣而来,佛教危机了,西藏有难了。十万火急,必须立刻做出反应。

然而,作为西藏摄政王的丹吉林寺主九世迪牧活佛正在密境地宫里闭关静修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这是转世三十二年来的最后一次闭关。这一次将决定迪牧活佛的密法修炼能否全力攀越最高境界,能否完成从世间肉身佛到神界法身佛的转变。因为是方便道的途径,可以速成,却相当危险,如果惊动,那就废了,所有殚精竭虑的修炼都将毁于一旦,这一世休想再有成佛升天的可能。

闭关期限为一个月,如今只过了半个月。谁也不能叫醒他。

白热管家举起袈裟袖子。朝着酥油灯使劲甩了一下。没有一盏被袖风熄灭。不灭的火焰,长明的神灯,这就是护法神的引领,和自己的愿望恰好一致。他如释重负,欣然起身,做出一个大胆的决定:以摄政王的名义,回复哲孟雄的图朵国王。但回复的不是信,是摄政王迪牧活佛亲笔抄写的经文《无畏妙音》和达赖喇嘛送给摄政王的金质法铃。哲孟雄国王是虔诚的佛教徒,他会明白这两件宝物的意义:佛的西藏至上无敌。有佛就有西藏。又赏藏银五十两,打发信使连夜归去。

总算妥当了,白热管家长舒一口气,把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交给负责为神灵和佛像敬献供品的香灯师西甲喇嘛,嘱咐他好生供奉在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脚下,谁也不准动,他将每天派二十个喇嘛对亲笔信唪经念咒,直到摄政王闭关结束。

西甲喇嘛虽然不识字,但看到信筒上有象征兵凶的斧剑之戳,就知道边境告急了。他惊疑地望望白热管家,想说什么又没说。

白热知道他想什么,解释道:“我是摄政王的管家,不是西藏的管家。”

西甲仿佛很吃惊:“啊,我以为摄政王的管家,就是西藏的管家。”

白热瞅他一眼,心中掠过一丝不安,却没有多想。

但就是这种遇事不三思的习惯,酿成了白热管家一辈子的后悔。他后来不止一次地说:“想起我对西甲喇嘛的信任,真想让铜刀护法砍了我的头。紧要关头,我怎么总是粗心大意啊?迪牧摄政王,我对不起你。”

白热管家哪里会想到,肩负双重使命的哲孟雄信使离开丹吉林后,又去了拉萨以东的顿珠庄同。按照仁青王妃的嘱托,此信是要当面交给父亲顿珠噶伦的。这就是说,当白热管家为了摄政王迪牧活佛的闭关静修而封锁藏边危机的消息时,另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人物已经知道了一切。

顿珠噶伦看了信。又问了信使一些信中不甚明了的情况,立马去了大昭寺北边的策墨林寺院。策墨林首席大活佛、皇封高僧沱美是顿珠的密友。在这个密友的恳求下,顿珠捐资修建了策墨林大经堂。修建时沱美说:“从此以后,对你我们是有求必应的。”顿珠记住了这句话,所以他来了,他希望沱美活佛兑现诺言。

沱美活佛一见顿珠噶伦来得匆忙而诡秘,便把他拽进自己的寝殿说:“要是你的声音超过蚂蚁的悄悄话,那你就不要再说了。”

顿珠关了门,让沱美看了女儿的信,凑到对方耳边嘀咕道:“必须把摄政王从闭关的境界里叫出来,哪怕废了他的全部修炼,让他从此断了学法成佛的念头。你能做到吗?”

沱美知道顿珠和摄政王素有芥蒂,诧异道:“兄弟,这是你的意思吗?我劝你还是收回。”

顿珠说:“不是我的意思。是西藏和佛教的意思。想想看,洋魔来了,洋魔摧破了摄政王的佛法。摄政王当头一件事,就是报复异教,摧破洋魔。不依靠摄政王,西藏和佛教就完了。”

沱美说:“可是摄政佛并不会这么想,他会觉得是我有意毁掉了他对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修炼。”

顿珠心里冷笑一声:机会来了,我就是要毁掉他。脸上却是从未有过的真诚:“大活佛,看来你是只顾自己不顾西藏了。”

沱美踌躇着,半晌点了点头,悲伤地说:“摄政佛,毁掉你的不是我。”

沱美活佛当即派人前往丹吉林,向西甲喇嘛秘密传话:“麦草是水上漂的,宝石是沉人海的。我在海里打坐,就是为了等你。”

西甲喇嘛一听就明白,沱美活佛要见他。

丹吉林和策墨林相距不远。西甲喇嘛连夜赶来。正要敲响红宫大殿的门,就听吱呀一声,沱美活佛开门出来了。西甲双手合十举到

头顶,弯腰致敬。

沱美说:“我看到一头雄壮的野牦牛正向后藏走去,莫非就是你?”

西甲大惑不解:“啊,我是野牦牛,为什么?”

沱美笑了笑说:“看看拉萨河吧,不问你也知道,水底下不光是石头,还有水晶的龙宫、珍珠的神殿。你这个陀陀坯子,就算你修成了菩萨,命运里还是要做陀陀喇嘛该做的事。”

西甲不情愿地说:“不会吧,尊师?”

沱美如此这般一说,又道:“现在是言听计从的时候了。”

西甲呆愣着,心说不能答应,我决不能答应。

沱美说:“你不会忘了我们的誓约吧?”

西甲急切地回答:“不会,你是我的至高上师。我在你面前起过咒发过誓。”

“那就去吧,你是躲不过去的。命运已经开始,它有自己的安排。”“尊师啊,我不能……”沱美说:“火把朝下低垂的时候,火舌就会向上燃烧。你要是不管它,它就会烧掉自己。摄政佛迪牧现在就是那个低垂的火把。”

西甲喇嘛呆愣的面孔一阵抽搐,心说沱美活佛是对的,就应该把摄政王从密境地宫里叫出来。黑水白兽就要吃掉西藏,万千活佛喇嘛都不能修炼了,一个人的修炼算什么?即便修成了菩萨,那也救不了几个众生。让所有人成佛才是佛,谁不知道呢?正是显示摄政王法力的时候,全西藏都看着,我不叫醒我有罪啊。

他向沱美活佛深深地鞠躬,转身离去,双手不停地挤压着胸脯,挤出了一句话:“那就对不起了,迪牧活佛。”

2

是心的变迁,从喧嚣滑人平静。第一次发现,平静即是欢愉,松弛而柔和。看得见淡淡的金色、祥美的光环与花带,绿云红莲。跣足袒肩——佛祖出现了。

闭关静修变成了灵魂与佛祖的直接对话,没有饥渴,没有疲倦,全神贯注,忘了时间,直到被一阵忧急的喊声打断。啜饮最高法乳的惊天之喜溘然远逝,那些传进耳朵便成顿悟的佛祖密语不绝如缕,很快听不见了。

摄政王迪牧活佛祈请着:“佛祖,请让我随你而去。”急伸手想抓住佛祖的法衣之角,抓到的却是一封信。

“佛爷出来吧,黑水淹了佛教,白兽吃了西藏,洋人犯境了,就靠摄政王的法力了。”是西甲喇嘛的声音。他悄悄来到丹吉林的密境地宫前,在石砌的封门墙上撬开了一道缝隙,把信塞进去,轻轻一吹,信就飘然而去。

迪牧活佛借着酥油灯看了信,愤然而起,推倒封门墙,带着一股神祗才有的清俊之气,和黎明一起出现在大经堂前的石阶上。

人们惊呆了。半个月不吃不喝的迪牧活佛面色红润,身体健朗,指着白热说:“我的管家怎么连马和鞍子哪个重要都分不清楚?”

忠心耿耿的白热管家不在乎主人的责备,扑通一声跪下,惨叫一声:“佛爷,你怎么出来了?”

僧人们纷纷聚拢过来,惊恐、哀怨、失望,一个个就像被人扇了一巴掌,面孔的肌肉都在紧张变形。有人禁不住哭起来。丹吉林的僧众,哪个不希望自己的主人得道成神呢?如今再也没有希望了。

丹吉林的悲惶气氛里,迪牧活佛的清俊之气渐渐散尽,很快就是疲容倦色了。

白热抬头一看,爬起来就走,边走边喊:“酥油茶,酥油茶。”

迪牧阴沉沉地说:“我的酥油茶在大昭寺,备轿吧。”

出了丹吉林,穿过一片树林,走过一片街市,就是噶厦政府的办公地大昭寺。迪牧活佛掀开轿子窗帘,看着还没有吐芽的柳枝和慌张闪开的人影,似乎才从闭关的情景里走出来。他双手使劲抹了一把脸,大声咳嗽了几声,一个俗界摄政王的情绪、一种生来旺盛的怒火,便迅速高涨起来:

难道就这样废了?日夜积累的修炼付之东流,他叩响了神界的门却没有进去,从此就再也进不去了。好一个不知轻重的西甲喇嘛,僭越职分叫醒了闭关的主人,加巴索!“加巴索”就是吃屎去吧,是干净的藏语里最厉害的一句骂人话,可见他的愤怒有多大。他知道自己的愤怒是矛盾的,甚至都不该有什么愤怒,因为作为摄政王,西藏的安危是重中之重,西甲喇嘛并没有错。可迪牧活佛就是要恨,恨一切,恨得无法自持。他寻思完蛋了,又回到从前了。他生来就是一个喜欢记仇泄恨的人,对他来说,闭关就是闭火,静修就是静怒。年年不断的闭关之后,似乎所有的嗔忿、怨怒、痴恨已经不再,他早就是一个平和淡然、宽坦虚无的高僧大德了。但是现在,怒重来,火重来,恨重来,且盛大无比,就像几百年的饿禽困兽突然挣脱了藩篱,从内心深处咬杀而来。心从来就是挣扎的,挣扎!正在挣扎着,忽然有人粗声大气地说:“请摄政佛留步。”

迪牧活佛一听就知道是沱美活佛。按照规矩,沱美活佛应该小心翼翼过来,请求摄政王停下。但沱美是一个秉性放达的人,又是皇帝封授了“灌顶国师诺门罕”称号的高僧,都敢在达赖喇嘛跟前有说有笑,对待比自己年轻二十岁的迪牧活佛,就更没有拘束了。

迪牧活佛让轿停下,客气地使人掀起了轿帘。

沱美踩着仆从的脊背下马,把缰绳丢开,趋步上前道:“摄政佛,我今天一直在等你召唤。难道现在还不到时候?”

迪牧说:“等我召唤?全西藏都知道摄政王在闭关。”

沱美说:“冬天吹来喜马拉雅山南边的热风,坚固的冰雪就会融化。最后一次闭关提前结束了,你不再是慈悲的佛爷,而是杀人不眨眼的魔怪。西藏的佛爷太多,跟拉萨河的石头一样多,能制服洋魔的却只有你一个,摄政佛。”

迪牧吃惊道:“你什么都知道了,消息从哪里来?”

沱美说:“难道我们的修炼不是为了遍知一切?西甲喇嘛想让他的主人为了西藏牺牲自己,拿不定主意就去祈请你家护法殿的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他说,要是他的祈请能让神像的铜刀发出声音。那就是叫醒主人的神意。我来这里,就是想告诉摄政佛,铜刀发出了响亮的声音。神的意志把你从修行的醉境里唤醒,请不要责怪西甲喇嘛。”

不,不是神的意志,是你的撺掇。你和西甲喇嘛早就串通一气了,不要以为我不知道。摄政王迪牧把要说的话一口吞下去,怒视着对方。他想起那个在教界高层隐秘散播的传说,发现它已经变成清晰的现实,便恨得咬牙切齿。

那个传说让迪牧活佛一直耿耿于怀。说是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原本是印度圣僧阿底峡亲传藏地,得道者是噶举派祖师之一的塔波拉杰,后来又被沱美一世继承。沱美一世和迪牧一世曾是金刚兄弟,沱美在秘密接受灌顶和修炼时被迪牧偷窥,暗记了曼陀罗的布局、所有仪轨和声咒口诀。于是迪牧一世便偷偷自修这一殊胜大法,结果迪牧有了成就,沱美反而未果。沱美一世恼怒不已,因为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只能一线单传,同时代中不能有第二个人获得成就,迪牧有果,沱美就只能不果。所以沱美一世留下法旨:所有的沱美转世首先要破坏迪牧世系对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修炼,才能获得自己修炼的资格。这法旨的存在让一世以后的所有迪牧转世都没有成就此大法,直到今天。今天,九世迪牧活佛眼看要成了,却又

王。藏鬼在哪里,会使出什么样的损招?从现在开始,就得睁大一千只眼睛凛光四射了。观世音菩萨,尽管西藏几乎所有寺院都供奉着你,但你的千手千眼法威只可以属于丹吉林,保佑,保佑。

白热管家走向丹吉林大自在佛殿,在殿前跪下,一头磕在石阶上,然后起身,对身边的仆从说:“我们的陀陀喇嘛呢?都叫来。”

丹吉林的陀陀喇嘛都来了。白热管家要求他们带上棍棒,二十人前往驻藏大臣官邸接应摄政王,二十人前往森巴军捉拿西甲喇嘛,叮嘱道:“一等西甲完成了摄政王的使命,立刻就给我绑了。最好一绳子绑死他。对了。蒙上你们的嘴脸,森巴军里有女人,不要让她们认出你们是丹吉林陀陀。”

森巴军是古代藏王的卫队,沿袭到现在,变成了给达赖喇嘛壮行、接受检阅和打炮驱鬼的礼仪部队,一个团的建制,叫代本,团长的职务也叫代本。森巴军一定是世界上最散淡的军队,士兵平时都在家种田放牧,每年一月集中,参加拉萨的传召法会,二月解散,只留下一个甲本(连)的兵力蹲守营地。这一个甲本连没什么军事任务,日程是上午先念经再跳舞,下午基本自由,自由得无所事事,就聚起来接着跳舞,晚饭后还是唱歌跳舞。最散淡加上最娱乐,营地前的广场几乎变成了露天歌舞场,吸引了拉萨的许多姑娘。姑娘有看的,有进去一起跳的。森巴军的战士们在使劲歌舞的同时,一个个瞪凸了欲望的眼睛。爱情发生着,拉萨河谷开阔的原野上,到处都是忙于幽会的森巴军人。一时间,拉萨的时尚里,“森巴”成了由歌舞产生爱情的代名词。

西甲喇嘛到来时,代本奴马正带领战士们舞得疯狂。那是奔放的锅庄,粗犷朴素的集体圆圈舞,热腾、飞扬、震颤,白云连上了尘土,树叶都在哗啦啦响。西甲下马,丢开缰绳,大步走进舞阵,急叫几声“奴马代本”,看人家不理睬,便一把揪住了飘飞的衣袖。陶醉在歌舞中的奴马代本挥袖甩开了他,呵呵的笑声让痴迷的神情有了几分呆傻。西甲比舞蹈更加猛烈地跺了一脚,再次揪起对方的衣袖往外走。

奴马代本只好跟上:“西甲,西甲,你这是干什么?”

直到西甲喇嘛把摄政王的指令一字不落地说了三遍,奴马代本才从歌舞的陶醉中收回了魂:“阿妈呀,洋魔在哪里?什么时候打?”

西甲自作主张地说:“就打,就打。西藏有前线了,你不打,远远的前线,就近近地来了。”

很快,奴马代本把留守营地的全体人马集合在了广场上。

他表情肃穆地扫视着大家说:“士兵们,我已经派人命令回家种田放牧的森巴军战士全部回来。我们不能在拉萨打炮跳舞了,我们要去有洋魔的前线打炮跳舞了。”然后对随军护法说,“开始吧。”

森巴军的随军护法负责一切决断面前的打卦问神。这时已经在队列前焚香念经。做好了打卦准备。他从腰里摘下一只牛角和两只羊角,把羊角装进牛角,奋力摇了摇,插在地上,盖上一面经幡,大声祈祷。一炷香的工夫,随军护法拿出里面的两只羊角,左看右看,一脸疑惑。大家有一眼没一眼地盯着他,有些嘈杂。随军护法示意大家安静,然后十分肯定地说:

“神谕显示,我们应该昨天开拔。”

“昨天开拔?怎么今天还没走?”奴马代本吃惊地望着大家,很意外自己的队伍居然还在这里。

有个小瘦子汝本(营长)说:“摄政王的指令来晚了。”

奴马说:“对,来晚了。可是神不会怪罪摄政王,会怪罪我们的。我们赶紧走,连夜。”

又打了一卦:洋魔在哪里?护法说:“在半月以后。”

奴马想了想说:“太对了,我们半月以后到达哪里,哪里就是有洋魔的地方。”

小瘦子汝本不解地问:“可是往哪里走啊?寺院的喇嘛说,世界有三十三个方向(指须弥界三十三天)。”

奴马嘲笑道:“你太无知了,护法会带路的。”他清点着人数,果断地说,“不等了,还没有归队的,就让他们去路上追我们。”

森巴军的战士们把炮从营房里抬出来,拆开,绑在马背上,又带了许多吃的喝的,更没忘了带上唱歌跳舞的铜铃、手鼓、钹、唢呐、铜号、骨号。

开拔了。去抗击黑水白兽的森巴军举着标志性的金色旗帜,唱着山歌离开拉萨,跟着随军护法向北走去。姑娘们,有瓜葛没瓜葛的姑娘们都来送行。她们用山歌呼应着士兵,让士兵的山歌更加雄壮。还有的姑娘跳起了舞。士兵们有的骑马有的步行。步行的便用舞蹈来回答。队列变成了舞列,欢天喜地地离别着,好像不是去打仗,而是去参加节日的庆典。

西甲喇嘛忧郁地看着姑娘们,心里涌出一股异样的悲伤,修行人的敏锐让他不敢沉浸在逃离地狱的庆幸中。他看到了欢乐背后的凄苦,看到金红烂漫的黄昏前面,除了神秘的暗夜,还有更黑的黑暗、更大的未知。

突然有人喊:“他在那里,抓住他。”

西甲喇嘛猛回头,看到一队熟悉的骑影,顿时有些紧张:丹吉林的陀陀喇嘛追上来了,不能让他们抓住,还没见到桑竹姑娘呢。他拔腿就跑,听到身后有陀陀喇嘛大声说:“狗屎长了翅膀,飞得再快也是狗屎。摄政王希望你死,你跑到哪里都得死。”

西甲喇嘛遗憾地说:“摄政王,迪牧佛,我知道你不会放过我。”

4

九世迪牧原名叫阿旺岩措。阿旺三岁的时候,拉萨河的洪灾冲走了河边收田的阿爸阿妈。他趴在岸边树上鸟窝的旁边没命地哭喊,哭着喊着就掉下来了,是拉珍接住了他,然后又养活了他。拉珍后来嫁给了甘丹寺的银匠旺堆,有了孩子,这便是桑竹姑娘。不久,阿旺被选定为六世迪牧活佛的转世灵童,成了桑竹眼里的“佛爷哥哥”。迪牧有恩必报,给收养他的拉珍一家划拨了庄园,庄园就在拉萨河边,不大,但足可以保证他们富足并成为贵族了。那时候,小姑娘桑竹常常来丹吉林看望她的佛爷哥哥。迪牧喜欢这个小妹妹,丢下经书,带着她爬高上低到处玩。有一次打翻酥油灯,点着了大经堂的经幢,全体喇嘛跑出来救火。

桑竹姑娘十岁的时候西藏发生了哲蚌寺和甘丹寺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是:迪牧活佛失去了所有的亲情,桑竹姑娘再也不跟他这个“佛爷哥哥”来往了。

那时担任西藏政府总堪布的甘丹寺麦巴扎仓的活佛夏鲁不服制约,以为甘丹寺是格鲁派祖师宗喀巴倡建的第一座本派寺院,是拉萨三大寺的首寺,自己理应执掌政教大权,便密谋暗害了得到哲蚌寺支持的首席噶伦等贵族六人。哲蚌寺哪里会容忍,督促噶厦政府查访捉拿凶犯。夏鲁活佛逃往离拉萨四十多公里的甘丹寺,发动僧众公开叛乱。噶厦政府秘密组织以哲蚌寺僧人为主的一万兵力,栈道前往,准备一举拿下甘丹寺麦巴扎仓,没想到叛徒告密,甘丹寺早有准备,让哲蚌寺损失惨重。

告密的叛徒便是桑竹的阿爸、迪牧的养父、已经由下等银匠变成上等庄园主的旺堆。旺堆原属甘丹寺麦巴扎仓,最崇信的便是夏鲁活佛。为夏鲁活佛通风报信在他是天经地义的事,压根就没去想,迪牧活佛是丹吉林的寺主,他是迪牧的养父,自然就是丹吉林的人。

而丹吉林历来都是哲蚌寺的附庸。

丹吉林是哲蚌寺洛色扎仓的施主,年年为其熬茶布施,周到而充足。三大寺之间的每一次冲突,只要哲蚌寺出头,丹吉林的僧人都会紧跟其后。甚至有些僧人是交叉归属的,先在丹吉林,后去了哲蚌寺;或者先在哲蚌寺,后到了丹吉林。

血雨腥风飘洒了半个月才止息。你死我活的战斗中。双方都用了最先进的武器火绳枪。誓死保卫夏鲁活佛的人全部战死,夏鲁本人服毒自杀。

之后,噶厦政府逮捕了银匠旺堆和他的妻子。

小姑娘桑竹向佛爷哥哥求情。佛爷哥哥答应了:“当然,他们是我的养父养母,我不救谁救。”但最终迪牧还是做出了大义灭亲的决定。因为哲蚌寺是力主处死的,他应该服从;更因为由迪牧活佛出任西藏摄政王一事已在议论之中,他如果不放弃对权力的渴望,就必须承受绝情断亲的痛苦。思来想去,便以闭关静修为借口躲进了密境地宫。哭泣是真诚的,闭关的一个月,他用眼泪和饥饿惩罚了自己。他在佛前发下誓愿:要以修炼的全部愿力,关照桑竹妹妹的今世,保证她往生西方极乐净土。可是没等他闭关结束,桑竹妹妹就决定终生不理他了。

桑竹姑娘在丹吉林等了六天七夜,不吃不喝,天天喊着:“佛爷哥哥,佛爷哥哥。”十岁的小姑娘知道她的佛爷哥哥有意躲着她,却还是等着,喊着,不放弃最后一丝希望。她从一个殿堂喊到另一个殿堂,又一遍遍喊过丹吉林的大小巷陌,嗓子哑了,泪流干了。累倒在地的时候,是一个来拜佛的少年香客抱起了她。

小姑娘桑竹终于没有喊出她的佛爷哥哥,却喊来了阿爸阿妈被割掉舌头、饥渴疼痛而死的消息。那一刻,她撕心裂肺的哭声震撼了丹吉林,连大自在佛殿里的观世音菩萨也流泪了。

有罪的人,是没有资格天葬的,阿爸阿妈的尸体被抛给了荒野里的饿狼野狗。但是桑竹不甘心,她守在阿爸阿妈身边,驱赶着狼和狗,想让神鹰前来吃掉他们的肉体、带走他们的灵魂。在她亮闪闪的大眼睛瞪着天空,以为月亮就要长出翅膀,化作神鹰翩然而来时、少年香客出现了。他告诉她,这里是不会来神鹰的,你再守下去,连你也会被饿狼野狗吃掉。然后,他背起了她的阿爸,背了一段又放下,回来背起了她的阿妈。他就这样轮换着背,一段一段往前走。他背了一夜又一天,才到达天葬台——能让小姑娘放心地把阿爸阿妈交出去的神鹰的天堂。

内心贮满了亲人被杀的惊恐和仇恨的小姑娘桑竹,在天葬阿爸阿妈的时候,向无所不在的神佛发下誓愿:我也要惩罚叛徒,迪牧活佛就是我家的叛徒。她当然不知道怎样实现自己的惩罚,孤独和凄凉占领了她,她本能的举动便是靠近喜欢帮助自己的少年香客。

这个少年香客就是西甲。看着神鹰在天葬师割肉碎骨的帮助下吃尽了她阿爸阿妈后,西甲才离开。桑竹跟在他后面,一遍遍叫着:“西甲哥哥,西甲哥哥。”

西甲的阿爸是拉萨河上用牛皮船摆渡客人的渡手。跟西藏许多人一样,营生越低贱,信佛就越虔诚。他驱赶老婆和儿子天天去寺院:“拜佛去,拜佛去,你们到拉萨城里佛拜去,牛皮船上没你们的事。”西甲跟着阿妈天天拜佛,渐渐滋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做一个受人尊敬的喇嘛。为此他询问同样拜佛的长者。长者知道他穷,出不起钱,就说:“只有一个办法,行善做好事。好事积累多了,喇嘛的袈裟就会从天上飘下来披在你身上。”于是,西甲把好事做到了小姑娘桑竹跟前。

大概是看了迪牧活佛的面子,噶厦政府没有没收桑竹家的庄园,也保留了帮她经营庄园的人。桑竹依然是一个衣食无愁的贵族姑娘。不久。她便把西甲一家收纳为自己庄园的属民。

西甲除了拜佛,又有其他事情要做了,那就是随从,陪她进出,陪她玩耍。不可遏止的时间迅速改变着他们,他们长大了。长大不仅意味着年龄和身体的增长,更有对异性感党的增长。几乎在同时,他们发现,自己喜欢上了对方。本来就很熟,仅剩的距离在阳光下的庄园青稞地里消失得一乾二净。虽然初夜的红色把他们吓得不轻,但从未体验过的快乐还是把他们带上了天空——开始了,飞翔的爱情。

西甲用惶然甜蜜的口气对阿妈说:“噢呀。我爱上了也爱着我的桑竹姑娘。”阿妈说:“看别人要用眼睛,看自己要用镜子。你不会忘了你的镜子吧?你的镜子就是你阿爸。你就该娶一个像我一样贫贱的女人。”阿爸支持他,以为这是他拜佛做好事的报答:“男人就该做男人的事,让她生下你的孩子,你就是庄园的主人了。”

如胶似漆。西甲和桑竹不考虑未来,就享受现在。没有人不知道他们的爱情,都说一个下贱渡手的儿子撞了大运,就要成为桑竹庄园的主人了。

是的,这日子很快就到。桑竹说:“收了青稞吧,新青稞会给婚礼带来喜庆。”但是她等不及了,又说,“那就提前到沐浴节吧。七星仙女们都会浴水来贺。”过了几天,又说,“不行,沐浴节还是那么远,就在下个月吧,你去寺里找喇嘛算一个吉祥的日子,快去啊。”

西甲去了,不知去了哪个寺院,也不知为什么一去就是三天。等他回到桑竹庄园时,一切就都变了。他告诉桑竹,他不想结婚了,他要去寺院做一个喇嘛,实现小时候的夢想。桑竹惊诧,怒斥,劝说,哭求,一切无济于事,西甲毅然离开了桑竹。他没有告诉她,迫使他离开她的竟是迪牧活佛。

拉萨大街上,白热管家把他拽进丹吉林,带到了迪牧活佛跟前。迪牧问:“你想不想来丹吉林做一个喇嘛?”事情来得突然,他不知如何回答。迪牧又说,“按照祖先的法规,没有噶厦的封赏文书,贱民是不能私自提高身份的。你要是娶了桑竹,就等于侵吞贵族财产,噶厦会没收桑竹庄园。这样她就不是贵族了,所有的方面我都无法保护她了。要是离开呢,她好你也好。丹吉林的喇嘛,千里挑一,捐了钱的人都还进不来呢。你来了,就是我亲招的弟子。”西甲这才明白迪牧活佛的意思:一旦他做了喇嘛,自然就跟桑竹断了。一切都由不得他,为了桑竹,也为了自己成为一个喇嘛,他只能屈辱地顺从。

桑竹姑娘不吃不喝,仅靠吞咽眼泪滋养身子。半个月以后她发现,悲伤没有了,滋养身子的只能是仇恨了。她这时才知道,西甲成了丹吉林的喇嘛,便恶狠狠地想:拉萨寺院那么多,为什么偏偏去了丹吉林?他是故意要和我作对了。叛徒,西甲跟迪牧活佛一样,都是我桑竹家的叛徒。惩罚他们,我拿什么惩罚他们?

进入丹吉林后,西甲做了一个没有靴子穿的陀陀喇嘛。

迪牧活佛说:“即使是我亲招的弟子,也得从最下层往上走。”

陀陀喇嘛多数是寺院的体力劳动者,没有文化,不识经文,贡献给佛的只能是力气和勇敢,除了承担着最繁重的劳役:背水、盖房、搬运重物、煮粥、熬茶等,还有供人娱乐的体育比赛:摔跤、抱石、赛马、打枪、射箭等。但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在拉萨街头的表现:他们用酥油和锅底黑灰调制成的膏泥描画五官,涂抹脸面,披纷着鬈发,装扮成狞鬼厉神的模样,挎刀仗剑,傲慢凶悍,有时是维持秩序,

有时是寻衅闹事,拉萨的许多流血事件都与他们有关。

虽然陀陀喇嘛不经不文,有杀有伐,却有着比懂经喇嘛更执着的追求,那就是脱离轮回。和那些学富五车的高僧大德一样进入佛界,成为护法神或保护一方的山神、水神、季节神。约定俗成的规则里,只有死得狰狞凶悍。才有机会进入护法神和护方神的序列,所以很多陀陀喇嘛都追求死亡的惨烈和奇异的悲壮:跳进汹涌的河浪,滚下嶙峋的山渊,扑向滴血的刀锋,杀入猛兽的大口,非命而死。最要紧的是,死前一定要装扮得极尽狞恶凶煞,为此便有撕大嘴巴、咬断舌头、劐开鼻孔、剜掉眼睛奔扑而去的。陀陀喇嘛,是西藏护法神的后备力量。

仅仅过了半年,身体壮硕的西甲便成了丹吉林最强悍的赤脚陀陀。

但西甲毕竟得到过桑竹姑娘的爱情,又在被迫放弃的爱情里饱受了比拉萨河水还要多的屈辱。便觉得仅仅做一个陀陀喇嘛就连自己也会轻贱自己。不管跟桑竹姑娘还有没有恋情,他都要为她争口气。他不想在现实的耀武扬威中得到快乐,更不想来世仅仅做一个使枪弄棒的护法神或护方神。他奢望成佛。一尊文质彬彬、慈眉善目、托着经卷、摆出手印的佛,说白了就是想在神与人的世界里做一个知识分子。最困扰他的问题便是:不识经文就不能成佛?他问过迪牧活佛,迪牧说:“难道你见过没有基墙的金顶?”又说,“有佛缘的人,拿起经文就能读。”西甲想自己这一世惨了,既没有基墙。又没有佛缘。但还是不甘心,大前年在拉萨传召法会上维持秩序时,碰到策墨林的沱美活佛,便跪下来求问:“我不识经文,我想成佛,大师,请指教。”沱美说:“成佛之道有读经也有口传,你为什么不拜一个不立文字、见性成佛的上师呢?”西甲说:“哪里有这样的上师?”沱美说:“眼前就有一个。”西甲是聪明人,仰头一看就明白了,说:“可我没有金子和珠宝供奉上师。”“言听计从就是最好的供奉。”言听计从?这有何难。上师如父,本来就应该这样。西甲高兴了。沱美说:“那就请你吃咒发誓,你要做上师让你做的一切。”西甲喇嘛答应了,并不觉得从这时开始,自己已经成了沱美安插在迪牧身边的内鬼。因为是他求了沱美,不是沱美找了他。在他拜师之前,沱美并不知道他是丹吉林的喇嘛。

其实他拜沱美活佛为上师后,也没有学到什么经文,但谈吐和气质却大不一样了。不久,他被迪牧活佛提升为香灯师,不过还是赤脚的,也就是说只比陀陀喇嘛略高一点。

5

用红氆氇蒙住嘴脸的二十个丹吉林陀陀前堵后追,好不容易抓住了西甲喇嘛。他们绑了他,把绳子一头缠在马的肩胛上,正要离开,就见奴马代本纵马过来。

“哎哎哎,就算一天三顿豹子胆。也不能把你们吃成这样。怎么能在我的队伍里绑人?”奴马代本生气地挥动着鞭子。

尽管陀陀喇嘛在教界内部地位低下,面对俗人却比大活佛还要趾高气扬,何况他们是丹吉林的陀陀,代表着西藏的最高权威迪牧摄政王,并不把一个代本放在眼里。陀陀头目仁增傲慢地说:“‘瞄山打水的奴马代本,你怎么敢对我们这样说话?”

这“瞄山打水”是个典故,说的是每年藏历一月拉萨传召法会期间,森巴军都要把大炮从营房里抬出来,架在拉萨河北岸,对准南岸山上一排牛毛裹起来的大石头轰击。这是例行的驱鬼打魔,也是大炮唯一的用场。好几次炮弹都打到河里去了,引来观众一片嘲笑。

奴马代本一听脸都紫了,羞的也是气的,强辩道:“你们知道什么,山上的魔鬼一见我们就害怕,跳到河里藏起来了,我们不打,等着你们来打?”然后报复似的喊道,“我们的人呢,快来啊,把这些陀陀喇嘛给我打回去。”

森巴军的战士们簇拥而来。他们身后是一片姑娘。

姑娘们挤开战士,冲到了陀陀喇嘛跟前。

这群蒙了嘴脸的丹吉林陀陀一阵惊叫。克星,克星,姑娘是他们的克星。

克星是沱美活佛的创造。也不知从哪一天开始,沱美活佛在给僧俗人众讲经说法时,总要表达这样的意思:既然陀陀喇嘛的理想是死后转世成凶狞悍烈的护法神或护方神,就不可避免地会遇到助缘和逆缘。助缘便是逢阳而增,戮雄而壮——经常对抗并杀死魔鬼,凶狞悍烈就会驴打滚一样成倍增加。逆缘又叫遇阴而衰,触女而死,见不得女性的意思。姑娘是慈爱和美善的象征,是女神的人间符号,作为陀陀喇嘛,既不能爱她们,也不能恨她们,更不能打她们,经常和姑娘联络,其凶狞悍烈就会递减,杀死一个姑娘或者被姑娘触及肉体,他的暴烈法威就全没了。既然是沱美活佛念出来的经。就没有人提出异议。姑娘们也开始疯狂起来,见了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就追就撵,像是取笑开心,又像是真要让他们衰减惨败。陀陀们唯一的办法就是逃跑,如同被狗咬惯了的人,人一见狗就跑,狗一见人就追。陀陀们愤怒而无奈:姑娘,姑娘,姑娘是怎么一种东西啊,世上没有她们才好,尤其是桑竹。桑竹是精灵鬼怪,是一根锐利的长矛戳向了他们的心。他们发现,挑衅陀陀尤其是丹吉林陀陀的姑娘已经在拉萨形成了一股势力,首领便是拥有贵族身份的桑竹。

桑竹不是人,是天女下凡。你看她的面孔和身段就知道,是人长不出那个样子:泛滥的诱惑、嚣张的美丽、喇嘛们不敢看的天上的魅影。

奴马代本曾以知情人的口气多次说,这些姑娘都是桑竹召集的。桑竹姑娘记恨西甲喇嘛。以为他的变心是由于陀陀喇嘛的存在,就把仇恨宣泄给了所有的陀陀尤其是西甲所属的丹吉林陀陀。但这话没有人相信:姑娘和陀陀逆缘相克,是沱美活佛念的经,经都是佛祖的言说,怎么会跟桑竹姑娘的私怨有关呢?桑竹不过是佛的将卒、沱美的枪杆子。

沱美活佛有一次告诉西甲喇嘛:“做我的弟子摄政王会惩罚你,但我已经找到了保护你的办法。你只需记住,桑竹姑娘永远是你的女人。”西甲喇嘛说:“尊师啊,你的千言万语我都会记住,就这一句话我已经忘记了。我一想到我是丹吉林的喇嘛,我还有一个上师迪牧活佛,就再也想不起桑竹姑娘了。”沱美活佛呵呵一笑:“你哪里是忘记了,你是记得更牢了。”

这会儿,眼看着姑娘们扑来,丹吉林陀陀张惶失措地扑向坐骑,跳上去,掉头就跑。缠在马肩胛上的绳子忽地拉紧了,西甲喇嘛被拉得一头栽倒,拖在地上惨叫而去。

姑娘们胡喊乱叫地追撵着。桑竹扑向奴马代本,掀他下马,自己骑了上去。她打马追向陀陀喇嘛,突然俯身,两腿夹紧,牢牢贴在马肚子上,一手潇洒地挥动腰刀,割断了拖拉西甲喇嘛的绳子。

森巴军的士兵和姑娘们大声喝彩,赞赏桑竹姑娘的手段。西甲在地上打了个滚,爬起来,用牙齿撕扯绑住双手的牛毛绳,撕得满嘴牛毛。

桑竹姑娘下马,丢开缰绳,英气逼人地来到西甲跟前,使刀挑开绳子,鄙视地说:“你自己也是陀陀,怎么叫陀陀给拿住了?无能的男人,你这辈子还能干什么?”

西甲揉着勒疼的手腕说:“我早就不是陀陀了,我是香灯师,我不怕你们。摄政王把我的

死活交给了你。看来你是希望我活着。”

桑竹说:“你活着当然好,丹吉林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叛徒西甲,内鬼西甲,沱美活佛知道你危险,让我来救你。你要想活命,就牢牢跟着我,丹吉林的陀陀没人敢靠近。”

西甲神经质地否认着:“不,我不是叛徒,不是内鬼。”

桑竹说:“你要不是丹吉林的叛徒,我救你干什么?死去吧,再也不救你了。”说着她秀脸一嗔,走了。

奴马代本过来,牵了自己的马,吓唬道:“快跟上,西甲,丹吉林陀陀又来了。”

几乎是本能的选择,西甲喇嘛跑过去,钻进了姑娘堆里。

桑竹命令姑娘们:“把这个不承认自己是丹吉林叛徒的人给我打出去。”

几个姑娘过来,笑嘻嘻伸出巴掌,想打又不敢打。桑竹只好亲自动手,在西甲头上重重地拍了一巴掌。西甲是个高大魁梧的喇嘛,按理她是拍不上的,可是居然拍上了,而且拍得西甲连连后退,被石头一绊,仰倒在地上。

桑竹姑娘过去撕住他,小声在他耳畔说:“西甲你听着。我一定要达到我的目的。我的目的是什么你知道吗?就是怀上你的孩子。”

西甲是不当真的:怀上我的孩子?不可能啊。不过是戏弄而已。他知道桑竹的戏弄便是对他薄情寡义的报复,那就报复吧,如果这样的报复真的能让桑竹解恨,他倒是期待经常遭遇的。遭遇至少能说明,他和她还是那种他希望不变的关系:张望着,靠近着,又距离着。他爬起来,夸张地龇牙咧嘴,摸摸屁股,转身便走。

奴马代本和桑竹姑娘开心地哈哈大笑。

似乎就是这笑声的功劳,或者是桑竹姑娘一巴掌的作用,反正就从这个时候起,西甲喇嘛发现自己突然聪明了,脑子里清晰透彻得就像一望到底的山泉,一下子丢弃了在地狱之门前赎罪的平静和牺牲的果敢,自信已经领会了——摄政王的意图正是自己的愿望:打死洋魔,报效迪牧,要死就死在战场上,决不能死在白热管家稀里胡涂的惩罚里。他指着奴马代本和桑竹说:“错了,错了,你们错了。你们要去干什么?打洋魔?洋魔在哪里?南边。北边的路,通向了朝廷,你要去朝廷打洋魔?”

奴马代本说:“护法带的路,能有错?把护法叫来。”

随军护法来了,绝对不承认他的神谕出了问题。西甲喇嘛急得猛拍自己的身体赌咒发誓:“是石头它就烂,是铁它也烂,这里不是酥油,我的酥油变成念经拜佛的力气了。”意思是说,他是虔诚拜佛的人,是佛让他醒悟了。他要是不对,铁石的身体全烂掉。

桑竹姑娘过来说:“为什么不再问问神呢?”

随军护法又开始打卦,完了瞪着西甲不说话。大家问:什么意思?护法不服气地说:“神说了,听西甲喇嘛的。”

西甲兴奋起来。冲大家招手:“走啊,我知道洋魔在哪里,一个叫春丕的地方。”

桑竹姑娘和西甲喇嘛一样兴奋:“走喽走喽,要去打洋魔喽。”虽然她伙同姑娘们混在森巴军里,但她跟森巴军的任何人没有感情和肉体上的瓜葛,并没有想过跟着他们去打洋魔。不过现在是一定要去了,因为西甲喇嘛要去了,而且还是带路的。

森巴军调转方向,跟着西甲喇嘛,朝南走去。

奴马代本感叹道:“到底是丹吉林的陀陀、迪牧活佛亲招的弟子。”

6

摄政王迪牧活佛来到大昭寺,本想敦促四大噶伦召开紧急会议,研究戍边对策,可他使人在二层三层的政府办公场所找了好几圈。也没见到另外三个噶伦。这也不奇怪,慢节奏的西藏,不拓地、不黩武、一心念佛的西藏,让官员和民众都有一种来自祖先的习惯性懒散。四大噶伦不一定天天都来大昭寺,只要不开会,他们就会待在各自的府邸,通知开会至少要提前两天。可现在事情紧急了,连决定摄政王是生是佛的闭关都能结束,那些为西藏担当责任的政府要员,还不能立马赶来?迪牧站在廊道里喊道:“快快快,快去把他们叫来。”

噶伦顿珠说:“大人。今天是萨卡洁巴。”

“萨卡洁巴”是破土犁地的意思,也就是预祝丰收的开耕节。顿珠表示自己马上就要离开,作为政府噶伦,他必须按惯例出席达赖喇嘛亲自在布达拉宫主持的开耕礼,敬献哈达和供品,并接受神王的祝福。达赖喇嘛正是从少年步人青年的时候,是他坐床以来第一次亲临开耕礼,所以非常重要,田野的丰收将被看成是这位神王带给众生的首次恩福。

迪牧活佛拿出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哗啦抖开,塞给顿珠:“三大寺代表一定会参加开耕礼,你让他们看看。”

顿珠望一眼信的抬头,烫着了似的赶紧折起来:“拉萨河挂到雪山顶上去了,这是写给摄政王的亲笔信,别人怎么能看呢。”弯腰后退,转身走了。

迪牧不明白顿珠为什么推脱,大声说:“牦,牛的尾巴不扇苍蝇了,甩来甩去是做样子的吗?”

他在摄政王理事的文殊大殿里呆坐着。这是一个王者相当孤独的时刻,大昭寺里仆从如云,却没有一个人能够帮助他。按照无法更改的规矩,政教大事应该先由四大噶伦拟议,然后呈报摄政王,摄政王代替达赖喇嘛做出定夺,再以西藏噶厦政府的名义报送驻藏大臣,由驻藏大臣上奏朝廷。等朝廷回复后,由驻藏大臣转告摄政王,摄政王下发四大噶伦,噶伦们再交给政府职能部门办理。现在,噶伦们都不在,最关键的一环不起作用了,他一个摄政王能干什么?

焦虑之中,摄政王迪牧活佛派人叫来了白热管家。

白热一面给摄政王贡献着智慧,一面诚惶诚恐地说:“佛爷,我只是丹吉林的管家。”

摄政王说:“你也是西藏的管家。看看你出的主意吧,差不多就能顶替四大噶伦了。”

白热说:“蚂蚁能上树,上天却是不能的,佛爷,水只能往低处流。”

一上午,这个年过半百的谦逊的管家,以他的才干,帮助自己的主人拟定了著名的《抗英七条》。

一、敦请拉萨三大寺和扎什伦布寺僧众念诵抗魔经咒;给四大林、上下密院发放布施,向三宝祈祷胜利;敬请乃穷护法、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奈冬护法祈领佛示,降神助战。

二、立即选派能员,率兵前往边境各个关隘严密防守;在英人必经之地隆吐山口构筑哨卡,垒造工事,修建庙宇,塑造马头、牛头、猪首、鸦首退敌金刚,派锋锐藏军驻防守备。

三、征调前后藏驻军参战;以大中型寺院为主组织僧兵参战;以后藏各宗(县)溪(庄园)为主组织民兵参战;视战局发展,准备在全藏实行十八世纪准噶尔入侵时的征兵制度,即十八岁到六十岁的男性藏民全体参战;立即筹集土炮、土枪、弹药、火绳、刀剑、矛枪、弓箭、飞蝗石鞭等武器。

四、噶厦成立后勤机构,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各宗溪组织民夫,运输军需物资。

五、施行战时税收,保证抗击洋魔、保卫佛教所需经费。

六、派使臣在边境和英人交涉,责其停止侵犯西藏;前往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商讨共同对敌策略。

七、敦请驻藏大臣就藏事佛事

危机上奏大皇帝,请朝廷出面奉劝攘斥英国,也请朝廷派兵进藏,协助藏军守疆抗敌。

这个条文不能说不详备周密,抵御外侮、抗击侵略需要的宗教、政治、经济、军事、外交都包括在内了,对于从来没有面对过战争的三十二岁的摄政王迪牧活佛来说,它就是一个克敌制胜的法宝。迪牧让书记官把条文以最漂亮的藏文誊抄了一遍,捧在手里,满意地欣赏着,才觉得又渴又饥,喊道:

“酥油茶。”

有人端来了酥油茶。迪牧活佛正要喝,陀陀头目仁增从门缝里挤进来,弯下腰,紧张地结巴着:“森巴军,奴马代本,桑竹姑娘,把西甲喇嘛抢走了。”

白热管家生气地说:“云头上落着乌鸦,不是雨就是水,难道摄政王会说,他们抢得好?快去抢回来,谁再敢保护西甲喇嘛,也一起绑了,包括奴马代本。”

仁增说:“森巴军走了,上前线打洋魔去了。”

“谁让他们走的?”白热管家说着。看看摄政王。

仁增说:“森巴军的随军护法降了神谕,说是昨天就应该开拔。”

摄政王迪牧说:“既然是神谕的意思,那就由他们去吧。西藏的战争,不是人和人的战争,是神和神的战争。”然后闭上眼睛,什么话也不说了。内心又开始激烈挣扎:让西甲死,还是让西甲活?他下意识地撕扯了一下袈裟胸襟,仿佛这次并没有从那儿走出桑竹姑娘,泪眼汪汪地乞求他饶了西甲。他朝白热管家和仁增挥挥手,意思是说:西甲的事就交给你们了,看你们的手段,看西甲的命运。

几天后,摄政王和四大噶伦聚齐开会,通过了《抗英七条》,并交书记官把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和《抗荚七条》翻译成了汉文。之后再让跟噶厦平行的政府僧官机构——以基巧堪布为首的译仓过目、讨论、盖章,又分头向三大寺、四大林和上下密院征求了意见。摄政王迪牧这才盖了噶厦政府的大印,准备亲自送交大清国驻藏大臣文硕,并催文硕从速禀奏朝廷。

《圣史》上说,也就是在这天,就在摄政王坐轿前往驻藏大臣文硕官邸的路上,西藏最南端的日纳山哨卡前,英国十字精兵的军事进攻突然开始了。

第三章日纳山的血

1

日纳山的紫颜色染濡了世界上最纯净的蓝天。早晨,喜马拉雅山的随人鹰第一个看到了突然出现的紫颜色,惊叫一声,便朝云端飞去。

战争的布局已经形成,一边是戈蓝上校率领的英国十字精兵,一边是西藏边防军欧珠甲本的人。“甲本”就是藏语的连长。虽然号称连长,却只有五十多个部下。五十多个装备简陋的藏兵,要抵抗羊群一样数不清的十字精兵,连随人鹰都感到沮丧,它们富有远见地悲鸣着:嘎——嘎——

欧珠甲本站在日纳山口的紫色危岩上,低头看了看危岩下面的界碑,心里踏实了些。界碑就是凭据,上面是刻了字的。所有的字都来自神圣的经文,谁敢小视它。界碑以南属于哲孟雄,以东是布鲁克巴,以北就是西藏了。他给自己打气似的跺了跺脚下西藏的岩石。看到随人鹰朝隐藏着十字精兵的南部山谷翔去,忧郁地祈祷着:慈悲的佛祖啊。就让随人鹰啄瞎戈蓝上校的眼睛吧。

他已经接到戈蓝上校的最后通牒:

明天太阳升起前,藏军必须全部撤离日纳山,护佑大英帝国的上帝并不希望看到西藏人的血流淌在身体以外的地方。

他对送信的人说:“我们会有援兵的,很快就到,更有法力吓死人的喇嘛,等着瞧啊,告诉你们的戈蓝上校,我们的佛也不希望英国人的血流到身体以外的地方。”

五天前,当欧珠从跑来告密的哲孟雄藏人口中得知英国十字精兵的动向和意图后。立刻派人向驻扎在岗巴宗的上司霞玛汝本(营长)求援,同时给离日纳山最近的春丕寺捎去了请求喇嘛到场和异教上帝决一胜负的口信。欧珠最近才知道上帝是英国人的神,他对英国人的神居然不是释迦牟尼感到十分震惊:难道世界上还有比佛祖更厉害更值得信仰的神?绝不可能。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请会佛法的喇嘛来抵抗上帝的侵略呢?

可是援兵和喇嘛到现在还不露面,太阳就要升起了。

日纳山有三个隘口,两个通往哲孟雄,一个通往布鲁克巴,隘口之间相距大约一公里,是个易攻难守的地方。他本来打算把部下分成三队,一队守卫一个隘口,可是两个定本(排长)说,左右两翼的小隘口没有箭垛,就像没有雪冠冰顶的山体,谁还会把它当做依靠呢?别说来了洋魔异教,就是一群山羊进攻也守不住。

箭垛也叫俄博,意为山顶上插有箭和旗的石堆,它是善方之神的寓所,有保佑地方富裕、兴旺、繁衍、平安等功效。但如果它出现在边界隘口、面对外族入侵时,就一定是战神的宫殿了,箭丛是神的武器、经旗是神胜利的标志、石堆是神的碉垒,桑烟、酥油和糌粑是人和战神对镇伏外道邪魔的共同祈愿。

欧珠甲本同意了,没有战神就没有人的胆量,守也是白守。他说:“好吧,我们起誓,日纳山全体边防军居中守卫大隘口,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

是的,“男尽女绝”——这里还有女人和孩子。

常年驻防日纳山的五十多个藏兵。大多拖带着家属,因此大隘口以北的山坡上、除了石砌木搭的哨卡,还有散散落落的账房和牛羊群。欧珠甲本的家也在这里。

这会儿欧珠的老婆果姆跟以往一样,哼着这一天的第一首山歌,走出账房。前往谷底的河边背水。她顺着小路下去,把木桶沉到河中灌满了水,垫了防湿身的牛皮刚把桶绳套上肩膀,就看到河流下游的南部谷口,一片斑斑驳驳的人影在河雾里移动而来。她背起木桶就走,喊着:“来了,来了。”水在她背上激荡,浇了她一脖子,她滑倒在地,水全洒了。她爬起来,朝上跑去。

欧珠甲本听到喊声,恼怒地拍了自己一巴掌:来犯的洋魔异教居然不是自己第一个看到的,白在这里守望了一早晨。他从紫色危岩上跳下来,一把撕住老婆:“什么样子的?”

老婆果姆说:“老虎样子的。毛烘烘的一片望不到头。”

欧珠回身扑向不远处的箭垛,一头磕到石头上,祈请道:“战神你叫什么我不知道,但你的神威我上一世就听说过,抗击洋魔异教就靠你了,不要忘了每天献给你的酥油和糌粑,快快显灵吧,让他们屁滚尿流离开西藏远远的。”

果姆早已“来了来了”地喊遍山坡。哨卡和账房里,士兵们纷纷跑了出来。

西藏边防军的五十多个藏兵,一溜儿趴在日纳山大隘口的岩石土堆后面。女人和孩子大大咧咧站在藏兵身后,看看这个望望那个。尽管他们是随军家属,但他们既没见过藏兵打仗,也没见过任何军事训练,对藏兵们能如此整齐地趴下感到好奇和吃惊。有几个孩子笑起来,立刻被母亲制止了。紧张肃穆的气氛从藏兵们的神情开始,弥漫了半个天空。

2

一束金光手指一样指向日纳山口,太阳露脸了。

前方,英国十字精兵的前锋部队悄然出现。他们从哲孟雄国北部最后一块草地的低洼处翻上来,迅速散开,端着枪小心翼翼靠近

着。欧珠甲本回头瞪了一眼自己的老婆:哪里是老虎样子的?明明披着灰皮嘛。毛烘烘的就是头发,这跟西藏人没什么区别。但是很快他就发现了异样,来犯的洋魔异教都是爬行的,他们人脸人身却四条腿走路,让西藏人笑死。他又佩服地回望了一眼老婆:果然跟老虎一样,是戴帽子的灰老虎。老婆会意地点点头,用眼神问他:怎么办?

欧珠甲本早已想好怎么办。他胸有成竹地打开火绳枪的枪膛,装弹,填药,插上火绳,用腰里的火镰摩擦着火石引燃火绳,朝着辽阔的天空仔细瞄准,砰地放了一枪,然后大叫一声:“拉索罗,战斗打响了。”又指着天空命令部下,“你们一人打一枪。”

两个定本赤乃和次登都问:“为什么朝天打枪?”

欧珠说:“我们的天上有我们的神,他们的天上有他们的神,把他们的神打掉,他们就没有力气走过来了。”这时恰好有个英国士兵听到枪声后迅速朝土包后面躲去,躲得太急,被石头绊倒在地。欧珠高兴地喊起来:“看啊,他们的神不保佑他们了。”

藏兵们纷纷瞄准天空。此起彼伏地一人放了一枪。

十字精兵的前锋部队停止了前进。在他们看来朝天放枪就是警告,既然敢于警告,那就有必要认真对待。一个着酱紫袈裟的喇嘛走出来,摆着手用藏语喊道:“不要开枪,有话要说。”

欧珠甲本警惕地回应道:“不要过来,要说话就在你们的地方上说。”他觉得允许入侵者进入西藏说话,就是让对方占了便宜,如同让自己仇恨的人在自家毡子上睡觉一样。而他要做的就是自己不仅不吃亏,还要占对方的便宜。他起身走过去,站到隘口外面离界碑十步远的地方,得意地想:我现在站到了哲孟雄,一定要多说些话,多占些便宜。

着酱紫袈裟的喇嘛又说:“我们是谈判,不要带枪。”

欧珠摇晃着火绳枪,诚实地说:“看啊,里面没有火药。”

着酱紫袈裟的喇嘛带着一个英国军官走过来。那军官边走边把手枪插到腰间的枪套里。欧珠愣眼看着,这才意识到,来犯的洋魔异教不是四条腿走路的,刚才的爬行显然是为了隐蔽他们高大的身材。他不禁后退了半步,回头朝自己人喊道:“他们来了两个人,为什么我们这边就我一个?再过来一个。”

藏兵们不动,都看着两个定本。定本赤乃和次登你看我,我看你,还没商量妥当谁过去,喇嘛和英国军官就已经靠近了欧珠。果姆生怕丈夫吃亏,唱山歌似的吆喝一声跑了过去。

谈判开始了。这是这场战争的第一次谈判,发生在一个藏军连长和一个英军中尉之间,说话的却只是英军一方。

中尉说:“你们为什么不愿意考虑戈蓝上校的建议?现在还来得及,赶紧撤离日纳山,太阳可不会刚刚升起就落下。”

着酱紫袈裟的喇嘛用藏语流利地翻译着。欧珠甲本好像没听懂,盯着英军中尉一眼不眨。他老婆果姆也一样。就像有一天她和欧珠在深草丛里亲热,爬起来一看,几步之外就是一只壮虎,退不能,进不能,只能在惶遽中果对着,大气不敢出。

中尉说:“你们开枪了,我们没有还击,这是上帝的容忍。如果你们愿意把容忍当成怯懦,将直接听到上帝在你们血管里的怒吼。”

盯着中尉的眼睛越来越大,欧珠和果姆双双木头了。中尉又说:“请记住上帝的信徒容鹤给你们的忠告,记住这个识时务的西藏喇嘛,他叫尕萨,是我们的西藏友人、戈蓝上校的助手,也是上帝的助手。”

尕萨字斟句酌地翻译着。欧珠和果姆对视了一下,突然扭身,互相拽着跑回自己的阵地,这才把屏住的呼吸吐出来。

“魔鬼!”欧珠下了结论。不是形容坏人时说的那种魔鬼,而是货真价实的魔鬼。只有魔鬼的眼睛才是蓝的,惊人的豺狼的阴险的幽蓝,忽闪忽闪亮着,骨碌骨碌转着,似乎马上就要摄走你的灵魂。欧珠走向箭垛,用额头碰了碰经旗说:“战神我告诉你,魔鬼的眼睛是天蓝的,脸皮脖子是灰白的,头发是金黄的。他们的上帝……佛祖啊,他们还有上帝,我们全体放枪,都没有打死他们的上帝。战神现在就看你了,请把法力拿出来。”风吹着,箭丛和经旗刷啦啦回答着他。

欧珠甲本回到阵地上,看到洋魔异教又开始四条腿走路,面前所有平坦的地方都是朝这边滚动的洋魔头颅,便疑惧地望望天空,又望望身边的赤乃和次登,问道:“你们有什么办法?”

两个定本比赛似的摇头。他老婆果姆却在他身后说:“让洋魔等一等,我们的喇嘛还没到呢。”然后唱起了山歌:

喇嘛在喇嘛中显俊才,

善喇嘛来了恶喇嘛败。

老婆是对的。欧珠甲本点点头:也许上帝、洋魔、容鹤、戈蓝上校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竟然有佛教喇嘛做助手。那西藏喇嘛叫什么?尕萨?哪个寺里的?怎么能允许他帮助洋魔进攻自己的家乡呢?叛徒!现在看来,他们之所以没打死异教上帝,就是因为叛徒喇嘛尕萨起了保护作用,要打退入侵的洋魔,先得制服尕萨喇嘛,而制服尕萨喇嘛,就得依靠我们自己的喇嘛。可我们自己的喇嘛迟迟不来,就像念给死人的长寿经,总是晚了又晚。西藏的喇嘛万万千,用得着时却一个也不能及时赶来,就算我给春丕寺的口信没有捎到,喇嘛们问神也能问出我们这里的危机来呀!急死了,急死了。

欧珠回头望着西藏的山山岭岭:喇嘛,喇嘛,我们自己的喇嘛。

还有一点老婆果姆也说对了:“让洋魔们等一等。”就像比赛摔跤、射箭、跑马,对手不来你跟谁比?没比你怎么能宣布自己胜利?欧珠甲本对战争的理解还没有掺杂阴谋、诡计、智取、诈夺的概念,以为堂堂正正、公平合理是起码的标准,所以他觉得应该通知武装进攻的洋魔异教:等一等。

欧珠甲本把小时候在寺院读过几年经的赤乃定本叫到跟前说:“你是会认字也会写字的,用得上了,我要给洋魔说几句话。”赤乃无奈地摊着两手说:“没有纸和笔怎么办?”藏族人崇拜纸笔。越文盲越崇拜,因为纸和笔都是用来写经文的。日纳山的西藏边防军怎么会有如此金贵的东西。

果姆说:“我家里有纸。”她跑回自家账房,拿来了纸,原来就是昨天戈蓝上校派人送来的“最后通牒”。她看到上面有字,就当经文供奉在了账房神圣的佛龛前。现在只好拿来了,洋魔送来的纸再还给洋魔,也是合乎情理的。这场著名战争最初的见证——一件珍贵的文物,就要离开西藏了。

笔墨好办,赤乃在寺院里见过修炼密法的喇嘛写血经,现在如法炮制就是了。他把揣在身上的木碗拿出来,划破手指滴了一些血,又让果姆从头发上拔了根纤细的银簪子给他,然后趴到地上仰头问道:“写什么?”

欧珠说:“洋魔给我们的是最后通牒。我们给他们也应该是最后通牒。”然后张口就来:

在我们饿得肚皮咕噜噜响的时候,那可爱的糌粑却还长在绿油油的青稞地里。河水干涸的日子,鸟儿兽儿就等着夏天的冰山哗啦啦消融。晒过太阳的人都知道,早晨的阳光是最舒服的,因此他们诅咒埋葬了太阳的乌云。噢呀,洋魔异教你们来了,请

等一等吧,我们法力无边的喇嘛还在寺院里喝茶。他已经知道你们的到来,一只脚迈出了门坎,一只脚还在寺里。上帝要是不情愿死掉转世,就应该服从神佛的驯化。我再次庄严告知:征服洋魔的喇嘛他的脚没有让这个寒冷的冬天冻掉,因为他有一双五层羊皮三层牛皮的靴子。再等一等吧,靴子正在路上走。比试法力的时刻就要到了,拉索罗。”

最后通牒的全篇主要是在指责和挖苦那个苦等不来的喇嘛,足见欧珠甲本对喇嘛不来的愤怒超过了对洋魔的愤怒。

写到中间时赤乃说:“慢慢说,说得太多了,没血了。”又命令自己的两个士兵,“把你们的贱血再给我挤半碗。”

欧珠说:“挤我的,甲本的血比你们的贵重,有法力。”

男男女女都围在这里,伸头探脑地观看如何写“最后通牒”,几乎把十字精兵的进攻忘掉了。

果姆问:“欧珠,你说靴子正在路上走,走到哪里了?”

欧珠随口说:“隆吐山这边。”

果姆说:“那就快到了,写上。”

欧珠佩服地望了一眼老婆说:“对,写上。”

赤乃说:“写不下了,留一点地方还要署名呢。”说着翻过纸来让大家看英国人的最后通牒,“洋魔也有署名的。”

欧珠说:“好,那就把空地方留下,署上我的名字‘欧珠甲本,不,应该是‘西藏欧珠甲本。”

3

到达春丕后,西甲喇嘛就离开森巴军。去了春丕寺。

他为死亡而来——西藏要打仗了,摄政王面对着挑战,他为了摄政王前来打洋魔,哪怕送死,这是为报效而死;他阻止了摄政王的成佛之道,本来他是该死的,现在没死,没死就是为了寻找一种更有价值的死,这是为赎罪而死。两因相加,他一门心思就想战死。可是森巴军,男男女女、笑笑闹闹的森巴军,在他眼里根本就不是一支敢于面对死亡的军队。当然让他决计离开的还有桑竹姑娘的一句话:“不管你承认不承认,只要你跟我在一起,你就是丹吉林的叛徒。迪牧迟早会杀了你。”西甲害怕了,在心里连连摇头:不能为了桑竹姑娘再增加摄政王对他的怨恨。他知道尽管桑竹姑娘仇视着迪牧活佛,迪牧还是把她当亲妹妹看待的。就像当初他按照迪牧活佛的希望离开桑竹姑娘一样,他现在仍然要远远地躲开。贵族和平民,永远都有天和地的差别。尤其是现在,他已经成为一个逃脱惩罚来送死的低级喇嘛,就更应该看清自己这张下贱的面孑L。还是远远地张望吧,眼睛与眼睛,灵魂与灵魂。千万不能靠近了,距离就是一切,是桑竹姑娘的一切。

离开时奴马代本拉住他不放:“你走了我们不知道洋魔在哪里。”

西甲随手一指:“前去就是洋魔。”他并不知道自己手指的是隆吐山的米沟,只知道那是边界的方向,打洋魔必去的地方。他戏谑道:“快去吧,洋魔也是喜欢跳舞的。”

奴马高兴地说:“我要用我们的跳舞战胜洋魔的跳舞。”

西甲想不到,森巴军去后果然碰到了洋魔。奴马代本佩服地说:“这个西甲喇嘛,到底是摄政王身边的,大有神通哩,隔着千山就能看见洋魔。”而西甲本人却还在春丕寺内外打听洋魔在哪里。

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听说西甲喇嘛来自丹吉林,便以为是摄政王派来戍边抗魔的,十分恭敬,说话时西甲坐着,自己弯腰站着,说:“春丕寺有三十个赤脚陀陀,到时候全归你。”

西甲说:“不用了,要死我一个人死。”

多吉活佛小心翼翼地问:“就你一个人?”叉懊悔得拍拍嘴,“你看我问的啥话,大法力的丹吉林陀陀,一个人就是千军万马。”

西甲说:“要是千军万马都怕死。不如一个人抱了必死的决心。你就告诉我洋魔在哪里?”

多吉活佛说:“你大喇嘛不知道的事。我小活佛能知道?春丕往南是亚东、朗热、则利拉、勒布、念那、纳塘、隆吐山、日纳山,不知道哪个地方有。”

西甲惊异道:“这么多地方,我到底去哪里打洋魔?”

多吉活佛使人端来了甜茶和糌粑。

西甲咽着口水摆摆手说:“我是来打洋魔的,不是来吃糌粑的。”他走出寺院,在环绕寺院的春丕寨子里游荡,见人就打听看到洋魔没有。没打听出着落,正要走。突然有人从后面拍他一下说:“我知道洋魔在哪里。”

这人就是那个捎来欧珠甲本口信的人。他是去日纳山边防军看望兄弟的,这时正急着回家,见一个喇嘛打听洋魔,就主动凑上去,把欧珠甲本请求喇嘛到场和异教上帝决一胜负的口信告诉了他。又叮嘱道:“麻烦你捎给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

西甲一挥手说:“不用这样捎来捎去,劳驾我去一趟就是了。哈哈,我要代表西藏去跟洋魔异教的上帝比试法力了。”说罢,饿着肚子欣然动身,大步流星地前往边界在线捍卫国家主权去了。

欧珠甲本代表西藏向英国人发出的最后通牒,是用一支猎箭射过去的。本来可以迅速占领日纳山口的十字精兵前锋部队正在停下来观望,因为容鹤中尉有些疑惑:大敌当前,西藏边防军围成一堆干什么?是不是正在偷偷地架炮、埋雷?他命令部队疏散隐蔽,自己爬上制高点悄悄观察,观察到的却不是飞来的炮弹,而是一纸利箭送来的最后通牒。

既然是西藏方面的最后通牒,容鹤中尉就不能擅自处理了。他派人飞马送给了后面的十字精兵总指挥戈蓝上校。

戈蓝上校让身边的达思牧师念给他听,立刻就被那风趣幽默的表述吸引住了。他一句一句琢磨,并没有琢磨出让英军的进攻等一等,将有喇嘛来到前线跟异教上帝决一胜负的意思。反而理解成了西藏人等待英国人等了很久,有喇嘛心情迫切地穿着上等靴子前来迎接,这封信的目的便是让他们等待迎接。

他问达思牧师:“什么叫‘拉索罗?”

达思说:“胜利属于神。西藏人要跟我们比试法力。”

上校想,这就对了,西藏人等待的肯定不是英国人的枪炮,而是上帝,是耶稣基督。他突然意识到让自己和牧师代表基督首先进入西藏是最妙的,那是信仰征服和军事征服的双重体现。作为一个虔诚而狂热的基督徒,他尤其重视上帝走进西藏的荣耀,而他就是高举上帝旗帜的那个使徒。他一面传令前锋部队暂时停止进攻,一面招呼达思牧师陪同自己迅速前去。

从这里走到日纳山口,骑马需要一个小时。这是非常重要的一个小时,它给了日纳山最后的平静,也让西藏边防军的藏兵及家属有时间饱吃了一顿早餐。早餐还没吃完,欧珠甲本就发现,他让洋魔等一等的目的达到了:隆吐山方向终于出现了一个喇嘛,他身材高大,满面阳光,带着跟洋魔异教比试法力的自信,大步走来。欧珠来不及放下喝茶的木碗。激动地迎了过去。

年轻壮实的西甲喇嘛一副天地不怕的样子,听完欧珠甲本的自我介绍,就问:“口信收到了,上帝在哪里?”

欧珠指着洋魔头顶的天空说:“那儿,看见了没有?”

西甲眯缝起眼望了片刻说:“看见了。闪开,我要念经了。”

他跨前几步,劈腿而立,两手叉腰,朝着

十字精兵的方向粗声大气地念起来。所有人都洗耳恭听,却发现他翻来覆去念的就是“唵嘛呢叭咪畔”。这个谁不会,在西藏,阿妈教给孩子的第一句话就是它,还需要请专门念经的喇嘛来念?

欧珠甲本小心翼翼地说:“这怕不顶事吧,有没有更厉害的经?”

西甲说:“你们知道啥,这是最好的经。文喇嘛念出来是文经,武喇嘛念出来就是武经。我是武喇嘛,一句就是一支响箭,十句就是十支响箭,一万句就是一万支响箭,洋魔算什么,来了就是死。”突然,他盯上了欧珠甲本手中有奶茶残渣的木碗,舔着干燥的嘴唇说,“决战心切,走得急,饿了,没有力气念经了。”

欧珠回头,大声对老婆喊:“快把吃食拿来。”

果姆提着茶壶和糌粑口袋从账房里冲出来,跑着,浑身丁零当啷响。常年驻守边防的人见个喇嘛不容易,为了表示恭敬,果姆换上好衣裳,把所有银子和石头的佩饰都披挂上了。别的女人也跟她一样,早已穿戴得花花绿绿,有模有样。

西甲喇嘛坐到地上,让几个女人伺候了吃喝,打着饱嗝站起来,信步走出大隘口,叉腰立定,朝着十字精兵阵地,更加雄壮地吼起了“嘛呢”(六字真言)。

十字精兵的阵地上突然也响起了一阵吼“嘛呢”的声音。一袭酱紫袈裟飘了出来。西甲喇嘛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欧珠甲本:怎么洋魔也有喇嘛?

欧珠大声说:“你先跟尕萨喇嘛比法力,这个叛徒是上帝的助手。”

好个不自量力的上帝,竟然带了一个西藏喇嘛做助手。西甲喇嘛闭了嘴,寻思道:“嘛呢”跟“嘛呢”怎么比?比死也是旗鼓相当的。

欧珠看两个喇嘛对峙在了一起,亢奋地起哄道:“比法力,比法力。”

西甲喇嘛往前走去。尕萨喇嘛也闭了嘴朝这边走来。两个敌对的喇嘛在中间地带会合了,互相尽量寒冷犀利地瞪视着对方。

西甲喇嘛问:“你有什么法力?”

尕萨喇嘛反问:“你——有什么法力?”

西甲说:“我的法力就是这个。”抡起拳头就打。

小个子的尕萨喇嘛没料到这便是比试法力,来不及躲开,就被对方打倒在地。西甲一遍遍揪起,,一遍遍打倒。不远处的欧珠甲本都有些不忍了,哎哟哎哟地替尕萨喇嘛呻吟着。没有人过来劝架,因为这是战争的一部分,是互相开战的神派出的使者在较量本领。十字精兵和藏军都觉得还没到尕萨喇嘛施展法力的时候,一旦施展,就算不能出奇制胜,也会让西甲喇嘛大吃一惊。

但是很快尕萨喇嘛就趴在地上起不来了。

西甲喇嘛停止暴打,骂道:“忘恩负义的家伙,摄政王和达赖喇嘛没给你吃还是没给你穿,你居然背叛了西藏。不要忘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喇嘛见喇嘛,不服就死打。没打死你就是我丹吉林赤脚陀陀的慈悲,快起来,去叫你们的上帝,劳驾他跟我决一胜负。”

十字精兵派了几个人跑过来,抬起尕萨喇嘛往回走。尕萨喇嘛突然扭动着,示意他们放下,然后站起来,望着西甲喇嘛,把憋了一嘴的浓血喷了出来。一股红色的弧线凌空射来,准确地糊在了十多米外的西甲喇嘛脸上。西甲又擦又吐,气得嗷嗷叫。法力,人们这才见识了尕萨喇嘛的法力,好厉害。

这时戈蓝上校到了。他在几个卫兵的保护下走过来,亲眼看了看西甲喇嘛的脚,看到的不是五层羊皮三层牛皮的上等靴子,而是一双皮黑筋爆的赤脚,不解地摇摇头:怎么搞的?他还没有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是一个想象比实际更重要的民族,只是觉得欧珠甲本的最后通牒把他欺骗得不轻,没有人穿着上等靴子来迎接他。他赶快回到自己的阵地,懊恼地说:“我们把时间耽搁了。”

容鹤中尉说:“应该立刻派人占领日纳山左右两边的小隘口,从后面形成包抄,然后在这里发起猛攻,让西藏人逃无可逃。”

达思牧师说:“我们不仅仅是来打仗的,上帝的旨意里。最无能的就是子弹。还是按照西藏的规矩征服西藏吧。”

戈蓝上校信任地望着他问:“你好像有更好的办法,牧师?”

4

还是比试法力,但说好不准动手,西甲喇嘛的拳头已经领教过了。达思牧师带着让人难以捉摸的微笑,定下了这场比试的目标:显示奇迹,看谁能捉住对方的神。又说:“捉神就得换地方,你来我们这边捉,我到你们那边捉。”站在边界线之外的西甲喇嘛回头看看不置可否的欧珠甲本,代表西藏同意了。

西甲喇嘛问:“谁先捉?”

达思牧师说:“你捉你的我捉我的,谁先捉住谁就胜了。你胜了英国人离开,从此不来。我胜了西藏人离开,从此不来。”

西甲正要同意,就听身后欧珠甲本喊起来:“什么叫从此不来,这是我们的地方,我们能从此不来吗?”

达思瞪着欧珠大声说:“神到哪里,人就到哪里,难道你们西藏不是这样?我将捉住你们的神,还将安驻我们的神,你们还有什么理由来这里呢?”

欧珠愣了,不知如何回答。

他老婆果姆说:“你捉不住我们的神。”

西甲突然哈哈大笑。问欧珠和果姆:“你们知道他为什么捉不住我们的神?因为他们的神就要被我捉住了。”

西甲大步走向英军。达思也大步走来。两人擦肩而过。

西甲喇嘛像刚才那样粗吼大喊地念诵着“嘛呢”,胡乱挥动手臂,路过戈蓝上校和容鹤中尉,站到了尕萨喇嘛跟前。尕萨喇嘛已经擦净脸上的血,畏怯地望着西甲。

西甲突然丢开“嘛呢”。厉声问:“你是西藏哪里的喇嘛?”

尕萨不喜欢对方咄咄逼人的气势,后退半步,仰头望着天,朗声回答:“萨玛寺的,怎么了?”

西甲想起来了:怪不得尕萨成了异教上帝的助手。几年前,萨玛寺因债务纠纷,遭到门隅大寺丹旺寺的法台密日活佛的武力追讨。萨玛寺顽拒反抗,占领山头阻击密日活佛的人,终因寡不敌众而失败,僧众一部分流散到江孜和拉萨,一部分随尕萨住持逃往印度。萨玛寺以及作为镇寺之宝的佛陀的头盖骨便作为抵债之物归属了丹旺寺。这事全西藏都知道。

西甲鄙夷地说:“你去印度就是为了投靠洋魔异教?”

尕萨说:“谁能让我重返萨玛寺,我就投靠谁。”

西甲说:“好嘛,我允许你投靠。不要忘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喇嘛见喇嘛,大家说实话。你告诉我,洋魔的上帝在哪里?”

尕萨拿不准释迦牟尼定没定下这样的规矩,看对方义正词严的样子,惶惑地想,就算定下了吧。他诚实地说:“人家的上帝你看不见,在心里。”

西甲一把揪住尕萨的酱紫袈裟:“你说在你的心里?”

尕萨完全明白西甲的思路。赶紧说:“谁跟你比试法力就在谁心里。”

西甲噢呀了一声,以为自己转眼瓦解了叛徒尕萨,尕萨向他泄露了上帝居所的秘密,便甩开尕萨疾步回走。

西藏边防军的阵地上,达思牧师正在显示奇迹。他拿出一个透明的盘子,抓屁似的从后面抓了一下,把一个别人看不见的东西放到盘子里,又像舔糌粑糊糊那样哧溜哧溜舔了一阵,然后闭嘴鼓腮,似乎噙满了难以下咽的东

西。突然他张开嘴,吐出一口金气。那金气伴着阳光从盘子里穿过,投射到神灵的居所箭垛上。箭垛上的经旗顿时冒起了烟,接着,升起了火苗。

欧珠甲本望望身边的赤乃和次登,又看看老婆果姆,大家都是一脸惊然,上帝的法力果然非凡。有几个藏兵害怕地跑离现场,躲到帐房里面去了。

箭丛是树枝的,经旗是氆氇的,加上桑烟和酥油,都是易燃的东西。转眼火大了,呼啦啦一阵响,箭垛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石堆。完了完了,战神的宫殿没了、御敌的武器、胜利的标志、祈祷的愿望全没了。

欧珠甲本和他的人一个个面如土色。

但燃烧还不是奇迹的全部,最让西藏人震撼的是,就在火熄灭的瞬间,达思牧师扑向神殿的废墟,扒开中间的灰烬,一把从里面拿出了一尊锈迹斑斑的铜佛。

达思喊起来:“捉住了,捉住了,我把西藏人的神捉住了。”

谁也不知道这箭垛存在了多久,里面的神像埋藏了多久。应该是自从这里成为边界就有了它们,几百年了吧?它们靠了自己无敌的法力,坚定地守卫在这里,让西藏一直平安无事。可现在神被捉去变成了俘虏,不仅不能保护西藏,连保护自己都不能了。几个女人哭起来。欧珠甲本颤抖着说:“魔鬼,魔鬼。”

这时西甲喇嘛疾步回来,一把撕住达思牧师的衣袍:“我知道你们的上帝在哪里,就在你心里。我也捉住了,捉住了。”然后一手伸向欧珠甲本,“给我一把刀,我要剜开他的心。”

达思似乎早已料到,推着西甲说:“你忘了我们的约定,不准动手。”

西甲喇嘛气得连连跺着赤脚,用舌头舔舔嘴唇,松了手,心说那我动嘴行不行?也不行,对方不会一动不动让他咬出心里的上帝。

达思牧师狂欢而去。戈蓝上校和达思一样,满脸喜庆得让他不像是一个军队指挥官。他当然不会认为捉来一尊神像,就等于取得了胜利。但胜利一定是有的,而且是心理的、信仰的胜利,就是从心理上赢得主宰,这比军事占领和政治统治重要一万倍。而让西藏人从心理上感到畏惧和惊慌,这是归顺上帝的前提。

容鹤中尉似乎对神像的文物价值更感兴趣,从达思手里拿过去,抱在怀里说:“精致的雕塑,看上去又古老又美丽,好像是一尊女神,让我来保管它,我要慢慢欣赏。”

戈蓝上校大声说:“请牧师告诉西藏人,赶快离开,从此不要来这里。违背约定是要受到惩罚的。”

这边,欧珠甲本痛苦地责问西甲喇嘛:“我的喇嘛爷,你的法力哪里去了?。”

西甲委屈地说:“‘唵嘛呢叭咪眸不起作用了,我有什么办法?”他不知道他眼里的洋魔异教是不主张偶像崇拜的一神教,上帝的形貌连牧师都没见过,怎么能让他捉到手呢?而佛教有数不清的神,偶像遍地,一捉一个准,真是吃亏吃大了。

西甲喇嘛为自己没有捉住上帝而恨恨不已,有力气没处使地抱起危岩下的界碑咚地夯了下去,一连夯了几次都不能释怀,最后干脆把界碑扔向了箭垛的废墟。界碑很沉,一般人抱不起来,而西甲却能扔出去几米。箭垛的废墟上,石堆依旧,界碑不偏不倚,落进了石堆的中间。中间的神像已经被达思牧师捉走,界碑恰好填补了神像的位置,咚地下去,激起了一阵灰烟,灰烟落下后,就看不出那是一块界碑了,不过是石堆里的一块石头。这似乎就是西甲喇嘛来日纳山建立的功绩,他无意中埋藏了界碑,使它没有被风化、被损坏,更没有被人移向别处。许多年以后,战争已经结束,当事人早已不在人世,当有关国家为边界到底在哪里争论不休时,勘探人员在万山丛中的石堆里发现了这块粗粝的界碑。界碑上的文字清晰地表明:界碑西南属于哲孟雄,以东是布鲁克巴,以北就是中国西藏了。

埋藏了界碑的西甲喇嘛坐在地上,不知如何是好。

果姆同情地说:“你是个没靴子的小喇嘛,大喇嘛来就好了。”

一句话提醒了西甲,他揩着鼻涕站起来:“我去把春丕寺的多吉活佛请来,他是真正的大喇嘛。”

西甲喇嘛要逃离此地了,不想在这里厚脸厚皮地尴尬着。人家本来也不是请他来,只是央求他给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捎个口信,他却自己来了。看来捉住洋魔异教的上帝不是一件小事,他太低贱了,法力远远不够。他丧气地踏上了归路。

果姆追上去,塞给他一氆氇口袋糌粑和少许酥油,叮嘱道:“吃完了把氆氇口袋还回来。”

“噢呀。”西甲喇嘛感激地答应着。

英军阵地上。传来达思牧师的喊声:“该是兑现信约的时候了,请你们赶快离开。”

欧珠甲本紧张地问部下:“怎么办?神没有了。我们怎么办?”

他的部下一个个六神无主,谁能回答。

关键时刻还是他老婆果姆显示了天生的灵性。说:“连没法力的赤脚喇嘛都来了,岗巴宗

的霞玛汝本怎么还不来?”

欧珠甲本一怔:对呀,这半天光惦记着喇嘛比试法力了,怎么把上司给忘了。岗巴宗离日纳山撑死也只有半天的马程,援兵早该到了呀。立刻派了两个藏兵飞马前往,再次请求紧急增援。他冲着两个藏兵的背影大声道:“就说天上的星星都出来了,最亮的那一颗怎么还不见?我们的腰都弯了一天,脑门子已经够着牛鼻靴的尖尖了,就等着霞玛汝本亲自到场呢。”然后又冲着十字精兵喊,“洋魔们昕着,我们的援兵岗巴宗的霞玛汝本很快就来,来了再说。好汉斗好汉,英雄打英雄,狮子不欺负蚂蚁,额头挨不到屁股。”没打过仗的西藏人真是老实透顶,该说的说了,不该说的也说了。

戈蓝上校一昕会有援兵到达,立刻命令部下:“进攻开始。”

5

《圣史》指出,英国人在说明战争理由时,总强调是西藏军队首先开枪,却隐瞒了最重要的事实:西藏军队是守卫,他们是进攻;西藏军队是朝天打,他们是朝人打。

枪一响,西藏边防军就有人倒下了。欧珠甲本以为是吓的,没怎么理会,一边慢条斯理地给火绳枪装填火药,一边还在考虑:要不要还击?这时老婆果姆在身后尖叫一声:“我们的人死了。”他这才扭过头去,看到血把一个叫岩措三旦的士兵染紫了,跟突然出现在日纳山的紫颜色一模一样。

这是这场战争的第一个死人。原本对战争毫无知晓的藏军,这才意识到战争就是死亡。一直不知所措的欧珠甲本,这会儿终于知道该怎么对待敌人了,喊道:“弹药装好了没有?瞄准洋魔的心,打狗熊一样给我打。”

果姆把看热闹的孩子撵到账房里,又带着几个女人拿着酥油抹在所有藏兵的脊背上。这是避凶祈福的意思,保佑他们的箭垛没有了,连战神都被捉去了,就得依靠人自己了。

糟糕的是,很多藏兵笨手笨脚地装不好弹药,等装好了,火石又发不出火来,好不容易发了火,才发现忘了插上火绳。太紧张了,都是第一次打仗的士兵,何况已经看到了死人,昔日说说笑笑的岩措三旦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

欧珠甲本大声责骂士兵:“骟掉的公马啊,再也不会发狂斗殴了,要你们有啥用。”可是他自己的火绳也点不着火了,火石就像水里煮

了一样,打死不冒火星。欧珠着急得又是擦汗又是祈祷:“神来了,神来了,你就让我们好好打一枪了。”

没等西藏边防军回击一枪,就听有人说:“坚持到现在了。你们不容易啊。”

欧珠甲本扭头一看,原来霞玛汝本带着援兵到了。

藏军没有军礼,部下见到顶头上司,都是弯腰、脱帽、吐舌头,见到更高的上司就得远远回避。欧珠甲本慌忙不迭地往起爬。

霞玛汝本蹲下,一把摁住他说:“小心,子弹在头皮上跳锅庄哩。”

霞玛汝本三天前就得到了欧珠甲本的告急和求援,迟迟不来增援的原因是,他率兵驻防的岗巴宗也出现了英国人。

来到岗巴宗的英国人是一个牧师和一队护送牧师的军人。牧师是个彬彬有礼的青年,隔老远就让英国军队原地等待,自己丢开坐骑,一个人来到藏军阵地前,和善地用藏语说:“我是马翁牧师,很荣幸来到这里,想跟你们的长官谈一谈。”

霞玛想:野牛的脸上看不出凶恶,该顶人的时候照样顶。冬天的天气虽好,可就是越晴越冷。他哼一声,告诉一身黑衣、高挑瘦长的马翁牧师:“西藏的山一座比一座高,我们的长官一个比一个大。我是个虮子大的长官,要说谈一谈呢,没有资格。我的任务就是不让你们走过边境线。”

马翁牧师笑着问:“边境线在哪里,我怎么没看见?”

霞玛说:“你等着,我马上就画。”立刻命令士兵用短刀在牧师身后画出了一道线。

马翁牧师扭头看着,吃惊道:“啊,为什么在这里?”

后来马翁牧师说,根据他掌握的知识,他和护送他的军人其实已经深入西藏边界十几公里,没想到西藏边防军居然就这样随随便便把十几公里划给了外国。其实这也不能怪罪霞玛汝本。紧邻西藏的哲孟雄和布鲁克巴当时都是西藏的藩属,每年都要派遣使者向达赖喇嘛、摄政王、噶厦政府和驻藏大臣贡献方物,恭贺新年。作为回报,西藏方面有责任在哲孟雄和布鲁克巴内部发生纠纷时,派高僧和俗官前往调停。上层的关系如此密切,来往频繁,谁的脚踏上了谁的地就无关紧要了。加上两边都是藏族,有着同一种信仰和生活方式,通婚通商,来来往往,这边是叔叔,那边是舅舅,边境线早就是马马虎虎的了。霞玛汝本的错误在于,他没有意识到,世界第一号殖民主义强国的英国在经营印度的同时,已经基本控制了哲孟雄和布鲁克巴,边境线在哪里,就不能像以往那样漫不经心地这里画一道那里画一道了。

霞玛汝本画了边境线,摆手道:“回去吧,你已经踏人西藏的土地了。”

马翁牧师后退两步,站到线外说:“忠于职守的军人,如果你觉得不方便谈话,就让我过去,见见你们的地方宗本。”

霞玛说:“你不能过来,要谈要见也是在这里。”

岗巴宗既是西藏的一个宗(县),又是后藏扎什伦布寺的庄园。霞玛汝本当即派出了两个人,一个去了宗本住所,请宗本到场;一个去了管理庄园的岗巴寺,请他们派人向扎什伦布寺报告。本来他更应该派人报告自己的顶头上司阿达尼玛代本(团长),可他压根不知道阿达尼玛代本在哪里驻防,从来就不知道。

两个时辰后,宗本才派宗本府的管家来到这里。

管家说:“宗本没接到噶厦的文书,不能和外国人谈,要谈也得有扎什伦布寺的喇嘛在场。让英国人回去吧,以后再说。”然后点着了一堆带来的湿牛粪。这是牧人的习惯:账房前放一堆烟气腾腾的湿牛粪,说明主人家有病人,不欢迎来客拜访。

霞玛说:“你以为英国人是你家的邻居兄弟,不让来就不来了?”

管家吃惊道:“不让来他还来,世上有这样的人?”

霞玛汝本和马翁牧师继续僵持着,僵持了两天,牧师才离开。

走时牧师说:“我们不会放弃西藏,三天以后会再来。”

霞玛说:“这是个约定吗?那就三天,三天之内你们不准来。希望你能遵守。”

马翁牧师高声说:“是的,是约定,三天以后。”

管他三天以后怎样,增援了日纳山再说。霞玛汝本为自己的缓兵之计而得意。瞪着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走没了影,留下一个班的兵力和所有驻防官兵的女人孩子,带着其余四十人,马不停蹄赶来了。

十字精兵的进攻继续着,一阵密集的枪声后,人影开始往前移动。欧珠甲本说:“看啊,洋魔又要四条腿走路了。”

霞玛汝本到底官大一级,立刻纠正道:“这叫匍匐前进,进攻时就得这样,学着点。”

欧珠不解地问:“学着点?学洋魔?”

果姆给丈夫扔过一把佩刀来:“洋魔没有这个。”

欧珠一把攥起刀说:“打枪比不过,那就拼刀。”

没用了,日纳山其实已经失守,就在十字精兵从正面发起进攻前,戈蓝上校早就派人前往左右两边的小隘口。现在英军已经穿越小隘口。正朝这边包抄而来。几个女人发现了他们的踪影,惊慌地喊起来。

欧珠一看,愤怒了:“好啊,居然已经过来了,招呼也没打一声。那我们就过去,也占住他们的地方,互相才不吃亏。”

霞玛汝本赞同道:“从这里过去是哲孟雄,再过去是印度。印度那边就是英国了。他们占领西藏,我们占领英国。”

欧珠认真地说:“我到了英国,就住在他们指挥官的家里不走了。”

霞玛说:“你住在他家里干什么?”

欧珠说:“他没有老婆啊?他老婆一害怕,就把他叫回去了。”

霞玛说:“你这个办法好得很,可我只是个汝本,没有权力派你去英国,我得报告代本,代本得报告扎什伦布寺,扎什伦布寺得报告拉萨,拉萨报告谁我就不知道了。”

欧珠说:“噢呀呀,一直在报告,报告到最后我都老得走不动路了,还能去英国?”

果姆是西藏少有的说话不加比喻、不绕弯子的人,早就听得不耐烦了,大声问:“前后左右都是洋魔,快说怎么办?”

霞玛四下看看说:“撤吧,撤到隆吐山再说。”

欧珠下意识地答应着,突然又说:“不行啊汝本大人,我们已经起过誓了: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

霞玛扫了一眼烧毁的箭垛说:“这里神都没有了,你们向谁起的誓?迅速撤退,到了有神的隆吐山。重新起誓。”

欧珠还想争执,一阵枪响,子弹从头顶嗖嗖嗖地过去了。他老婆果姆突然从丈夫手中夺过抢,用自己烧火煮茶用的火镰打着火绳,朝着离她最近的英国士兵开了一枪,悲怆地说:“我们又没惹你们,你们来干啥呀?”然后把枪还给丈夫,大步走向山坡。

6

撤退是迅速不了的,因为还要拔起账房,赶上牛羊,带上老婆孩子。牛羊的叫声乱成一片。没走出去多远,人和牲畜就都停下来,回望着日纳山上石砌木搭的哨卡,恋恋不舍。先是牛羊折了回去,它们似乎比人更在乎领土的失去,更不愿意离开这个从来没有离开过的地方。一头名叫岗仲的公牦牛好像知道为什么要背井离乡,闯进十字精兵的队伍里左一头右一头地乱顶,好几个英国士兵都被它顶翻在地。

枪声。戈蓝上校亲自开枪打死了灵性的公牦牛岗仲。

所有的公牛急了,冲向十字精兵,见人就顶。密集的枪声响起来,许多公牛仆倒在地。

远远看着的西藏人惊叫起来。果姆首先冲了过去,欧珠甲本跟在后面。枪声,这是英国人的警告:过来就打死你们。霞玛汝本明白了,扑上去拦腰抱住了果姆。果姆不跑了,欧珠甲本也就停下了。西藏人悲愤地伫立着,看着被人夺走的哨卡——他们一直都在放牧、吃喝、做爱、守备的日纳山口,看着横七竖八的死去的牦牛,他们流下了眼泪。到处都是惨痛的哭声。西藏人的心里,突然注满了这样的疑问:佛祖啊,为什么,这些外国人不是靠着道理走路,而是扛着枪炮横行?

在洋枪洋炮的威胁下,西藏人这次真的走了。

他们用马驮着那个被英军打死的藏兵。死者是要天葬的,须到一个有喇嘛念经超度的地方。可是死去的牦牛却无法驮走了,它们将成为英国人的早餐、中餐和晚餐。西藏人一想到这些,就心疼得碎裂了一般。那些牦牛是生活的伴侣,是用来从后方驮盐巴和青稞的,他们从来没想过应该杀了煮肉吃。

果姆唱起了走路和干活都会唱的山歌,这个说话不绕弯子的人,唱起山歌来却绕得比谁都远。许是唱山歌绕够了,说话就不绕了。

上帝你说蛇和狼哪个更慈悲?

上帝说狼更慈悲。

上帝啊,你咋说恶狼更慈悲?

世间没有慈悲的恶狼,

好比外国没有好心的上帝。

要问世间哪个更慈悲,

观世音菩萨更慈悲。

果姆用挖苦代替悲伤和愤怒,一路走一路唱。喜马拉雅山的随人鹰循声而来,嘎嘎地用悲鸣伴合着果姆的告别之情。洇满岩石的血腥开始流淌了,日纳山的紫颜色越来越恣肆地染濡着西藏纯净的蓝天。

有人从隆吐山方向骑马跑来,喊道:“打起来了,隆吐山打起来了。”

霞玛汝本想起了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心说英国人违背约定了,这么快就闯到了隆吐山。他惊喊起来:“快,丢下老婆孩子、牛群羊群,男人们往前冲!”

这是春天里一个悲伤开始的日子。从这天起,英国人开始了对西藏的进军。但正史并没有记载这一天,因为从占领日纳山到攻打隆吐山,时间很短,久远了看不出间隔:还因为日纳山距离隆吐山只有三十二公里,地图上根本看不出距离。正史学家一马虎,就把日纳山也归到隆吐山里去了。再说日纳山没有流大血,藏军死了一个,十字精兵伤了一个,又都不是长官,对一场战争来说,基本可以忽略不计。至于死去的牦牛,根本就不能算到死伤数字里头去。然而这本起源于山野的《圣史》小说却要记住他们,受伤的英国士兵叫什么无考:死去的西藏士兵叫:岩措三旦。他要不是第一个献身,谁也不知道拥有这个名字的人曾经欢蹦乱跳过。

两天后,岩措三旦被送到了春丕。那儿有天葬台,有专门司葬的喇嘛。

春丕的神鹰都来了。它们知道,从现在开始,必须毫不懈怠地吃肉,然后凌空疾翔,快速消化,不然就吃不及了。它们忠于职守,明白那些桑烟、人吼、经声、鼓鸣的含义。更明白人的期待:如果尸体不是被吃得干干净净,说明没有好的转世。它们不想让人失望,所以就不仅仅是为了果腹,即使饱着也要来,神圣而庄严地抢吃抢喝,然后尽量高远地送灵而去。它们从人的热切仰望中知道,它们飞得越高,死者的灵魂就越有希望。

据说,岩措三旦——第一个为保卫西藏死去的人的灵魂,被送到了兜率天宫,那是未来佛弥勒尊者的净土。

第四章黑霾

1

和日纳山一样,守备隆吐山的阿奈甲本也是霞玛汝本的属下,当然要火速增援。但当霞玛汝本和欧珠甲本带人赶到隆吐山口时,却没有看到英国人。哨卡的藏兵说:“不是这里打起来的,是米沟打起来的,阿奈甲本带着人过去了,这里就剩下我们两个。”隆吐山有五条沟。分别为米沟、拉沟、普沟、巴沟、边沟,是守备藏军起的名,相当于编号。英国人能出现在米沟,说明他们知道五条沟中哪一条可以通往山那边。

霞玛汝本说:“我带人去米沟,你留在这儿,这儿是最重要的进藏通道,阿奈甲本怎么就留了两个人。”

欧珠甲本看了看四周说:“这么大的隆吐山,我留下也是沙子堵水,尘土挡风。”

霞玛低头拜了拜山顶硕大的箭垛说:“祈祷吧,神会帮助我们,摄政王和达赖喇嘛会赐福给我们。”

两支从日纳山撤下来的藏军在此分开了。霞玛汝本和欧珠甲本知道命运的关照就在头顶。都看了看天。

霞玛汝本赶到米沟沟口时,天已经麻麻黑了。他看到的不是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也不是前来堵截的阿奈甲本,而是一群唱歌跳舞的西藏人。因为没有篝火,霞玛汝本到了跟前才看清面孔,心说这些西藏人跟我们不一样,怎么细皮嫩肉的?尤其是姑娘们,不仅长得好,穿戴也鲜艳。便问道:“哪里来的?”回答道:“拉萨。”霞玛更吃惊了:拉萨来的不是官员,也不是军队,而是一群歌舞男女,怎么回事?这里可是边境,是战场。

恭敬有加的几番询问之后,才知道是拉萨的森巴军来了。

森巴军,大名鼎鼎的森巴军,达赖喇嘛每年都会因为其出色的仪仗表现和军事表演而发奖挂哈达的森巴军,这么快就来了。一来就把英国人——一个黑道袍的英国牧师和他的护卫打跑了。怎么打跑的?奴马代本绘声绘色地炫耀起来。

森巴军一见英国人就准备架炮轰击。桑竹姑娘说:“狮子不张嘴就能把兔子吓跑,看我们的了。”她上前抓住了独步走来的牧师,和姑娘们商议道:“是砍腿、挖眼、割耳朵,还是要了他的命?”姑娘们七嘴八舌。桑竹姑娘说:“砍了腿他就回不去了,挖了眼他就看不见了,割了耳朵他就听不见我们说话了,还是要了他的命吧,让他变成一个鬼,飘回英国把派他来的人全害死。”说着刷地抽出了腰刀。年轻的牧师拼命挣脱,跑向远远等待他的卫队。他的卫队始终没有过来救他,因为他们以为姑娘们抓住牧师是跟他玩呢,还因为牧师已经无数次请求过了:我主耶稣的手从来没有拿过武器,如果你们要开枪杀人,就请你们回去。

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最终溜之大吉。姑娘们哈哈哈地嘲笑着,她们的确是玩呢。然后就是庆贺胜利的唱歌跳舞。很多回家干活的战士在路上追上了队伍,比从拉萨出发时,森巴军的男人和姑娘又扩充了不少,舞阵庞大拥挤,黑压压一片。

霞玛汝本钦佩地看着他们,准备告辞,顺便问了一句:“大人,洋魔向南走了吗?”

奴马代本说:“不,朝着东边去了。”

霞玛汝本吃了一惊:东边不是洋魔的来路,而是边沟。边沟也是可以通往隆吐山那边的。他立刻明白,原来并不是森巴军打败了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而是人家主动改变了前进的路线。到现在还不见踪影的阿奈甲本一定带着他的人追到边沟去了。

霞玛带人很快来到边沟的沟口,天已经黑了。什么也看不清。他“阿奈阿奈”地喊了一通。没有回应,只好原地露营。

第二天一早。霞玛汝本在沟口的枯草地上看到很多脚印,便断定马翁牧师和阿奈甲本都进沟去了。他带人沿着脚印往前走,越走越深,树渐渐密了,陡峭的山壁时而靠拢时而敞开。路的崎岖就像对人的拒绝。霞玛看看天上飞来飞去的乌鸦,发现它们离自己不远,心想:看来是跟随我们的,前面不会再有人了,那些脚印也许是早些时候留下的。他正要命令部队返回,忽听空中随人鹰啪啪啪地扇动着翅膀,咚的一声响,半截人的手臂从天上掉下来,落到前面五步远的岩石上。

霞玛吓了一跳,随人鹰一般不会叼着食物飞翔,现在却把人臂衔上天空丢给了他,显然是为了让他知道:一场生死拼搏已经发生。手臂是谁的,英国人的还是阿奈甲本部下的?霞玛不敢去看,快步上前绕过摔烂的手臂,喊道:“人死了,人死了,往前冲啊。”

两边是树,前面是雪线,脚下是一个盆状的罅隙。盆隙里有五个西藏人,已经死了,一看就知道是阿奈甲本的部下。很完整的尸体,甚至都没有血迹。连衣服都好好的,包括少了手臂的那个人。不是枪杀,也不是刀砍,他们是怎么死的?

阿奈甲本呢?他至少带领着三十个人,其他人这会儿在哪里?

杀了人的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这会儿在哪里?

空中,报了信的随人鹰嘎嘎叫着。

2

两个原因使戈蓝上校在占领日纳山后没有立刻进攻隆吐山,一是他以为占领日纳山不过是给西藏人一个警告:英国人占领拉萨、征服西藏的目的一定要达到。他希望西藏人能在这个警告之后明智起来,有所商议,最好不要再有武装冲突。不动刀兵,从容不迫地占领,才是上帝护佑的大英帝国的风度,不能让西藏人一接触上帝,就认为那是一个开战的将军或杀人的屠夫。二是英国政府跟中国朝廷的谈判还在进行,按照他的判断,在占领日纳山的武力施压之后,谈判的结果很可能是同意英国人的所有条件。有这样的好事,何不等一等?

进攻隆吐山的行动三天以后才开始。

因为从布鲁克巴和哲孟雄招募来运送给养的背夫,一部分突然逃跑了。他们信仰佛教,不想成为英国人进攻佛教圣地的帮凶。戈蓝上校派人再次紧急招募,直到确信补给线完整无损。

早晨,容鹤中尉率领的前锋部队紧急靠近隆吐山,速度快得让随人鹰吃惊:都来不及给西藏人送个信了。忧伤的尘土,发出破碎的声音,噗噗噗地喊叫着:英国人来了,十字精兵来了。西藏的尘土向着西藏,给所有的山脉送去了警示。

据说这个早晨,前藏和后藏都变天了,包括拉萨,白云开裂着,汹涌出一股股悲惶的黑霾,转眼包围了摄政王迪牧活佛。

那天,摄政王来到驻藏大臣文硕官邸时,文硕正在生病。

其实到任不久的文硕一直在生病。随来的汉医开过成药,吃了无效,便请布达拉宫的藏医诊断。藏医喇嘛又是脉诊,又是尿诊,还放了血,查看了五官手指,断定是土弱水枯,火盛气郁,需排空黏液,理清上轮下脉。藏医开了达赖喇嘛离开拉萨去别处讲经行走时必然享用的三昧甘露,又说:“大人初到藏地,身心不空净,容易招来西藏的地魔山鬼,吃拌了香灰的糌粑,念抹了酥油的佛经,慢慢就适应了,魔鬼是欺生怕熟的。”意思就是高山反应加上水土不服,适应过来就好了。

藏医喇嘛刚离走,摄政王迪牧就来了。

在汉藏风格杂糅的衙堂前,文硕抱病恭迎摄政王的光临。在西藏,自清朝设置驻藏大臣后,噶厦政府以及达赖喇嘛,就不再直接向朝廷请问事宜了,凡事都由驻藏大臣转禀,朝廷的意志也由该大臣下达。加上山高皇帝远,藏事不可能有另外的监察。驻藏大臣说什么就是什么,表奏功绩,皇帝就封赏嘉奖,参奏罪错,朝廷就饬令查办。驻藏大臣代表朝廷行使权力,虽然不能逾越摄政王,但也有不可估量的作用。

没有多少寒暄,摄政王亲自前来,说明事急事大。文硕让人放了表示尊敬的黄缎卡垫,又端了茶,然后就把瘦弱畏寒的身子缩起来,隔桌坐在中堂一侧,静等着摄政王说话。

摄政王迪牧不说话,只是嘘嘘有声地喝着茶,他这是吸冷气败心火,不想给朝廷代表留下一个暴躁易怒的印象。片刻,迪牧一言不发地把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递了过去,待文硕看了信,又把自己拟定的《抗英七条》递了过去。

文硕的脸色顿时苍白得就像纸,他翻来覆去把信和条文看了几遍,站起来,浑身抖颤着喊一声:“来人哪。”摄政王迪牧以为驻藏大臣气坏了,喊人就要布兵打仗,正要劝慰,却听文硕对旋即出现的侍从说:“药煎好了吗?再把皮袍给我拿来。”大夏天的,他要穿皮袍,是真冷,还是借故显示自己有病?

摄政王瞪着他:“大人,你害怕了?”

“我害怕了?不,朝廷,朝廷……摄政佛有所不知。”

文硕已是语无伦次了。他想说的是,不是他害怕,是朝廷遇到洋人就打颤,连皇帝都说:“天难地难,洋人来了最难。”而他是朝廷命官,只能跟着打颤。但朝廷的尊严他一丝也不想伤害,更不想把自己的担忧说出来。在他的印象里,英国人就等于鸦片,不是什么好东西,那东西来了,大清朝就割地赔款,香港、广州、厦门、福州、宁波、上海都成了洋人出没的通商口岸。之后,美国人、法国人、俄国人、普鲁士人、葡萄牙人、荷兰人、丹麦人,都来了,传教、通商、倾销鸦片、掠卖华工,战船枪炮来来去去,结果都是割地赔款。大清朝早已是千疮百孔,不堪再辱。可这帮穷凶极恶的英国人还是放不过,居然又绕到喜马拉雅山下来了,莫非他们又想把鸦片贩卖到西藏?要是这样,朝廷怎么办?

文硕不敢表态,若是说抗英必行,肯定有违朝廷旨意;若是说抗英有罪,那又会在西藏人面前丢尽朝廷的脸。他一个忠君爱国的人,宁肯自己被人诟病,也不愿皇帝和朝廷堂堂净净的脸上有丝毫污迹。那就闭嘴吧,什么也不说了。

急性子的摄政王不想耽搁,指着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和《抗英七条》说:“请大人报奏朝廷,西藏就要开战了。”

“不可,万万不可。”文硕说着,一屁股坐到太师椅上,急促地喘了几下,身子-一塌。头耷拉着闭上了眼睛。

摄政王纳闷:什么意思?是万万不可开战,还是万万不可报奏朝廷?他说:“大人放心,洋人有魔,藏地有佛,魔从来就怕佛。”看文硕毫无反应,才发现他已经昏过去了。摄政王惊叫道:“哎呀,黑水白兽把驻藏大人吓死了。”

3

摄政王的决定让拉萨平静下来。平静得云彩不走,太阳不动,人走路时阴影都能在地面上蹭出声音来。但神佛们都知道,拉萨从来没有真正平静过,动荡暂时隐藏起来,秘密跟踪着人的行踪,哪儿僧多、哪儿神圣,就在哪儿伺机爆发。今天的大昭寺最是僧多神圣,那里香灯灼灼,烟雾把金顶弥漫成了一座覆雪的冈底斯山。民众大会就在香灯烟雾中如期召开。

参加大会的人盘腿坐在经堂卡垫上,就像念经那样一排又一排。前面是彩绫铺设的法座,坐着威严的摄政王迪牧活佛。他受伤的身

体有些歪斜,精神却一如既往地坚挺着,告诉人们:伤不重。为了这“伤不重”,丹吉林的白热管家准备在丹吉林会供三宝、布施僧众作为庆祝。摄政王低调地制止了他,告诉他多多点灯、多多祈祷就可以了,不必张扬。

谁也不说话,静静地喝着开会前的酥油茶。动荡前的静默让人窒息,这才觉得大昭寺的殿堂太低太暗,四周高大的佛像带给人的是神圣的压抑。

摄政王迪牧活佛扫视着与会者。似乎每个人的怀抱里都有一张弓,横搭着冷飕飕的暗箭引而不发,预期中置他于死地的大动作就在这里。那就来吧,知道你们想夺权,谁当摄政王,你们就想夺谁的权。他等了一会儿,感觉沉默得有些蹊跷,便问道:“怎么没有人说话,连念经的声音都没有?”

有人谀笑道:“摄政大人,我们等着你先说呢。”

摄政王拿出哲孟雄国王的亲笔信朗读了一遍,就在全会场议论纷纷时,大声说:“我们这些佛子佛孙。对黑水白兽的洋魔异教,决不能像汉地的大肚弥勒佛那样,苍蝇吃了供果笑嘻嘻,蛾子扑灭了香灯笑嘻嘻。歹人毁了佛殿还是笑嘻嘻。”没有人意识到他这是在影射驻藏大臣和朝廷,都瞪着他,听他一遍遍逼问大家,“从老娘肚子里就怒成血脸金刚的佛爷们、足智多谋的权贵们,出生在多灾多难的西藏,就应该拿出主意来。快说怎么办?色拉寺和甘丹寺的人说,哲蚌寺的人说。为什么不说话?那就上下密院的人说,还是不说。是不是你们把话都留给策墨林的人了?还有功德林和锡德林的人,你们怎么都装起哑巴了?”

沱美活佛首先说:“摄政佛已经拜见过驻藏大臣了,朝廷支持不支持西藏跟洋魔开战,怎么支持,请跟大家说清楚。”

摄政王梗着脖子想:这算是暗箭吗?

顿珠噶伦说:“大人结束闭关以后,没有出席达赖喇嘛的开耕礼,达赖喇嘛是不高兴的。早晨的太阳和晚上的太阳都是太阳,年轻的达赖也是达赖,摄政王地位再高,也不能不尊重他嘛。对付洋魔异教的办法,为什么不问问达赖喇嘛呢?”

摄政王咬咬牙,忍住没有回斥。这样的攻击,伤不着他。

亲近摄政王的噶伦俄尔立刻反驳道:“今天的大会是要研究这件事吗?要说摄政大人不尊重达赖喇嘛,我看是不存在的。从达赖喇嘛三岁坐床起,摄政大人每年都要请高级靴匠,做一双太阳色团龙缎子翘尖彩靴,敬献给达赖喇嘛。达赖喇嘛回赠哈达、佛像和法器表示感谢,这是大家都知道的。达赖喇嘛还没有亲政,要是事事叩问,还要摄政王干什么?我们这些为政教大业担责的人,不能借着达赖喇嘛打击摄政王,也不能借着异教入侵干扰了达赖喇嘛的学经修行。大人们说,是不是?”

俄尔的话分量很重。摄政王生怕引起争执,大声说:“我知道民众大会就是为了对付我,但我今天不对付你们。神佛在上,凭良心我是为了西藏。”说着,他拿出《抗英七条》,亢声朗读了一遍,然后说,“各位佛爷,你们还有什么可说的?”

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想到,摄政王迪牧活佛已是胸有成竹。

摄政王接着说:“有人想杀我,就是不想让我把浑身的怒火发出来。但怒火不发是不行的,所以我下令召开民众大会,要求全西藏、所有僧人信徒都发起大大的怒火来,告诉那些胆敢侵犯佛教的人,西藏有的是凶神、厉神、傲神,毒辣舌头,血盆大口,那就是我们的嘴脸,人来吃人,鬼来吃鬼。现在我提议,民众大会立即制订《抗英卫教守土神圣誓言书》,大家签字,共同对敌。”

沉默。大家都在动脑筋:签了《誓言书》对谁有利?

沱美活佛首先叫好。作为皇封高僧,他的僧籍原属色拉寺后属策墨林,他一叫好,色拉一派的高僧就不会反对了。弱势的甘丹寺想和色拉寺保持一致,也没有反对。哲蚌一派原本就是支持摄政王的,自然点头称是。剩下的虽然还有摄政王的对立派或自成一派的,却大可不必在意。

摄政王说:“那就通过了。”

指神赌咒的《誓言书》对整天摆弄经文辞藻的高僧们来说不费吹灰之力,你一言我一句,书记官挥笔记录,瞬间写就。

然后一个个传阅和签名。摄政王捧起《誓言书》,看着那些签名,稍感欣慰。噶厦政府的《抗英七条》加上民众大会的《誓言书》,会让驻藏大臣文硕明白,当全部藏人一体同心抵抗洋魔时,朝廷是拦不住的。最要紧的是,签字就等于宣誓,在如此神圣的誓言面前,在座的哪一个敢不听他的?同仇敌忾的局面似乎已经出现,接下来就是把《抗英七条》变成行动了。

一个用袈裟袖子遮脸的喇嘛突然出现在会场。他提着大铜壶,穿梭在一排排高僧权贵之间,把酥油茶续进所有的茶碗,不停地弯腰,在每个人耳旁悄悄说一句话。高僧权贵们一个个点头。最后他来到摄政王跟前,也是先续酥油茶,再凑前说了句话,摄政王懵懵懂懂点了点头。遮脸喇嘛迅速扫了一眼大家,飞步出了会场。大铜壶在门坎上咚地一撞,摄政王像是从夢中惊醒,立刻喊起来:“抓住他!”

遮脸喇嘛倏然不见了影子,没有人的动作比他快。

沱美活佛问道:“为什么要抓他?”

俄尔噶伦说:“难道他没给你说那句话?大人们,他给每人说了一句话,你们不能把这句话酥油茶一样喝进肚子再尿掉。”

沱美说:“那就请你先说,俄尔噶伦。”看俄尔欲言又止,便抬头望着法座上沉思的迪牧活佛说,“请摄政佛先说。”

摄政王迪牧怒声道:“他说我是莎格迅,请喝上帝送来的酥油茶。你们都听到了,却没有一个人伸手揪住他。”

顿珠噶伦说:“我想洋魔的上帝都成了我们的仆人在为我们熬煮酥油茶。这肯定是好的征兆。听摄政大人喊一声抓住他,才觉得有什么不对劲,正要伸手,他人已经不见了。莎格迅?莎格迅是干什么的?”

摄政王拿起茶碗摔到地上说:“是个给酥油茶下毒的。你们都喝了没有?都喝了?真把上帝当成仆人了?”他挨个瞪着与会的人,奇怪他们并没有中毒倒下。

顿珠站起来说:“摄政大人,我心里还是放不下《抗英七条》。”又扬起脸道,“大家都说说呀,这个七条,为什么是七条?是不是我们一人要扛起一条?”

闹哄哄添乱的局面终于出现了。顿珠噶伦的话仿佛挑起了大家对《抗英七条》的关注,很多人扬起头,吵架似的嚷嚷起来。

甘丹寺的人说:“抗英七条,一条又一条,哪一条是由我们说了算的?”然后提出,让果果代本前往边境各个关隘防守,让夏琼娃代本带领锋锐藏军前往隆吐山修卡驻防。哲蚌寺的人针锋相对:“那么朗瑟代本和奴马代本呢?到底派谁去,让摄政大人统筹安排。”色拉寺的人说:“征调前后藏驻军参战,如果没有色拉寺活佛的参与,谁会相信它是神圣而公正的呢?”功德林的人说:“我们那些身上刺了经咒的陀陀喇嘛每个人都是护法神附体的,请噶厦把指挥僧兵的权力和筹集到的土枪、弹药、火绳、刀剑、矛枪、弓箭、飞蝗石鞭交给我们。”上密院的人说:“白龙王张嘴能喝下拉萨河的全部水,胃口也太大了。谁指挥打仗得由乃穷护法

降神决定。”下密院的人说:“我们可以组织后藏各宗溪的民兵参战,同时筹集枪支弹药、刀剑弓箭。”沱美活佛说:“施行战时税收,保证抗击洋魔、保卫佛教所需经费一事,关系重大,应该由策墨林监督实施。”锡德林的人说:“成立后勤机构,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组织民夫,运输军需物资一事,那就该我们管了。”白热管家冲着吵闹的人群说:“听摄政王的,都听摄政王的。”

在场的高僧没有哪个在介入权力时中庸内敛。他们参加民众大会就是为了给自己代表的寺院和僧团争取更多的利益,争权夺利在他们看来既光明正大,又顺理成章。高居于法座之上的摄政王迪牧审视着会场,愤怒,悲哀,紧张。虽然包括他自己在内的活佛喇嘛永远改不掉感情外露、直言不讳的藏人本色,民众大会历来都是强烈的情绪对抗。但是今天不比以往,顿珠噶伦刻意挑起了这场争执。让摄政王纠结的还不是顿珠噶伦的煽动,而是对方敢于如此的原因。顿珠想干什么?他有没有后台?有没有同伙?如果有,是谁?摄政王疑心重重地盯盯这个又盯盯那个,只觉得满堂魃黑,无数魅影正从高僧权贵们幽深的眼睛里飘出,张牙舞爪地靠近着他。西藏啊,总想自己杀死自己的西藏啊。恍然觉得梁柱之间闪闪烁烁的刀锋利箭逼临而来,迫使他必须张嘴,说出来,把自己对他们的态度说出来。

“好啊,一个个都来主动请缨了。观世音菩萨聪明得很,安排我当摄政王就是为了让西藏清醒起来。我不胡涂,我听懂了你们的心。你们的心是什么样子的?一个个都是寒森森的刀剑。我今天来参加民众大会,就没打算向任何人妥协。你们昕着,死亡才是给你们的允诺,只要我活着,就绝不允诺什么。有人想杀了我,这个人就在你们中间,谁?自己站出来。”

摄政王迪牧活佛向他眼中的邪恶发出了挑战。他离开法座,走向一排排高僧权贵。白热管家起身过去阻拦,被他一把推开了。他两眼如炬地瞪着他们,路过一个,说一声:“不会是你吧?不是!”心里咆哮着:来啊,想杀我的人来啊,那个一手捏佛珠、一手攥匕首的人,请出示你的凶残。直到走过最后一个高僧,也没有人动手。摄政王大步过去,坐回到法座上。支持他的哲蚌寺和丹吉林的人这才松了一口气。

就在这时,摄政王迪牧突然惨叫一声,从法座上噌地跳起来,趴倒在地上。

白热管家第一个扑过去:“佛爷……”

血如泉涌,摄政王的裤子上滴沥一片。

凶手,凶手。似乎有人在法座上放了一把尖锋朝上的刀,摄政王一屁股坐上去了。俄尔噶伦来到法座前,翻遍所有彩绫的织锦的卡垫也没有发现刀。那就是邪魔的法术了,有个更隐蔽更恶毒的人,趁摄政王离开之际,让法座变成了布满毒刺的荆棘之席。

人们纷纷站起来,惊望着前面。有人喊:“医生,医生。”又有人喊:“散了,散了。”会场一片骚动。

突然,摄政王迪牧推开搀扶着他的白热管家,回身来到法座前,盘腿坐了上去。法座顿时殷红一片,就像血泊的承托,迪牧苍白的脸更加苍白了。

虚弱的喘息在肃静中嘹亮着。流着血的摄政王,痛苦而又镇定地望着大家,宣布了他对战时人事的决定。白热管家和俄尔噶伦都哭了:为什么总要在流血之后,才可以袒露关涉西藏命运的重大决策呢?万能的佛祖,请保佑摄政王。忠于摄政王的人都跪下了,祈祷并聆听摄政王迪牧活佛法音一样缓缓流淌的语言。

没有人提出异议。代表拉萨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及其亲信寺院的高僧权贵们一致拥护摄政王的决定:

噶伦俄尔担任前线总管,负责调动现有的全部藏军。噶伦顿珠担任民兵总管,负责组织后藏各宗黔民兵参战和筹集武器弹药。沱美活佛担任僧兵总管,负责组织前后藏大中型寺院僧兵参战。噶厦政府负责战时的税收和外交,并成立专门的后勤机构,统管粮草、帐篷等军需物资的征集和组织民夫运输。三大寺、四大林、上下密院负责布施、祈祷、降神事宜。民众大会向驻藏大臣递呈《抗英卫教守土神圣誓言书》和公禀,敦促其从速上奏藏事佛事的危机,务请朝廷出面解决。所有政令、军令均由摄政王和噶厦政府形成公文用鸡毛箭书发出。

看着各方代表在民众大会上出现了少有的一致,摄政王迪牧长舒一口气。这时就听顿珠噶伦大声问道:“大人,驻藏大臣是什么意思?朝廷会同意我们的决定吗?”摄政王正要回答,突然脖子一斜。歪倒在法座上。他昏过去了,就像驻藏大臣在他面前昏过去一样。摄政王和驻藏大臣,两个当时西藏最重要的人物,都在最重要的时刻昏过去了。会场大乱,但已经无碍大局。面对战争时的基本应对正在出现,很快西藏就会动起来,对权力的热爱让所有大小有权者都不可能做出放弃的选择。更有一心护佛、仇视异教之人的推波助澜,摄政王费力启动的战时西藏的所有机器,已经开始运转了。

唯一的担忧是,应对战争的最大动力——朝廷和驻藏大臣文硕的坚定支持还没有出现。什么时候出现只有摄政王知道,但摄政王当众昏过去了。

回到丹吉林的佛舍,在独处的寂境里,摄政王渐渐清醒。

白热管家问道:“佛爷,是不是要派些喇嘛出去捉拿凶手?”

摄政王愣了一下,好像忘了他屡次被刺,血流满地:“凶手?什么凶手?”

白热说:“这个还不知道,就等着摄政佛h卦查验呢。”

摄政王回过神来:“你当然不知道。因为没有凶手,凶手就是我自己。”他没有解释他是在有意放血,他的法力就是放血的时候把愤怒放出去。因为愤怒是魔鬼钻进了身子,想出去又找不到门户,就横冲直撞地到处走,走到哪儿哪儿疼,肝、胃、心、肺、肚子、阳具、脑袋,没有不疼的地方,所以一旦愤怒出现,伤害身体的时候,他就会在自己身上捅开门户,放魔鬼离开。他捅开门户不用刀,用他自己的气,想在哪儿放血就在哪儿放血。血是从皮肤里渗出来的,放过之后不留伤疤。

白热疑虑重重:佛爷,你可不能姑息凶手,自担责任。他把这句话咽下去,又说:“俄尔噶伦来了,在护法神殿等候,佛爷要不要见?”

这天,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层的佛舍里,摄政王给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私下里交代道:“一定把藏军开到能看清英国人是楞鼻子还是塌鼻子的地方,堵住他们,但不要开枪,等待朝廷的旨命。记住,一定要等来朝廷的旨命,再决定枪上的火绳点还是不点。这关系到西藏的未来。关系到你和我的身家性命和许多人的死活。”

俄尔说:“是,摄政大人,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开枪。”

摄政王又说:“不开枪还要堵住黑水白兽。”

俄尔语气爽快地说:“是,摄政大人。”

摄政王迪牧活佛给俄尔噶伦摸顶,又送给他一个金质的嘎乌护身符:“这是我第一次向达赖佛宝敬献团龙缎子彩靴时,佛宝赏赐给我的,我一直戴在胸前,现在就让它保护你吧。在此危难之际,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你去吧,最迟后天离开拉萨。记住八个字:紧急守边,耐心等待。我会催请驻藏大臣尽快下达朝

廷旨命的。”

俄尔说:“摄政大人,我是没有家小拖累的人,今天就离开拉萨前往江孜。”

4

驻藏大臣文硕听到摄政王昏过去的消息后,并没有即刻前去探望,说明他完全理解昏过去的含义:那是探询朝廷意向的禅机,以昏对昏而不昏。驻藏大臣和摄政王都知道对方不是昏庸无能之辈,拿昏遮挡,必有隐情。在驻藏大臣文硕这边,他的表现就是朝廷的表现。他昏了,朝廷就昏了,昏聩的政府就不要指望了。这就是他给摄政王的回答。但文硕不能说出来,说出来就是犯上。而摄政王的对应是:我昏是因为西藏昏,西藏昏是因为朝廷昏,昏昏然没有消息的朝廷,西藏和摄政王一直在等待。

迪牧活佛不能忘记他这个摄政王是光绪皇帝册封的,圣旨就供奉在丹吉林的大自在佛殿里,每天他都会把圣旨内容融汇在经文里念诵好几遍:“仍饬迪牧呼图克图再行掌办商上事务五年,钦此。”公元1757年七世达赖喇嘛圆寂,乾隆皇帝唯恐几个噶伦你争我抢,妄擅权柄,命六世迪牧活佛担任摄政王,代理达赖行事。也是从六世迪牧开始,清朝在西藏确立了摄政活佛的制度。六世迪牧圆寂后,七世迪牧继任摄政。现在是九世迪牧活佛,所以圣旨中有“仍饬”和“再行”字样。可以说没有朝廷的信任就没有丹吉林迪牧活佛世系的三任摄政王。

迪牧记得他上任时,拉萨举行了隆重的庆祝仪式,最重要的程序便是,在布达拉宫日光殿里朝见达赖喇嘛,然后由驻藏大臣把摄政王的银质大印交给他。无二尊胜的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从远方赶来,送给他一本《国王修身论》,告诫道:“小心谨慎从事啊。佛给的福,佛也会收去,恩赐没有永远的,做错了事情,沉重的大印就会奶水一样流走,不要等黄袍变成丐衣的时候,才去想那件怒气冲天的事情太鲁莽了。”虚空王似乎很了解他,知道他本性里有愤怒的火种和鲁莽的因子,一再叮嘱道,“切不可忿急,凡事等一等再办。”

那就再等一等吧。迪牧已经猜到,其实驻藏大臣文硕也在等待。

但文硕等待的并不是朝廷旨命,旨命已经来了,他都不好意思说出去:

英人入藏游历、通商、传教各事,蓄意已久。朝廷与英人谈判时,多方抵制,舌敝唇焦,未有结果。今藏人筑卡据守藏边,势必造成恃强寻衅之势,不独不能阻止英人入藏。且恐加深朝廷西顾之忧,启边境无穷之祸,事机甚迫,亟应晓谕藏众僧俗。申明厉害,将边界据守藏兵,迅即一律撤回,切勿任其滞留,自开边衅。游历、通商、传教各事,也应相机允诺,此乃以文明之事换取兵凶战危也。

虽然是总理各国事务衙门代表朝廷的来函,文硕也只能扣押不办。要办也没个办法,藏人一旦知道,哄闹之下,朝廷的脸面、驻藏大臣的脸面,也就丢尽了。何况他已经收到西藏民众大会全体人员签名通过的《抗英卫教守土神圣誓言书》和公禀。

似乎是为了反驳朝廷旨命,公禀字字具有针对性:

英吉利是天极处外道魔鬼的首领,他们霸占了佛祖的印度,又贪谋着佛惠的藏境,恒河大水灌不饱他们的肚子,又想喝干雅鲁藏布江。该洋魔与小的藏人性情不同,教道不合,凶恶的大火想化掉善良的冰山。大皇帝不会不知道,凡是洋魔传教、游历、通商所在,将来就是他们广布异教的地方,若是容忍他们进出佛域,就是自毁藩篱,开门迎盗。我们这些小蚂蚁遇到了侵食的巨兽,不想成为野狗肚子里的骨头,惟有全力禁阻,复仇抵御,驱之门外,绝不宽厚。

公禀是西藏民众给朝廷及皇上的禀告,本该转奏朝廷,可是朝廷会理睬吗?在朝廷眼里,“民众”不过是被挑唆的一群,谁上奏谁就是勒逼朝廷、要挟皇上。怪罪下来,第一倒霉的是他驻藏大臣,第二倒霉的便是摄政王。

驻藏大臣文硕既要遮掩旨命,又要藏匿公禀,只好在等待中度日。他等待一个人的到来,此人将决定他的态度:支持开战,还是阻止开战。也将决定他无法测知其惊悚程度的命运。他日夜盼望:怎么还不来,还不来?

终于来了。按照文硕的紧急召唤,此人从四川匆匆来到西藏拉萨。文硕这才起轿前往丹吉林,探望摄政王迪牧活佛。

摄政王等不及了,也是在这天早晨,再次前往文硕官邸。

两个人半路上碰了头,一下轿,看了一眼对方,就不禁仰脸对着天空。只见东南方向,开裂的白云里,激荡出半天的黑霾,转眼笼罩了他们。他们互相看不见,就像浮在水面上一样漂到了一起。

文硕道:“拉萨的雾怎么这么黑?”

迪牧说:“我也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雾。”立刻想到,黑水白兽的洋魔也是从未见过的。

不久他们就知道,就是在这天这时,英国人的前锋部队靠近了隆吐山,边界在线的尘土化作黑霾,覆盖了整个西藏。

迪牧问:“大人,公禀看了吧?朝廷的旨命到底如何?”

文硕道:“旨命已到,就看摄政佛服从不服从了。”

第五章隆吐山战役(一)

1

霞玛汝本带人一口气走到雪线之上。已经没有树了。从没树的高处看下去,才发现米沟的林木是那么茂密,四时不衰的葱茏让夏天不再成为期待,也让追踪变得十分渺茫。霞玛让部队停下来。前面是更大的山,雪峰高耸,没有路的延伸,无论马翁牧师和卫队,还是阿奈甲本和部下,都不可能走过去。

他们退下雪线往回走,走了很久才发现这根本不是回去的路,树和草似乎随时都在移动,来时的痕迹一个也找不到了,包括那个盆状的罅隙和五个死去的西藏人。大家有些紧张:佛祖啊,这是西藏的米沟吗,我们怎么走不出去了?霞玛汝本只知道米沟通往山那边,不知道隆吐山的五条沟,沟沟相连,没到过的人很容易串到别的沟里去。而且米沟能通往山那边也只是传说,谁也没有真正走出去过。他们原地徘徊着,最后决定坐下来吃糌粑。霞玛汝本认为,人迷路是因为肚子饿了。吃了糌粑,果然有些明白:来路都是上坡,往下走不就出去了?

但是往下走了大半天,差不多都要走到地狱里去了,还是不见沟口。大家看着仍然深不见底的下面,越走越战战兢兢。霞玛突然一阵惊怕,哗啦啦抖起来,他抖,树林也抖。猛抬头,看到树梢掩映的山崖之上,魔鬼正在露出头面。他大叫一声,也不知叫了什么,部下的反应却是拔腿就跑。草树的纠缠让他们跑不利索,回头再看时,魔鬼已经没有了。

霞玛大声说:“就知道跑,都忘了我们是来干什么的。追。”他恍然意识到,刚才看见的就是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

他们追得气喘吁吁才追上。全体卧倒,盯着马翁牧师。

上帝让马翁牧师成了一个不守信用的人。马翁本打算按照约定三天以后再去岗巴宗说服霞玛汝本,但上帝之光却把他引导到了隆吐山的米沟。那是一脉月光的行走,在午夜的帐篷里踩响了记忆:耶和华的月光照亮了耶稣。彼得说:“你是基督,永生上帝的儿子。”而此刻,月光照亮的却是地图。空中传来上帝的声音:救世主的恩典。你不能放弃的神通之路。马翁

容鹤中尉立刻采取了新对策。山坡上出现了三股十字精兵。西藏人也许来得及装填弹药阻止第一股和第二股,但决不可能阻止第三股。欧珠甲本有点慌了,回头寻找果姆。两个女人死了,有人正在专心哭泣。果姆一边阻止哭泣,一边用手指掰开死人的眼睛。她不相信这两个刚才还跟她说笑的同伴,会如此仓猝地离开人世。

欧珠说:“怎么办啊,这下顶不住了。”

果姆看了一眼山下说:“一股顶一股,有啥顶不住的?”

欧珠一愣,明白了,马上把藏兵分成了三组。

效果很好。一组藏兵对付一股英国人,轮番开枪,轮番装药。再加上飞蝗石的威力——女人们藏进了战壕,果姆趴到制高点上指挥着她们:“我的左边射一箭,大力气的一箭,我的右边射两箭,小力气的两箭。”她说的是箭程,“大力气的一箭”,便是好射手射得最远的距离:“小力气的两箭”,是一般射手两箭加起来的距离。这样甩出去的飞蝗石虽然打不着人,却也让十字精兵提心吊胆,不敢盲目往前冲。

冲锋又失败了。容鹤中尉这才意识到,他的前锋部队根本不可能一举拿下隆吐山口。被他轻视的西藏边防军虽然常犯错误,却不会重犯同一种错误。西藏人在惊慌中学习,学得很快。他命令部队隐蔽在土岗后面吃东西,自己把周围的地形再次观察了一番,然后派人前往后继部队,请求机枪支持。

戈蓝上校和两挺机枪一起赶到了这里。他对前锋部队久攻不下大为不满:“不要以为靠了精良武器和作战经验,就能事事如意。西藏人靠什么抵抗,你们懂吗?”

容鹤中尉觉得这样的问题根本不是一个军人的所思所想,他只希望上校的到来不要影响他支配两挺机枪的权力:“上校,请离开这里。”

“我来了就不会离开。当然这里的一切还是由你指挥。我只想亲眼看到结果:占领隆吐山,或者……”戈蓝上校说这话时骑在马上,半个身子露出了土岗。只听空中嗡然呜叫,他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一块石头飞翔而来,打掉了他的帽子。他惊慌地跳下马背:“这是什么?”

两挺机枪架在了斜对隆吐山口的两座山峰上。当密集的子弹把西藏边防军的男人和女人全部压在战壕里直不起腰时,容鹤中尉带着前锋部队的全部人马冲了上去。没有任何阻挡,西藏人的火绳枪哑巴了,飞蝗石消失了,攻破隆吐山口就在眼前。

欧珠甲本惊讶地望着山峰之上自己从未见过的机枪,意识到上帝在高处,所以洋魔的枪越高越厉害。枪在低处时,子弹是一颗一颗往上蹦,枪到了高处,子弹就会瀑布似的往下泻。哎呀佛祖,这么多的子弹你争我抢一起来了。再看山下,发现十字精兵来得跟子弹一样多一样快。他照例喊了一声“果姆”,看到老婆果姆已经拔出腰刀,准备近身搏杀,便命令部下:“公牛跟母牛交配时就不善良了,犄角能把别的公牛顶死;人吃羊肉时就不心软了,再钝的刀子也能把羊大腿劐开。杀死一个洋魔记一份功德。神佛在天上看着我们呢,杀呀。”

所有藏兵和藏兵的女人都抽出了腰刀。腰刀本来是吃肉剔骨的。现在要用它来跟敌人肉搏了。藏兵看着腰刀,腰刀也看着藏兵。人和朝夕相处的刀一瞬间互相不认识了。刀有些抖,刀一抖,人心就抖成了流水。头顶的机枪不叫了。英国人眼睛里的蓝光就在战壕前闪烁,他们在很近的地方射击,把六七个藏兵打倒在战壕里。欧珠甲本带头跳了出去,果姆紧跟在丈夫后面。次登定本对赤乃定本说:“我们不能不如女人,杀呀。”说着带领所有活着的藏兵跃出了战壕。

激烈的肉搏开始了。欧珠甲本吃惊地发现,首先扑向十字精兵的,不是他和他的部下,而是一群红袈裟的僧人。僧人从哪里来,天上吗?西藏显灵了,喇嘛格斗洋魔,佛祖格斗上帝。

果姆显示出一个西藏女人比男人更优越的理性,瞪着那双飞奔而来的牛皮船似的大靴子说:“佛祖啊,拉萨来的大喇嘛又回来了。”

3

西甲喇嘛没有惜命跑回拉萨。而是去了春丕寺。洋魔的达思牧师提醒了他:一个陀陀只能是白白送死,一大群陀陀才能让十字精兵比西藏人更多地尝到死亡的滋味。为此他想起了多吉活佛。

他来到春丕寺,见到多吉活佛的第一句就是:“你说话可算数?”

多吉知道他来干什么,以活佛的从容微微一笑:“佛祖在上,我没有说过不算数的话。”立刻派人去召集春丕寺的三十个陀陀喇嘛。

有些陀陀喇嘛去山寨做法事或回家去了,等了两天才全部等来。

西甲喇嘛望着他们说:“现在你们归我了。喇嘛们。你们应该知道,拼命的日子已经来到,杀得越凶,死得越惨,就越容易成为佛的护法神。”

陀陀喇嘛们亢奋得摩拳擦掌,有笑的,有怒的,似乎他们等了半辈子就等着这一刻。

西甲又问:“春丕寺有没有枪?”

多吉活佛恭敬地说:“小活佛回禀大喇嘛。枪没有,长矛、利斧、大刀有哩,都是几百年以前的武器。靠了这些武器,吐蕃人的后代建立了萨迦政权;也是靠了这些武器,噶举派推翻了萨迦派,统治了全西藏;还是靠了这些武器,格鲁派代替噶举派成了西藏最风光的教派。如今,又要靠它抗击洋魔了,神圣而荣耀的武器,它们可是我们春丕寺的镇寺之宝。”

当陀陀喇嘛们从库房里翻出几百年甚至上千年以前的武器后,结实的石砌库房就塌了。

多吉活佛紧张地说:“难道不应该把武器拿出来?”

西甲却连声叫好:“看看这些石头吧,神佛的关照无时不在。”

人们发现塌下来的石块都是上好的磨铁石。就用这些神赐的磨铁石,他们把锈蚀的武器磨砺得贼光闪亮。西甲喇嘛举着长矛刺向坚固的玄武岩,玄武岩碎了。

陀陀喇嘛们从大厨房刮来锅底黑灰,拌着酥油,把自己涂抹成凶神恶煞,然后散发裸衣,横刀立马,奔赴隆吐山而来。

神祗都不曾料到这一场白刃格斗竟是如此惨烈。陀陀喇嘛用极其夸张的狞厉可怖证明,即使欧洲人发明了一次连发十余弹的来复枪和子弹瀑泻的麦格沁机枪,古老的冷兵器也还有石破天惊的力量。包括西甲在内的陀陀喇嘛都是第一次杀人,但他们一个个就像久经考验的杀手,把长矛、利斧、大刀使唤得得心应手。他们没有人认为自己正在残暴地杀生,只觉得这是一个脱离苦海、走向神界的修为过程。信仰照耀下的杀戮,从来就是慈悲之人演绎心狠手辣的必要程序。

二十个英国人倒在了地上,其中多半是陀陀喇嘛杀死的。西藏边防军也有手刃来寇的。完了就跪下,捣蒜似的以头叩地,朝着山顶的箭垛大声告白:“战神借了我的手,杀鬼又杀魔。”他们要给上天说清楚:把腰刀攮入敌身的,是战神而不是他。何况是杀鬼,不是杀生。跪下的四五个人里有次登定本,但没有欧珠甲本。欧珠甲本虽然第一个跳出战壕冲了上去,却仍然保持了心慈手软的记录。果姆奇怪地望着丈夫:你是甲本,怎么能不杀敌呢?不杀敌你冲过去干什么?

果姆是西藏边防军里唯一一个既杀了敌又没有下跪告白的人。她冷静地揩去腰刀上的血

迹,为死者哼起了悲戚的山歌:

河水不断往下流,

世上痛苦没有头。

灵魂不走三条路,

请你一一问清楚。

二十个西藏人倒在了地上,其中一半是陀陀喇嘛。十字精兵没有佩带刀剑,但近距离射击的威力仍然是刀斧不能比拟的。

容鹤中尉带着前锋部队的残余退了回去。

隆吐山口前的坡地上,一片死人,一片寂静。映衬这黑暗残酷的战争事实的,是西藏一碧如洗的天,是透亮温暖的风。

西藏人望着混同在一起的敌人和自己人的尸体,不知道如何是好。哭是不对的,笑更是不对的,那就冷冷地面无表情吧。在西藏,战争的残酷首先表现在它瓦解了人的正常情绪,让人在丢弃哭笑之后,无奈地麻木着,呆若木鸡。因为大家都不知道神在这种时候会怎么办,需要喇嘛引导的时候,喇嘛却在沉默。

突然一声号叫打破了岑寂。是一个孩子再也忍不住的声音。他的阿爸死了,他不哭就不是孩子了。他一哭,所有的孩子都跟着哭。没有人制止他们,就算亡灵因活人的眼泪上不了天,也不能要求孩子像大人一样理智。果姆似乎是想把孩子们拖离死人现场的,手一伸出去就大声说:“哭吧哭吧,死去的阿爸们知道你们是哭洋魔的,洋魔的灵魂上不了天了。”

孩子们于是便更加号啕。哭声传染着,那边。十字精兵的阵地上也开始哭了。他们是哭死去的战友呢,边哭边问:为什么要从遥远的英吉利来到天边地角的西藏呢?来了就死了,上帝就不保佑了,野蛮异教的山河竟是如此险恶。

达思牧师开始祈祷:“愿灵魂借此灾难得以超生,爱的天国在等待你们,那里除了甘甜和幸福没有别的。”悲凉而低沉的声音回荡在空气里,战争显出了压抑的本色。云把蓝天弄脏了,似乎眼泪瞬间变成了雨云,正在酝酿着瓢泼而下。

看着容鹤中尉败退回来,戈蓝上校很生气:“让基督拿起武器,这是我们的错,可以用忏悔来弥补。但如果让基督拿起武器后还不能战胜敌人,那就是无法弥补的错了。听着中尉,我们不能给天上的父丢脸,大英帝国的军人是基督所向披靡的先锋。”

容鹤中尉申辩道:“上校,这只是暂时的,我们有超过藏军百倍的武器,如果再让我组织一次冲锋……”

戈蓝上校打断他说:“你还是不知道西藏人靠什么来抵抗,告诉你吧,他们时刻都有神佛的关照。而你,基督的信徒,乞求过上帝和耶稣的帮助吗?”他吩咐手下叫来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吩咐道,“说说你们的主意吧。”

尕萨喇嘛抢先道:“陀陀喇嘛都是近身肉搏的亡命徒,应该架起大炮远远地轰击。”

戈蓝上校吃惊道:“看来你比我更厉害,我用大炮轰击我的敌人,你却用它轰击你的同胞。”

达思牧师不屑地瞪着尕萨说:“我知道你对跟你一样的喇嘛恨之入骨。但现在最大的威胁不是人,是山顶硕大的箭垛。应该向箭垛开炮,打掉它就等于打掉西藏人的灵魂。没有灵魂的人,你吹一口气,他就会倒下死掉。”

戈蓝上校点点头说:“我喜欢牧师的主意,任何时候神对神的征服都比人对人的镇压重要一万倍。”

五门十磅大炮和五门山地野炮架起来了。这是当时世界上最先进的炮兵装备,尤其是十磅大炮,五百米之内,精确度极高。

戈蓝上校指着高高的箭垛说:“基督之患就在前方,请以闪电之力,射出上帝的炮弹。”

四周静悄悄的,连风都在等待最初的那一声轰响。但最初的轰响虽然巨大却有些模糊,好像五发炮弹齐射,声音和声音迭加起来了。隆隆的雷鸣鱼贯而出,加上四山的回音,变成了一长串天空的咆哮。三发炮弹命中目标。箭垛转眼稀烂。

西藏人傻了,半晌没有反应。突然一声喊叫:“我们的战神啊。”欧珠甲本扑通一声跪下。他的部下和陀陀喇嘛们也都纷纷跪下。惊恐一片。战神的宫殿被摧毁了,战神死在宫殿里了。这可怎么办?谁护佑我们打洋魔?只有两个人没有跪下:西甲和果姆。

果姆之所以没有下跪是担心接下来炮弹就会落到人群里,神死了,人也会死的。她大步过去。拽起丈夫说:“快啊,把箭垛垒起来。”

欧珠甲本很想按照惯例佩服老婆的这个提议,却突然悲从中来,喃喃地说:“我们的战神就像石头一样碎了,连山也被炸平了。”他的意思是神都没了,还垒起神的宫殿干什么。

果姆说:“多多地垒起箭垛,所有的山上都垒起箭垛。”她觉得一旦到处都是箭垛,洋魔的炮弹就会奔向箭垛,人就安全了。至于战神是否依然存在,她似乎并不在意。

欧珠浑身抖颤着,固执地说:“要是所有的山上都垒起箭垛,洋魔就会一直炸下去,西藏就没有山了。”这明澈的忧患淋湿了他的声音。

但是欧珠甲本没想到自己这么深沉的感情会受到西甲喇嘛的嘲笑。西甲捡起一根炸飞的箭杆,一折两半说:“就算箭垛里的战神被洋魔炸上了天,那也没什么要紧的。西藏的战神跟喜马拉雅山的石头一样多,炸死一个,就会长出一个,永远都不会少。再说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神像等于神,灵力好比人。谁毁坏了神像,灵力就会缠着谁不放,就好比我们的人藏在了他身边,他打个盹就会给他一拳,睡着了还能魇了他。等着瞧啊,有他倒霉的日子呢。”

到底是拉萨来的大喇嘛,见多识广,一席话说得大家豁然开朗。

欧珠甲本转忧为喜:“这么说来,他们毁掉的神越多越好。那就不要费力气炸毁了。我们多多赠送。送他们一尊佛。就是安插一个人。我们的人多多地包围着上帝,趁他不注意,你一脚我一脚,就踢死了。”他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

西甲喇嘛说:“还是你老婆说得对,快把箭垛垒起来,越多越好。春丕寺的陀陀们,快去给箭垛念经放咒。我要走了。”

果姆望着拖起大靴子匆匆离去的西甲。失望地想:你好像并不怕死,怎么又要逃跑啊?她说:“佛祖啊,我又要告状了,拉萨来的大喇嘛一到关键时候就走。”

4

大山深处,浩浩荡荡的植被的光影里,那些白的、绿的、黑的闪烁就像水的波动。一片静水突然激动起来。

对准马翁牧师的枪乒乒乓乓射向了天空。因为在死亡即将发生时,霞玛汝本的部下把霞玛的一声大叫一致理解成了慈悲为怀。这时大家才发现了霞玛早已发现的:马翁牧师眼睛里的蓝光并没有狼的阴恶,倒是幽然悲惨着,让人丝丝心动。

马翁牧师来到倒在斜坡上的两个藏兵跟前,蹲下来看了看,不容置疑地说:“把他们抬过来。”

霞玛汝本瞪着马翁牧师,不知道他要干什么,看他呵斥自己的卫队放下枪后,才松了一口气,让部下把两个受伤的藏兵抬到了马翁牧师指定的平坦地方。

两个藏兵,一个英国士兵,都受了重伤。子弹好像商量好了,都在同一个部位洞穿了三个人的肉体,那就是要命的左胸。“但愿跳舞的心脏跳过子弹的追击,但愿上帝施救的恩福光临你们,三个不幸的上帝的孩子。”马翁牧师念叨着,从马屁股上的十字布兜里拿出几贴血红的膏药,用剪刀剪成三个心脏的模样,脱

光上衣,贴在了自己光洁的胸肤上。十分钟后他连同自己的皮肉一起揭了下来,敷在了三个伤者往外冒血的弹洞上。

人们惊讶地看到牧师身上三处心形的创伤流出了比伤者还要汹涌的血。

牧师说:“这是上帝的血,不是我的血。让万能的上帝之血来挽救你们的性命吧。”

他的卫队长过来干涉了:“这样你也会死的,牧师。”

马翁牧师说:“你知道耶稣传道时给多少人看过病?连耶稣自己也记不清了。这些人最后都成了他的信徒。耶稣最擅长修复坏了的心脏。每一颗坏心脏在变成好心脏之后,都会把上帝的福音传播给一万个老弱病残,从而使他们年轻健壮。我要让西藏人知道,接受上帝之血的人有福了,因为天国属于他们。”

两个藏兵昏过去了,失血过多的将死者的惨白洗刷了他们的脸,喘息微弱到几乎没有,看不到醒过来的迹象。霞玛汝本趴下起来地看了好几遍,断然摇头:“你不会是想用上帝的血害死他们吧?在你贴上那东西前,他们可是活着的。”

“现在他们也没有死,他们不会死。”说着,马翁牧师面朝苍天,张开双臂,喊起来,“上帝啊,你是看见我的,你能听到我的声音,请创造奇迹,请给我走进西藏的机会。三天之内让他们站起来,上帝,就像你信任我一样,我也信任你。”

霞玛汝本一把撕住马翁牧师:“你不能走,我们就在这里等三天,三天后要是他们死了,我要你的命,要上帝的命。”

马翁牧师祥和地说:“我当然不走。相信我,上帝的到来就是奇迹的到来,三天后他们一定能站起来。”

5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来到后藏江孜宗,准备在此会同驻扎日喀则的果果代本、驻扎尼木的夏琼娃代本、驻扎拉萨的朗瑟代本。可是命令传下去好几天了,只有朗瑟代本率领人马紧随其后赶来。另外两个代本杳无音信。俄尔噶伦命令朗瑟代本先行开拔,立即前往隆吐山布防。朗瑟代本连夜出发,没走多远,又被俄尔噶伦亲自追上了。俄尔像摄政王叮嘱他一样叮嘱朗瑟代本:“你要用脑袋保证,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要开枪。”

然后,俄尔噶伦以摄政王和噶厦政府的名义,再次向两个未到的代本发出了鸡毛箭书。箭书就是绑在箭杆上的信,以示办事如有不公,将有利箭穿身的报应。箭杆拴上鸡毛,表明速送速办,不得有误。又是几天的等待,还是没有音信。俄尔决定发出红辣椒箭书。这是最后一次箭书,意味着比人死紧急,比天塌重要,不执行者以法处死。本来发出红辣椒箭书必须请示摄政王j因为俄尔噶伦并没有权力处死一个代本。但现在顾不上这些规矩了,既然摄政王说了“你就是我,我就是你”,还给他送了象征最高荣耀的嘎乌护身符,他就完全可以矫命而为。

俄尔确信红辣椒箭书一定会把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召来,不管他们两个石沉大海的定力多么出色,都不可能拿性命当儿戏。焦灼等待的日子里,他天天瞩望日喀则和尼木的方向,却发现另一种不可直说的等待悄然来临。

俄尔噶伦到来的消息已经传遍江孜。白居寺的重要僧人和各个庄园的主人纷纷来到俄尔暂住的宗本大院探望。但是颇阿勒庄园的女主人却迟迟不来。颇阿勒夫人是江孜最重要的庄园主。她的怠慢让俄尔很没面子。于是俄尔传令给颇阿勒夫人:“因战时军需,颇阿勒庄园迅速交来青稞二百克(一克为二十八斤)。”这是一次轻微的敲打,如果你不想凭空破财,赶紧来赔个不是就能化险为夷。但是出乎意料。颇阿勒夫人派了一队骡马,驮来了二百克上等青稞,自己还是不露面。俄尔清点了青稞后告诉驮队首领:“日喀则的果果代本和尼木的夏琼娃代本就要带领军队来了,二百克青稞磨出来的糌粑只够他们吃三天。既然你家主人如此爽快。那就请她每隔三天送一次青稞来。”

三天后来到宗本大院的却是一封颇阿勒夫人的亲笔信:“拜上俄尔噶伦阁下,颇阿勒庄园已经准备好藏兵所需全部青稞,但听说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来不了江孜,就又把驮送青稞的骡马放到山上去了。如果阁下一个人能够三天进食二百克青稞,我们当然还可以把骡马从山上赶回来。”

俄尔噶伦十分惊讶:凭什么她说两个代本来不了江孜,还敢断定我将是光杆司令呢?

江孜宗本岩措趁机进言道:“颇阿勒庄园的忤逆早已是家常便饭,在江孜,最早拜访你的日囊庄园才是最拥戴大人的。”

俄尔噶伦心里一沉,疑虑地盯着宗本:他和日囊庄园并没有深交,拜访不过是礼节性的,“最拥戴”之说显然不可信,可信的倒是江孜宗本跟日囊庄园的亲密关系。会不会这就是颇阿勒夫人不来拜访的原因呢?他再次派人向颇阿勒庄园传令:“放到山上的骡马就不必费时费力赶回来了。如果我俄尔噶伦来到江孜后永远都是一个人,饿死也不吃贵庄园的一粒青稞。愿佛保佑颇阿勒庄园人丁兴旺,祖业茂盛,青稞满仓,牛羊遍地。”

在美好的祝愿而不是蛮横的斥责下,颇阿勒夫人终于来了。

俄尔让手下传话给等候在宗本大院门外的颇阿勒夫人:“前线总管正在谋划抗击洋魔的大事,没工夫见人,回去吧。”

颇阿勒夫人说:“我真是后悔来这里。宗本是噶厦委派的,住在宗本大院的噶厦要员俄尔噶伦自然跟宗本一个鼻孔出气。”

俄尔说:“在这个世界上,我只跟神圣的摄政王迪牧活佛一个鼻孔出气。”

颇阿勒夫人说:“那就是责怪我没带礼物了,如果俄尔噶伦只喜欢礼物不喜欢正派的人,我当然可以立刻回去。”

俄尔说:“凭什么证明你是正派的人呢?”

颇阿勒夫人说:“就凭我来了,我有秘密告诉你。”

这些话都是手下传来传去的,传到这里就见俄尔噶伦走出宗本大院,板着面孔说:“请进吧,夫人。”

果然被俄尔噶伦猜中:原来颇阿勒庄园和日囊庄园草山农田相连,由来已久的地界纠纷让两个庄园年年都有武装械斗。人死人伤都要由江孜宗本岩措断理赔偿,每次都是日囊庄园胜诉。不仅如此,日囊庄园因其残酷苛刻,不近人情,为其放牧种田的属民都跑到颇阿勒庄园来了,但宗本岩措却判罚了颇阿勒庄园三百两藏银,理由是容留反叛者,鼓动懒惰倔强的人找新官、找舒服。颇阿勒夫人以为宗本偏向日囊庄园,拒交罚银。事情还在僵持。俄尔就到了。

俄尔平和地说:“夫人要告诉我的秘密恐怕不是这些吧?”

颇阿勒夫人矜持地笑笑:“秘密只能告诉公道断理的人。”

也许不是“秘密”的因素,而是俄尔噶伦看到颇阿勒夫人的第一眼,就断然决定了他的取舍:在两个庄园冰炭不容的矛盾中,他应该站在颇阿勒庄园一边。无雕无饰、朴素自然的颇阿勒夫人比起拉萨那些彩衣华服、宝器丁当的贵夫人,显得暗淡怆然,但醒目的都在脸上,那是一种自然天成的清秀明亮,把骨子里的雍容华贵浓浓地涂抹在鼻翼眼眉之间。俄尔怦然心动:我怎么才来江孜啊,才来看望这个寡居多年的女人?

俄尔噶伦把颇阿勒夫人让进寝室加议事厅的大房间里,从桌上拎起一大块拴着金链子的

红宝石,递给夫人说:“秃鹫是多么喜欢糌粑,但见了肉它就把糌粑丢掉了。这是日囊庄园送给我的礼物,你看它能不能换来十匹马、十头牛、十只羊?”

颇阿勒夫人说:“我的手不想沾染日囊庄园的腌臜气,这样的宝石送给我,我都不要。”

俄尔噶伦离开叫来仆人,丢给他红宝石说:“你去自居寺门口,把它送给你见到的第一个乞丐。”

仆人拿了就走。他当然不会把这么贵重的一块宝石送给乞丐,因为他觉得他见到的第一个乞丐就是自己。

得到宗本岩措支持的日囊庄园,就这样被俄尔噶伦抛弃了。内心的感喟催动着颇阿勒夫人,她最终把秘密说了出来:

两年前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秘密潜入江孜,以在甘丹寺经堂无偿祈祷庄园平安为诱饵,要求颇阿勒庄园参与由甘丹寺麦巴扎仓领衔的马岗武装,随时援助甘丹寺参与的所有僧界俗世的争锋。颇阿勒夫人婉言拒绝了。当周活佛又去日囊庄园说项并获得了成功。日囊庄园的主人日囊旺钦本来就跟当周活佛关系密切,现在又成了甘丹寺麦巴扎仓的第一施主即供奉武装保护的秘密施主。“但是大人。这只是秘密的一部分。”果果代本是日囊旺钦的妹夫,他这个代本团差不多就是日囊庄园的私人武装和马岗武装的一部分。夏琼娃代本原来只有不到三百多人,噶厦也只供应三百多人的口粮,但他私自扩充为七百多人,这多一半藏兵的口粮是日囊庄园供应的。“大人,藏军你是知道的,吃谁的粮是谁的人。”夏琼娃代本团和果果代本团一样,都是马岗武装深藏若虚的主力。

俄尔噶伦恍然大悟:怪不得在拉萨民众大会上,甘丹寺的代表力主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前往边境建卡驻防。现在两个代本不来江孜赴命,看来不仅仅是违抗作为前线总管的俄尔噶伦,更是甘丹寺抗衡哲蚌寺以及摄政王迪牧活佛的严重事件。

俄尔冷哼一声。按照规矩,发出红辣椒箭书后,应该以最慢的马程计算时间,比如从江孜到日喀则往返六天,六天后仍然没有回音,就可以视为抗拒而绳之以法。如今时间已超。他有充足的理由派兵前往,处死两个忤逆者。需要斟酌的是,他身边只有从拉萨带来的一百人的总管卫队,万一遇到抵抗,兵力远远不够,不如派出刺客秘密处死。那么,谁能担当刺客呢?

他在脑子里寻觅,一抬头盯上了颇阿勒夫人,准确地说,他用男人欲望的眼睛对上了一双因多年寡居而格外明亮的女人的眼睛,心里不禁一颤:啊,原来,原来刺客就是我。

据说这一天,俄尔噶伦和颇阿勒夫人在宗本大院寝室加议事厅的大房间里待了很久,其间他们时有激烈的语言,时有喘息都嫌多余的沉默。突然一声响,是耳光热辣辣的响。俄尔噶伦充满男人自信的脸上,顿时洇出一片血色的晕斑。

6

果果代本从拉萨回到日喀则后,就发现已经不认识自己的属下了。他站在队伍前拿着花名册点名,记忆告诉他,他点到的尼玛应该是个壮年胖子,可走出队列的却是瘦长脸的老者。他怒吼道:“我点的是汝本尼玛,你出来干什么?”瘦长脸的老者说:“大人,我就是汝本尼玛。”果果一怔:尼玛变了?接着他发现,所有的汝本、甲本、定本,他都不认识了。用不着追查原因,当官的都来自有钱有势的人家,花钱雇人替自己充军,是常有的事。但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除了自己,军官全部被冒名顶替。

战争,谁都不愿意面对战争。那么他呢?他也不愿意。

果果代本回家了。家就在营区内最显赫的那座院落里。环绕着代本院落,高高矮矮堆积着一片官兵们的土房。几乎所有官兵都是携带家小的,营区也就成了随意布局的村落。鸡鸣当号,狗吠为角,牛羊人等混杂。每周一次集合,不过就是点点名而已。其余的时间里。赌钱,酗酒,外出游荡,回家干活,去老百姓家勒索吃喝。果果给谁都说:“我的这些兵,也就只能在老百姓跟前耍耍威风,打仗是不能的,更不要说抗击洋魔,那是羊脖子硬往刀刃上凑。”

但果果率领的毕竟是一支在贫弱的西藏举足轻重的军队,谁也不能忽视它的存在,也无法预期它的未来。马岗武装的总指挥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专门把果果叫去拉萨,当面告诉他:坚守日喀则,决不开拔,不能用我们的力量成全了俄尔噶伦。俄尔噶伦是摄政王迪牧和哲蚌寺的人。更要紧的是,我们怎么能跟英国人打仗呢?英国人来了对我们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佛祖开眼,我们跟英国人早就有关系了。他叫莎格迅,是个牧师,我们对他是有恩的。

果果代本说:“可是红辣椒箭书已经到了。”

当周活佛说:“一靴子踩到泥坑里去吧。就算摄政王赋予俄尔噶伦处死你的权力,洋魔当前,他们哪有兵力去军营里抓你?”

果果代本听信了当周活佛的话,所以当他走在回家的路上,看到几个陌生牧民骑马走来,笑着向他打听果果代本时,他竟毫无防备地说:“我就是。”

来人张开一个装青稞的牛皮口袋说:“我们是来送佛上西天的。你看看里面,是不是阎罗母的金莲花日轮座?”

果果探头一看,牛皮口袋却飞起来套在了他头上,接着袋口一扎,任他怎样狂吼乱喊,两边土房里的藏兵也听不到了。他双手乱舞着,以命不该绝的机灵喊道:“阎罗母让我有话要说,前线总管大人,俄尔噶伦大人,阎罗母有话……”

刺客本来是要将他就地刺死的,一想:阎罗母不是我骗他的吗,怎么好像成真的了?那就先听听阎罗母怎么说吧。他们飞快地把果果抬上马背,驱马而去。

三天后,果果代本被绑架到了江孜颇阿勒庄园。

用一个耳光扇红了俄尔噶伦脸的颇阿勒夫人,接着就把扇耳光的愤怒变成了热情。仿佛他们是上一辈子的冤家,按照“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规律,很快凑到一起了。热情善待的第一步便是请俄尔噶伦离开宗本大院,搬到颇阿勒庄园去住。俄尔噶伦忌惮着江孜宗本岩措跟日囊庄园的亲密关切,又期待着颇阿勒夫人的眷顾,毫不犹豫地听从了颇阿勒夫人的安排。

本该死亡的果果代本把生命延续到颇阿勒庄园后,尽其所知向俄尔噶伦交代了马岗武装的一切。俄尔表示,告密并不能改变不执行红辣椒箭书就会以法处死的惯例。果果说不就是为了打洋魔吗?他表示十天之内一定把自己的人马拉到边境。另外他还可以说服驻扎尼木的夏琼娃代本脱离马岗武装,一起开往前线。俄尔还是摇头,因为去刺杀夏琼娃的刺客回来说,夏琼娃代本已经带人开赴前线,就要经过江孜了,且表示一定要在前线总管面前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

果果说:“可是阎罗母有话,洋魔见果果,田鼠遇到鹰。”

俄尔问:“哪个阎罗母,什么时候,哪个地方,说了这话?”

果果说:“就是黑业阎罗王的老婆,在夜里,夢中,说……”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知道这是果果的诈辩,阎罗母不过是个幌子,但还是敬畏地弯了弯腰,然后声色俱厉地说:“杀死你的办法多了,可不要乌鸦一样离开了猫头鹰就以为再没有吃它的鸟了。”说罢,拿过白居寺的高僧送给他的一串

镶金旃檀佛珠套在了果果黑黢黢的脖子上。果果双手捧起佛珠,瞪大眼睛看着,知道是他从未拥有过的珍宝、佛的吉祥圣物,不禁叫起来:“噢呀呀呀……”他受宠若惊了,不知道说什么好,突然喊一声,“俄尔大人,阎罗王和阎罗母都看着,我要为你去死了。”

俄尔点着头,微微一笑。他很得意自己转眼就瓦解了马岗武装的果果代本。现在就剩下夏琼娃代本了:“看他来了江孜怎么样为自己狡辩。”

夏琼娃代本来江孜的日子是果果代本开拔前线后的第二天。他一见俄尔噶伦就显出他是一个既聪明又乖巧的人。他说:“总管大人,我说了我要请求宽免死罪,将功补过。拿什么功,补什么过呢?大人可能已经知道我这个代本团原来只有三百多人,现在的七百多人是我私自扩充的,一直不敢给噶厦说。现在打仗了,人越多越好,我也就不隐瞒了。大人只要你用噶厦的口粮代替日囊庄园的口粮,让我的士兵名正言顺地吃饱肚子,我就可以跟日囊旺钦断绝关系。我们不是日囊庄园的私人武装,也不是马岗武装的一部分,我们就是我们。堂堂正正的藏军夏琼娃代本团。”

俄尔总管沉吟不语,等他开口说话时,突然换了一种口气,既严厉又亲切:“欢迎你跟日囊庄园和马岗武装断绝关系,绝对不能再吃他们的口粮了。名正言顺地吃噶厦的口粮这个好办,我是代表摄政王来这里的,回拉萨后给他递一句话就行了。但是现在,噶厦的口粮还一时运不过来,我考虑先让颇阿勒庄园供应你们,当然一定会比日囊庄园的糌粑好、肉食多。这样做还有一个好处,你这个代本团不必急着上前线,暂时驻扎江孜,任务就是保护好颇阿勒庄园,不能让它受到半点损失,不管谁欺负,是日囊旺钦还是江孜宗本,你都要向着颇阿勒庄园。”

夏琼娃吃惊道:“大人,我没有听错吧,不让我们上前线了?”

俄尔说:“你们是想上前线,还是不想上前线?”

夏琼娃说:“想,也不想。我听大人的,夏琼娃代本团从此就是大人的队伍了。”

俄尔说:“吃谁的粮是谁的人,你们还要听颇阿勒夫人的。”夏琼娃稍微犹豫了一下说:“那是自然。”

7

隆吐山口,两道战壕后面的所有山包上,都垒起了新的箭垛。战神的宫殿虽然简陋得只有树枝的箭丛和石堆以及少许酥油和糌粑。但守卫山口的藏兵心里,仍然飘扬着神圣的经旗、安驻着亲人般牢靠的神灵。

欧珠甲本集合属下所有活着的男女说:“神佛的西藏,身后的故乡,一千只眼睛的观世音菩萨看着,我们隆吐山全体边防军再次起誓,即使男尽女绝,决不后退半步。”

大家重复了好几遍。最后春丕寺的陀陀喇嘛也参加了进来。僧俗共誓,气吞山河的样子让南风变成了北风。箭垛在山上七七八八一出现,十字精兵就注意到了。

戈蓝上校说:“毁了一个箭垛。又出来这么多箭垛,是不是西藏人的灵魂越毁越多?上帝啊,这是什么信仰?”

尕萨喇嘛说:“要是我们的炮弹轰炸这么多箭垛,西藏人就会安闲得去吃饭、睡觉、生娃娃了。人不死,隆吐山就过不去。”

达思牧师说:“你怎么喜欢杀人呢,喇嘛?箭垛都在山上,山是神佛的居所,炸平所有山头,西藏人就没有依靠了。”

“你是想让我们消耗掉所有炮弹吧?我们的炮火炸不平西藏的所有山头。”戈蓝上校说。这一次他听信了尕萨喇嘛的,吩咐容鹤中尉:“人在哪里就瞄准哪里,耶稣告诉门徒说,打仗和死人都是必须有的。”

半个小时后,十字精兵的炮火轰向了守卫隆吐山口的人群。这次是十门大炮齐响。炮弹不断落在战壕里,西藏人纷纷爬出战壕往后跑。炮弹就追着人炸,到处都是轰鸣,硝烟飞石,人叫马嘶。

欧珠甲本边跑边嚷:“战神,战神。”他跑向最高的箭垛,招呼部下朝自己聚拢。无论什么时候,人与神的共在都是他唯一的选择。

但藏兵们不昕他的,都散了,跑向自己的老婆孩子:老婆孩子也跑向自己的丈夫阿爸。呼喊声响成一片。

欧珠甲本这才意识到半天没见老婆果姆了,又嚷道:“果姆,果姆。”

炮弹呼啸着,轰的一声,果姆飞了起来。《圣史》上说,果姆飞起来后胳膊变成了翅膀,她在弥漫的硝烟里待了一会儿,便又稳稳地落到地上。死而复生的她,看到把自己装扮成凶神恶煞的陀陀喇嘛们,不惧炮弹,英勇地举起长矛、利斧、大刀坚守在阵地上,一个个狰狞起面孔迎接着死亡,便禁不住唱起了山歌。她高兴了唱,难过了唱,恐惧紧张了唱,鼓舞士气更要唱:

跳一个锅庄,跳一个吉祥的锅庄,

跳一个人喜欢佛喜欢山喜欢的锅庄。

唱着唱着她跺脚跳起了锅庄。她被硝烟托丢在高高的岩石上,边跳边唱,眼前横七竖八的尸体让她悲不自禁,泪蛋蛋打湿了心也打湿了脸颊。她看到牛羊也死了不少,它们在战火中本能地向人靠拢,以为和人相依便能受到保护,结果却是替人送死。她悲愤地喊一声:“石头,石头,抱起大石头。”

炮击结束了。山下的十字精兵密密麻麻爬上来。

欧珠甲本跑向果姆:“天上的星星,一暗百暗,我们的人死了,多多地死了。”

果姆说:“洋魔没上来就不算数,隆吐山还是我们的。”

欧珠和果姆首先来到弹坑累累的阵地前沿。活着的人陆续跟过来。一些人甩起飞蝗石,一些人搬运石块滚向山坡上的十字精兵。果姆甩着飞蝗石唱山歌:

敬一个石头,敬一个佛菩萨的石头,

敬一个洋魔害怕、上帝害怕的西藏石头。

山下传来惨叫。飞蝗石和滚石屡屡击中进攻者,但冲锋却越来越猛烈。密集的枪声响起来,来复枪的子弹雨点一样压向山口,又有几个人倒下了。炮击加上枪打,藏兵死伤已经过半。

欧珠甲本悲切地说:“我们打不过了,隆吐山守不住了。”

果姆说:“打不过了吗?”好像她第一次意识到这个问题,又说,“打不过就不要打了。”

欧珠说:“那我们干啥?”

果姆说:“会干啥就干啥。”说罢就又唱起来。

果姆的山歌、欧珠的山歌、男人和女人的山歌突然响起来。一个只会挨打不会打人的民族、一个连诅咒都是抒情的民族的歌声,在危难时刻悠扬而来:

烧一炷檀香,烧一炷今生来世的檀香,

烧一炷离苦得乐、生命不死的鹫山檀香。

欧珠和果姆带头,西藏人从所有遮蔽物后面站了出来,挺立在隆吐山的山口高地上。第一排是男人,身后是女人,再后面是孩子,孩子身后是一些没有被炮弹炸死的牛羊,似乎是人畜共守了。他们端着枪,枪里没有弹药,只用飞翔的山歌抵抗着快枪大炮的十字精兵。他们的一侧。是春丕寺的陀陀喇嘛。

三十个陀陀喇嘛已经死了十二个,剩下的没有不负伤的,手腿缺少,骨肉开裂,鲜血淋淋。但是他们没有一个倒下,全都挺立着,跟着西藏边防军吼唱山歌。和藏兵不同的是,陀陀们没有把唱歌看成此刻唯一该有的举动,他们用弹坑里炸烂的黑泥补妆了自己的面孔,举

着长矛、利斧、大刀这些神圣而荣耀的已有千百年历史的武器,瞪着冲上来的英国人,随时准备扑过去。

山下,飞蝗石的射程之外,戈蓝上校用望远镜看着,高兴地说:“佛哪里是上帝的对手,大概西藏人正准备投降,隆吐山就要拿下了。”他身先士卒地跑过去,举着手枪唱起来。他认为不能让西藏人觉得只有佛的子民才会唱歌,上帝的信徒比他们还会唱,所以他喊叫着要求往上冲的士兵跟自己一起唱:

基督精兵前进,齐向战场行,

耶稣是我元帅,引导向前进。

歌声的鼓舞让胜利在望的十字精兵士气更加高涨,很快就要接近隆吐山口了。来复枪的枪口就像密匝匝的眼睛,能让西藏人看到子弹的瞳仁正在闪亮、就要旋转。

十字精兵中有人用藏语喊道:“西藏人,请放下武器,放下武器。”然后就是枪声。指挥冲锋的容鹤中尉命令士兵:“英国军队的枪,永远不能哑巴。”

又有一个陀陀喇嘛倒下了。其余的陀陀,十七个陀陀,全都狂吼疯叫着扑了过去。长矛、利斧、大刀作为春丕寺的镇寺之宝,带着神气灵光,寒风一样呼啸着。电光石火般的近距离交锋中,十字精兵一倒一大片,十七个陀陀喇嘛一倒一大片。戈蓝上校惊呆了,赶紧往下撤。

都死了,西甲喇嘛从春丕寺带来的三十个陀陀喇嘛,无一幸存,无一不是怒发冲冠、惨然悍烈。谁都相信。奋勇献身的瞬间里,他们完成了脱离轮回的漫长过程,成了自由往来的佛界护法神或护方神。《圣史》上说,这时候三十个阵亡的陀陀喇嘛都飞了起来,飞到十字精兵的头顶,干了一件虽然不怎么光彩却仍然可以引以为荣的事,那就是拉屎撒尿。我们没有炮弹我们有屎尿。炮弹打死了我们,我们就去转世了,屎尿击中了你们,你们就是活受罪。《圣史》上说,一脬臭屎拉进了戈蓝上校的嘴里,上校来不及吐掉,直接咽了下去。护法神的屎尿比炮弹还要厉害,许多在这天咽了屎尿的十字精兵,不久就死了。上校没有死,毕竟洋魔的上帝是恩福的象征,而上校对上帝的虔诚,早已被上帝看见并记在了账本上。

欧珠甲本没有看到陀陀喇嘛的飞翔,惊愣地望着远远近近的尸体,直到遍山寂静,才嘶哑地喊一声:“喇嘛,喇嘛……都死了。”

果姆跑下山口,从陀陀喇嘛手里拿过了武器。

活着的西藏人包括孩子都跑下去,把长矛、利斧、大刀从那些死不撒手的手里拿了过来。

果姆说:“拿了这些武器,就跟陀陀喇嘛一样了。”

欧珠说:“跟陀陀喇嘛一样,不跟西甲喇嘛一样,西甲喇嘛逃跑了。”

次登定本再次跪下。朝着山顶的箭垛告白,还是一副惴惴不安的样子:“战神啊,你借了我的手,借了我的大石头。”就是说他又用滚石砸死了一个洋魔。

他身边的赤乃定本也跪了下来。他是飞蝗石的圣手,差不多弹无虚发,只是不知道打伤还是打死了。赤乃声气朗朗地说:“战神我祈求过你,让洋魔脑袋开花,我做到了没有呢?”战神在空中发出风语:呜儿——呜儿——呜儿——。赤乃仰头说:“知道了,我让洋魔开了三朵花。”

欧珠甲本望着两个定本,惭愧地晃晃头,一刀砍向一具尸体,才发现那是一个死去的藏兵。他惊叫了一声,却更加带劲地砍起来:“我是天葬师,我把扎西的尸体砍碎了呀,你们看。是鹰就得吃肉,是人就得报仇。神佛恩赐了人的善良,也恩赐了人的狠毒。随人鹰家族的兄弟姐妹已经来了,我是天葬师,天葬师……”他不停地砍着,这是在尸体上练练手,给自己壮胆呢。战争进行到现在。他率领的藏兵和家属死了一多半,作为最高长官的欧珠甲本,却还没有杀敌记录。他杀不了人,一想到杀,心就软了,就会慈心求罪:“佛啊,佛啊,这还得了。”似乎他把他的胆气和见识都给了老婆果姆。

果姆一直用的是飞蝗石,不知道石头是否打死了洋魔。但她是不胆怯的,无所谓,打死就打死了,谁让他们先杀我们呢。这时她喊起来:“洋魔又要开炮,往后退了。”

炮声如雷,轰隆接着轰隆,硝烟飞石再起,一天的弹雨。

欧珠甲本带人躲向炮弹打不着的地方。在他心里,隆吐山已经失守,剩下的就是履行誓言:“男尽女绝。”对他来说,主动就死比动手杀人容易多了。他说:“‘果姆,我们不躲了,我们去死吧。”果姆说:“好了,现在就去死。”说着,端起长矛就要冲下山去,突然又站住,喊道,“看啊,那是谁?”

欧珠甲本和活着的西藏人都愣住了:看啊,那是谁?

8

西甲喇嘛见识了英国十字精兵的大炮之后,突然想到:为什么不把西藏的大炮搬请到这里来呢?他匆匆离开隆吐山口,来到春丕,按照森巴军离开的踪迹追寻而去。但他走岔了。他走过了边沟、巴沟、普沟、拉沟的沟口,最后才来到米沟。

掌握西藏大炮的森巴军这时还在米沟,他们在赶走着黑道袍的英国牧师和卫队后,认为坚守这里就是坚守西藏最重要的边境阵地。他们在危险重重的边境一如既往地吃、喝、歌、舞,并不知道坚守阵地需要一种紧张严肃的战时姿态。仿佛他们是来比赛舞蹈的,人人充满了用西藏之舞打败洋魔之舞的信心。

桑竹姑娘从帐篷里窜了出来。她是唯一一个在森巴军里没有情人的姑娘。她是所有男人的情人,自己却从没打算找一个西甲喇嘛之外的情人。姑娘们幽会时,她就在奴马代本的帐篷里睡觉。为了让桑竹姑娘高兴,奴马是不会待在帐篷里的。他也去草丛里幽会了。桑竹姑娘一见西甲喇嘛,嚣张的美丽立刻变成了嚣张的捉弄。

“来了,丹吉林的喇嘛?你是想姑娘了吧?或者想知道姑娘们都在干什么?走啊,我带你去看看。瞧你害怕的样子,喇嘛也是人,人干的事情喇嘛们没有不干的。尤其是丹吉林的喇嘛,坏人里最坏,毒僧里最毒。”桑竹姑娘走过去拉扯西甲喇嘛的袈裟西甲左右看看,惊叫着往后跳。

她冷笑着:“我又不是女鬼,摄不去你的灵魂。你喇嘛修行的定力哪里去了,我今天倒要看看你会不会被我吓死。”说着扑了过去,西甲喇嘛一转身,正好扑到他脊背上。她胳膊搂住他的脖子,喊道,“背起来,背起来,丹吉林喇嘛把我背起来。”

西甲吓坏了,尽管自己背起的这个女人是他曾经的爱人,尽管他跟她分手后他日日夜夜惦记着她,但他毕竟是教戒严格的格鲁派喇嘛,怎么能在众人面前跟女人如此接触?“桑竹,桑竹,快下来。”西甲乞求着,看对方越来越疯狂,便厉声说:“桑竹你如果想报复我,就把我杀了,但不要这样。”

桑竹说:“这就是杀你,我先杀了你的喇嘛心,再杀你的肉身。”

西甲说:“佛祖,快给桑竹一把刀,把我的喇嘛心和肉身都杀掉。”他如同尥蹶子的马,蹦跳着想把她甩掉。而桑竹姑娘就像有经验的骑手,用双腿紧紧夹住他的腰,双手牢牢拘住他的脖子。他们原地兜着圈子。很多人都来看:哈哈哈哈。

西甲惊恐地喊起来:“奴马代本,奴马代本。”

奴马代本不过来,似乎让桑竹姑娘为所欲

为,才是他的心愿。他大声说:“你来得正好西甲喇嘛,我们都想你了。”

西甲吼起来:“摄政王迪牧活佛传来急令,黑水白兽的大炮已经轰响了,西藏的大炮为什么还停在这里不动?森巴军到了边境不能代表达赖喇嘛和摄政王架起大炮,赶走洋魔,就是对佛教不忠,佛祖的怪罪就要下来了。快去隆吐山。”

奴马代本和许多西藏人一样,脑子里只有玄妙而没有现实逻辑的地位。他不想想西甲喇嘛已来边境,怎么可能传达摄政王的急令?潜意识里就觉得只要是穿着袈裟的,都有超人的法力,什么事情做不到呢?不可思议正是活佛喇嘛的本性,只有神奇得让凡人想不通,才算是拥有佛法。何况让森巴军奔赴前线的指令就是西甲喇嘛传达的,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说不定以后还有无数次。

所有人,包括一心难为西甲喇嘛的桑竹姑娘,都毫不怀疑地听从了急令:起营开拔,奔赴隆吐山。

9

西甲喇嘛和举着金色旗帜的森巴军一出现,十字精兵的大炮就哑巴了。步兵的冲锋再次开始。但是不用怕,连隆吐山都这么想。被炮弹炸矮的隆吐山突然升高了,比原来还要高。准备赴死的欧珠甲本和果姆吃惊地发现,已经不用死了,从此不用死了。森巴军从马背上卸下炮筒、炮架、炮座,很快组合成了一门门威风凛凛的大炮,翘空雄视,如同一只只准备吼叫的狮子。

欧珠甲本和他的人心里一下踏实了:拉萨来的大喇嘛请来了森巴军和大炮。这些架起大炮的人可都是天天在达赖喇嘛和摄政王眼皮底下走来走去的高人。佛祖啊,还有什么能比这更有胜利的把握呢。洋魔,就要完蛋了;上帝,就要完蛋了。

果姆万分钦佩地望着西甲喇嘛:佛祖啊,大喇嘛有大本事,我不再告状了。

还有下凡的空行母。谁能想到。森巴军出征时,会有这么多美丽的空行母下降到凡尘,混杂其中说说笑笑呢。而通常空行母是在天上的,只以云形光影显现,让人强烈感觉到她们的存在,却不在人的肉眼里活泼进出。尤其是那个唤作桑竹的最美丽的姑娘,明显是空行母的头、众仙女的首领。果姆看着,一个劲地小声惊叫:“噢呀,噢呀,仙女们说来就来了。”相比于桑竹以及所有空行母姑娘,她觉得自己就是晶莹的宝石后面一堆苍黄的土。她是多么的自惭形秽,又是多么的骄傲得意——这就是西藏,作为神女的空行母和作为有情肉身的姑娘们混淆不清了,用仙女抗敌、用宝石打击侵略者的日子开始了。

一个激灵让果姆回到现实,她总会比别人更快地回到现实:洋魔的枪炮真的打不烂西藏的宝石?空行母是救命度人的,不是夺命杀人的。而上帝,分明是放血逼命的上帝,不知是忿男还是暴女的上帝,要是施展法力捉走了空行母怎么办?

欧珠甲本远远地看着森巴军,恭敬地哈着腰,不敢过去。

奴马代本对欧珠甲本的队伍不屑一顾,似乎多看一眼都是多余的,更别说询问战况、了解敌情了。贵族的尊严和森巴军的优越让奴马代本习惯于不跟森巴军以外的下等人接近。

只有西甲喇嘛在隆吐山边防军和森巴军之间走来走去,一副杞人忧天的样子,不断说:“洋魔的尸体怎么办?西藏的鹰是不吃洋魔肉的,就算吃,这满山遍野的死洋魔,神鹰们也吃不过来啊。”好像他已经看到森巴军开炮后的胜利——西藏的大炮打死全体十字精兵的情形。

十字精兵已经冲到了山腰,枪声和子弹,砰砰嗖嗖的。

西藏人——领教过死亡的欧珠甲本的人和没有领教过死亡的森巴军的人,谁也没有躲开,他们都信任地看着大炮。

奴马代本更是兴奋,就像在拉萨传召法会上,指挥森巴军从拉萨河北岸轰击南岸山上牛毛裹身的大石头一样,以驱鬼打魔的气派吆喝着:“达赖喇嘛的恩福,护法大神的威武。所向无敌的炮弹,赶走魔变的野狐。装弹了,瞄准了。开炮了。”

“装弹了,瞄准了,开炮了。”命令被部下一级一级传下去了。

这时候应该是炮响,可是炮却没有响。

“哎呀代本大人,哎呀代本大人。”这声音又一级一级传了上来。

“怎么了?”奴马代本奇怪道。

半晌没有人回答。喜欢多嘴的小瘦子汝本突然说:“大人,我们忘记了,忘记带炮弹了。”

奴马代本一愣:“哎呀我的森巴军,那怎么办?”突然笑了,“吃饭忘了带嘴,走路忘了带腿,阎罗王出行忘了带鬼,文殊菩萨丢了智慧。”

他们没忘记大炮,也没忘记唱歌跳舞的铜铃、手鼓、钹、唢呐、铜号、骨号,更没忘记带上姑娘,唯独把炮弹忘在仓库里了。

但是奴马代本和他的部下对炮兵部队上前线打仗忘了带炮弹这件事,并不觉得有多么严重,丢三落四的时候多了。有一次他们穿着古代武士服装,佩带弓箭和腰刃,骑着装饰一新的彩马,准备接受达赖喇嘛的检阅,却忘了问清楚去哪里集合,达赖喇嘛在哪里?再去噶厦政府请示已经来不及了。有人主张去大昭寺,有人主张去罗布尔卡,还有人主张去布达拉宫。最后还是靠了随军护法的打卦问神。才没有耽误检阅大事。

奴马代本说:“忘了炮弹就回去取嘛。你们几个快去。”又说,“算了算了,取回来也晚了,还是留着将来瞄山打水吧。”

小瘦子说:“可是现在怎么办?洋魔就要冲上来了。”

奴马代本想了想说:“除了打炮,我们还会什么?”小瘦子说:“还会跳舞。”大家都说:“还会跳舞。”

没有人提到打枪。尽管他们人人有杆火绳枪。却从来没有在军事意义上使用过。对森巴军,枪的意义是背着威风和偶尔打猎,有时也是增加威仪的道具和男人取悦于姑娘的装饰。

“那就跳舞?”奴马代本也有点拿不准了,给自己打气道,“本来我们也是这样打算的,用西藏的舞战胜洋魔的舞。”

小瘦子汝本说:“可是,可是如果洋魔不跳舞呢?”

奴马代本生气地说:“你的‘可是真多。我们的护法还没说话呢。”

随军护法正拿着羊角仔细察看,祈祷就像山歌一样抑扬顿挫:“佛啊佛啊,跳不跳舞啊……”然后说,“森巴军跳舞,洋魔也跳舞。”

奴马代本朝山下看了一眼,发现洋魔就要冲到山口了,蓝眼睛的闪烁就像一河的波光。他是见多识广的贵族,早就听说英国人的眼睛是碧蓝碧蓝的,自然不会惊怪。他惊怪的倒是山坡上那些趴着躺着蜷缩着的人。都什么时候了,他们居然在睡觉。他心说我们森巴军决不睡觉,大敌当前,还是跳舞吧,不能打炮的森巴军只会跳舞。

奴马代本首先舞起来,所有男人和所有姑娘都舞起来。他们罗圈着腿,旋转着身子,甩胳膊跺脚,很快进入了疯狂,疯狂即是佳境,加上歌唱,一个代本团的集体舞让隆吐山摇晃了,撼天动地。舞尘代替了硝烟,弥漫着,半个天空都是雾茫茫的。

西甲喇嘛惊讶地看着。突然理解了:森巴军的舞蹈是表演给达赖喇嘛的,达赖喇嘛让宫廷乐队奏乐,指令他们尽情舞蹈,然后放茶,赐食,犒劳,最后还要发奖旗,挂哈达。来自

神王的所有恩典都是佛法的加持,森巴军的舞蹈也就成了佛法的展示。洋魔要败了,不败就不能证明佛法比上帝的魔法高明了。

冲上来的十字精兵在离森巴军的舞阵十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惊呆了。冲锋陷阵的侵略军战士顿时成了悠闲的西藏集体舞的观赏者。他们吃惊枪林弹雨之下、死亡来临之际敌手还有心情恣意跳舞,而且跳得如此欢畅喜悦;吃惊居然会有这么多西藏人覆盖着山脉一起跳舞。在坎坷不平的地势上舞得如此整齐;吃惊这里有这么多美妙华丽的西藏姑娘。她们彩衣飘飘,长袖飞飞,舞在半空,脚不沾地。他们吃惊得忘了冲锋,忘了手中的来复枪里还有必须射出去的子弹。

就在他们惊讶莫名时,传来戈蓝上校的命令:

“撤退,撤退,十字精兵全体撤退。”

洋魔败了。森巴军旗开得胜,用跳舞打败了洋魔。。洋魔都来不及用跳舞回击,就像撒在佛塔顶上的豌豆一样滚下去了。

森巴军不舞了,簇拥到山头一阵欢呼。有的乱喊,有的打响了呼哨。还有的躲开姑娘们,撩起衣袍。朝下撅起光屁股,嘲笑着十字精兵。

奴马代本以隆吐山最高长官的姿态,一手按在腰刀上,一手指着山坡上那些趴着躺着蜷缩着的人,命令手下:“把他们给我叫醒,懒惰的家伙,连睡觉也不挑时候。难道森巴军的歌舞声不够大?洋魔进攻撤退的脚步声不够大?去啊,用鞭子抽起来。”

几个森巴军藏兵跑下去又跑上来,惊慌失措地喊:“死人,死人。”

奴马代本张大了嘴,半晌才明白:“啊,死人了?这些起不来的人都是死人?”

西甲喇嘛说:“打仗还有不死人的,不死人就不会去请你们,你们不来,这里的人还要死。我的森巴军佛,跳舞就能跳走洋魔。”

奴马代本愤怒地说:“这些洋魔太不象话了,打倒就行了嘛,为什么要往死里打?一死就这么多。”他把战争想象成拳打脚踢的群架了。

果姆忍不住说:“请大人去给达赖喇嘛说,欧珠甲本的人都快死光了,再死就是森巴军了。洋魔的大炮,炮弹多多,西藏的大炮,炮弹没有。小心了,上帝恶魔要捉走空行母了。”

奴马代本鄙夷地瞪着她:“什么西藏人。连跳舞都不会。你们要是会跳舞。洋魔早就滚蛋了。把她给我赶远,这里没她说话的份。”然后瞪着山坡上的死人,面孔一阵阵地惨白着。

欧珠甲本看到老婆被训斥,赶紧过来,朝着奴马代本又是哈腰又是吐舌地赔罪。果姆拉起丈夫,转身离开了。

10

不仅仅是因为西藏人跳舞,戈蓝上校才命令十字精兵全体撤回。一份急电由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从北京发往英国伦敦,伦敦政府又立刻发给了英印总督寇松,寇松当即转至戈蓝上校。戈蓝上校正在用望远镜观看西藏人的战场舞蹈,心里疑惑着也恻隐着:上帝啊。我们怎么能杀害一群跳舞的人,跳舞或许是投降,西藏人投降了。看到急电,他便毫不犹豫地传令撤退。

急电称。中国清朝政府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已经同意华尔森公使的要求:开放西藏边境口岸,撤销隆吐山哨卡,允许英国人自由传教、通商、游历、朝拜、科学考察,以及进驻少量军队。总之是八个字:“清朝开门、西藏迎客。”中国光绪皇帝已谕令醇亲王责命驻藏大臣文硕:“开导藏番,权衡利弊。通商传教,势在必行。息争宁人,勿令固执。速开门户,万急勿怠。况该番众仅持刀棒,以御洋枪洋炮,昏顽至此,实所悯痛。祸福相悬,后悔无及。”驻藏大臣文硕也已回禀朝廷:“虽则藏人自固疆域,理难勒令撤卡。然皇上圣命乃天意不违,朝廷决断,关乎我大清安危。微臣已严责迪牧摄政不得违旨。迪牧摄政已向噶厦官员、三大寺僧人传旨并布令:礼遇英人,开门揖商,我念我佛,他传他教,游历所至,哈达香茶。属下军民若有反英抗旨者,定严办不恤。”

这就是说,一切都已经通过外交手段解决了,还用得着开枪打炮吗?上帝怀抱里的英吉利,耶稣基督的十字精兵,如果靠了信仰的力量还不能所向无敌,那就是我等信徒的无能。可我们是无能的吗?英国人占领了数不清的陆地和海洋。上帝的福音已经冲出欧洲走向世界各地,必定也要覆盖异教横生的西藏。佛教之邦就要拱手而立,迎接英国十字精兵的到来了。不流血的战争,才是圣父、圣子、圣灵需要的战争。

戈蓝上校高兴地说:“怪不得西藏人跳起了舞,欢迎的举动太突然了。我们为什么不能跳舞,庆贺十字精兵的胜利?”

组成十字精兵的,除了英国军队,还有雇佣军。雇佣军里有土著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印度人和少量喜马拉雅山南麓藏人。戈蓝上校把容鹤中尉和另外几个英军中尉、五个雇佣军大佐和运送补给的背夫首领集合起来。打开两瓶白兰地,倒在每个人的军用铁杯里,兴奋地说:“这是我们进入西藏后的第一次喝酒。下一次,我们将醉倒在上帝占领的喇嘛庙里。喝了酒你们就去准备,我们也要跳舞了。我们有苏格兰舞和英格兰舞,还有司恩巴舞、廓尔喀舞、印度舞,当然也会有西藏人的舞。当我们跳着舞进入西藏到达拉萨时,怜悯我们的上帝会发出愉快的笑声。”

容鹤中尉说:“上校,我们不能在山下喝酒跳舞,应该到山上去。让西藏人都来观看我们跳舞,那才是真正的胜利时刻。”

戈蓝上校微笑着点头:“说得好,我的酒还没喝,那就端到山上去喝。军官们,集合你们的队伍,这就出发上山去。”

隆吐山口,奴马代本紧张地望着山下的十字精兵,意识到自己作为最高长官的作用就是组织战斗,打退侵略者,便有些张惶失措:怎么办?护法,护法,快说怎么办?随军护法从奴马的眼神里读懂了询问,从腰里摘下牛角和羊角,迅速祈祷打卦,突然抬头,一脸茫然地说:“阿妈呀,神说,神说……”

“说什么?”

“神说,快跑。”

“神不会这么说。”奴马代本这才想起有必要询问原先守卫隆吐山的藏军了。他吼道:“人呢,人呢,这里的人呢?”

果姆回应道:“上帝来了,神佛的火绳枪在哪里?”

西甲喇嘛大声说:“火绳枪在森巴军手里。奴马代本,洋魔来吃你们了。”他本想激励森巴军的战斗士气,却引来一片混乱。

森巴军的人举着金色旗帜慌慌张张往山后跑去。

和森巴军相反,欧珠甲本率领他的部下和部下的家属。都勇敢地冲到了弹坑累累的阵地前沿。他们不分男女长幼,举着长矛、利斧、大刀,猛兽一样声嘶力竭地怒吼着,威胁着。

接着就是飞蝗石,果姆的飞蝗石,赤乃定本的飞蝗石:日儿——日儿——。火绳枪端起来了,砰砰砰地此起彼伏。也有滚石的,手持冷兵器暂时不能近搏的,就把石头滚了下去。

欧珠甲本高举火绳枪突然喊起来:“死了,死了,佛祖啊,我死了。砰的一声,封河的冰裂开了,天上有了一个洞。拉索罗,拉索罗。泉眼自己不干枯,泥土盖也盖不住。只要自己没作恶,怕什么护法天王来降罪。”

只有果姆听懂了他的话,大声说:“欧珠打死了,欧珠打死了,一个洋魔。”

终于杀了一个人,欧珠甲本沉浸在第一次夺人之命的惊怕、慌张、亢奋和快意之中,半晌才意识到,应该接着战斗,洋魔还有万万千,都在继续往上冲。

十字精兵开枪了,枪声密集得没有了间隔。

他们本来没打算开枪,觉得西藏人真是不应该再抵抗了,抵抗就是送死。作为上帝之爱的施与者,戈蓝上校并不希望看到无辜的对手就这么一排排倒下。所以他对西藏人的阻击既惊诧又遗憾:不是连你们的皇帝都不想抵抗了吗,你们还折腾什么?难道朝廷的旨命、驻藏大臣的严责、摄政王的布令,还没有传达到隆吐山?或者,最有可能,朝廷变脸了?驻藏大臣不守信用了?摄政王收回成命了?无人知晓到底谁欺骗了谁——中国清政府的总理各国事务衙门欺骗了大英帝国的华尔森公使,华尔森欺骗了伦敦政府,伦敦政府欺骗了英印总督,总督大人欺骗了他戈蓝上校。他戈蓝上校现在欺骗谁去?欺骗自己?那不能。他只能一枪一炮地开路,一山一水地占领。他传下命令:“欺骗英国人就是欺骗上帝,欺骗耶稣基督,把这些敢于欺骗上帝的西藏人,统统打死,一个不留。”

望着慌乱奔逃的森巴军,西甲喇嘛愤怒了:“一群叽叽喳喳的麻雀,一见鹞鹰就钻到地洞里去了:一窝满地乱窜的老鼠,遇到猫头鹰就飞到天上去了。森巴军、奴马代本,麻雀、老鼠、胆小鬼。”他跑过去,捉住那个拽着情人往山后跑的黑脸汉子,一把拉倒,抢了人家的火绳枪和弹药说,“你可以带走命,但不能带走枪。”他返回阵地,立在山包上,装弹,点火,瞄准,砰一声,然后大声宣布:“我打死了一个上帝,上帝死了一个,拉索罗!”他把洋魔说成了上帝。

十字精兵的机枪朝西甲喇嘛射过来,子弹就在脚下的土石里啾啾啾地钻。

果姆站在弹坑里喊道:“大喇嘛你下来,你要死了。”看他依然挺着身子,便扑过去,抱住他的腿拉了他一个狗坐蹲。

果姆指着奔逃而去的森巴军说:“他们可以跑?佛同意了?我们死光了也不能跑,佛同意了?”喇嘛是佛与凡人之间的中介,果姆是在通过中介问佛意呢。

西甲喇嘛明白了果姆的意思:“准说佛同意了,佛要惩罚他们。”他跑向森巴军喊道,“停下,停下,佛要说话。”

奴马代本被西甲喇嘛拦在了,惊白的脸上立刻有了惭红。

西甲说:“达赖喇嘛是不是佛?摄政王迪牧活佛是不是佛?你们敢说不是。佛说,森巴军逃离隆吐山口时,他们的前面就是地狱。他们忘了,摄政王的森巴军,个个都是弹打不穿的铁身子。达赖喇嘛挂过哈达的军队,永远都是刀枪不入的。”

奴马代本一愣:“对啊,对啊。”西甲喇嘛的话让奴马千信万服,再看山口,顿时就羞愧难当:隆吐山边防军就那么二三十个人,都敢于顶着。自己的队伍黑压压一片,却在流水一样往山后跑。他立刻喝令部下返回。但在部下眼里,他的任何命令都跟舞场上的吆喝差不多,听和不听都无关紧要。森巴军依然在逃跑。

西甲喇嘛急了,望着桑竹姑娘说:“把你们攻击丹吉林陀陀的劲头拿出来呀,四条腿的窝里害,见了洋魔就像羊羔子见了狼。”

桑竹瞪起眼睛说:“西甲,你在骂我吗?你是希望我死掉吗?”

西甲这才意识到他说了一句多么不负责任的话,森巴军是刀枪不入的,跟着森巴军的姑娘们难道也是刀枪不入的?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既然是窝里害就回到窝里去,既然是羊羔子就远远地躲开狼。”

桑竹扑向了西甲:“好个丹吉林喇嘛,你敢骂我是窝里害。”

西甲没有躲闪,迎着她怒放的美丽也迎着她无理的厮打。

桑竹奇怪西甲居然没有躲闪,厮打了几下说:“你又不是洋魔我打你干什么。姑娘们,我们打洋魔去,西甲喇嘛要我们打洋魔去,他是巴不得我们死在洋魔的枪炮底下。可我们偏不死,不死。走啊,姑娘们。”她带头走向了山口。

西甲喇嘛跳过去拦住了桑竹姑娘,却被她一把推开了。

因了桑竹姑娘的美丽而对她言听计从的姑娘们跟上了。姑娘们的情人那些风流成性的男人跟上了。森巴军转眼又回到隆吐山口。

西甲喇嘛指挥着:“女人往后,男人往前。别趴下,别躲藏,端起枪,站得越高越好,就像我。”他站到高崖上,望着脚下土石里啾啾啾的子弹,高兴地喊,“看啊,洋魔打不上我。我和摄政王在一起,摄政王说,洋魔的子弹一见你就拐弯了。”

人们看到,西甲喇嘛说得不错,子弹果然是拐弯的,不是飞上了天,就是钻入了地。奴马代本想起皮袍胸兜里还有达赖喇嘛赐予的哈达,便撕出来挂在脖子上,扭动着锅庄的舞步,踏上了制高点。森巴军的所有男女立刻效仿,甩着袖子弯着腰,锅庄而去,在山口的高地上站成了一道旗帜飘扬的长城。此刻,他们都相信自己的身子是弹打不穿的,相信传说中的刀枪不入就是自己。因为他们大部分人都在拉萨传召法会结束后挂过达赖喇嘛加持过的哈达。

西甲喇嘛再次指挥:“端起火绳枪,快端啊。好了。装弹药,快一点,你你你,还有你,-怎么忘了插火绳。好了。点火,把火石火镰拿出来,看你们笨得就像手不是自己的。学我的样子,这样。好了。瞄准啊,瞄我干什么?瞄准洋魔,就像瞄准拉萨河南岸的鬼,瞄准吃了你家三千只羊的狼,瞄准……”

奴马代本打响了第一枪。所有森巴军战士都打响了平生意图杀人的第一枪。大部分子弹落空了,也有冒打上的,毕竟面前的十字精兵很近很集中。姑娘们拍起巴掌,稀里哗啦笑着:战争真好玩,就像打兔子,只见对方躲的躲、趴的趴,自己却昂昂然站立着,丝毫不用担心人枪如林的敌人会让他们受伤。

在森巴军尽量暴露地站到山口高地上之后,戈蓝上校便急令十字精兵:往天上打,往地上打,就是不要往人身上打,让上帝的惠临变成心临为主的慈爱。接着又命令:不必再往前冲,放一阵空枪下来吧。指挥冲锋的容鹤中尉气得半死:上校不是命令我们把那些欺骗上帝的西藏人统统打死吗。怎么说变就变了?耶稣基督,你选错人了,戈蓝上校应该穿上黑道袍去传教。

容鹤中尉错怪了戈蓝上校。因为是达思牧师说服戈蓝上校停止进攻的。当时戈蓝上校惊怪地叫来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想搞清楚这些西藏人为什么不怕死。

达思牧师说:“从旗帜上看,他们是森巴军,是达赖喇嘛恩宠有加的仪仗部队。他们一定相信自己是刀枪不入的。”

戈蓝上校恶狠狠地收敛起眼睛里明锐的蓝光说:“那就让他们见识见识上帝的刀枪,基督的子弹是无所不穿的。”

达思牧师说:“不,上校,你应该成全他们。”

“为什么?”戈蓝上校接了达思牧师的话,眼睛却盯着尕萨喇嘛。

尕萨喇嘛说:“英国人,还有你们的上帝,大概是喜欢漂亮姑娘的吧?跟着森巴军来了不少西藏的姑娘。”

戈蓝上校又问达思牧师:“是这个意思吗?”

达思牧师瞪了尕萨一眼,斥责道:“这是一个喇嘛说的话吗?”又面向戈蓝上校。突然想起了他的菩媸姑娘,说,“啊,西藏的姑娘,

的确是很美很美的。但我的意思跟姑娘没有关系。我是说,如果森巴军的人死的死伤的伤,他们就会把仇恨和抵抗的意志传播给达赖喇嘛、噶厦政府和整个西藏。那样对我们进军拉萨、在西藏建立基督世界是不利的。还有,森巴军虽然名声很大,却并不是一支用于打仗的正规军。在西藏正规军出现之前,我们应该让西藏人相信,他们真的可以刀枪不入。我是说上校,只要能一举消灭西藏正规军,我们就能大步走向拉萨。如果我们不能消灭正规军,就算占领了隆吐山,也得很快撤下来。”

戈蓝上校望着达思牧师半晌不吭声。突然说:“达思牧师,如果上帝的使者都像你这样兼备军事战略家的眼光,整个地球早就覆盖基督的旗帜了。”

容鹤中尉把部队撤下来,没好气地说:“上校,上帝控制了我们的脑袋,士兵们都不想撤退,眼看就要攻下隆吐山了。”

戈蓝上校说:“自从上帝来到亚洲后,最大的愿望就是征服佛教的西藏。如果现在冲上去拿下隆吐山口是正确的,上帝会直接告诉十字精兵的最高指挥官,而不是去控制我的士兵。”

容鹤中尉说:“那现在干什么?”

戈蓝上校说:“进餐,睡觉,不要再去招惹这些兵不兵、民不民的西藏人,让他们有时间告诉西藏正规军,达赖喇嘛的存在会保证他们刀枪不入。”

“西藏正规军?什么时候到?”

“拉萨的森巴军都来了,正规军还会远吗?”

第六章隆吐山战役(二)

1

那天,驻藏大臣文硕和摄政王迪牧半路上相遇后,并没有立刻把朝廷旨命说出来,而是一起到了噶厦政府的办公地大昭寺。在这个地方公开旨命,显得正式而庄严。摄政王理事的文殊大殿里,两个西藏峰级人物面对面坐在卡垫上,半天不说话。摄政王在等待,心里直打鼓:旨命到底是什么,对方如此不肯爽快吐露,看来凶多吉少。驻藏大臣也在等待,等待最后一刻的犹豫赶快离开自己。

终于,文硕猛舒一口气,放下茶碗的同时说了出来。

他说出的并不是“将边界据守藏兵,迅即一律撤回,游历、通商、传教各事,也应相机允诺”的旨命,也不是英国人急电里所说的文硕给朝廷的回禀:“礼遇英人,开门揖商。我念我佛,他传他教,游历所至,哈达香茶”云云。而是文硕深思熟虑过的抗英机宜:“摄政佛听我说,以大清海上陆地与英人对抗的经验,我们拟应如此抗拒英人,不取坚硬接仗之法,不取聚集一隅、迎面对敌之法,不取阵地固垒之法,以防英人大炮轰击,快枪扫杀。而应利用昏夜、地形、刀剑,分散伏出,游击无常,中途拦打,迂回敌后,截其粮道军需后援,并将我方粮草、牲畜、弹药,严密收藏。应以近战、夜战、伏击战为主,宜退不宜进,明退暗不退,以柔克刚,困死、饿死远来深入之敌。”

摄政王迪牧边听边点头,真是喜出望外。朝廷不仅同意了,还有具体的战术指导。在他看来,只要朝廷支持并参与抗英,打败英国人不是明天就是后天。

文硕说:“应劝诫僧俗官兵,知晓民力民利。西藏生民艰难,本自拮据。务必抚恤小民,不可一味借战事苛敛百姓,扰害地方。败坏名声。以往藏军屡屡害民生事的弊端,当全力消除。要从速筹饷、筹兵、筹将,防止借口筹措自固势力,锋起内讧,涣散人心。”

迪牧听着红了脸,驻藏大臣戳到西藏政教的要害了,愤愤然攥起拳头说:“藏军扰民历来有高僧高官在背后撑腰,这次不能客气了,谁扰民就把谁当成黑水白兽的帮凶一起收拾掉。”

文硕又说:“务派遣噶厦要员去前线统一指挥,不能轻敌,更不能各自为政。”

迪牧说:“已经委派俄尔噶伦出任前线总管。”

文硕说:“我向摄政佛举荐一个人,此人懂西语,会藏话,文韬武略兼备,又是年轻体健、血气方刚的人,虽没有朝廷官职,却是当下西藏急需的人才。我把他从四川招来,想让他代表我去前线抗英,以示本大臣决不妥协的态度。”

摄政王点着头说:“大人应该不会轻易举荐人,一旦举荐,必然是大材高人,就让他去江孜给俄尔噶伦做个帮手吧。”

文硕说:“我也是这个意思。”又喊一声,“魏冰豪进来。”

一个面孔白皙、仪表堂堂的青年趋步进门,弯腰恭见摄政王迪牧。

迪牧打量着他,突然问:“先生从四川来。可会念经?”

魏冰豪一愣,稍有惶恐地说:“啊,不会,大人。”

迪牧说:“不会就好,我们西藏最不缺少的就是念经的人,不念经倒是稀奇的。念经的人,有念成好人的,也有念成坏人的。他们靠在佛身上行事,都说释迦牟尼怎么说了怎么说了,其实释迦牟尼什么也没说。明争暗斗,你死我活,在佛脚上搓垢痂,把这些精力用到抗击外敌上,十个英国八个上帝也不敢侵犯西藏。”说着又愤怒起来,咬着牙,嘿嘿地吐了几口闷气。

文硕让魏冰豪退下,忧虑地说:“摄政佛当忍则忍。目下应该集全藏之怒、派神速之兵,遵朝廷之命,行退敌之策。”

摄政王说:“这个自然。俄尔噶伦已经去了江孜,我曾严令他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开枪。现在旨命已到,我这就传旨给他:英国人就是带瘟疫的老鼠,历来不杀生的藏民,这次要见了就杀,杀他个一千二净。还有什么上帝,让他流血、掉头、永远不得转世。我要让西藏军民记住八个字:遇魔就杀,多杀必赏。”

当即让人拟定鸡毛箭书,一式两份,派快马使者送交正在江孜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迪牧叮嘱道:“此箭书无比重要,一份装在胸兜,一份装在袖筒。送到有赏,送不到,你会搭上全家人的性命。”使者弓着背,“噢呀噢呀”地答应着,退了出去。

摄政王迪牧活佛长舒一口气,连喊:“饿了,饿了。”

这天,在大昭寺文殊大殿,摄政王招待驻藏大臣文硕以达赖喇嘛的标准吃了一顿丰盛的午餐,有特浓酥油茶、上等糌粑、脆干牛肉、四种高级油炸点心,最后按照蒙古贵族的习惯,喝了能够消暑降温、舒畅心情的生马奶。剩下许多吃食。摄政王要赐给魏冰豪。回禀说魏冰豪已经离开大昭寺了。

文硕解释道:“既然摄政佛要他去江孜给俄尔噶伦做帮手,他怎么敢不立马赴命呢?”

2

摄政王和驻藏大臣碰面后的第二天,噶厦政府向全藏尤其是边境各宗(县)溪(庄园)发布了第一道战时公告。公告很快贴满了西藏全境。江孜的颇阿勒夫人去白居寺上香时看到了,回来告诉了俄尔噶伦。俄尔有些疑惑,骑马带人亲自去看了。心想摄政王给我的命令是“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开枪”,如今旨命未到,怎么会有号召抗击、为佛牺牲的公告?

又一想,公告是晓谕“大小官员及百姓们”的,我是前线总管,带领的是西藏正规军,自然跟他们不一样。还是摄政王嘱咐的八个字:“紧急守边,耐心等待。”不过,既然大小官员、老幼百姓都要奔赴边关,他就不能再在离前线两百多公里的江孜逗留了。想着,打马喝道,立刻返回颇阿勒庄园。

庄园碉楼院落的大门口,颇阿勒夫人的大

女儿央真正用鞭子抽打一头拴在木桩上的公牛:“知道我为什么抽你吗?不长记性的笨蛋,给你说了你老婆是巴桑,你怎么就忘了?你要是不喜欢巴桑也罢了,牛群里那么多母牛随你挑,为什么偏要去找岩措?岩措已经下过好几头牛崽了,它是巴桑的阿妈你不知道吗?”巴桑和岩措都是母牛。两只被提到的母牛都在不远处好奇地望着央真。公牛被打急了,围着木桩跑起来。央真就追着打,一遍遍说着刚才的话,见了俄尔噶伦只当没看见。

俄尔下马,把缰绳丢给随从,绕过央真往大门里头走,突然鞭梢子扫在他肩膀上,疼得他吸溜一声,回头认真地说:“有打牛的力气,央真姑娘该去打洋魔了。”

央真停下来说:“打洋魔是男人的事。俄尔叔叔,你是男人吗?”

俄尔笑道:“我是不是男人,你该去问问你阿妈。”

央真横眉瞪眼地举起鞭子说:“我要你自己对我说。”

怕挨鞭子的俄尔拔腿就走,差点撞倒窜出大门的央真的妹妹菩媸姑娘。

菩媸一把拽住俄尔说:“俄尔叔叔,我正要找你呢。你去看公告了吧,公告上说遇到外国人传教、经商、游历、朝拜、考察就坚决予以抗击。这外国人是不是也包括了印度人?”她看俄尔点头,便跺着靴子说,“那就坏了,我念想的人,他是印度人。”

俄尔说:“西藏的好男人多了,为什么要念想一个印度人?佛祖的印度现在是洋魔的天下,人都已经变坏了。菩媸姑娘听我的话,换一个念想的人吧。”

菩媸天真地拍打着自己的肚子说:“不能换了呀,里头的小人对我说不能换了呀。”

俄尔愣了片刻说:“你念想的这个人他叫什么?”

菩媸说:“他叫达思,是个喇嘛。”

俄尔说:“是喇嘛就好,印度的喇嘛还是好喇嘛。俄尔叔叔会帮你的,要是你念想的这个达思来西藏,我让人放过他就是了。”

俄尔噶伦说罢往里走,经过碉楼库房时,看到颇阿勒夫人的儿子鹊跋正在门上加一把锁,笑道:“旧锁子没坏新锁子就挂上了。好大的铜锁。”

鹊跋说:“俄尔舅舅,你来看看我家的新锁牢不牢,你开不了了吧?”

他不叫俄尔叔叔,叫他舅舅,称呼里有着明显的排拒,就像俗话说的:“虽然舅舅是最亲的,但和阿妈是要分开的。”对鹊跋来说这是天性,天性里排拒着任何形式的入侵。当他听说洋魔入侵时,气得鼻子都歪了,几个晚上都在说夢话:“还有这样不要脸的外国人啊,抢地、抢人、抢佛?”看到俄尔来家,就怀疑这个经常走进阿妈的卧房,一待就是几个时辰的拉萨男人,不仅贪婪着阿妈的美色,还贪婪着他们家的财富。美色可以给,因为带不走,给了还是自己的。财富就不同了,给一点就少一点。

俄尔明白鹊跋的心思,板起面孔说:“再牢的锁子也挡不住强盗,强盗来了怎么办?你该去打洋魔了。”

俄尔噶伦来到颇阿勒夫人的卧房,坐下来说:“现在有夏琼娃代本团保护颇阿勒庄园,我放心多了。我打算很快去春丕,那儿离前线近些。你还需要我做什么?”

颇阿勒夫人说:“你在江孜难道就是为了给我做什么?”

俄尔不回答,过去解开颇阿勒夫人的腰带说:“我来江孜,无意中陷进了两个庄园的争斗。夫人,如果没有我,你将怎样对付日囊庄园?”

颇阿勒夫人推开他说:“我本来是有办法的。但自从你来我家,我就不知道怎样对付了。”

俄尔说:“看来命里注定你是要依靠我的。”心里想的是,马岗武装的总指挥是甘丹寺麦巴扎仓的当周活佛,他想干什么?不管他想干什么,很容易引起摄政王迪牧和哲蚌寺以及所属派系的警惕和仇恨,说不定也会让没有亲政的达赖喇嘛深感不安。当周活佛以及他的施主日囊庄园的灭亡是指日可待了。自己要做的,就是继续瓦解或收拾掉日囊庄园的左右手果果代本和夏琼娃代本,这样马岗武装就没有多少人了。到时候,日囊庄园的属民和田地自然就会属于颇阿勒庄园。偏向日囊庄园的江孜宗本岩措要么跟马岗武装一起倒霉,要么变成颇阿勒庄园的一条狗。

颇阿勒夫人说:“我是相信你的,但你会得到什么呢?”

俄尔说:“难道得到你还不够?”

颇阿勒夫人有些激动地说:“来吧,我的男人,赶走了洋魔你来跟我结婚。”说着就把自己平摊在了床上。

俄尔望着她,深深吸口气。颇阿勒夫人是得到了,但潜藏更深的欲望就像已经出手的利剑,异常尖锐地冒了出来:如果能得到江孜大地最富庶的颇阿勒庄园,再得到日囊庄园,他就能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大贵族。从而成为拉萨任何一个寺院的大施主。这样的施主才可以在噶厦政府以及整个拉萨上层占据一个显要地位而永世不衰,也才可以跟那些地位高宠的僧俗高官在财富上平起平坐,游刃有余地请客送礼,高攀向上。不像现在,自己得凭着能力辛辛苦苦做事情,战战兢兢地忠于摄政王,稍有不慎,就会有脱靴掉帽、罢官免职的危险。

他扑到她身上,亢奋地说:“我们已经结婚了。”

也许是俄尔噶伦和颇阿勒夫人寻欢作乐的风流情冲犯了江孜土神,土神在关键时候把本该属于颇阿勒庄园的运气转给了日囊庄园。日囊庄园在江孜最北部,从拉萨来江孜的人都必须经过。以往谁来谁去没有人在乎,但是这天,摄政王派出的快马使者一进入日囊庄园的地盘,马腿就陷进了旱獭洞,使者一头栽下来,立刻引来几个想帮助他的人。他们恰好是日囊庄园私人武装的士兵,把摔伤的使者送进庄园碉楼的同时,也没收了使者胸兜里的鸡毛箭书并交给了主人日囊旺钦。

日囊旺钦犹豫了一下就把鸡毛箭书扯开了。箭书是摄政王发给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的,要求他见了洋魔就杀、遇到上帝就打。日囊旺钦翻来覆去看了几遍,一撕两半,投到火塘里去了。

第二天,马岗武装的士兵又在同一个地方,遇到一个同样把马腿陷进旱獭洞的人。他们根据日囊旺钦“严密监视噶厦来人”的命令,将此人抓了起来。日囊旺钦问他是干什么的,他说他叫魏冰豪,是驻藏大臣文硕派去帮助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打英国人的。

日囊旺钦说:“你也打洋魔?你不是藏民吧?你是汉人。”魏冰豪说:“不,我是满人。”日囊又问:“满人信什么神?”魏冰豪说:“我来到西藏,藏民信什么我就信什么。”

日囊笑着说:“你想讨我的好。那好吧,你就多念些经。我就多准备些糌粑奶茶招待你。”说罢就命人把他关进了地牢。

日囊旺钦亲自驰马去了一趟拉萨甘丹寺,向马岗武装的总指挥当周活佛报告。

当周活佛紧张地问:“你把两个人都关起来了?没有外人知道吧?”

日囊旺钦阴沉沉地说:“没有,他们活着死了都没有人知道。”

当周活佛松了口气:“那就好,一定不能泄露消息,怎么处理,等我的消息。记住,以后,只要是对付英国人的,我们都不要急着往前冲。英国人这一次来西藏,对我们一定是个好机会。但到底好到什么程度,等一等才能看清楚。”

3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一来到春丕,就听说达赖喇嘛的森巴军靠着神奇的刀枪不入已经打败了英国十字精兵。他立刻派身边的人前往隆吐山慰问,才知道十字精兵虽然被打败,却还在隆吐山下麇集,随时还会冲上来。他寻思:要是没有摄政王耐心等待朝廷旨命的严令,他现在就可以督促刀枪不人的森巴军扑下山去,把洋魔彻底赶出西藏。他召来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已经进驻隆吐山的朗瑟代本、前往岗巴宗驻扎的果果代本,商量下一步怎么办。

这是前线总管召开的第一次军事会议,地点在俄尔居住的春丕寺。俄尔很兴奋,他意识到自己现在能够支配的已经有四个代本团,除了留给颇阿勒庄园的夏琼娃代本团,来到前线的是两个代本团的正规军,加上刀枪不入的森巴军,怎么也能把洋魔赶走或者消灭掉。他说:“摄政王命令我们把藏军开到能看清英国人是楞鼻子还是塌鼻子的地方。所以我们要尽量向前推进,摆开兵力包围洋魔,只要朝廷旨命一到,立刻出击。”

奴马代本吐吐舌头说:“原来打洋魔还得等待朝廷旨命,我们已经提前了,朝廷和噶厦不会怪罪我们吧?”

俄尔说:“我不会把你们提前行动的事报告上去的。但今后必须听我的,我说打,你们再打,不要像老鹰啄尸,你挤我抢的,好像他吃了就没有你吃的。”

于是决定:森巴军从山上朝山下正面逼临,朗瑟代本团为左翼,果果代本团尽快从岗巴宗开过来为右翼。三方面同时靠近洋魔。“但不要开枪,一定不要开枪。这关系到西藏的未来,关系到在座诸位的身家性命和许多人的死活。违抗者,就是摄政王的敌人、佛的敌人,我会让他立刻下地狱。”俄尔总管用冷飕飕的语气强调着。

参加军事会议的还有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他有点受宠若惊,坐立不安地东张西望着。突然问:“拉萨来的大喇嘛呢?我听隆吐山来的人说……”在他看来,这样重要的会议没有西甲喇嘛参加是不可思议的,因为正是西甲喇嘛成全了春丕寺三十个陀陀喇嘛狰狞而死、转世护法的心愿,也正是西甲请来了刀枪不入的森巴军,而且他本人也是刀枪不入的。

俄尔噶伦知道他指的是西甲,轻蔑地说:“他算什么大喇嘛,不过是丹吉林一个负责为神灵和佛像敬献供品的下等僧。”

多吉活佛更加敬佩了:“哎呀,摄政王随便派了一个下等僧就这么厉害。要是来个中等僧、上等僧就更不得了了。”

俄尔说:“谁说他是摄政王派来的?哼哼,他是背叛丹吉林后逃跑的,摄政王指使丹吉林的陀陀喇嘛,不杀他是不罢休的。我已经派人去请示摄政王:到底是就地惩处还是押送拉萨?在摄政王的命令没到之前,我们要先把西甲喇嘛控制起来。”

奴马代本说:“我已经把他控制起来了。”

朗瑟代本关心的不是西甲喇嘛的死活,而是森巴军为什么会刀枪不入?他是驻扎拉萨的,自然跟奴马代本相熟,问道:“你说给达赖喇嘛表演舞蹈重要,还是站在五步远的地方保卫达赖喇嘛重要?抬着达赖喇嘛的轿子翻山、背着达赖喇嘛过河是不是更重要?你们打炮给达赖喇嘛看,我们打枪给达赖喇嘛看,你们是‘瞄山打水,我们是瞄啥打啥,到底谁更出色?你说达赖喇嘛一年发一次奖旗多,还是一年发两次奖旗多?至于达赖喇嘛挂过的哈达嘛,我的部下人人都有,有人还不止一条。”他这是说,比起森巴军,朗瑟代本团更靠近达赖喇嘛,也得到过达赖喇嘛更多的恩典。

奴马听明白了,红着脸站起来,指着朗瑟说:“刀枪不入,连我们都是刀枪不入,你们更是刀枪不入。”

朗瑟说:“我想的就是这个事。”

果果沮丧地说:“你们都是刀枪不入,要命的就是我们了。”

奴马说:“到时候我们快快冲。你们慢慢走,等我们打死了洋魔,你们再过来。”

朗瑟高兴了:“我也是这个意思。总管大人,朝廷的旨命什么时候到?我们的人已经在隆吐山不耐烦了。”

奴马说:“什么时候行动,那是要打卦问神的。”

每个代本团都有随军护法。但在俄尔噶伦看来,他们都是小护法,作为指挥整个前线部队的总管,他想依靠一个大护法。他对多吉活佛说:“你现在知道为什么让你来参加会议了吧?就是想请你做我的护法。”

“啊,我?啊,我?”多吉活佛一脸惊讶。作为一座边远寺院的住持,他从未得到过如此重要的邀请。他想谦虚地说自己可能没有资格胜任,就见俄尔总管挥挥手说:“开始吧,我现在就要决断。”

多吉活佛不是专门的降神护法,但因为修炼高深,预知未来的能力在整个后藏也算小有名气。他问神有些特别,不用卦具,也没有法器,只在护法神殿伟岸的降魔金刚手泥像面前拍着巴掌踱步念经就可以了。这会儿,他念一段拍一下巴掌,突然巴掌拍得激烈起来,激烈到最后,就见神像脚下的四臂人尸右眼流出了几滴红泪,同时多吉活佛右手食指的指甲噌噌噌变长了。他停止念经,用簸箕样的指甲接了几滴红泪,弹向降魔金刚手的人骨璎珞,顿时璎珞发出一阵声音,像婴儿的哭叫,叫了三下就不叫了。多吉活佛展脸一笑说:“神明的金刚手要我们在三天以后的早晨和吉祥的阳光一起推进到隆吐山,包围洋魔。就能把洋魔赶到日纳山那边去。”

俄尔问:“日纳山?为什么是日纳山?”

多吉活佛说:“日纳山是西藏的,欧珠甲本带人守着,守不住就退到隆吐山了。隆吐山不是最前线,箭垛就是证明。”

俄尔说:“原来隆吐山前面还有日纳山,噶厦没有几个人知道。为什么守不住?难道这个欧珠甲本不明白自己守土有责吗?难道他不是佛教徒,没有向边关的战神虔诚祈祷吗?”他越说越气,吼道,“快去快去,把这个欧珠甲本给我叫来。”

军事会议就此结束,大家都等着三天以后推进隆吐山的早晨。

三天中,前线总管俄尔亲自审问了欧珠甲本和他的老婆。

俄尔说:“摄政王给我的命令是堵住洋魔。但不要开枪。我给前线部队的命令也是这个。你既没有做到堵住洋魔。又没有做到不要开枪,还丢失了日纳山,你是不是西藏人?”

欧珠甲本吓得低头弯腰,“噢呀噢呀”地应承着,好像俄尔总管的指责全都在理。

他老婆果姆赶紧替他说:“大人,你的命令来迟了。”

俄尔说:“还有来迟的命令?我可是第一次听说。”

果姆说:“大人,待人要像父母爱护子女,他也会像子女一样爱护你;对敌要像铲除毒根一样不留情,这是上天法王的规定。”她巧妙地指责着俄尔的无理,习惯性地几乎唱起来。

俄尔恼怒地说:“你们谁是甲本?我问甲本话呢。”

欧珠甲本鼓起勇气说:“大人,用刀子砍水是砍不断的,白天连接着夜晚,星星后面还有星星。我的上司是岗巴宗的霞玛汝本,霞玛汝本支持我们到了日纳山,日纳山的箭垛叫洋魔烧掉了。战神不保佑我们。我们就撤到了隆吐山。大人,被阿妈丢弃的孩子是最可怜的,羊羔寻找母羊的时候是这样叫的:咩、咩、咩——声音抖得就像风中的经旗,连狼听了也

会哭。守卫隆吐山的是阿奈甲本。阿奈甲本去了米沟,米沟打起来了。霞玛汝本去米沟找阿奈甲本,一去就没有回来。大人,进入黑夜的乌鸦是看不见的,就好比最后通牒。我们用血写了最后通牒。署上我的名字了:西藏欧珠甲本。洋魔看了同意谈判。可是不顶事情,洋魔的枪啪嗒嗒嗒响起来。大人,你要是听过马放屁,就知道声音是连在一起的。我们的人死了。佛祖说有仇不报不是西藏人,就把火绳点着了。可是我们的枪,连马放屁都不是,一枪和两枪之间隔着长长的哑巴。”

俄尔吃惊道:“居然你们写了最后通牒。还代表西藏署了你欧珠甲本的大名?你胡乱代表什么?代表西藏的只能是达赖喇嘛和摄政王迪牧活佛。你们是哪个代本团的?胆子也太大了。”

欧珠甲本一阵哆嗦:“我们是阿达尼玛代本的部队,阿达尼玛代本在哪里我们不知道,也从来没见过。大人,用刀子砍水一砍就断,白天和黑夜接不上了,大山要是不搂住小山。小山就会被风吹掉。洋魔好比一股风,用刀子砍风是砍不断的。”

俄尔打断他说:“你不要一会儿砍水一会儿砍风,到底砍断了没有?你说还有个叫阿达尼玛代本的,我怎么不知道?”

他身边的奴马代本、朗瑟代本、果果代本都摇摇头:“西藏还有这样一个代本团,是天上的吧?从来没有听说过。”

果姆忍不住插话道:“没有阿达尼玛代本,总有霞玛汝本,没有霞玛汝本,总有欧珠甲本,欧珠甲本的人都快死光了。”

俄尔说:“这么说还有没死的?把没死的都给我抓起来。”他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万一开枪带来摄政王担忧的灾难,这个欧珠甲本和他的人就是罪魁祸首。作为一个西藏噶伦,他知道自己面对的是一场国家对国家的战争。任何不合时宜的开枪和不开枪,都会演变成天大的事而让他担待不起。

奴马代本说:“没死的人都交给我吧,我已经把他们控制起来了。”

俄尔总管让手下把欧珠甲本关进了春丕寺惩罚违法喇嘛的禁闭室里。

果姆跟过去,惊看着禁闭室的粗栅栏门,大声道:“佛啊佛啊,你在哪里?大人们要冤枉我们了,你不主持公道,我就白念经了。”她要进殿堂向佛祖告状,却被俄尔总管派人赶开了。

果姆大声向丈夫告别:“欧珠你等着,我去找你的人马了,你的人马要来救你了。”

4

贵族出身的奴马代本虽然从骨子里鄙视着下等人,心地却是善良的。尤其是见识了欧珠甲本和他的人打洋魔的勇敢后。心里的佩服油然而生。看前线总管要惩罚他们,不免恻隐起来。他匆匆赶回隆吐山,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把打剩下的欧珠甲本的人召集起来,告诉他们:“欧珠已经抓起来关到春丕寺里了,下来就是抓你们。你们带着老婆孩子赶紧跑,跑得远远的,连天上的随人鹰都不要告诉。明天我就报告俄尔总管,说你们逃跑了,逃到洋魔后边去了。洋魔后边是哲孟雄是不是?我们不会去哲孟雄抓你们的。快跑啊,再不跑我就反悔了。”说着,他仰头看了看颠连起伏的群山,又看了看自由翱翔的随人鹰。

大家不吭声,都瞪着赤乃定本和次登定本。两个定本互相看看,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突然成了逃犯。但在习惯上,他们并不觉得有必要搞清楚这个问题。俄尔总管是噶厦政府的噶伦。噶伦是多高的官?高得他们都无法想象。他要抓他们,那就一定是他们有罪了。几乎在同时,两个人扭转了身子,撒腿跑向了自己的老婆孩子。其他人一个比一个紧张地跟了过去。

很快,所有幸存的欧珠甲本的人,带着亲属和残存的牲畜,离开了他们用生命守卫过的西藏边关隆吐山口。

奴马代本看着他们远去后,又派人叫来了西甲喇嘛,说:“这里俄尔总管的官最大。他一定会就地惩处你。你现在要么逃跑,要么承认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让桑竹姑娘保护你。”

西甲喇嘛说:“我是丹吉林最好的喇嘛,摄政王是我的上师,我不会为了活命就承认自己是叛徒。再说桑竹姑娘只能把丹吉林陀陀吓跑,却吓不跑俄尔总管。”

奴马代本说:“桑竹姑娘是吓不跑俄尔总管,但是能吸引,吸引过来就好办了。这个世上还没有不听桑竹姑娘话的男人,除了你,你这个笨喇嘛。”

西甲本能地摇头:他怎么能让桑竹姑娘为了他去吸引别的男人呢?

奴马说:“那就跑吧,快跑,跑得远远的,再也不要照面。”

西甲说:“我来这里就是想为摄政王死。为什么要跑?”

奴马生气地说:“水就要枯了,草就要黄了,你的死期就要到了。”说罢就走,看到朗瑟代本在不远处,心里不禁一沉:这个朗瑟代本,他来我的队伍里干什么?是不是也把眼光投向了姑娘们?奴马就像一只保护鸡雏的母鸡,扇着翅膀大步过去说:“哎哎哎,牛嘴伸到了马槽里,回到你的队伍里去。”

朗瑟迎过来说:“西甲喇嘛,哪个是西甲喇嘛?”

奴马警惕地用身子拦住朗瑟:“你找他干什么?”

朗瑟说:“不是我找他,是这几个陀陀喇嘛找他。”

奴马这才看到朗瑟身后跟着几个五大三粗的僧人。西甲喇嘛远远听到了,扬起脖子大声说:“我就是丹吉林的西甲。”

几个陀陀喇嘛来自康马宗的雪浪寺。他们看到噶厦政府发布的战时公告,意识到一个可以用生命换取来世护法神或护方神的机会出现了,匆匆来到春丕,又听多吉活佛说:“春丕寺的三十个陀陀喇嘛已经悍烈而死。都到天上去了,佛界护法神里该有我们春丕寺的人了。多亏拉萨来的大喇嘛西甲。他是丹吉林摄政王身边的人,陀陀喇嘛的头,没有他我们这三十个陀陀还不知道什么时候成佛成神哩。”

雪浪寺的几个陀陀喇嘛便马不停蹄来找西甲。他们说:“还有呢,康马宗所有寺院的陀陀都会来的,我们是第一拨。”

西甲喇嘛脑子里一闪,连身子也晃了一下。他这是激动:康马宗的陀陀喇嘛会来,整个西藏所有寺院的陀陀是不是都会来?

5

朗瑟代本的人一出现在隆吐山,十字精兵就注意到了。戈蓝上校有些兴奋,目不转睛地扫描着青苍苍的山上山下:终于来了,西藏正规军。

达思牧师说:“是的上校,你看到的是一支上等的正规军,他们有统一的服装,紫色氆氇长袍、青布马褂、黑绒罩裙、蒙古帽、皮长靴。而下等的正规军是有什么穿什么的,就跟放羊放牛的牧民一样。”

戈蓝上校以上帝的细致,部署好了十字精兵。他让士兵们排成了首尾不见的长龙,形成半圆包围了隆吐山向三面铺开的山脚。士兵们垒起依托,用最舒服的姿势卧倒着。每隔十步就有一挺麦格沁机枪,稍后是隐蔽的机动部队,再后是山炮。炮兵们已经把炮弹装进炮膛,跪在地上就等着开炮。容鹤中尉和另外几个中尉分段指挥,哪里的敌人进入射程就往哪里开枪。

戈蓝上校命令部下:“要沉着,冷静,把敌人打死在三十米以内。”他相信无知的西藏人一定会不断靠近,只要不开枪,他们甚至会在你面前进餐睡觉,然后挑逗,或者像达思牧师预言的那样发动进攻。又说,“瞄准西藏人的

心脏,不要把子弹浪费在空气里,耶稣来到地上并不是叫地上太平的,因为异教的存在,他叫地上动起了刀兵。用西藏人的鲜血拯救西藏的时候到了,英勇无敌的士兵们,上帝与我们同在。”

夜晚过去了,然后是早晨。

不管对谁,这都是一个不该到来的早晨。按照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请求神谕的结果,这个早晨便是西藏军队和吉祥的阳光一起推进到隆吐山下,包围洋魔、赶走洋魔的时刻。但是上天似乎有意要阻拦西藏人的进攻,也让多吉活佛丢脸,这个早晨是阴郁的,阳光洒满了整个西藏,唯独没有洒向隆吐山。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远在春丕寺,看到绿森森的春丕山原阳光灿烂,以为隆吐山也会如此,信心十足地对多吉活佛说:“今天一过,边境就安定了。”

多吉活佛说:“摄政王的法力、总管的指挥,就是西藏的福气。”

俄尔谦虚地说:“那也得靠你打卦问神吧。”

隆吐山口的阵地上,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居然没有在乎消失的太阳,甚至都没有往天上看一眼,也没有让喜欢凑热闹的姑娘们留下。他催逼部下快快吃了早饭,然后就带人率先朝山下前进。他左翼的朗瑟代本本来是在乎太阳的,朝天看了又看,突然发现森巴军已经开始进攻。赶紧吆喝部下往山下走。

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都没有忘记叮嘱部下:“朝廷的旨命还没到,千万不要开枪,但可以拳打脚踢、奋力驱赶。我们战胜洋魔靠的是达赖喇嘛赐予的法力,我们是刀枪不入的。”

没有人提醒他们洋魔有多阴险可怕。那些老战士——已经有了鲜l血洗礼的欧珠甲本和他的人死的死、抓的抓、走的走了。

只有处在隆吐山口右翼的果果代本服从了太阳的指挥。他把脑袋从账房里探出来,一看满天阴霾,不禁一阵庆幸,打着哈欠对身边的人说:“接着睡吧,今天和昨天一样。”他知道自己和部下都不是刀枪不入的,便没有赴汤蹈火、奋勇当先的冲动。再说了,军事会议上已经说好,奴马和朗瑟快快冲,他可以慢慢走,至于慢到什么程度,没说,没说就是可以慢到下午,也可以慢到明天,慢到将来,慢到洋魔死光走尽。这就是说,就算太阳出现,他们很可能也会睡到不想再睡的时候。但在后来的申辩中,果果代本一日咬定,自己是完全按照神谕照办的。既然我们必须跟吉祥的阳光一起下山驱魔。阳光没出来,我们就应该继续睡觉。

奴马代本团和朗瑟代本团大踏步靠近着十字精兵,不时传出说笑声,坦然镇定得让十字精兵心惊。十字精兵中有人抖抖索索往后退去,被容鹤中尉一脚踢趴在阵地上。

很快就能看清彼此的眉眼了,五十米,四十米,三十米。奴马代本嘲笑着喊道:“你们怎么光瞄准不开枪?开枪啊,哈哈,害怕了我们的刀枪不入是吧?”

容鹤中尉命令部下:“不要开枪,不要开枪。”他篡改戈蓝上校的命令,直到西藏人靠近到二十米以内,才由自己打响了第一枪。

接着就是疾风暴雨般的枪声、天塌地陷的炮声。

《圣史》记载了这个场景,说它惊裂了天地,吓得太阳都黑了。西藏军队有史以来少有的惨剧,就在这个太阳变色的瞬间定格为生命狂死的一页、尸体在血泊中漂浮的一页。当死人摞死人的时候,有的灵魂找不到离去的出路,有的灵魂被血液浸泡而无法飞升,僵尸之上,氤氲起浓厚的皓白之气。

西藏是紫红色的。原来血染了大地,让它赭石遍地;原来血染了所有的袈裟,让它飘红至今。

天空依旧炫耀着一望无际的苍蓝。黑森林的铺排在苍蓝之下就像一头奔跑的巨牛。安静了。远处的雪山永远是安静的。蓝的,红的,白的,绿的,加上阳光的金黄,经幡的颜色不就是这样的吗?念佛的心情不就是这样的吗?

神佛保佑,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和正规军的朗瑟代本没有中弹死亡,当他们丢弃受伤的人,带着残余人马跑回隆吐山口时,发现那儿已是弹坑的世界,山炮把欧珠甲本挖好的两道战壕全部炸平了。

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似乎是商量好的,同时跪下,朝着拉萨的方向,放声大哭:“佛宝,达赖,至尊的神,我们怎么不是刀枪不入呢?”

一切都交给未来去解释,现在不是追问和悲痛的时候。他们看到英国十字精兵踩着西藏人的鲜血从山下蜂拥而上。子弹嗖嗖地在头顶飞翔。

“别跑了,谁跑我就打死谁。”朗瑟代本想到作为一支正规军,他们必须坚守隆吐山。他的人纷纷趴下,躲避着子弹。

“架炮,架炮。”奴马代本喊了几声,才想起他们忘了带炮弹,而早先架起的炮也已经被炸得七零八落,成了几堆废铁。他跪着扭转身子,举枪瞄准。所有森巴军的战士都像他一样,跪着瞄准。他们是在给山下死去的兄弟下跪,他们哭着喊着,用泪水打湿的眼睛,仇恨地瞄准着。

才从夢中惊醒的果果代本吓得脸色苍白,带人跌跌撞撞冲过来。紧张地指挥部下立刻投入战斗:“把枪端好,准备弹药,快啊。”

奴马代本哭着责问果果代本:“你怎么才来?”

果果指着天上,结结巴巴说:“阳光,阳光,神谕的阳光呢?我一直盯着。”

奴马说:“你盯着阳光,没有盯着敌人,顶屁用啊。”

果果内疚地说:“我现在开始盯着敌人了。我要开枪了。”

但是枪没有打响。三个代本突然想起来,不约而同地悲叹一声:不能开枪,朝廷的旨命还没到。“这关系到西藏的未来,关系到在座诸位的身家性命和许多人的死活。”俄尔总管的话还在耳畔缭绕。真的不能开枪吗?不能,不能。“违抗者,就是摄政王的敌人,佛的敌人,我会让他立刻下地狱。”

怎么办?眼看洋魔就要冲到隆吐山口了。

“旨命,旨命,朝廷的旨命?”所有西藏人都喊着,问着。

6

一进入地牢,魏冰豪就知道他必死无疑了。敢于把他抓起来的人,绝不敢把他放掉。一旦放掉,便是给自己放出了灾难,不等驻藏大臣查办,摄政王就会派人端掉整个日囊庄园。任何一个庄园,即使有三大寺或者噶厦高官做后台,也不敢公开和驻藏大臣对抗。这不仅是因为驻藏大臣代表朝廷,更因为受朝廷册封的摄政王和历届驻藏大臣向来是互为后盾的,凡摄政王的活动,驻藏大臣必然会默认或支持;凡驻藏大臣的事宜,摄政王必然会允诺或撑腰。魏冰豪有着现在还不能暴露的特殊身份,虽然刚刚由四川来藏,却是深通藏事的。他由此想到,一个江孜地方的庄园,居然无所顾忌到敢于跟驻藏大臣以及摄政王对抗,肯定也是豁出去了。豁出去的目的何在?日囊庄园总不会是英国人的内线,要刻意破坏抵抗洋魔、卫教卫藏的国家大事?但不管是不是内线,叛臣贼子的罪行却已经犯下了。

魏冰豪冷静地环顾地牢四壁:既然他在这里只能悄然死亡,反抗死亡的唯一办法就是逃跑。可怎么逃得出去呢?四面是方形大石的砌墙,别说人,就是具力大神也无法掏洞穿越。唯一的出口便是天窗一样斜盖在头顶的牢门。牢门是术头的,他进来时已经注意到了,一个粗重的打酥油的高简木桶压在上面,挪掉木桶

才能打开牢门。且不说这木桶盛满了牛奶,至少两个强壮的男人才能挪开,就算他能从下面掀翻木桶。木桶倒地、牛奶泼洒的声音也会惊动离牢门不远的卫兵。

难道命该如此,他躲不过短命的结局?

他并不理解驻藏大臣文硕为什么要让他奔赴前线,只觉得此行责任重大,正要一心报效,却又不明不白成了必死的囚徒。不甘心啊,他再次扫了一眼牢门。牢门严实得连光线都漏不进来,能让他眼睛有用的是壁龛上的一盏酥油灯。酥油灯不是为他照明的,是敬献给佛像的。他不明白壁龛里供奉的是什么佛,只觉得昏暗的光线里,那尊龇牙咧嘴的神像对他并不友好。他走了过去,想看看壁龛有多深,除了神像还有什么,脚下突然被什么一绊,差点摔倒。他瞅瞅地上,一瞅就毛骨悚然:几个骷髅,一堆朽骨,不知死了有多久。顿时想到:关进来的人都是会死的,饿死,渴死,然后腐烂成骨、成灰。他呆愣着,看到骷髅旁边还有人,裹在衣袍里,直挺挺的,好像死了没多久,赶紧走开,忽听地上有说话的声音,凑近了一看,才发现那个直挺挺的人并没有死。

但是快死了。声音微弱得就要断气:“我是旦巴泽林。”

“你是旦巴泽林?”

“现在,我不是了,你是,你是旦巴泽林。”

魏冰豪不解地问:“我是旦巴泽林?”

那人说:“是,你是。”气若游丝,“你喊,大声喊。”

魏冰豪更加不解了:“为什么要喊,我是旦巴泽林?”

“你过来,我告诉你。”突然传来一个尖脆的声音。

魏冰豪吓了一跳,回头寻找,就听酥油灯照不到的黑暗处,有人瑟瑟蠕动。他摸过去:“这里还有谁,我说是活着的?”

那声音说:“活着的都死了,除了你和我。”

魏冰豪说:“还有那个说我是旦巴泽林的人。”

那声音叹息道:“他已经死了,他不到死的时候不说你是旦巴泽林。你不是西藏人吧,不知道旦巴泽林是谁?靠近点,我告诉你。你已经是旦巴泽林了,你应该知道一切。”那声音絮絮叨叨说起来,在把一个故事告诉他的同时,也把一种身份强加给了他。

旦巴泽林是复仇和反叛的大神。不久前日囊庄园的一个佃农疯了,狂称自己是旦巴泽林,拿刀一连砍死了日囊旺钦家族的三个人,然后逃跑。日囊旺钦从马岗武装中抽了两个定本带人围堵,才勉强抓住。被抓住的就是面前这个人,已经死了,死前告诉魏冰豪:“你就是旦巴泽林。”

那声音说:“他让你喊‘我是旦巴泽林,就是想救你了。”

“让我喊,喊了就能救我?那为什么你不喊呢?”

“且巴泽林看不上我,我不能乱喊,喊了会遭报应。”

魏冰豪奇怪道:“那么你是谁?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那声音说:“我是摄政王派去给前线总管送鸡毛箭书的快马使者。”说着举了举胳膊。表示还有一份箭书在袖筒里。

魏冰豪满腹疑虑地喊起来:“我是旦巴泽林。”生怕外面听不见,从楼梯爬到天窗似的牢门下面,一迭声喊着。

快马使者不断鼓励他:“就这样喊,不要停下。”

但是毫无用处,听不到外面有任何动静。魏冰豪沮丧地叹口气,闭嘴了。

快马使者悲声祈求道:“旦巴泽林,快给我们想想办法吧。”

也许正是祈求的作用,魏冰豪突然盯上了壁龛里的酥油灯,又看了看头顶木头的牢门。他清晰地记得牢门外的情形:除了盛牛奶的木桶,还有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仓里盛满了发霉的青稞。似乎是一间非正式的库房。库房之上是三层的阔大碉楼,主要门窗上都有宝帐护法的绘影,显见是家族的人居之所。日囊庄园肯定不在乎烧死两个打人地牢的人,却不能不在乎火势的蔓延。

魏冰豪从楼梯上下去,端了酥油灯再上来,手指挖了酥油连灯捻一起粘在牢门上。牢门着火了。

快马使者惊叫起来:“你要干什么?会烧死我们的。”

魏冰豪来到快马使者身边说:“火上蹿,水下流,烧死的不是我们。”

快马使者说:“哎哟佛祖,我们要烧人了,烧人的人是跑不出去的。”

魏冰豪说:“那就杀身成仁吧,你我使命在身,只能如此。”

很快就听到地牢外面有人喊,有人跑,有人推翻了盛满发酵牛奶的木桶。牢门上嗞嗞啦啦响起来。

魏冰豪拉起快马使者说:“跟着我。往外冲。”然后爬上楼梯,冒着被烧死的危险。双手掀开了焦火黑烟的牢门。

他们冲了出去,看到那些破旧的木柜、矮桌和牛皮的粮仓已经烧起,库房里挤满了扑打的人。目囊旺钦在门口厉声喊道:“水啊。水啊,快去年楚河背水啊。”魏冰豪和快马使者冲向门口。日囊旺钦立刻堵过来,声音也变了:“该死的人要跑了,抓住,抓住。”前来救火的马岗武装飞快地围过来。

魏冰豪突然狂叫一声:“我是旦巴泽林。”然后就一直叫着,一声比一声狂野猛锐,连他自己也吃惊:这怎么是自己的声音?雷鸣电闪,狂轰滥炸,声音把抓捕他们的马岗武装推开了。好几个士兵都被吓得栽了跟头。魏冰豪带着快马使者边喊边跑,如人无人之境,跑向南边,发现是一座更大的碉楼,又跑向北边,撞见了一片密集的平房,赶紧往东跑。东边是马圈,有旦巴泽林为他们准备好的良马。他们飞身上去,沿着年楚河,驱马跑向了远方的山川。

他们一路打听,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在哪里?颇阿勒庄园的人告诉他们:早就去前线了,你们到春丕就知道了。

7

如同西甲喇嘛期待的那样,当他来到春丕寺时,这里已经聚集了一堆陀陀喇嘛。他高兴地对跟着他的几个雪浪寺的陀陀说:“我说了我们几个算什么,全西藏的陀陀喇嘛加起来才能把洋魔赶回老家。洋魔的上帝,你们见过吗?我可是见过的。没有一万个陀陀一人咬一口,上帝的肉里放不出血来。”

来到春丕寺的不光是康马宗所有寺院的陀陀,还有浪卡子宗、白朗宗、尼木宗、仁布宗的。他们都是看到噶厦政府发布的战时公告后,主动跑来献身的。可以证明西藏全境许多寺院的陀陀喇嘛都已经行动起来,正从四面八方朝春丕集结,只求一死,不望生还。春丕寺的住持多吉活佛吩咐手下供施了酥油茶和糌粑,心里嘀咕:来少了打不赢洋魔。来多了吃什么?总不能一直让春丕寺供给吃喝吧,想供也供不起啊。

西甲喇嘛兴奋得忘了吃喝,告诉多吉活佛:“这才是一部分,全西藏所有寺院的陀陀都会来的,有什么武器全拿出来,还有抹脸的颜料、酥油、锅底的黑灰,有多少拿来多少。”

西甲喇嘛自然而然成了陀陀首领。大家没什么异议,反正都是为死而来,当了首领难道会比别人死得更惨烈更狞厉?西甲自己有点不踏实,不断给新到的陀陀们说:“选一个首领啊,大家选一个首领。”很多陀陀都告诉他:“听说摄政王迪牧活佛派了丹吉林的西甲喇嘛做首领。西甲喇嘛在哪里?”每一次他都会惊叫起来:“哎呀,我怎么能当这么多人的首领。摄政王。你派了我吗?”说是说,心里是高兴的,渐渐也就

当仁不让了。“我杀死过洋魔,好杀得很,下面就要杀上帝了,等着瞧啊。”他无意中说出了自己做陀陀首领的资历和期许。

西甲喇嘛没想到,他在春丕的出现早已惊动了驻扎在这里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俄尔想:奴马代本不是说已经把他控制起来了吗,怎么竟在这里做起了陀陀首领?下意识的举动就是派士兵把他抓起来。但下了命令他又收回了。他身边的总管卫队只有一百人。而且个个是惜命的,万一打起来,未必是争先亡命的陀陀喇嘛们的对手。他把多吉活佛叫来,让他想办法关押西甲喇嘛。

多吉活佛更不敢了,他因为三十个春丕寺的陀陀已经升天成为护法神而对西甲喇嘛由衷地佩服着,而俄尔噶伦的谨慎态度更让他觉得西甲了不起,连你这个前线总管、噶厦大员都不敢动他,我算老几啊?加上西甲和他都是教内的僧人,情感是一派的,他怎么能听俗人俄尔的话,关押自己的道友呢?他说:“不敢,不敢,西甲喇嘛是我们春丕寺的恩人。我已经问神了,抓了恩人是会倒霉的。”

问神一说肯定是撒谎,俄尔总管大约也知道,但仍然吃惊地说:“真的问神了?你为什么不早说。”

西甲喇嘛就依然逍遥自在着。以后他会说,这是佛的意思。

就要离开春丕、前往隆吐山时,西甲喇嘛看到了欧珠甲本。欧珠甲本用煤炱和酥油的膏泥把自己涂抹得面目全非,但西甲还是从熟悉的身影中认出了他。

西甲把他拽到一边说:“你怎么在这里?”

欧珠说:“关兔子的笼子是关不住老虎的,春丕寺的喇嘛把我放出来了。”

西甲说:“我不管你是怎么出来的,我是说你一天喇嘛也没做过,把自己抹成这样是白抹,我们陀陀喇嘛的队伍不要滥竽充数的。”

欧珠可怜兮兮地说:“这里有俄尔总管的人,我要是不抹,供施的酥油茶和糌粑就没有我的份了。”说着用舌头搅了搅嘴里残留的糌粑。

西甲说:“原来你是为了混口饭吃。”

欧珠说:“对啊,老虎十天没吃肉,狮子半年没喝血。我饿得走不动路了,不吃饱就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西甲骄傲地说:“我们是知道的,十天不吃饭也知道。”

欧珠自惭形秽地指着肚子说:“我就知道饿,它饿。”

西甲大方地说:“那就快去吃吧,把我的那份也吃掉。”

欧珠高兴地说:“好啊好啊,吃了你那份,我就跟你返回隆吐山打洋魔。”

西甲严厉地说:“你不能跟我走,我说了你不是陀陀,不是陀陀的人跟着陀陀,陀陀会倒霉的。再说我们是要去死的,你不能死。你还有果姆呢。”

欧珠说:“大喇嘛你忘了?你说过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欧珠遇到西甲,好比兄弟一家。走到哪里跟到哪里。”

西甲说:“我说了这个规矩?对啊,正因为我们兄弟一家,我才不能让你跟我去死嘛。”看他死乞白赖地还要跟,就对几个陀陀喊道。“挡住欧珠甲本,他不是陀陀,不能让他跟着我们。”

喊声吸引了俄尔总管的人,他们立刻过来围住了欧珠甲本。总管卫队的麻子队长说:“我们寻思你跑了呢,原来在这里。”接着一声断喝,“把冒领的酥油茶和糌粑给我吐出来。”

欧珠说:“大人,雪山的水一流到河里就回不去了,酥油茶和糌粑是吐不出来的,只能拉出来,等一会儿吧大人,我一定拉出来。”

麻子队长昕了更加恼怒,对几个卫队藏兵说:“把他再给我关回去,加三道铁链子,饿他十天半月。”

欧珠哆嗦着说:“大人,大人,别、别关我,我吐出来,就吐出来。树叶黄了落了,回到树上就青了绿了。”他最怕关押挨饿。比面对死亡还要怕。

麻子队长看出来了,就偏要既关又饿。卫队藏兵七手八脚把他带到了禁闭室前。

欧珠甲本又哭叉号,声音都不是人的了:“求你了大人,大人,佛爷,佛爷,非要关吗?那就关到佛殿里去。”好像他是有权利选择的。

西甲喇嘛远远看着,走过去对麻子队长说:“想想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吧,你这辈子关他,他下辈子关你。大人,报应是不会绕开任何人的。”

麻子队长对西甲喇嘛的了不起已有耳闻,觉得他已经让那么多陀陀变成了护法神,那些护法神还不都得听他的?护法神惩罚起来是要五内俱裂、七窍冒血的。他立即改变了主意:“大喇嘛说的是,打一顿撵走算了。”

西甲说:“慢打,慢打。”说罢就带领陀陀们火速增援隆吐山去了。

“慢打”就是轻打,意思意思就算了,是僧人慈善的表达。麻子队长却有着俗人和军人的理解,嘱咐手下:“丹吉林的大喇嘛发话了,不要着急,仔细打,好好打,慢慢地折磨他。”

这一顿毒打持续了三个时辰,直打得欧珠甲本叫破了嗓子,昏死过去。

隆吐山口,突然一片寂静,连呼吸也没有了。十字精兵已经冲上来,距离西藏军队最近的不到十步。他们并不知道自己面对着一支有枪不能使的军队,一支必须等来朝廷旨命才可以防身或杀敌的军队。他们看到西藏人一个个举着枪,就觉得立刻就会射出子弹来,便放慢了前进的脚步。寂静,仅仅是片刻,十字精兵哟来复枪又一次暴跳如雷,呼啦啦啦,决堤的火力,一片倾泻。

肉躯的西藏人再一次面对着钢铁的子弹。

森巴军的奴马代本首先做出了反应。他朝后跳起,喊一声:“跑啊。”所有他的人,男男女女,都跟着他往山后跑去。

接着是已经付出轻敌代价的朗瑟代本团,最后是果果代本团,都跑了,所有军人都在瞬间做出了放弃坚守的决定。他们并不仅仅是害怕,更是赌气:既然等不来开枪抗敌的朝廷旨命,何必要做活靶子让洋魔枪杀呢?已经证明他们不是刀枪不入了,不开枪便能堵住黑水白兽的事情做不到了。

冲在最前面的容鹤中尉有些吃惊:怎么跑了?一枪不发就跑了?立刻发现这是西藏人诱敌深入的诡计。他看到就在隆吐山口右翼的土冈后面,一片红色正在雾气里隐隐鼓荡,很快就显目赫然了。红艳艳一山的袈裟,袈裟之上是一颗颗桀骜不驯的黑头。

黑头袈裟突然集体发喊:“洋魔杀我,我杀洋魔,只求一死,快来肉搏,不要跑,不要跑,神佛斗帝魔。”

陀陀喇嘛们冲过来了,手拿的武器什么都有:棍棒、刀枪、铁链、皮鞭。脸是七彩的。红黄紫蓝绿黑白;神情有震怒的,有狂笑的,有寒冷的,有火烫的。人浪加喊声,形同天上的泄洪,没有怕死的,只有拼命的,生命朝着死亡飞扬而来。

容鹤中尉扑过去,推开部下,抱住机枪扫起来。立刻有喇嘛号叫着倒下。但倒下的又被抬了起来。喇嘛们抬着尸体往前冲,冲到近处,便把尸体扔过去。扔过去的尸体仿佛又活了,一脚踢歪了容鹤中尉的嘴。惊得容鹤中尉爬起来就跑,都忘了带走被喇嘛尸体压住的那挺机枪。十字精兵奔退而去。

戈蓝上校在山下看着,惊问道:“这些红衣喇嘛,凭什么不怕枪炮?就凭佛?可是我们也有上帝。”

达思牧师说:“大人,上帝只有一个,他这会儿也许正在欧洲的某个街区讲道,顾不上我们。佛有无数,能在同一时刻关照所有的生

命。”

戈蓝上校生气地说:“达思牧师,你不会认为佛比上帝优胜吧?上帝无处不在。”

达思牧师说:“可这是在西藏,如果上帝不穿上袈裟,就没有立足的地方。”

戈蓝上校冷笑道:“我倒是希望无数的佛穿上上帝的长袍,出现在十字精兵的头顶。”

尕萨喇嘛说:“这么多陀陀,这么多西藏最可怕的喇嘛。”

又是西甲喇嘛。战争开始后,总是西甲喇嘛突然降临,让就要失守的隆吐山再次回到西藏人手里。第一次他带来了春丕寺的三十个陀陀喇嘛,第二次他带来了有大炮(尽管忘了带炮弹)、会跳舞的森巴军。现在又带来了这么一片暂时还来不及数清有多少的陀陀喇嘛。《圣史》上说,此喇嘛是胜军大王的转世,《佛说胜军王所问经》就是此喇嘛先世的问佛之经。佛说:“胜军大王,如果四周坚固高大的山都往内坍塌,其中的草木和动物,很难从灾难中逃脱,或用武力征服灾难,或用财宝收买灾难,或用药物制止灾难。众生就是四山坍塌之下的情器,很难从生、老、病、死四怖晨中逃离。或用武力征服怖畏,或用财宝收买怖畏,或用药物制止怖畏。”

西甲喇嘛虽然读不懂经书,也不知道先世,却跟他的先世胜军大王一样知道生命必然流逝,而且很快,既不能制止灾难,更不能收买怖畏。应该遵从的倒是:慢死不如快死,你死或我死不如你我都死。胜军大王能够掌握最恰当的机会,让他带领的人,在武力征服灾难和怖畏时,得到领悟的光芒,然后随着妙善之果的来临,澄定而瞬逝。

西甲喇嘛在隆吐山名声大震。

8

隆吐山的绿雾丝绸一样飘起来。随人鹰在雾里轻翔,掀起一阵阵雾的涟漪。忽而一声呜叫,就像裂浪的湖面溅起了晶莹的水珠。哗的一下,水珠落下去了。

赤乃定本回望着隆吐山的绿雾,若有所思地停了下来。他对身边的藏兵和他们的家属说:“我们已经不是西藏边防军了,就在这里散了吧,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回家,还是去哲孟雄,个人随个人的便。”

次登定本问道:“你要去哪里?”

赤乃说:“去春丕寺,看看欧珠甲本。”

次登说:“我也去,应该大家都去,你们说呢?”

他们匆匆走向春丕,半路上碰到了果姆。

虽然浑身疼得火烧火燎。欧珠甲本还是挣扎着站起来,望瞭望就要黑下去的天色,对搀扶着他的果姆说:“春丕寨子下面有河,到河边去吧,我渴死了。”

他们来到了河边。莹澈的河水漩出浅浅的笑容迎接着他们。

欧珠坐下喝了水说:“让我饱饱地吃一顿吧,后半夜我就能放屁了,一放屁浑身的伤就会好起来。”

果姆立刻从牛毛线编织的口袋里捏出糌粑给他吃。

赤乃定本说:“森巴军的奴马代本让我们带着老婆孩子逃得远远的,逃到哲孟雄去。他说不会有人去哲孟雄抓我们。”

欧珠甲本着急地摇摇头说:“用拳头回击有刺的荆棘,是令人发笑的,用逃跑对付撵人的狗,是要自讨苦吃的。官家不追不一定是好事,说不定是达赖喇嘛不要我们了。哲孟雄去不得。”

果姆说:“去得去不得,命说了算。他们关了你打了你,就是要你去死的。你不逃,是要大家跟你一起死吗?我不死。”

9

沟沟相连的隆吐山的深沟里,绿茫茫的林色遮蔽下,漫长的三天终于过去了。如同马翁牧师保证的那样,受伤且昏迷的两个藏兵醒了,也奇迹般地站了起来。这除了证明马翁牧师并不想用上帝的血害死他们之外,还能证明上帝对不信仰他的人也是慈爱有加。倒是那个同样受伤的英国士兵——戴着十字架臂章的上帝的信徒,一直处在昏迷当中。马翁牧师本人也还好,他用膏药揭下皮肉后留下的三处创伤已不再流血,疼痛也越来越轻了。

马翁牧师说:“看见了吧,万能的上帝之血挽救了两个西藏人,而我作为一个光荣的施血者,已经烙上了上帝恩救的印记。看顾是不会间断的,我要一心称谢的上帝,会出现在赞美者需要的时时刻刻。”

霞玛汝本犹豫着,从骨子里并不想承认上帝的存在。叉觉得魔鬼也有魔法。魔法和佛法的区别在于,魔法是小悲有限之河,佛法是大悲无量之山。上帝的法一定是非常有限的魔法,不然怎么会让他们自己的人迄今昏迷不醒呢。他说:“上帝一定是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神,有的看见有的看不见,尤其看不见信他的人。”突然想到,这里是西藏,菩萨的净土,每一滴雨水都是佛天的甘霖,每一个生命包括草枝树叶都沐浴着清风朗日送来的经声佛语,也许不是上帝的法,而是佛的无量之法借这个英国牧师的手,挽救了两个西藏人。又说。“我们的佛有一千只眼睛,谁敬信谁不敬信全看在眼里,敬信的活了;不敬信的,看样子活不了了。”

马翁牧师摇摇头:“你抢了我祈祷的功劳。没关系的,就算上帝把慈爱加在了佛身上,佛才有了一千只眼睛。”

霞玛立刻板起了面孔:“你不可以这样说,应该是佛把慈爱加在了上帝身上。”然后指着地上受伤的英国士兵说,“现在,我祈求佛让他脱离苦海、结束生命。你祈求上帝救他的命。让他站起来。要是他死了,就是佛法灵验,要是他活下去,就是上帝的法灵验。”他朝自己的人做了个鬼脸,嘀咕道,“我就不信。”

马翁牧师说:“上帝啊,这样祈求是有罪的。”但他身上充满了冒险家的素质,宁肯有罪,也不愿放过任何一个证明上帝存在、上帝圣明的机会。他仰天祈求道,“上帝啊,你已经听到了这个西藏人的挑战,为了你的事业。请降临你的圣爱,让我们和你一起,看到我们的士兵赶快苏醒。”

霞玛的祈求要复杂一些,他跪趴在地上,朝着拉萨的方向,念出了所有他知道的神佛的名称,然后念了几句他平时熟悉的经咒,最后斩钉截铁地说:“让侵略者去死吧、佛。”

英国士兵死了。也许此前就已经咽气,但发现咽气是在霞玛汝本祈求完之后的几秒钟。祈求灵验了,神佛胜利了。毕竟是西藏,佛法都是举手之劳的法。而上帝,也许是厉害的,但他太遥远,来不及赶到这里,佛法就已经先人为主了。马翁牧师恼恨地瞪着霞玛汝本说:“恶魔,你请来了恶魔。”

葬礼在黄昏举行。晚霞把沟谷里的林带染濡成了金碧色,像是辉煌的殿堂交射着富丽的光芒。还有声音,是晚风走过森林的脚步声。西藏的林风吹奏着黑夜前的曲调,寂寞地动荡着,山山相连。

作为一个年轻的牧师,马翁是第一次在教区和教民之外主持牧灵的弥撒,内心的隆重和肃穆让他忽略了没有教堂、教民和唱诗班以及管风琴的简陋。他把自己的卫队集合起来,目测着四面奔涌的山脉说:“多么壮阔的教堂啊,还有你们,上帝的孩子,代表我们的祖国英格兰来到了这里,漫无边际。”

马翁牧师意识到这个送别亡者的仪式其实也是感化生者的机会,就把祷词用英语说一遍,再用藏语说一边,试图让那些围观的异教西藏人至少明白上帝对生命的眷顾和对死亡的接纳。他在风中伫立,脸上充满悲欣之色,声音朗朗的:

“我们今天把这个人的死和我们大家连接在了一起,我们除了悲痛,还有喜悦和思念。为了人类的基督的身体和血,就是我们的身体和血,从我们受洗的那一天起,死亡和复活就时时召唤着我们。我们为亡者祈祷,同时也恳求上帝,让我们在西藏的荒蛮之地,看到永生的希望和弥赛亚临世的曙光。向圣父、圣子、圣灵感恩吧,我们曾经在圣洗的水中得到了最初的追悔和幸福,皈依耶稣基督的荣耀在一瞬间成了灵魂再生的荆冠,我们每一个活着的人,在追随基督的日子里,都抱了到达永福天乡的夢想。现在,这个人已经走了,走进了我们所有人的追求和夢想,我们在此祝福他,并深情地为他送行。阿门。”

马翁牧师亲手点燃了权充蜡烛的树枝。灵魂走向天国的时候。最初的一段路程总是幽黑恐怖的,需要光与火的引导。他用挂满绿叶的树枝向柳条编成的灵柩倾洒了来自谷溪的圣水,然后神情悲怆地把《福音书》覆在了灵柩上。风、树、草、山都是庄严的。庄严的气氛也感染了围观的霞玛汝本的人,他们鸦雀无声,一个个面无表情。马翁牧师骄傲地望着他们,好像能让西藏人立定注目,就是上帝的胜利。

之后,安葬开始了,笼罩山谷的肃穆气氛就此消散。西藏人中突然有人笑了,接着所有西藏人都笑起来。

霞玛说:“愚人洋魔,连地里不能埋人都不知道。”

在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看来,如果不把尸体放在山顶,让鹫鹰吃掉,灵魂就不能往生他方或进入天界。英国人无知到居然会挖坑埋尸,那就是要让灵魂下地狱了,可笑又可恶。西藏的地面上,到处都是通往地狱的地洞和阶梯。再说英国人就算不知道西藏的土地下面是地狱,也应该明白尸体埋到土里会被鼠类和虫蚁吃掉。鼠类是野鬼变的,虫蚁是孤魂野鬼的毛发变的,不像鹫鹰,那是神,是强巴佛的转世随从、往生使者。

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讥笑着马翁牧师,突然意识到,不能再在这里待下去了。洋魔从哪里来,就该回到哪里去。即使西藏的地狱,也不能接纳英国人的鬼。他喊起来:“出去,出去,人已经死了还不出去。”好像对方走进了他家,只要一迈腿,就能走出家门去。

马翁牧师假装没听见,直到埋好尸体,又象征性地立了一块碑,才带着卫队,拉着马匹,离开了这里。

霞玛立刻带人挡在了前面:“你们不能往前走,这里是西藏。”

马翁牧师说:“西藏?西藏的什么地方?”

霞玛说:“不管是什么地方,都不是你们来的,不听我的劝告,你们的人会死光的,我向佛保证。”他知道,这里是不是隆吐山的米沟,或者是别的什么沟,阿奈甲本和部下到底在哪里。都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一定要让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从跟前消失。

霞玛举起了火绳枪,所有他的部下都举起了火绳枪。

马翁牧师吃惊道:“你们的枪里没插火绳也能射击吗?”

霞玛肚子一挺说:“能,不信你再往前走一步。”

牧师的卫队立刻举起了来复枪。又是一触即发的局面。

马翁牧师不想再看到死人。赶紧拉马往东走。

霞玛说:“不行,东边也是西藏。”

马翁牧师说:“那西边呢?”

“东西南北都是西藏。”霞玛四下里看看。在这渊深如海的山脉和林带里。他很难想象西藏是可以走出去的。

马翁牧师看了看地图,哭丧着脸说:“那我们总不能上天吧?请你告诉我往哪里走才能走出西藏?”

霞玛犯难了,他怎么知道通往西藏之外的路在哪里?到处张望着,越望越胡涂。

马翁牧师微笑着,走过去给他看地图:“我告诉你吧,这边,往这边走,就能走出去了。”

霞玛瞪着地图上那些曲曲扭扭、粗粗细细的复杂线条和英藏两种文字,看懂了似的点点头:“那就走吧,快点走。”

马翁牧师一行走在前面,霞玛汝本一行跟在后面,像是押送。走走停停过了一天一夜,发现还是山沟,草树蔽日,鸟兽出没,没有路,都是第一次由他们走出来的路,艰难得几乎不能走。但马翁牧师没有停下来,似乎他就是从这里走来的;即使前面有陷阱,他也能带着卫队和骡马安然无恙地绕过去。

陷阱是命运的安排,一个直上直下的大坑出现了。不知它何时形成,偌大的坑口被茂密的草树覆盖着,根本看不出这是地狱的进口。走在前面的马翁牧师听到后面一声惨叫,回头看时,已经不见了霞玛汝本。他丢开马缰绳,回身过去,想知道发生了什么,自己差点也掉下去。他浑身一抖:“上帝啊。”他这是后怕,如果不是上帝保佑,掉下去的一定是他。

霞玛汝本在大坑里惊叫着:“佛啊,佛啊,哎哟佛啊……”声音传到深不见底的下面去了。下面的地狱立刻有了反应,嗡嗡嗡的,仿佛鬼魅集体吐了一口气,一股强烈而阴冷的气流冲上来蒙住了他的脸。他双手乱舞:“佛啊。佛啊,快救我。”

他被倒挂在坑内十多米深处横逸着的树枝间,一根藤萝缠住了他的腿。

霞玛汝本认为他之所以没有直接进入地狱,完全是佛的保佑。马翁牧师却以为这是上帝的安排,他制止道:“不要喊佛了,再喊佛你就真的没命了。为什么掉下去的是你而不是我?因为上帝要惩罚对他不敬不信的罪孽,又仁慈地不想看到死亡。”

霞玛汝本立刻闭嘴了,想到上帝就是要送人人地狱的,已经送走了一个英国人,现在又想送走他了。他内心一片黑暗,恶毒地诅咒一句:“狗屎上帝。”话音未落,藤萝突然拨根而起,哗啦一声,霞玛尖叫着直坠而下,不见了。

所有霞玛汝本的部下都在惊叫,都在求佛拜佛。佛就在头顶,风来风去,云高云低,树摇树摆,佛来了,就来了。

马翁牧师吓得一脸惨白:“上帝,上帝,宽恕他吧,就像宽恕所有的罪人。”他让卫队长拿来一根绳索,拴在了自己腰里。

卫队长说:“牧师,你不能这样,戈蓝上校不允许我让你这样。”

马翁牧师说:“既然你叫我牧师,就应该知道我的责任。或许他已经死了,我必须代表上帝的仁慈送送这个来不及忏悔的人。”说着把绳索在一棵大树上缠了一圈,交到卫队长手里。卫队长还是不同意,想拉住他。他毅然朝前走去,哧溜一声顺着坑壁下去了。

“感谢上帝,在荒凉的西藏。你让这些野蛮人看到了基督恩救的曙光。”马翁牧师居然找到了霞玛汝本,他并没有摔到坑底,在坑底依然深不可见的地方,他被荆丛草莽挡住了。“上帝的意志随处可见,所有死里逃生的人,都是上帝的救助。”他一刻不停地唠叨着上帝,用绳索把霞玛汝本和自己绑在了一起。

接着就是起吊。卫队长和他的士兵们奋力拉着绳索,绳索几乎要断了,终于叉没断。鸟翁牧师说:“我在下面,上帝不会让一个传播福音的仆人就这样死去。”

被吊出大坑的霞玛汝本瘫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他吓得半死,脑袋里一片空白,不知道说什么。他的部下围拢着他,问他在下面看到了什么,是不是已经到了地狱?他反感地瞪他们一眼,扭转身子,表情复杂地望着马翁牧师

和他的卫队。

突然,霞玛汝本大喊一声:“不,不是上帝,是佛,佛啊,是佛救了我。”仿佛蓄积了许多年,他用喊声送出了胸腹内大团大团的气雾,然后扑通跪下,磕起了头。大概磕了一百个、两百个、三百个,直磕得喘息不迭,一头累趴在地上。趴了一会儿,他起来,指着马翁牧师说:“寒冷的高山上是不长白米的,快走吧,走到西藏外面去吧,走啊。”看马翁牧师无动于衷,他扑过去,朝对方当胸就是一拳。

不管是西藏人,还是英国人;不管是佛,还是上帝,都愣了:毕竟马翁牧师冒着生命危险把他从大坑深处救了出来,怎么能翻脸不认人呢?

霞玛继续挥着拳头,仿佛在强调:我就是要翻脸不认人。

马翁牧师连连后退。卫队长带着几个卫兵冲过来挡在霞玛前面。霞玛汝本的人也冲了过去,撕住卫兵就要打。

霞玛大吼一声:“谁让你们动手了?赶他们走,这里是西藏,是佛的地方。”好像动了手就不算赶,不动手才算赶。

马翁牧师小声说:“上帝啊,。你已经看见了,他们是多么需要救赎的一群。”他看了看“吉凶善恶图”,继续上路。

还是先前的格局,马翁牧师和卫队在前,霞玛汝本一行在后。树密草稠和对地坑的警惕使他们都没有骑马,走到下午就走不动了。

休息了一个晚上。翌日醒来,就要上路时,才意识到佛和上帝的较量越来越激烈,激烈到似乎已经两败俱伤,谁都无力保佑自己的信民。马翁牧师和霞玛汝本几乎同时倒下了。所有西藏人和英国人都倒下了。死神的爪子迅速勾住了他们的灵魂。他们两眼空茫地看着天空。天空无比的晴朗明净,没有云,更没有踏云而来的佛祖或上帝。也没有风,没有殊胜的怙主和救世的耶稣御风而来的迹象。感情外露的西藏人包括霞玛汝本都哭了。马翁牧师没有哭。但浑身的每一个细胞都是泪水饱满的沮丧。

难道就这样结束了,生命和使命?他们有了共同的悲哀。

第七章隆吐山战役(三)

1

远在春丕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已经得到报告,隆吐山差点失守,多亏西甲喇嘛带领陀陀及时赶到。他庆幸自己没有把西甲喇嘛抓起来,觉得还是这样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好,万一摄政王以后有所怪罪。他推说不知道就是了。所以在准备送往拉萨交给摄政王的战场报告中只字未提西甲及陀陀喇嘛,就说是奴马代本、朗瑟代本、果果代本合力而为。

俄尔总管看着报告上不真实的文句,苦笑一声:什么叫合力而为,是合力而逃吧?不过也不能过多责备三个代本:不能开枪,还要顶住,就好比没有奶茶的干锅放在了火上,那是自己烧自己;没有香灯和拜祭的寺庙,许愿再多也只能惹佛生气;没有钱财的施舍,别说积德修福,连好名声也赚不到。他虽然从来没有指挥部队打过仗,但常识告诉他,旨命不来,崩溃是迟早的。旨命旨命,该死的朝廷旨命,怎么还不来?他在战场报告里用词最恳切的,还是催请旨命。

最后提到粮草,这个问题是多吉活佛提醒他的:这么多人马聚集隆吐山,靠什么填饱肚子?春丕寺和春丕寨子是供给不起的,仅仅维持他和总管卫队的吃喝,就已经非常勉强了。俄尔总管记得民众大会决定,噶厦政府成立专门的后勤机构,统管粮草、帐篷等军需物资的征集和组织民夫运输。噶厦以及所属机构的效率他是了解的,慢得就像老牛搬家,一会儿东,一会儿西,吃多少鞭子才能摇晃到正道上,走不多时又偏到山洼沟垴里去了。

俄尔总管派了快马使者用鸡毛箭书的形式送走了战场报告,然后便集中精力部署下一步的作战计划。

他改变了第一次军事会议奴马代本正面、朗瑟代本左翼、果果代本右翼的决定,让奴马代本把正面的位置让给西甲率领的陀陀喇嘛,奴马代本的森巴军作为机动跟在后面,哪儿危险往哪儿扑。他觉得部署军队就跟神佛坐座位一样,中间的一定是最重要的:三世佛里释迦牟尼最重要,所以在中间;三圣尊里无量光佛最重要,所以在中间;师徒三尊里宗喀巴最重要,所以在中间。目前的隆吐山上,西甲率领的陀陀喇嘛最重要,所以在中间。之所以最重要,除了能拼能打,更在于陀陀们善于近身肉搏。不喜欢开枪,而摄政王强调的就是“一定不要开枪”。当然俄尔还有不可告人的私心:按照拉萨民众大会的决定,他作为前线总管,只负责调动现有的全部藏军。而西甲喇嘛的陀陀部队算不上藏军,最多只能算僧兵。万一迎敌开战是错误的,他顺手就能把责任推给僧兵总管沱美活佛。

俄尔总管把作战计划派人送往隆吐山,却稀里胡涂没有告诉使者送给谁,由谁来调度执行。使者也是到了隆吐山才想起总管大人没说交给谁,就喊:“隆吐山哪个大人说了算?”几个陀陀喇嘛凑过去,一致说,隆吐山是西甲喇嘛说了算。

于是作战计划便到了西甲喇嘛手里。

西甲发现许多陀陀喇嘛都望着他,赶紧把作战计划颠来倒去看了又看,也看不出个名堂来,神情肃然了一会儿,便炫耀地给这个抖抖,给那个亮亮:“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来文书了,给我的,文书,看看这印戳,方方正正一个北俱芦洲。你们看看。”真有陀陀喇嘛要接过去看看,西甲神秘地折起来装进了胸兜,“脏手不要玷污了它。”那陀陀看看自己的手,发现真是脏的,就在自己袈裟上蹭了又蹭,似乎隔老远朝着文书伸伸手也是玷污。

陀陀喇嘛越来越多,虽然没有西甲喇嘛说的能让上帝放出血来的一万个,但也有四五百了,差不多就是一个代本团。而且还在不断增加,隔几个时辰就会有人喊:“谁是西甲喇嘛?”每当这种时候,陀陀首领西甲喇嘛总是微笑着,用丹吉林白热管家接待进贡者时的官家语气问道:“来了?请报上尊姓大名、贵乡贵寺、为僧几年,现任何职?”凡陀陀都是大字不识一斗的,是寺院里做粗活的粗人,一听这么问,就佩服得不得了:到底是丹吉林的陀陀,摄政王身边的走卒,说起话来跟读经识文的高僧一般无二。但接下来西甲喇嘛就是大白话了:

“你们是来干什么的?脸上干净得就像河里的白石头,我还当是慈眉善目的笑菩萨来了呢。手里怎么是空的?枪呢?箭呢?刀呢?飞蝗石鞭呢?什么?是求死来的,不需要防身?不防身是对的,但要是不杀洋魔就不对了。先前就有陀陀赤手空拳往前冲的,没伤洋魔一根毫毛,自己就先死了。不杀洋魔你来隆吐山干什么?要是光送死,在哪里不能死?我已经规定了,不杀洋魔的陀陀不能死,死了不算数,西藏的护法神和护方神里不接受不杀洋魔的陀陀。因为杀洋魔的时候你才能凶巴巴、恶狠狠的,头发竖到天上,眼睛瞪出黑血,鼻子张成山洞,牙齿咬碎舌头,杀得越多你就越是野兽的表情。佛祖一看:这个好,这个要是做了护法神,邪门歪道远远一看就吓跑了。我现在又规定了,来到隆吐山的陀陀喇嘛,至少杀死三个洋魔,自己才能死,死了也才能变成护法神。杀洋魔越多,死后的神位就越高。就这么定了,我立刻请示摄政王。”

他面朝拉萨的方向,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念叨了几句什么,就算完成了请示。睁开

眼腈说:“摄政王说了,西甲喇嘛定得好。”

这番话之后,新来的陀陀喇嘛们就赶紧去准备了,武装的武装,抹脸的抹脸。隆吐山上到处都是树,截一根树干,就是大棒。抹脸也容易,只要烧水熬茶,就有锅底黑灰,又不是规定好的脸谱,抓起来胡抹一通就黑了、丑了、凶恶狞厉了。

也有不好解决的,那就是食物。按理,来献身的陀陀喇嘛都应该自带口粮或购粮的银子,但很多陀陀来处遥远,光路途就有七八天、十几天,一路走一路吃,带的食物早吃没了。何况他们是喇嘛,从来就只是个消费者,不是个生产者,走到哪里乞讨到哪里,要想多带也没有。所以当有陀陀喇嘛跑来问西甲“饿了怎么办,哪里有糌粑”时,西甲喇嘛张嘴说不出话来,拍了拍额头,叹了一口气:是啊,哪里有糌粑?自己的饥饿都没办法解决呢。

又一想,他是陀陀首领,他不管谁管?不能让陀陀喇嘛们还没等到勇敢杀魔、光荣献身,就饿乏、饿软、饿死吧?

2

西甲喇嘛为吃的去找人商量,能找的人也就是他的老相识森巴军的奴马代本。他大步前去,看到离奴马代本不远就是桑竹姑娘。吓得又拐了回来。

比起以往,他现在更害怕桑竹姑娘的戏弄了。一个陀陀首领,一个让洋魔狼狈败退的丹吉林喇嘛,一个皈依清净法界、发愿断除罪欲恶业的无伪僧宝,怎么能让一个姑娘随便戏弄,部众们见了如何想?洋魔知道了如何想?在他的意识里他已经有了部众,而且开始在乎敌人对他的看法。

他思谋了半晌,挑选了十个粗黑武壮、楞眉楞眼的藏东康巴陀陀跟着自己,再次走向森巴军。

桑竹姑娘嬉皮笑脸地看着,没有靠近他。以她的性格,她并不在乎西甲喇嘛现在的身份:隆吐山的陀陀首领和打退洋魔的英雄。这样的身份反而激起她更加狂妄的恶作剧欲望,她在琢磨一次彻底的戏弄,还没有琢磨好就不想轻举妄动。

奴马代本迎上去说:“现在你人多了,就不怕俄尔总管抓你了。但你最好还是承认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让桑竹姑娘保护你。别忘了白热管家和丹吉林陀陀,他们做夢都想杀了你。我知道你不怕死,但你不会不怕桑竹姑娘的羞辱吧,更大的羞辱就要来了。我真替你担忧。”他隐藏了另一个让他更加担忧的事实:受命于白热管家的丹吉林陀陀就混杂在森巴军里。

西甲说:“她保护不了我,我也保护不了她。你让她回去吧,这里很危险。”

奴马说:“这个你给她说,她肯定希望你给她说。”

“桑竹啊桑竹,你是对我好呢还是对我坏,是要我活呢还是要我死?”西甲自语着朝前走去,又突然回来,摇摇头对奴马代本说,“还是麻烦你告诉桑竹吧。你这样对她说。隆吐山是战场,谁欺负抗击洋魔的陀陀谁就是洋魔的帮凶。杀洋魔的帮凶跟杀洋魔是一样的。杀得越多越显得威猛强大。让桑竹离我们远一点,不然她会死的,不是被洋魔打死,就是被陀陀打死。我已经请示过摄政王,摄政王说,西甲喇嘛说得对。”

奴马说:“摄政王真的这么说?我怎么没听见?”

西甲说:“是我入定观想、心念碰心念时摄政王告诉我的,你不是修行的喇嘛你听不见。摄政王还说了。全西藏的陀陀到了前线吃什么?没有吃的你找奴马代本要。”

奴马赶紧说:“我们是最先到达前线的,还能剩多少吃的?撑不了一两天就要断顿了。摄政王肯定还说了,要是森巴军的奴马代本接济不了你们,你就去找朗瑟代本和果果代本。”

西甲一愣,点点头说:“是的,摄政王是这样说的。我这就去找朗瑟和果果。这么多陀陀聚集在一起,谁敢让他们饿肚子?要是在拉萨,还能等到我开口?早就有人抢着进贡了。”

然而果果代本也没有满足他的要求,理由是大家一样的缺吃少喝,给了你,我们吃什么?还说了不少气狠狠的话:“你们就知道要、要、要,没见我们拖家带口吗?男人要吃,女人要吃,娃娃要吃,牛羊牲口也要吃。我正在想,这里不像江孜,没有了吃的就去老百姓家里拿。这里的农人牧民都到哪里去了,怎么连个人渣渣看不到?不管吃不管喝,让我们来这里打什么仗?别人的皮袄不遮寒,俄尔总管不拿我们当自己人。”说着,摸了摸脖子上俄尔送给他的那串镶金旃檀佛珠。鼻子里哼了一声。

西甲喇嘛又来到朗瑟代本跟前,同样遭到了拒绝。离开时他突然想到,自己还揣着一封文书呢,拿出来在朗瑟面前晃晃说:“我们交换吧,我给你俄尔总管的文书,你给我所有陀陀一人吃一碗糊糊的糌粑。”朗瑟接过文书看了看,又瞪着西甲半晌不说话。他当然知道文书的意义,西甲是用隆吐山战场的指挥权跟他交换糌粑。可指挥权代表前线总管的信任,如今被信任的是西甲喇嘛,他怎么可以据为己有呢?他想起西甲和陀陀们抗击洋魔时的英勇,眼里不禁有了歆羡之色,把文书还给西甲说:“俄尔总管把新的作战计划交给了你,说明在他眼里你的部队最重要,这样的荣耀不是交换来的。最重要的陀陀喇嘛,我们每人分一半糌粑给你吧。”朗瑟代本转身走向自己的部下。

朗瑟代本团从拉萨来。路途太远没有携带家小。正因为如此,带来的食物更加有限,每人分出自己的一半,也不过一握糌粑团。西甲喇嘛想,他们一个人就只剩下一握,能顶多久,到明天也得饿肚子了。他看着地上用羊皮托着的糌粑团,弯腰拜了拜表示感谢,说:“不能我们饱了你们饿,还是我们饿着吧,我们是越饿越暴力的陀陀喇嘛。”然后冲山下咬牙切齿地说,“等着瞧啊,洋魔,我们正饿着。”

西甲喇嘛揣好文书,回到陀陀群里,把大家召集起来说:“陀陀喇嘛们,你们知道野兽为什么凶残?饿了。我们是凶残的野兽,我们饿了。饿了的野兽要吃肉喝血,吃羊的肉、牛的肉,喝马的血、人的血。饿了的陀陀也耍吃肉喝血,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陀陀喇嘛们,你们把自己涂抹得比鬼还狰狞,要是肚子不饿。狰狞就是地皮上的霜,太阳一晒就没了。所以我们不能吃,摄政王给了我们山包一样多的糌粑,俄尔总管给了我们阳光一样多的酥油,但是我没要。我说我们要把自己饿成老虎、豹子、狼,一旦杀了洋魔转世,那就是虎头护法、豹头护法、狼头护法,都是大护法,比一般的护法神和护方神厉害多了。所有的陀陀喇嘛都听着,不想转世成大护法的就不要到隆吐山来。摄政王说了,隆吐山这个地方,是产生伟大护法神的圣地,西藏的陀陀们,万万不要错过机会。”

谁不想来世做个大护法神呢?陀陀喇嘛们听了都很高兴,觉得饥饿是件大好的事情,必须使劲饿。唯一的担忧就是饿得还不够。

然后,西甲喇嘛以传达作战计划的名义,把奴马代本、朗瑟代本和果果代本叫到了自己跟前,算是开会。四个人中,只有西甲喇嘛不识字,所以也不用传达,传看就是了。森巴军的奴马代本有点奇怪:俄尔总管一面想把西甲喇嘛控制起来,一面又把这么重要的作战计划给了他,到底是信任还是敌视?果果代本闷闷不乐,心说新的作战计划为什么不送给我?我一个藏军代本,直属俄尔总管,现在却要听从

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丹吉林喇嘛的调遣。

朗瑟代本说:“西甲喇嘛,你就说吧,我们都听你的。”

西甲喇嘛拿着作战计划。认真看了看,当然还是看不懂。唯一的进步是他现在不会拿颠倒了,他发现三个代本看文书时、有印戳的那一头总是朝下的。他说:“你们还是老样子吗。没有朝廷的旨命不能开枪?那就把枪放下。不能开枪不等于不杀洋魔,刀斧、弓箭、飞蝗石、棍棒,就像我们陀陀一样。”

果果代本大不以为然地说:“我们只训练过打枪,没训练过刀箭石棒。我们是真正的西藏军人,就应该有军人的打法。”

朗瑟代本说:“旨命未到,我们的枪不如攥起的拳头。”

奴马代本说:“再想想吧,不能忘了俄尔总管的叮嘱。”

西甲说:“那就应该这样想,开枪是有声音的,砰一声,人和神都能听见,拉萨、朝廷天上飞的老虎、地上跑的大鹏,凡是长耳朵的都能听见:哎呀,杀生如杀佛的佛徒们开始杀人了,释迦牟尼的罪人,让他们永远投生在地狱铁城之中吧。可是刀斧棍棒就不一样了,皮肉开裂就像嘴巴张开,你们张张嘴试试,有声音没有,没有吧?拉萨和朝廷做夢都不知道。神佛当然是知道的,但神佛向着我们。我已经祈请过摄政王,摄政王告诉我,西甲喇嘛,放心吧,神佛说了要保佑你们的。摄政王也让大家放心。”

三个代本互相看看,都不敢说他们不相信西甲喇嘛的话,连最不愿意苟同的果果代本也哼了一声。

西甲更来劲了,恭敬地看着手中的文书说:“你们知道,我手里拿的是作战计划,这是佛的计划,佛说洋魔灭亡佛教的心不死,下面又要开战了。奴马代本在左边,果果代本在中间,朗瑟代本在右边,我带领陀陀喇嘛在右边的右边。”

三个代本知道俄尔总管的作战计划上并没有这样说,却想不到这样说的原因是西甲喇嘛不识字,觉得既然作战计划是送给西甲喇嘛的,西甲喇嘛就不仅有指挥权,更有解释权。

对西甲喇嘛来说,他这样安排是因为三个代本团既不能开枪,手里又没有别的器械,就只能依靠石头,而隆吐山能够搬动的石头左边多右边少,到了西甲喇嘛据守的右边的右边,在此前的战斗中差不多已经滚打尽了。

另一个原因是西甲想让奴马代本的森巴军离自己远一点,最好不要彼此照面,他不怕洋魔上帝怕桑竹姑娘。虽然他内心深处希望桑竹时刻在他身边,但如果不承认背叛丹吉林就会迎来羞辱的话,他就只能远远躲开了。我不是丹吉林的叛徒,我就不让你在众人面前羞辱我。桑竹你保重,一定要小心,枪弹不知道你是我爱的人,我顾不上你了。他这么想着,心里不免悲悲切切的。

而朗瑟代本对他是恭敬的,他便让他紧挨着自己。

西甲说:“洋魔就要放炮了,炮一响,大家往后跑。”

果果代本故意问道:“要我们逃跑?作战计划上说了?”

西甲说:“说了,还说炮一停,就回来。这时候洋魔才会往上冲。”他把自己的战斗经验糅进了作战计划,说得斩钉截铁,又挥挥手说,“快去准备吧。你们看下面的洋魔,已经不走来走去了,安静得像死了一样,说明进攻正在准备之中,最迟超不过明天傍晚。现在,我们,有吃的就吃,没吃的就睡。”说罢,咕嘟一声咽了一下口水,肚子便打雷敲鼓似的响起来。

3

戈蓝上校本想用军事行动施压后,尽快进入西藏腹地,占领圣城拉萨。没想到仅仅是边境的第二道门户隆吐山,就让他如此费劲,死伤的惨重似乎连上帝都震惊了。在他的祈祷声中上帝不断显灵,那冥冥中的灵语竟是:“你们的信主在哪里?他是我心爱的儿子,快去找我心爱的儿子。”耶稣不见了,连上帝都找不见他了。但戈蓝上校仿佛知道耶稣去了哪里,一再询问达思牧师:“是不是我们让主耶稣为难了呢?或者他并不喜欢给他丢脸的信徒?”

达思牧师说:“耶稣一直在帮助英国人,无论多难也不会丢弃。”

戈蓝上校进一步追问:“还会更难吗?”

用不着达思牧师回答,戈蓝上校知道自己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他给英印总督寇松发了一份电报,直率地表达了自己的吃惊。他吃惊的不仅仅是西藏人在隆吐山的奋力抵抗,更是大英帝国的外交努力实际上迄今未见任何成效,却自欺欺人地把“清朝开门、西藏迎客”的电报从北京传到伦敦,再传到英印,传到他戈蓝上校手上。是帝国施加的压力不够,还是中国朝廷太愚妄胆大了?难道他们不知道英国人的占领就是上帝的占领,基督的旗帜无往而不胜是所有占领的特点?爱尔兰、澳大利亚、新西兰、马尔代夫群岛、所罗门群岛、吉尔伯特群岛、百慕大群岛、巴哈马群岛、莱恩群岛、菲尼克斯群岛、艾丽斯群岛、塞舌尔群岛、查戈斯群岛、特里斯坦群岛、马尔维纳斯群岛、大洋岛、皮特科恩岛、迪西岛、阿森松岛、圣赫勒拿岛、文莱、阿富汗、埃及、印度、布鲁克巴、哲孟雄,还有中国的香港,这些被占领的地方加起来,超过了英国本土面积的一百五十倍。区区一个西藏算什么?

当然戈蓝上校给英印总督发电报的目的并不是希望抓紧外交,尽快通过中国朝廷让西藏人放弃抵抗,而是告诉派自己来打仗的总督和女王陛下,他不会再等待有关外交谈判的任何结果了,从现在开始,他只信仰~个军人应该信仰的耶稣:没有刀枪,基督就会迷失方向。

发走电报后,戈蓝上校把军官们以及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召集到一起,研究进攻计划。他问:“根据习惯,这些叫陀陀的西藏最可怕的喇嘛,最有可能在哪里布防?”

尕萨喇嘛指着隆吐山口说:“中间,一定在中间。”

戈蓝上校看到达思牧师也点了点头,便说:“炮击之后,我们的雇佣军派出一队人马冲击中间地带,只吸引他们,不要靠近他们。根据地形,隆吐山守备薄弱的地方应该在石头少的这边,本来高磊的石头都已经被西藏人滚到山下去了。我们的精锐部队首先要从这里占领隆吐山。”他说的精锐指的是英国人。

容鹤中尉说:“只要能吸引住陀陀喇嘛不朝这边增援,这边的西藏人就不堪一击。”

戈蓝上校不满地说:“你总是瞧不起你的对手,又总是败退回来。”。

容鹤中尉说:“这次不会了,上校,快说进攻的时间吧。”

戈蓝上校看了看天色和山景说:“就地睡觉,静候我的命令,能够取胜的进攻总是突然发生的。”又问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你们以为什么时候进攻最好?”

达思牧师和尕萨喇嘛都说:“早晨。”

戈蓝上校没想到。就在他为西藏人的抵抗和英国人的自欺欺人吃惊愤怒时,他的电报又以英印总督寇松的名义发给了伦敦政府。同样惊诧不已的伦敦政府立刻原文转发给了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接着便是华尔森的惊诧,随即亲自前往大清朝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向当值大臣递交了抗议信。

当值大臣傻了,前往请教负责此事的醇亲王。醇亲王知道事情难办了,托病不出。当值大臣又请出总理衙门的谈判代表否太。

否太申辩道:本衙门以及醇亲王已传谕旨

给驻藏大臣文硕,迅即撤回边界据守藏兵,允诺英人人藏游历、通商、传教。该大臣也有遵旨照办的回禀,怎么会“山头为堡,巨石为台,死战于斯,踏践谕令”呢?否太向华尔森表示,立刻责问,即令纠改。

也是很快,北京地安门西侧,属于东印度公司的商务会所里,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的助理行政官牛嘉利和英印政府的谈判大员马科蕾,请来否太吃饭。牛嘉利雇请了几个满汉不分的妞,用洋酒伺候。马科营则以东印度公司中国商务会所的名义,赠送了二十箱鸦片。

否太笑纳了,然后又吃又喝又说。

牛嘉利和马科蕾不相信作为大清朝臣的否太会说出这样的话,让人拿来纸笔说:“请大人把刚才说的写下来,我们也好有个依据。”

否太笑道:“这有何难。”拿起笔来就写:

今我所言,亦朝廷之意。英人入藏,志在通商,藏众却生灭绝佛教之患,真是杞人忧天,用心甚左,徒使兵民惨罹锋镝。应急速除却昏愚顽梗之障,礼让英洋,迎迓耶教,才可免于自蹈尸山血河之灾。佛祖保佑,耶先生亦保佑,藏地多一福祉,两神齐天,双日照临,番众有幸,朝廷有庆,若非盛世之兆。岂有如此干亨之运也。

牛嘉利和马科蕾看着,哈哈大笑。

否太说:“以上所写,将作为谕旨,密电发给驻藏大臣文硕,请二位大人尽管放心。”然后举着酒杯说,“拜兰帝,拜兰帝。”他始终以为“白兰地”就是礼拜英格兰和上帝的意思。牛嘉利和马科蕾跟否太干杯。否太喝了一大口。觉得很不对他喝惯了中国坛子酒的口味,皱了皱眉头,嘴上却说:“好喝,好喝,大清朝没有这么好的酒。”

4

无法抗拒的压力终于降临到驻藏大臣文硕头上。

他假传圣旨坚定了摄政王抗英的决心,又欺骗朝廷为西藏抗英赢得了准备战争的时间,但是现在怎么办?是继续蒙蔽,还是和盘托出?说真的,并不是他一个人决定了抗英方略,如果没有魏冰豪的到来,没有此人承载大义而不:瞑命途乖蹇的慷慨,他最终也不会行此“欺上瞒下”的事情。如今魏冰豪已赴边关多日,战况如何未有任何来报,看来是凶多吉少。似乎魏冰豪跟他一样,明知前面是黑暗的渊薮。咬着牙一步步接近着,随时准备在无路可进时,腾起一跃,让黑暗霎时吞没一切。

文硕徘徊良久,拿不定主意,便带着新来的朝廷谕旨。离开驻藏大臣官邸,起轿前往丹吉林拜会摄政王。一路上,透过大轿窗户,他看到四处张贴着噶厦政府的战时公告;看到沿路都是念经放咒的喇嘛,他们从寺院出来,把写着毒咒的纸片撒向空中风里,然后大声催动着,让咒纸急速远去。咒敌护佛就是积修福德,对喇嘛们来说,这正是一个获得福德资粮的好机会。

走着,文硕又看到远处的布达拉宫正在揭去层层雾霭,依稀可见从金顶垂下一排黑白相间的经幡,经幡用绳索串起来,直垂到宫墙根里。文硕问身边骑马的随从:“经幡盖住了墙,是节日还是法会?”随从四下里看看,神秘地说:“大人忘了吗?今天是布达拉宫念《武经》、放厉咒的日子。”

文硕哦了一声:秘密,这是秘密,因为据说只有在不惊动人间有情、悄寂偷袭的状态下,厉咒才有可能穿云破雾,聚饱忿毒之液,达到夺敌血魄的目的。摄政王秘密乞请年轻的达赖喇嘛及其经师组织布达拉宫密法高僧声诵《武经》,诅咒英军惨败。又秘密通报给驻藏大臣:“此举一出,英人必败,还有什么可顾虑的?”但愿,但愿。文硕想,若真是“英人必败”,朝廷就不会张惶过问了。过问的原因是:未见得必败,却已经受挫,不然英国人何以要绕到北京给总理衙门施加压力呢?

文硕收回眼光,心说喇嘛们要抵抗,百姓要抵抗,达赖要抵抗,佛要抵抗。朝廷管得了这么多?它管不了。我管不了,噶厦政府和摄政王迪牧都管不了。民意佛意就是借口,我何患无辞?关键是摄政王,我如实相告,看他怎么说?他继续抵抗,我鼎力相助;他有始无终,我也只好嫁祸于佛了。佛啊佛啊,是你不喜欢异教洋魔,不是朝廷不喜欢异教洋魔。我是朝廷命官,怎么会反其道而行之?在天之佛听我说,代人受过的时候到了,大度一点,不仅不要惩罚,还要保佑我这个左右为难的驻藏大臣啊。

文硕掀起轿帘,看到大昭寺已过,丹吉林就在视线之内,便喝令停轿,下来,悠悠然迈动步子,坦坦地微笑着走了过去。

摄政王迪牧活佛刚刚回到丹吉林。

连日来,他先在大昭寺、小昭寺和扎基拉姆寺参加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和奈冬护法的降神仪式,结果都差不多,神说:洋魔来得猛,去得快,佛教必胜。然后他又去乃穷角参加乃穷大护法的降神仪式。

乃穷护法是西藏最大的世间护法神、白哈尔神王的代言神巫。西藏历史上几乎所有重大事件,比如达赖喇嘛的转世、摄政王的确立、噶厦政府的内政外交、天灾地祸的预防和降临,都由他来最后拍板。

关于这次抵抗英国十字精兵,乃穷大护法似乎有些埋怨:为什么一开始不来问我?但埋怨并不影响他认真作法,在经歌佛镲响起、法号神鼓喧阗的氛围里,乃穷护法玩命似的虎跳龙奔,直到排泄失禁,气血耗干,累瘫在法座上。

降神仪式长达两个小时,完了摄政王亲自问他:“关于抗英,神怎么说?”

乃穷护法说:“事先不该抵抗,既然已经抵抗,就需一千到底。”

摄政王长舒一口气,顿时面露欣喜之色,白哈尔大神都说“一干到底”,那就放心了。他觉得有如此英雄豪迈的护法神护佑,何愁英国人不败。打呀,狠狠地打呀,捷报就在白哈尔大神降下法旨后的日子里。

之后他又去哲蚌寺噶丹颇章大经堂,参加僧众的抗魔法会。同时派人分头到其他寺院查访法会情况,纷纷回报:甘丹寺、色拉寺、上密院、下密院、策墨林、功德林、锡德林,都已经连续三天法会了。三天下来,僧众个个都有了殊胜的心念,感觉无数洋魔已经在纵横交错的法器中,化作了肉泥蔓延的沼泽。沼泽之上全是毛森森的首级。这是好的兆头,法会的过程如果能让与会者越来越心满意足,说明祈祷的目的一定能够达到。

何况还有达赖喇嘛和布达拉宫密法高僧念《武经》、放厉咒的作为。

摄政王不断点着头,心说异教洋魔,这时候感觉如何?是不是已经浑身战栗、万箭穿心了?那就赶紧回去吧,待在自己的国家多舒服啊。

聚集在噶丹颇章大经堂的还有噶厦政府各级官员。摄政王过问了在英人必经之地隆吐山口构筑哨卡,垒造工事,修建庙宇,塑造马头、牛头、猪首、鸦首退敌金刚的事。负责此事的官员回报说,构筑哨卡和垒造工事已经捎口信给前线部队。修建庙宇和塑造退敌金刚的事情正在进展,已经用最快速度招来了金匠大头领、银匠大头领、铜匠大头领、石匠大头领、木匠大头领、铁匠大头领、泥匠大头领、画匠大头领、木雕大头领、金属雕花大头领、铸造大头领、泥塑大头领、缝纫大头领、颜料制作大头领,就等佛前祈祷、三宝加被结束,卜得吉日之后,便可启程赶赴前线。所需乌拉

和银两由前后藏各宗、溪卡、贵族、寺庙均摊,正在草拟均摊文书,保证半个月以内送达。摄政王迪牧纠正道:“不能前后藏均摊,后藏离前线近,就让他们多摊一点吧。”

他又向民兵总管顿珠噶伦询问组织后藏各宗溪民兵参战和筹集武器弹药的事。

一直待在拉萨的顿珠噶伦回道:“已经派人去办了,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办成。这些念佛念出慢性子的人,就像水走上坡路,看着上去了,忽地又下来了。放心吧,摄政大人,到了办好的时候就一定能办好。”

摄政王在心里骂一句:加巴索,黑水白兽今天晚上就会坐到你家佛堂里喝茶。嘴上却说:“昨夜里夢见背光财神,他说他的眼睛在月亮上悬着,看见顿珠噶伦思想快,出力大,动作麻利得就像天上的雨滴,没见它飘摇就落到地上了。”

顿珠听出这是揶揄,脸色立刻黑了。

摄政王接着又询问负责新近成立的噶厦后勤机构的噶伦绛巨,在全藏征集粮食、草料和帐篷等军需物资以及组织民夫运输的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绛巨噶伦是个急性子,嘴巴极快地说:“我的人第二天就走了,到各宗溪去了,现在全西藏各宗骆都有我的人。陆陆续续来了报告,征集到多少还不知道,我让他们先往江孜宗集中,然后支派乌拉往前线运输。有的已经上路了,那曲、当雄、南木林、墨竹工卡、工布江达、加查、曲松、朗热,都把驮牛骡马赶到路上了。我明天就去江孜,在那里举起鞭子等着,到一批就往前线赶一批。向佛祖保证,洋魔不走,我这身皮袍不脱了。累死的话就把我收走,做人做鬼还是做仙做神,佛祖看着办,反正是为了西藏的政教大业。”

显然绛巨噶伦是办事最利索的一个,摄政王迪牧也知道这已是超级速度,没有万分努力做不到。但他很忌讳“现在全西藏各宗溪都有我的人”这句话。都有了你的人?你想干什么?倒不是他心胸狭窄、生性多疑,而是绛巨噶伦不甚明朗的人脉基础和政教背景让他不得不防。他没有一句表彰的话,默视着对方,半晌才说:“你明天去江孜?为什么不早说?”

绛巨噶伦说:“噢呀,忙得都忘了。”

摄政王说:“忘了我这个摄政王也好,只是别忘了你的任务是谁派的。不过你明天不能走,后天走。”

绛巨噶伦说:“为什么?”

摄政王没好气地说:“不为什么,叫你后天走你就后天走。”

摄政王沉默着,好像没什么再问的了。突然听到有人喊:“摄政佛,你还没问我呢,我等得腿都软了。”是僧兵总管沱美活佛的声音。摄政王抬眼寻找,没看到沱美,心说这个皇帝封赏错了的“诺门罕”,怎么藏起来跟我说话?他冷笑一声说:“僧兵总管,了不起啊,你的人马呢?”

沱美说:“我的人马正在羊卓雍湖畔。去前线的路上。”

“你的人马走了,你在拉萨干什么?”

“我也在羊卓雍湖畔,心脑里的景象告诉我你要找我。”

摄政王迪牧不信,羊卓雍湖离拉萨马走六七天,沱美是人不是神,怎么会传过话来?除非……他一愣,把噶丹颇章大经堂前后左右扫视一遍,还是没看到沱美,便有些惊疑:莫非沱美已经获得了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的果位?不会吧,虽然沱美利用西甲喇嘛破坏了他的修炼,但也仅仅获得了自己修炼的资格,不可能短短几个月落日出,就有了这么殊胜的法境。他说:“你出来吧,别卖弄你的修炼成就了。”

沱美说:“摄政大人有所不知,如果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在世间变成一个人独立不二的修炼,就会获得更加殊美的快捷方式,如意顿超的法门里,瞬刻就是累月甚至无限之劫。我已经得道多日了,摄政佛为什么不恭喜我呢?我当着圣湖仙女的面向摄政佛禀告,已有一千三百僧兵开赴前线,基本都是色拉寺、甘丹寺的人,哲蚌寺的人不听我的指挥。还想监视我,来了几个,我都打发回去了。至于前后藏其他寺院的僧兵,我都没有召集。僧兵们都是一路化缘的,黑头藏民的施舍跟不上,贵族们不肯多出,贫民们想多出也没有。昨天几个僧兵化缘无着,就去抢。他们一抢,我就得管管了。我管他们的僧德人品,还管他们的吃喝拉撤。沱美庄园的青稞开始往外流了,两个仓廪已经瘪了,很快所有的仓廪都会瘪下去。我给佛说:‘我的就是佛的,佛的就是众生的,,吃吧,吃吧,吃完了我的吃迪牧活佛的。迪牧活佛的庄园,大得像天,富得像海,青稞是用来铺路的。另有禀告:昨天晚上我观想到洋魔了,就跟丹吉林无我母神像脚下的妖人一般无二,才知道洋魔是从丹吉林跑出来的。迪牧活佛,摄政大人,召集僧众念咒吧。把大黑阎魔敌的咒力移植到无我母身上,洋魔就会束手就擒,再也不会跑出来为害西藏了。”

沱美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消失了。一阵羊卓雍湖的浪响凌空而来,像要淹没这里似的。在场的人_片惊呼声。接着便是悄寂,似乎都想在沉默中再听听沱美活佛的声音,听到的却是一阵嘎嘣嘎嘣的响声,从摄政王的牙齿上传来。

摄政王恨恨的:沱美想把让全西藏受惊受难的洋魔之灾,嫁祸于我和丹吉林,阴险啊。更恨沱美居然真的修炼成了悲智行愿四菩萨大法,至少有了心通无碍和传声无阻的微妙大法,说明身、口、意三门的修炼已进入化境,他的心意和四菩萨的密意和合为一了。

又想到拜认沱美为上师、毁了自己修法前程的西甲喇嘛,摄政王恨得几乎把牙咬断,对身后的白热管家说:“回吧。”

5

摄政王迪牧活佛一见驻藏大臣文硕。就把沱美带给他的愤恨暂时放到了一边。这是在丹吉林大自在佛殿二层的佛舍,摄政王修行歇息的私密之地。说明这个场合并不正式。两个人少了礼仪,也少了距离,差不多可以用亲密友好来形容了。

让座倒茶,寒暄了几句后,摄政王迪牧问道:“大人光临丹吉林自然不是来求佛问经的。你看我这里的佛,都把眼睛闭上了。”

文硕说:“摄政佛如何这样说,难道我就不能求佛问经了?”

迪牧说:“对不信仰的人,佛就是一团泥巴、几根木头、二两金银、三斤铜铁。眼里没佛,佛就回避了。”

文硕点点头:“说不定有一天佛不仅不回避我,还会主动来找我。”迪牧说:“大人说的不会是我吧?”文硕笑道:“就是你。不过今天是我来找佛的。请问大活佛,前线的情况怎么样了?”

迪牧说:“派出去的快马使者迟迟不见回复,我也很着急呀。大人的派去的魏冰豪可有消息?”

文硕摇了摇头:“请问摄政佛,目前西藏有多少战争经费?”

迪牧想了想说:“我们西藏的土地属于噶厦政府的不多,政府把它划为溪卡赏赐了几百年,差不多也赏赐完了。得到赏赐的贵族、活佛和寺院根据溪卡的收成每年向政府缴纳赋税,赋税是很少的,因为噶厦不需要。噶厦的僧俗官员都是从他们自己的溪卡得到收入,政府只是奖励性地发一点薪水。我们西藏也没有一支庞大的军队需要政府供给,几个代本团不超过五千人,还都是常年分散在自己家里的。交通运输和各种劳役更是免费支差,政府半克

银子也不花。政府的开销有限,也就没有必要储备太多经费,有一些储备也是为了达赖喇嘛的用度,为了向寺院发放布施、资助全藏性的大型法会。所以我们在《抗英七条》中规定,解决战争经费必须施行战时税收,就是政府需要多少,以赋税的名义向贵族、活佛和寺院所属的各个溪卡摊派多少。这件事已经下了文书,派人分头送下去了。”

文硕听着,心里凉凉的:这是一场举全藏之力都未必能打赢的战争,足够的银两物资是起码的条件。可是现在,噶厦拿不出,朝廷又不给,仅靠增收赋税的方法,恐怕远水解不了近渴。他说:“战争经费是取胜洋魔的重要保障,掇政佛务必抓紧。”

迪牧说:“山无水不绿,水无山不流。有一件事还请大人掌舵,我们准备派代表前往边境,一来和洋魔直接交涉,文拒武打双管齐下,看他还能逞凶多久;二来联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就算他们不能派兵共同打洋魔,也不要提供人力物力帮助洋魔打我们。这也是《抗英七条》里规定了的。”

文硕诧异道:“我知道,怎么还没有派人去?”

迪牧说:“按理应该由三大寺组成代表团前往,可如果没有一个统领,这些个喇嘛难免各说各的话,叫人家看着我们西藏人鹦一嘴、鸦一嘴、昂尕昂巴(大雁)又~嘴,败坏了事情不说,徒然让人笑话。所以这个统领,不能是色拉、甘丹两寺的人,也不能是哲蚌、丹吉林的人。”

文硕一拍巴掌说:“这个人有了。”

迪牧紧问:“谁?”

文硕道:“以后摄政佛会知道的。摄政佛让三大寺代表速速前往驻藏大臣官邸,此统领是个驿马脾气的人,他是说走就走的。”

迪牧高兴得一口饮干了茶碗。他原本就是想让驻藏大臣派一个自己身边的人,此时感觉他和文硕素有灵犀,竟是一点就通了。他说:“还有,《抗英七条》中有‘敦请驻藏大臣就藏事佛事危机上奏大皇帝,请朝廷出面奉劝攘斥英国,也请朝廷派兵进藏,协助藏军守疆抗敌一条。这方面不知朝廷有何举措?”

文硕打了个愣怔,黏黏糊糊说:“这件事情嘛,也好办,也不好办,到底办了没办呢?”他停顿一下,做了个由他去的手势说,“算了,我们说正事。”

迪牧噢呀一声:“说了这么多,怎么还没说到正事上?”

文硕从袖子里拿出新来的朝廷谕旨,放到桌子上,篷起五指压着说:“摄政佛还是先念经。等念得恬淡虚无、消散成气了再看谕旨。谕旨是给禅坐如木的人和修行成石的佛看的,看了只当没看,没看只当看了。心安便是安,性定便是定。告辞了,摄政佛。”他抽身离开,看到迪牧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向谕旨,又道,“我走了再看,走了再看。”说着快步飞走,心说让我这张代表朝廷的脸往哪里搁呀?

摄政王一鼻子荧惑。送文硕出了佛舍,又命门外的白热管家引路再送。自己反身回去,一没有念经,二没有恬淡,一把抓起谕旨,迅速溜了一遍,安静得几乎没有呼吸,真像驻藏大臣希望的那样禅坐如木、修行成石了。

摄政王迪牧活佛的禅坐持续了一天一夜,此间他不闻不问,不吃不喝,闭关辟谷了似的。他在这个时候打坐,就是想在和神的对话中澄然人静,滤清思想:到底怎么办?

但忿急还是没有消尽。他激流似的思绪里,仍然是不驯顺的波浪:朝廷,皇上,怎么可能下达这样的谕旨呢?

洋魔的灭绝佛教,成了我们的昏愚顽梗:英人的入侵西藏,成了我们的自蹈血河之灾。真正岂有此理。既然“英人人藏,志在通商”,怎么又要让我们“礼让英洋,迎迓耶教”?什么“两神齐天,双日照临”,分明是水火交锋,水大则火灭,火大则水干。连小孩都明白的道理朝廷怎么不明白?当然不是朝廷说变就变,出尔反尔,而是驻藏大臣文硕骗了他:什么“不取坚硬接仗、迎面对敌、阵地固垒之法”,什么“分散伏出,游击无常,中途拦打。迂回敌后,截其粮道”,什么“宜退不宜进,明退暗不退,以柔克刚,饿死远来之敌”,都是文硕自己的主张,朝廷从来没有过抵抗的意图。这个文硕,好大的胆子,如此矫命伪诈,难道就不怕丢了乌纱掉了脑袋?加巴索!

又寻思:文硕为什么要这样?为了大清朝的国土,为了西藏,为了我?可不是吗!坚决抵抗,不正是他摄政王和僧俗集团的希望?这么一想,迪牧的情绪渐渐平和了,意识到现在不是推诿、责怪、怨恨的时候,关键是要确定当下的目标:怎么办?是继续抵抗,还是就此放弃?是听朝廷的,还是听驻藏大臣的?或者谁的也不听,就听自己的?

啊,自己的,自己有什么主意?他苦苦思考着,在忠于朝廷和忠于自己之间无数次地穿梭,似乎听到哗啦一声,头发白了,眉宇间耸起的川字再也平坦不下去了,额头的皱纹变成了西藏的山川。他长吐一口气,发现又是一天一夜。

摄政王迪牧把白热管家叫来,吩咐他通知三大寺:即刻选派人组成代表团前往边境照会英军,据理退兵。并联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商谈共同打击英军事宜。代表团的统领由驻藏大臣委派,代表选出后,应尽快前往驻藏大臣官邸集中。迪牧想用这个办法试探驻藏大臣文硕,是一如既往地坚持抵抗呢,还是奉承朝廷的意图,退堂鼓一打,云端里看厮杀去了?若是前者,那就是责任是非各担一半,朝廷的怪罪就不能只冲摄政王我来。若是后者,那我就只好担山担水一肩挑,硬着头皮往前走了。

但不管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必须把西甲喇嘛立即抓起来处死。

他已经知道西甲喇嘛在前线的所作所为,追踪西甲的丹吉林陀陀隔三岔五就会有报告。这些报告经过白热管家的手来到了他面前,让他越来越说不清为什么迄今为止西甲喇嘛还活着。但是现在,处死是必需的了,当作为摄政王的他已经知道朝廷惧怕英人、不准抵抗的态度之后,边境依然进行的战事就只能由别人承担责任,这个人非西甲喇嘛莫属,至少可以用来敷衍塞责朝廷,暂时抚慰皇上皇太后。争取时间,以待机变:赶快把异教洋魔赶出西藏。

迪牧希望这样一个结果:既能把英人异教赶走,又不得罪朝廷。唯一的办法是,让英人意识到西藏是一块啃不了的骨头,知难而退。这样他们就不会再给朝廷施加压力。朝廷也就不会怪罪到西藏头上、摄政王头上了。所以,传令丹吉林陀陀立即抓捕处死西甲喇嘛之后,他又派快马使者向前线总管俄尔噶伦送去了亲笔写就的催战箭书,大意是能胜则速发义兵。就像狂风扫雪,把洋魔从太高原扫到英吉利海上去。不能胜怎么办?他没说。没说就是不能不能胜。

快马使者刚走,就有驻藏大臣官邸的人前来报知:三大寺代表团已经出发了。

摄政王问道:“文硕大人派了谁做统领?”

回答说:“没派谁,文硕大人自己去了。”

摄政王一愣,原来文硕是说他自己呢:“此统领驿马脾气,说走就走。”文硕为什么要自己充当统领?明明他已经在风口浪尖上,却还要引火烧身?难道他真有办法据退英人异教,上慰朝廷下抚藏民?但不管驻藏大臣此去有何结果,对他摄政王都是有利的,就等于文硕至

少把一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了。他心里突起一丝感激,这个文硕,和以往的驻藏大臣不一样,倒是个一心为了西藏的干才。

摄政王觉得文硕的好心应该得到回报,便把白热管家叫来,吩咐他,从丹吉林派一个七品俗官汉餐大厨师,派一个五品僧官藏餐大厨师,再去雪村拣选一位漂亮能干的姑娘。驻藏大臣文硕是俗世之人,从北京孤身远来西藏,自然需要女人照顾。又写了亲笔文书:沿途各宗溪官民,一律按达赖喇嘛和摄政王出行规格,给文硕大臣供奉食宿和支派乌拉。

之后,摄政王迪牧倒头便睡。真是累了,不仅身累,更是心累。

这时白热管家匆匆进来,在他耳畔小声说:“佛爷,佛爷,浪喀加布来了。”

摄政王没有睁眼,哼了一声,头一歪,表示自己要睡觉。白热管家只好重复一遍。迪牧还是没睁眼。白热管家为难地退出来,立在门口,不安地摇摇头:这怎么办,这怎么办?能干的他似乎还没有遇到过这样难办的事情:既不能让客人等,又不能让主人醒。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见摄政王大步从里面出来,问道:“你刚才说什么?谁来了?浪喀加布?为什么不把我叫起来?快快快,他在哪里?”

迪牧活佛和白热管家一溜烟跑下大自在佛殿二层,直奔护法殿。

6

“浪喀加布”是“虚空王”的意思。加上他的尊号“一切智”,《圣史》翻译成汉文后便直接写成了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有这样一个伟大名号的人自然不同凡响,首先人们不知道他的实际年龄。都说他大概有一百多岁了。其次作为一个终生不渝的洞穴派苦修僧,他已经好几年没有任何消息,当大家以为他早已涅盘而把他当做仙逝的高僧回忆称道的时候,他却突然出现了。据说他的断离程度已经超过了西藏最著名的苦修祖爷、密法大师米拉日巴,证悟的成就也和米拉日巴差不多,精通脐轮火、光明、幻身、中有、往生、夺舍等那若六法,还能显示穿墙透壁、骑鼓飞翔、融冰化雪、呼风唤雨的神迹,是大密咒金刚乘门之中综合了宁玛、嘎举、觉朗三帕特点的集大成者。

对这样一个高中之高的大德,摄政王岂能怠慢,跌跌撞撞跑过去,老远就恭敬地做出了合十礼印。

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在护法殿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像前等待着摄政王迪牧活佛,听到脚步声,扭头一看,趋步跨出门坎,摊开两手。弯下腰去,呵呵呵呵地笑。他穿着不僧不俗的破烂氆氇袍,却干净得就像刚从拉萨河里搓洗出来,是那种清透的紫色。阵阵原野的草香从他身上散发着,仿佛一棵行动的植物,带着饱满的汁液,来到摄政王面前炫耀自然的清新。光头、长脸、凸眼、塌鼻、阔嘴、没有胡子的尖下巴,身量不高,却是精华的压缩。修炼让他去粗取精,去伪存真,毫无尘垢,一身佛骨。

虚空王淡然地说:“摄政佛爷其实是不用醒来的,贱僧等着就是了。”

“大师的脚步惊醒了整个丹吉林,我就是睡着了也在给大师磕头。已经好几年没见大师了,大师怎么一点也没变?好像我们都是往老里长,你是长着长着又回去了。”

“呵呵呵呵。贱僧今天来就是要告诉佛爷一个长回去的秘法:倒念一切经文,倒走东西两条道,倒立禅坐,逆时针转经,用林木清水之象换掉佛僧法句之象,然后用快乐抵抗一切:贫穷、多病、孤独、逆境、失意、忧伤、无意义、抑郁、混乱、怯懦乃至死亡,还有动荡、冷漠、残酷、恐怖、荒凉、战争、无礼逼迫、强梁霸道。越抵抗越快乐,抵抗完了,你就彻底回去,变成一个无乐无忧的人了。”

摄政王长叹一声:“上帝当前,洋魔捣乱,我作为圣教一佛,怎么能快乐?”

“上帝来了,请佛禅让;洋魔来了,敬献香灯;枪炮来了,笑口大开。呵呵呵呵。要不要我去迎请啊?请就是拒,拒就是请。佛法和上帝的法在动静之中就有高下了,千万不要打起来,抵抗是要破戒违禁的,破戒就是毁掉佛性,佛性和西藏哪个重要?”

“洋魔来了,他们要毁掉佛教,要抢占西藏。”

虚空王微笑着摇摇头:“那就让他毁,让他占。西藏不过是一片色尘,由地、水、火、风四大元素组成。和世界上的哪个地方不一样呢?抢来抢去,最后就又回到你手里了。摄政佛爷要是不信就试试看。”

摄政王没想到虚空王会这样说,大师的威望一下子在他心里打了折扣。他不想再说什么,指着门外说:“请到经堂里坐坐,还没给你上茶呢。”

“摄政佛爷既然不听我的,那我就只好自己去了。我去找洋魔谈谈,看看他们到底是聪明的还是愚鲁的。上帝的勇敢如果是把一切拿来,佛的勇敢就是把一切给他。我们在最低贱的时候,往往最高大,在最忍让的时候,往往最坚强。别忘了给我上茶,上你们喝剩下的没有味道的酥油茶,就在这里。”虚空王指了指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像前的供桌,纵身一跳,只见清风徐起,一排酥油灯的灯苗哗哗摇摆着,仿佛神祗在招手,把虚空王召见到铜刀护法的背后去了。

摄政王赶紧喊:“大师留步,那里没有路,也没有门。”

“我进不必有门,行不必有路。”虚空王说,“隆吐山又要打起来,炮响了,听啊,炮响了,呵呵呵呵。”笑声随即远逝,就像从云端里丢下来的悠远的鸟叫。

“大师,大师。”摄政王呼唤着。

泥塑的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突然说话了:“不要喊我,喊得我都走不动了,我就要到达隆吐山。”

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就这样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了。摄政王迪牧愣望着铜刀护法神像,赶紧喊来自热管家说:“上茶。”

白热管家诧异道:“给谁上茶?”

摄政王拍了拍铜刀护法前的供桌说:“就上在这里,一碗最好的酥油茶。”

7

炮击出现在中午,十字精兵用上了所有火炮,猛烈迅疾得超过了此前任何一次轰炸。炮弹覆盖了一切,战争似乎这才显示出野蛮的本性。

西甲喇嘛大呼小叫地指挥大家往后山跑,许多人还是没来得及跑到射程之外,炸死炸伤的随处可见。炮击一停,西甲就带头跑回自己的阵地,陀陀喇嘛们紧跟在后面。三个代本团进入阵地的速度慢一些,尤其是森巴军,总是腰来腿不来,好像他们永远改不了走路和跳舞分不开的习惯。

西甲喇嘛又气又急,从右边跑向左边,催促着:“快啊,快啊,再不快阵地就是洋魔的了。”看到森巴军好像没听见他的话,挥拳跺脚地喊道,“奴马代本,你的兵是不是兵?”

奴马代本自己也着急起来,跑过去狠踢那些慢腾腾的部下:“你们没长耳朵是不是?西甲喇嘛发火了。”他的话表明西甲喇嘛一发火,连代本大人都得紧张。无意中便成了对西甲权威的认可和拥戴。似乎炮弹一响,大家自然而然把西甲喇嘛当作了战场最高指挥官——一个将军,真的有权力对参与隆吐山战役的任何一个代本团发号施令。

西藏人紧赶慢赶出现在弹坑密布的阵地上。但是洋魔并没有冲上来。隆吐山下一片安静。好像英国人把打炮和冲锋分开了。

下午,又有了一次炮击,依然猛烈得就像

从云雾里瀑泻着火药。炮一响,西藏人就往后山跑,炮一停,又赶紧跑回来严阵以待。洋魔还是没有往上冲。西甲喇嘛寻思:难道洋魔相信仅靠炮击就能吓跑西藏人?

没有步兵冲锋的炮击又在傍晚出现了一次。炮击一完,十字精兵就吃饭睡觉了。能看到山下的炊烟,看到他们躺在地上的身影。显然他们是躺给西藏人看的,但西藏人不觉得有诈。躺在露天地上睡觉,在西藏,连贵族都会这样。

果果代本有点奇怪,来到西甲喇嘛跟前说:“原来打炮就纯粹打炮,跟冲上来占领隆吐山没关系啊?”

西甲说:“先前几次可是都有关系的。我们不能吃了一次糖糌粑,就说糌粑是不加盐巴的。”

果果说:“恐怕是他们害怕了吧?如今的隆吐山上,有了真正的西藏军人。”说着自傲地一笑。

西甲说:“就算洋魔害怕了,我们也不能把眼睛全闭上。今天晚上各个代本团把人分开了轮着睡,不能没有醒着的人。”

西甲喇嘛的意思是,每个代本团都必须派出哨兵,密切监视山下的敌人。但似乎三个代本团派出去的哨兵没监视多久就都睡着了,前半夜的人根本没叫醒后半夜的。陀陀喇嘛的阵地上虽然有西甲亲自带人放哨,但浓浓的夜色遮蔽了视野,他们看不清五十步以外的情形,偌大的隆吐山到处都是黑暗的死角。这些死角就在西藏人鼾声如雷的时候。分外阴险地活跃起来。

清晨,夜色的黢黑还没有稀薄,炮火惊炸了大地的光芒,有声有色的火团带着死神的叫嚣,疯狂地舞蹈。来势汹汹的炮弹飞进阵地前沿西藏人的夢乡后,就再也没有消失。没醒来就死去的人太多了。也有炮击前就醒来的,但醒来是为了早课,不管僧侣和俗众,不管出家和在家,早早醒来就是为了定时持诵,诵经唱赞心中的佛。他们身心俱清,全神贯注,早已忘了这里是战场,随时都会死亡。

炮弹打断了佛徒们悠扬的经声。就像昨天一样,所有活着的人都朝后山跑去。不一样的是炮声没有突然停止,而是渐渐稀落着,你觉得停了,又会轰地出现一声炸响。躲向后山的西藏人耐心躲着,根据昨天三次炮轰的经验,洋魔是只轰炸不冲锋的,急慌慌返回阵地干什么?

一颗炮弹飞过来,落在了西甲喇嘛前面。西甲是要去阵地上看看的,所有西藏人中,只有他满腹狐疑。他滚倒在弹坑里,头脸上好几处都被炸飞的石头划烂了。他爬出弹坑,猫腰往前跑了几步,立刻明白炮击彻底结束了。他看到了十字精兵的影子。

行动最快的是由英国人组成的十字精兵精锐部队,已经占领陀陀喇嘛的阵地。可以想见,他们是昨晚就爬到半山腰,藏在土石树木后面的。又用稀稀落落不肯结束的炮弹延缓了西藏人返回阵地的时间,然后毫无阻拦地快速登上了他们仰望已久的山顶。西甲喇嘛剜了心似的惨吼一声,转身就跑:“来了,洋魔来了。”

英国人没有朝他开枪,觉得这个喇嘛一定是吓破胆了,对一个吓破胆的喇嘛,嘲笑比打死更来劲。他们哈哈大笑,把子弹射向他脚后的地面,噗噗噗地吓唬着他,哪里知道你就是吓破神胆,也吓不破西藏陀陀喇嘛的胆。这喇嘛不是逃跑,是喊人去了。

因饥饿而更加亢猛的陀陀喇嘛一听到喊声就冲了过来。他们用煤炱膏泥涂抹的鬼脸上,现在又有了烽火硝烟的熏染。在他们发誓要吃洋魔的肉、喝上帝的血时,就已经不把自己当人而当獠牙之神了。他们有的是长矛、利斧、大刀,有的是弓箭、石头、棍棒,号叫而来,每个人都发誓要至少杀死三个洋魔然后自己去死。“啊嗨,啊嗨,杀!杀!杀!”嘴是压力奇大的喷口,喷出来的不是语言是火焰,都能看到红艳艳的仇恨的颜色。冲杀的速度是超人的,风一般呼啦一吹就到了英国人眼前。

英国人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可怕的陀陀喇嘛,这里不是对西藏人来说最重要的中间位置,这里是隆吐山的右翼末梢,怎么可能安排充当主力的陀陀喇嘛守卫?但西藏本身就意味着把不可能变成可能。剩下的只有惊诧:他们怎么知道我们的精锐部队会从这里进攻?西藏人太狡猾了。

容鹤中尉喊着:“开枪,开枪。”举着手枪一口气射完了弹夹里的子弹。他发现装弹已经来不及,懊恼地说,“上帝啊,快告诉我,他们是人还是鬼?”

所有冲上来的英国人都射出了来复枪里的所有子弹。

子弹能打死人,却打不死奔扑而来的陀陀喇嘛。陀陀喇嘛不是人,是鬼或者是神。没有一个陀陀倒下。明明子弹钻进了肉体。却像针灸一般没事。没有滴血的长矛必须滴血,没有火烫的利斧必须火烫,没有卷刃的大刀必须卷刃。还有弓箭,都来不及射了,拿着箭镞往敌人身上戳。石头是砸的,棍棒是打的,它们都长了眼睛,尽往要害处去。英国人纷纷倒下,没有倒下的败退而去。山坡上,追撵的陀陀喇嘛和逃跑的英国人都在连滚带爬。被攻破的隆吐山右翼末梢的阵地,转眼又回到了西藏人脚下。

西甲喇嘛喊道:“回来,回来。”

追下山的陀陀们赶紧回来,然后便是静静伫立。突然沉寂了,隆吐山右翼的山顶上,陀陀喇嘛的伫立让天地敛声。

西甲喇嘛唱起了经,仿佛空山梵呗,在无边的宇宙、广阔的寂寞里幽幽而来:“唵,这一生闪电一样结束,好比柳树枝子划过了空气。一个没有生死的明天,无疑很快就要到来。喳,你们还有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你们就是西藏的大护法神了。唵,你们这些狂杀洋魔的陀陀。听从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想死的时候就死了。”他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就这样唱起来。这也不是什么经,是他的即兴创作,但他自己和所有陀陀喇嘛都当成了《解脱经》。

就在他的唱经声里,陀陀喇嘛一个接一个倒下了。他们早就身中枪弹,因为要实现杀死至少三个洋魔然后自己去死的誓言,所以直到现在才一一死去。一死就是一太片。一大片扭曲畏怖的表情,在仰面朝天的脸上灿烂着。没有血,这些陀陀喇嘛死的时候没有流血。血随同灵魂飞到天上去了。天上的红亮,超过了晚霞和朝暾。

西甲喇嘛依然唱诵着,奇怪地想:我怎么不倒下去死掉呢?他没有中弹,跑在最前面却没有中弹。佛祖啊,你怎么这样不关照我?

8

败退而去的十字精兵不依不饶地卷土重来。

戈蓝上校迅速调整了兵力:派一支雇佣军冲击隆吐山右翼末梢,拖住陀陀喇嘛让他们无法向别处增援。再派数量不多的两支英军冲击奴马代本守卫的左翼和朗瑟代本守卫的右翼,以牵制为主,冲上去更好。然后亲自指挥一支由英国人组成的精锐部队,扑向了果果代本守卫的中间地带隆吐山口。

仰攻开始了,富有经验的英国人散得很开,弯腰端枪,随时准备卧倒射击。八个士兵,掌握着四挺机枪,窜来窜去地在前进中寻找着依托物。突然趴下,嘎嘎嘎嘎一阵扫射,山顶上探头探脑的西藏人顿时缩回了脑袋。

西藏人还是不能开枪,等待朝廷的旨命就跟等待十字精兵自动退却一样让人绝望。

果果代本着急得抓耳挠腮,突然说:“西甲喇嘛说得对,不能开枪不等于不杀洋魔。”他

指挥部下搬来石头朝山下滚去。一时间乱石翻动,地震了似的。

英国人撤退了,一会儿又上来,又被一阵滚石压到了山脚。

但西藏人的阵地上能够搬动的石头毕竟有限。很快就没有滚石了。靠了军人的本能,所有藏兵都端起装了药的火绳枪,瞄准着爬上来的洋魔。

英国人已经意识到西藏人的枪是做样子的,拿了枪的军人比不拿枪的喇嘛还要懦弱。他们进攻的速度加快了,眨眼到了跟前。果果代本命令第一道防线的士兵后撤,让第二道防线的士兵继续瞄准。英国人更加不回避了,大模大样地靠近着。果果又命令第二道防线后撤,让第三道防线瞄准。眼看又到第三道防线不得不后撤的时候了,果果代本急得乱窜,不知如何是好。他觉得作为一个西藏军人,他差不多已经算是缴械投降了。你拿着枪,却让敌人从你眼皮底下走进西藏,不是投降是什么?他悲叫一声:“佛祖啊,为什么我们不能开枪?”

突然西甲喇嘛的声音破空而来:“因为你不是西藏的军人,西藏的军人到了这种时候是不会不开枪的。佛祖说,摄政王说,我说,开枪了!”

西甲喇嘛已经看出英国人想避开不怕死的陀陀喇嘛,从至死不开枪的西藏军人阵地上突破。他一路跑来,传达自己的命令:“开枪,开枪,我已经请示过摄政王了,可以开枪。”可是这件事太重大了,不能光是口头传达,朝廷的旨命是要有文书的。刚才在隆吐山右翼阵地上朗瑟代本就问:“那么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是怎么说的?他可是要我们用脑袋保证,等不来朝廷旨命决不要开枪。”到了中间地带的隆吐山口,眼看英国人已经抢占而来,果果代本也在问:“朝廷的旨命呢?”

西甲喇嘛悲愤地喊起来:“旨命,旨命,你们就知道旨命。难道我的话就不是旨命?”他跳起来,朝山后跑去,心说你们先死吧,我现在就去拉萨把旨命拿来。没跑几步,便一头撞翻了一个人。

那人跳起来问:“你是谁?撞我干什么?”

“我是西甲喇嘛。”他说着,绕开那人又要跑。

那人一把撕住他:“我找的就是西甲喇嘛,给你朝廷旨命。”

仿佛“西甲喇嘛”这个名字具有神奇的魔力,一晃眼,旨命居然飞来眼底。

西甲喇嘛说:“快念给我听。”

听罢,西甲冲到果果代本跟前,哗啦啦抖着由摄政王盖章按印的朝廷旨命,喊着:“开枪,我命令果果代本团,全体一致,向洋魔开枪。”

这次真的开枪了。所有果果代本的部下,西藏的正规军,都打出了战争以来的第一枪。

西甲喇嘛撞翻的这个人就是魏冰豪。魏冰豪终于到了。他和递送旨命的快马使者先到春丕,见过了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俄尔看了旨命,欣喜若狂:“朝廷和我们一致了,这就好,这就好。洋魔是什么野兽变的,敢于对抗大清朝?”一边使人款待魏冰豪和快马使者,一边派人向隆吐山守备部队展示朝廷旨命。

魏冰豪咕噜了一碗酥油茶,请求道:“大人,让我去展示吧。我要亲眼看看洋魔是黑还是白。”他换了一匹马,让俄尔总管的人带着,直奔隆吐山。

旨命就这样来到了战场,完全是摄政王迪牧活佛的口气:

驻藏大臣已经明示朝廷旨命,我们不杀生,但带瘟疫的老鼠除外,洋魔就是老鼠。全体军民,一体同心,遇魔就杀,多杀必赏,掉头流血,在所不惜。还有上帝,快速捉拿。加巴索!

除了魏冰豪,在场的人都不知道,这份神圣的朝廷旨命、驻藏大臣文硕明示的抗英宣言,其实是个虚拟。

隆吐山最高指挥官西甲喇嘛狂奔而去。他要让左翼的奴马代本、右翼的朗瑟代本都知道:自己举在手里哗啦啦抖着的,就是大家等待已久的朝廷旨命。朝廷旨命由他传达,这是命运对他的抬举。他高兴着,也光荣和骄傲着,让所有人都觉得,朝廷的旨命,是直接送给西甲喇嘛的。

奴马代本羡慕地说:“对我们来说,现在的西藏,摄政王下来是俄尔总管,俄尔总管下来就是西甲喇嘛。”

隆吐山绵延的山脉上,到处响起了火绳枪的射击声。西藏人以为只要放胆开枪就能胜利,瞄准的时候,就已经有了泄恨的舒畅。那么多战友——认识不认识的西藏人都死了,恨怒是无边无际的。而在西藏,能复仇的神都会得到供奉,能复仇的人都会受到尊敬。火绳枪尽管不能打连发,但毕竟人多,一拨射了,再换一拨。再说很多官兵是拖带着女人的,累赘这时变成了优势,她们可以帮助战士装弹药,插火绳,敲打火镰和火石。五分钟打一枪的速度,变成了三分钟打一枪。

进攻隆吐山左翼和右翼的十字精兵快速撤退着。这时候才意识到一直不开枪的西藏人并不是永远不开枪。至于为什么突然开枪,他们并不知道。只见一个喇嘛跑来又跑去,然后就有了火绳枪的疯狂抵抗。

而在中间地带的隆吐山口,戈蓝上校亲自指挥的十字精兵精锐部队却没有撤退。他们用四挺机枪压住对方火力,猛冲西藏人的防线。戈蓝上校是身先士卒的,一手举着来复枪,一手举着手枪,第一个撕开了防线的豁口。豁口两边。躺着两溜西藏人的尸体。戈蓝上校踩踏而过,靴子上沾满了滴答的血迹。他踢着鞋,把沉重的血水甩掉,跪在地上,命令士兵朝两边射击,想把豁口撕大一点,最好一百米以内看不到西藏人的影子。

但是很不幸,西藏人反而越来越多了。西甲喇嘛带着一部分亡命陀陀从右侧喊杀过来增援果果代本。果果代本的人不再奔逃,停下来反击。

戈蓝上校愣住了,望着蜂拥而至的陀陀喇嘛,本能的恐怖一瞬间扼制了他。他不禁哆嗦起来,下意识地做出了撤退的选择。也是身先士卒,他朝山下跑去。英国人跟着他,先是踩踏着西藏人的尸体,后是踩踏着自己人的尸体,山倾水泻似的流淌而去。

第八章隆吐山战役(四)

1

马翁牧师感觉自己浑身瘫软。如同融化的酥油,就要变成一摊水了。他看看周围,所有的人跟他一样,不禁在心里问道:这是为什么?是吃了不洁的食物,还是喝了有毒的水,或者是烟瘴作祟,污染了空气?都不会,西藏人的食物虽跟他们的食物不同,但不可能都有毒。他们分明看见了涧底水流里的鱼,看见了树上啁啾的鸟儿。鱼和鸟儿都好好的,人怎么会中毒?还有面前这些飞虫,难道它们比人还要强悍?

密集的飞虫嘤嘤而鸣,不时地落在皮肤上,手和脸都是痒痒的,间或有刺痛的感觉。马翁牧师想抬手驱赶,可怎么也抬不起来。沮丧地叹口气,感觉嘴唇是麻木的,呼吸变得困难了。他害怕起来,要是嘴和鼻子都像手脚一样失去知觉,那就没命了。他使劲呼吸,试图用气流驱散嘴上的麻木,却不断有飞虫被他吸进嘴里,想吐出来都不可能。但是他没有停止使劲呼吸的举动,他觉得这是他维系生命的唯一办法。

吸进嘴里的飞虫更多了,就像吃了一口别人嚼碎的东西,恶心得直想吐。但是他吐不出来。不仅如此,飞虫的刺激还让喉咙突然有了吞咽的蠕动,一大团飞虫朝下滑去,咕隆一声,嘴里似乎清爽了许多。之后他便不由自主

地连续吞咽了几口,是生命的本能。也是上帝的旨意,不知咽进去多少飞虫,蓦然发现手指正在嘴边驱赶飞虫。啊,抬起来了,手臂可以抬起来了。

他又试着动了动腿,动了动腰,有感觉,越动越有感觉。一个清晰的念头就在这时抓住了他的意识:是飞虫的叮咬让他们躺倒在地的。现在,飞虫又来救他们了。几年前,刚到印度时他就听说,印度红蜘蛛咬一口就能毒死人,解毒的唯一办法是生吞两只红蜘蛛。看来这里的飞虫跟红蜘蛛是一样的:它让你中毒,你吃了它就能解毒。就好比你面对一种陌生的信仰,开始它对你一定是侵扰和伤害,但要是你把它吃进去,就发现原来它对你是有好处的。

马翁牧师张大嘴,猛然吸气,把几只飞虫直接吸进了嗓子。

他挣扎着坐了起来,望着身边的卫队士兵,开始是小声说,渐渐声音大了:“你们听我的,张嘴,吸气,像我这样,张嘴,吸气。”他示范着张嘴吸气的样子,问道,“有什么感觉?是不是飞虫进到了嘴里?吸进飞虫的往下咽,没有吸进飞虫的继续吸。听着,我们中毒了,飞虫是上帝送来的解毒良药。你们看看我,上帝的飞虫已经显示了奇迹,我好起来了,差不多跟从前一样了。”

随着飞虫不断被吸进嘴里、咽到肚里,卫队士兵们渐渐能够动动胳膊动动腿了。

马翁牧师站起来,走到霞玛汝本一行跟前,大声说:“上帝会来救你们,请相信我,上帝就在这里。”然后,他又教躺了一地的西藏人张嘴吸气。

西藏人吸了几口就不吸了。他们不想把飞虫吸进嘴里,更不会按照马翁牧师的指点把飞虫咽下去,那是杀生,跟吃掉人是一样的,是魔鬼的行为。

马翁牧师着急地喊叫着,越喊叫越不灵,最后绝望地喘着气说:“你们不想活了吗?上帝的眷顾已经来临,你们并没有死的权利。”

霞玛汝本表情木然。用将死者的眼光乞求地望着他,似乎说:牧师,除了吃飞虫,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马翁牧师一下就读懂了,挠挠头说:“没有,没有。”心里却想:上帝一定还有别的办法,因为这里是西藏。但不管有没有。他必须做到不让飞虫继续叮咬西藏人,突然打了个愣怔,意识到也许这就是上帝的启示:只要杜绝飞虫的侵害,西藏人自己就会好起来。他大声祈祷着:“上帝啊。我知道你就在我们头顶。知道你会保佑这些西藏人。啊,我明白了,明白了,你就是这个意思了。”

霞玛汝本听着,觉得上帝跟自己无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死了,许多西藏人都死了,没有了心跳,没有了气息。

马翁牧师不甘心,看到已经有好几个卫队士兵站了起来,便说:“你们就是西藏人的福了,快跟我来。”他带着卫队士兵刈来了许多蒿草和树枝,围着西藏人东西南北堆了四堆,然后点着了。草和树枝都是青绿的,光冒烟,不着火,这正是马翁牧师的需要。烟雾弥漫着,飞虫纷纷逃散。

显然吃掉飞虫和用浓烟熏走飞虫是两种效果,前者是靠了外力以毒攻毒,后者是在杜绝新毒侵入的前提下依靠人自身的潜能渐渐恢复。西藏人躺到第二天早晨才陆续能够动弹。期间马翁牧师和卫队士兵不断添加柴草,浓烟一直没有间断,他的祈祷也没有间断。为了让西藏人知道他在祈祷什么,他一直说的是藏语:“上帝,上帝,亲爱的上帝,你是圣父、圣子、圣灵的合体,所以你是无所不在、无所不能的。你是神,是救世的主,是驱散魔鬼的勇士,是治病的医生,是保护羔羊的牧人……”

霞玛汝本满含热泪,一遍遍地说:“我不死了,真的不死了。”他后来说,他死后灵魂很快离开了躯体,正在徘徊不前时,有个神情忧郁的男人出现了。告诉他:“我是被你们称作上帝的天父。我来救你,回到你的身体里去吧,你不会死了,你将跟着马翁牧师走到底。”于是他就又活过来了。

《圣史》上说,在飞虫事件中死去的所有西藏人,都在死后见到了上帝。是上帝让他们继续活着的,因为上帝是个讲因果报应的人。上帝说:“因为恭敬我并倾听我的话,你们前世今生的罪孽,全没有了。你们将一直活下去,直到愿意进入天国的那一天。记住,我会保证你们此生就能到达天国。因为我的天国和时间一样无限、跟宇宙一样辽阔,即便地球上的所有人住进来,也好像只住着我一个人——一个神和耶稣基督以及圣灵的共同载体,我仍然很寂寞,我需要更多的伙伴,都来吧你们。而佛教的天国太拥挤了,光那些名目繁多的佛都住不下,还得下凡到人间来做活佛。哪里会欢迎你们这些人呢?所以就让你们一世又一世地轮回,没完没了地轮回。不想轮回的人,跟我来吧,如果你们此生此世信仰我,我就保证你们永生永世脱离苦难。”

他们又开始上路了。靠着马翁牧师的“吉凶善恶图”,一会儿东,一会儿北。突然停下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一个趴卧在草丛里的半死不活的人。

马翁牧师说:“上帝,这是哪里来的人?”

霞玛汝本则大喊一声:“阿奈甲本,你怎么在这里?”

阿奈甲本和他的部下迷路了。也许是以为可以由此走出山林,也许仅仅是好奇,他们走进了山洞。但是走进去就出不来了,只爬出来阿奈甲本一个人。阿奈甲本指了指身后不远处的山洞。身子一歪,昏过去了。

霞玛跑向山洞,跑进洞口只几步就出来了。他摇摇头,一脸惨白。马翁牧师问他看见什么了。他喃喃地说:“什么也没看见,就看见了黑森森的地狱。”

马翁牧师抬头望着山洞,表情越来越坚毅,眼睛里的蓝光就像浮动的火焰。他朝前走去。人们都觉得他是去洞口看看的,没想到他一直走了进去,他的卫队想拦已经拦不住了。

半个时辰后,马翁牧师背着一个西藏人走了出来。他放到地上,又走了进去,又背出了一个人。第三次进洞的时候,他提起黑道袍的前襟蒙住了自己的鼻嘴。他的卫队也都脱下衣服,缠到鼻嘴上跟了进去。他们从山洞里背出来了阿奈甲本的所有部下。差不多一半活着,一半已经死了。

马翁牧师照例祈祷上帝保佑,又让人拿来水,从马屁股上的十字布兜里取出一些白色药片来,一一喂进了那些还在喘息的人嘴里。虽然牧师知道,对这些中了瘴气的人,新鲜空气比什么都重要,但他还是要证明他的存在的重要。霞玛汝本和他的人迷信地看着马翁牧师,都觉得这是上帝的救治,而上帝的救治总是有效的。

一天以后,阿奈甲本和还活着的十几个部下陆续醒过来了。

阿奈甲本说:“佛祖啊,我还活着。”

霞玛汝本看看马翁牧师,诚实地说:“是上帝救了你。”

2

从隆吐山战场归来的魏冰豪向前线总管俄尔报告了战事后,俄尔很高兴:“洋魔再次败退了,好啊,好啊,又是西甲,又是陀陀喇嘛。”又听说西甲喇嘛指挥取胜的原因是改变了他下达的作战计划,心里掠过一丝不快,但很快就消失了。他大度地想:到底是丹吉林的喇嘛,迪牧活佛教导过的,比我还是能掐会算,居然能料到十字精兵重点进攻的不是中间。而是右边的右边。从那以后所有的作战计划,都先交

给西甲喇嘛。想着,立刻动笔,写了一封信:

蚂蚁都知道西藏的陀陀不怕死,来抗英就是来献命。但是胜利的保障西甲喇嘛不能死,不打败英国他不能死,打败了英国也不能死。什么时候死?云丹贡布的岁数上死。

俄尔是在心情愉快地祝福西甲喇嘛健康长寿呢。云丹贡布是诞生于公元八世纪的西藏医圣,《四部医典》的创制者,活了125岁。他叮嘱送信使者:“把信念给所有的代本、所有的陀陀,不要以为西甲喇嘛不想死,是我不让他死。”

俄尔也是情不自禁,等快马使者走了,才问自己:西甲喇嘛是摄政王要抓要杀的人,我这样抬举好不好?不好也来不及追回了,到时候再说,我这也是控制西甲的一个办法,万一他和英国人拼死了,摄政王抓谁杀谁?

隆吐山阵地上,人们很快知道了前线总管的亲笔信,那就是西甲喇嘛不能死,125岁以后才能死。仿佛是赦免令,森巴军的奴马代本跑来祝贺:“俄尔总管这样高看你,最大的威胁就没有了。你现在防备的还是丹吉林陀陀的抓杀。西甲喇嘛听我劝,赶紧承认你是丹吉林的叛徒,这样我就把桑竹姑娘派到你身边来,她会老老实实守护你,决不再戏弄你了。”

西甲喇嘛下意识地说了一百个“不”。他正为不能速死而发愁,排除危险的事根本不想考虑。他郁闷地想:为什么不让我死?部下们会怎么想,不死的西甲领着他们去送死?陀陀喇嘛是好办的,他们会遗憾地说:我们的陀陀首领多可怜啊,他居然不能死。但藏兵是不一样的,个个不想死,首领不想死,。他们就更不想死。125岁,那是多长的命,长得都看不到尽头,活那么久真是太可怕了。消磨多少时光才能走完一个轮回?不死的唯一好处,就是知道世上还有桑竹姑娘。可是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你不敢靠近她,更不敢表示什么,公开和隐秘的都不行。只能默默地想、苦苦地想,那还不如死掉算了,死掉就连想也没有了。

能不能这样:我死她也死。然后去另一个世界,两个人在一起?

不行不行,谁知道死后彼此的灵魂还认不认识对方呢?再说我是要下地狱的,桑竹呢?总不能也把她拖进地狱吧?她是天上的仙女,应该回到天上去,然后再下凡人间,让世人继续迷恋她的美丽漂亮。

西甲喇嘛的郁闷背后是深切的悲伤:虽然陀陀喇嘛们的杀身成神带给他的应该是高兴,但他怎么也高兴不起来,毕竟是人,就算不是死亡而是分别,也会令人伤心断肠的。何况还有藏兵的死,那么多藏兵转眼不见了。他们的灵魂依然羁留在战场,徘徊着,不忍离去。所以天阴了,恢弘绵延的隆吐山之上,阴天就像手拉手的英灵笼罩出了一片浓重的情绪,凄凉而压抑。

哭声若断似连,这儿那儿都有。有的是女人哭丈夫,有的是男人哭老婆,有的是孩子哭阿爸或阿妈。除了哭声就没有别的声音了,风驻足,鹰噤声,水停流,仿佛就为了凸显那些不该出现却忍将不住的哭声。

西甲喇嘛知道,消除哭声和凄凉的唯一办法,就是举行超度法事,让亡灵悄然离去。也让活人心神安宁。但这显然办不到,死人的数量决定了法事的隆盛,须得一个德高望重的大活佛来主持。大活佛也会因为超度这么多亡灵走向中阴界、再走向转世而更加德高望重。

西甲走向那些哭泣的人,苦口婆心地劝他们节哀:“看啊,灵魂,灵魂,你把灵魂拽住了。灵魂一听到哭声,就不走了。一滴眼泪就是一个大石头,你给他绑了多少大石头啊?不要哭了,西藏所有的大活佛都知道隆吐山死了人,正往这里赶来,一听你们哭,就又回去了。快把眼泪擦掉,为什么还不擦掉?”

突然从死人堆里跳起一个不僧不俗的老人,大声说:“你为什么不能主持超度法事呢?”

西甲一愣,吃惊道:“哪个代本团还有这么老的兵?你大概有50多岁了吧?”那时候西藏人的平均寿命只有30岁,50多岁是很大的岁数了。

老人说:“你说我是老不死的?老不死的人请求西甲主持超度法事。你都是指挥战争的大喇嘛了,区区超度法事算什么。”

西甲说:“虽说是大喇嘛,也没有举行超度法事的资格。再说我不识字,念不了经的。”

老人说:“大喇嘛,你的嘴里出来什么,什么就是经。这些人是哭给你听的,上不了天的亡灵要怪罪你了。你听,你听……”

哭声暴起,风突然来了,似乎扎了堆的亡灵开始发脾气,横冲直撞着把西甲喇嘛推来搡去。人高马大的西甲一个跟头栽倒在地。等他恓恓惶惶爬起来时,老人已经离去,他心里就像被掏空了一样,什么依止也没有了,只想随风而去,任意飘摇,如同飞絮轻尘,永远想落又永远不落。

西甲漫无目的地朝前走去,从陀陀喇嘛守卫的右翼末梢,走向朗瑟代本的右翼,走向果果代本的中间,走向奴马代本的左翼,不断有人问:“西甲喇嘛,法事什么时候举行?”他听到有人代他回答:“马上,马上。”回头寻找,却看不到任何人。重复了几次,他才意识到,是自己嘴里发出来的声音。自己还说:“天葬是来不及了,这么多尸体,全西藏的神鹰都集中到这里也是一顿吃不完的。火葬吧,灵魂走得快些。再说这里是战场,要抓紧时间,洋魔的进攻说来就来。”

他又原路返回,叮嘱奴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快啊快啊,把尸体都集中起来,再派人去林子里砍木头,越多越好。”他奇怪自己会这么说,也奇怪心里一直在打鼓:洋魔的进攻就要开始了,就要开始了。好像他得到了确切的情报。情报在哪里?洋魔这会儿在干什么?他举目远看,突然一个激灵,明白了:

要是灵魂都集中在阵地上不散,就会把幽怨囤积起来:这么多喇嘛为什么不超度我们?因幽怨而作祟是必然的,西藏人尤其是陀陀喇嘛很可能要倒霉了,倒霉的结果就是在洋魔的进攻面前一败涂地。法事,法事。一定要举行法事。可法事一旦举行,洋魔就会进攻,趁着腾起的火焰和涌动的悲伤,趁着陀陀喇嘛们都去念经祈祷——在灵魂走向美好转世或天堂佛国的关键时刻,喇嘛们必须专心致志,丝毫不能分神。守卫阵地只能靠奴马、果果、朗瑟三个代本了。离开了陀陀喇嘛,他们能守得住吗?守不住也得守,这是摄政王的命令。

西甲喇嘛想着,刚才那种心神没有依止、尘絮般无定的感觉消失了,代之而来的是从未有过的坚定:来吧,洋魔什么时候来都不怕。他快步走进陀陀群,大声说:“去几个人,把奴马代本、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叫来,开会了。”

这是一次隆吐山前线的作战会议,由西甲喇嘛主持。他说:“法事在陀陀喇嘛的阵地前举行,洋魔里有西藏喇嘛和懂西藏的牧师,他们的主意我知道,一定是让洋魔从陀陀们的眼前身后进攻隆吐山。陀陀们已经撤出战斗了,他们的念经超度不能停,因为升天的亡灵听不到经文就会从半空里跌下来,嘭地摔个稀烂就再也不能转世了。没有了陀陀,你们就是陀陀,枪打的要哩,刀砍棒杀的也要哩。但是要埋伏好,洋魔以为没有了陀陀,这里就门户敞开了。等他们两条腿走路而不是四条腿走路的时候,你们才能出来。怎么埋伏知道哩?就是装

成死人躺在地上,等洋魔从你们身上踏过去后,你们再从后面要他们的命。”

西甲本打算是要商量一下的,但他一说完,三个代本就都噢呀噢呀地答应着要去部署了。他叫住他们,看他们没有任何疑问,忍不住问道:“我说得对吗?”

奴马代本说:“对的,对的。”

朗瑟代本赞美道:“喇嘛你军事上有一套。不愧是摄政王身边的人。”

果果代本也说:“你要是不对。隆吐山就没有对的人了。”

西甲喇嘛还是有点不相信:“我说的真的没错?”心里突然一亮:不是我没错,是摄政王没错。他朝着拉萨的方向双手合十说,“摄政王,你让我军事上有一套了。”

远山,更远的山,都抬起了头,用熠亮的冰光扫视着这里。雪山在这一刻显出了亲切而温暖的光芒,就像悲伤的结晶,透出了水色的嫣红。

3

看到隆吐山的西藏人阵地上,许多人正在搬运木头和尸体,尕萨喇嘛立刻告诉戈蓝上校,西藏人要举行超度法事了。戈蓝上校沉默着,他意识到这是一个进攻的绝佳机会,却又担心对方有诈。

戈蓝上校问:“给你一支人马,你敢带着他们踏过超度的人群吗?”

尕萨喇嘛说:“敢,这个时候什么都敢。喇嘛们不会停止念经的,停下来就完了。抽去柴草是开不了锅的,折断翅膀是上不了天的。喇嘛们也许不担心这个,但他们一定知道,中断念经就是阻碍灵魂升天,是会受到惩罚的。从此他们将不再是真正的喇嘛,他们的灵魂将陪伴那些上不了天的灵魂堕入地狱。”

戈蓝上校点点头:“我的朋友,看来我只能听你的。”他觉得既然念经超度的喇嘛不会有任何抵抗,去一队雇佣军就可以了。再说作为一个指挥官,他决不放弃自己的怀疑,万一有诈,受损的将不是英国人组成的精锐部队。

那么精锐部队又该摆放在哪里呢?新一轮进攻马上就要开始,戈蓝上校比以往任何时候更显得踌躇不定。他由不得自己地左顾右盼。容鹤中尉以为找他呢,赶紧跑过来。

戈蓝上校摆摆手说:“中尉,做好准备,你从西藏人的左翼和中间往上冲。”容鹤中尉转身要走。戈蓝上校又说,“我们的机会可能不多了。如果这几天还拿不下隆吐山,也许我们的妈妈会高兴的,她们会很快看到被英国军队开除回家的儿子。”

容鹤中尉匆匆离去,除了拼命攻打,他还有什么好办法呢?

戈蓝上校还在左顾右盼。尕萨喇嘛知道他在找什么,小声说:“上校,达思牧师也许逃跑了。”上校点点头:有可能。上次进攻败下阵后,就不见了达思牧师的影子。他会逃向哪里呢?印度,还是西藏?不管他逃向哪里,都应该把他抓回来。

他派人叫来了雇佣军里熟悉地理的司恩巴人,让卡奇带队,分成两组,追寻达思牧师去了。

达思牧师躲起来了。当然不是为了躲开十字精兵,而是为了躲开所有的嘈杂。茂密的山林深处、原始的寂静接纳了他。他在那里重温了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秘诀和法要,观修静思,一遍遍默念自己的尊师班丹活佛。当尊师迟迟不现身时,他就说:“上师之上,绝无佛名,班丹活佛,我唯一的佛,请加持我。”加持终于来了,就像利刀镌刻,深深地触及着他的心:大法修炼,不进则退。他心说往哪里进呢?又有了一行字的镌刻:你对神通之路已经了然于心。然后就消失了,千呼万唤,班丹上师再也没有出现。就恍然觉得那个曾经召唤过的他的亮丽尊贵的声音划过耳际,仿佛是自己的心音:“达思你的图呢?图一直在等你,等你,等你。”他睁开眼睛,又闭上眼睛,无论睁开眼睛还是闭上眼睛,他看到的都是一条路,那路已不再朦胧,近处是格外清晰的:杆粗叶茂的老树、细如羊肠的河流、黑岩石的山顶。达思不禁愤然而起,就像吹号一样长叹一声,信步而去,走进了卡奇带领的司恩巴人猎捕野猪的圈套。

戈蓝上校说:“尊敬的牧师,你是不是忘了我的警告,逃离战场就是背叛十字精兵,每个军官和士兵都可以举枪打死你。”

被五花大绑的达思牧师用下巴指着尕萨喇嘛说:“是他告诉你我要逃跑的吧?我明明对他说,我要去探路,去向神灵请求神通之路的显现。”

戈蓝上校一愣,瞪了一眼尕萨喇嘛。

尕萨尴尬地笑笑说:“这么长时间不回来,我以为……”

戈蓝上校说:“我愿意相信你牧师,如果你能证明你没有撒谎的话。”说罢,示意牵狗一样牵着达思牧师的卡奇给他松绑。

达思牧师终于拿出“吉凶善恶图”,递给了戈蓝上校。

他一直不想拿出来,不想让自己的存在变成隆吐山争夺战的关键。但是现在,连上师班丹活佛也在催促他了,他只能这样,了然于心的不仅是神通之路,更是一种信心:代表上帝的十字精兵之所以屡攻不下,就是因为上帝想拉他一把,把他拉到绝对坚定的基督立场上,让他显能,也让他陷入被西藏人仇恨的漩涡,更让他背负罪孽以便通过上帝面前的忏悔得到解脱。他用佛家思想解释了自己的行为:这是我和上帝的缘分,上帝让我们随遇而战,随战而胜。

戈蓝上校看半天看不明白“吉凶善恶图”,正要还给达思牧师,就见达思牧师修长的手指点在了两座山峰之间。

“听我的,从这里,隆吐山的普沟,进去。”

达思牧师说这话时心里抖了一下,因为那儿画着一个连接江孜宗的坐标。他恍然看到颇阿勒庄园的原野上,菩媸姑娘的笑脸花朵一样芬芳:“达思喇嘛你一定要回来呀,你要是不回来我就把黄金吃掉。”如今他正在往回走,但身份已经大不一样:一个随军的基督教牧师,再怎么念叨“爱人如己”、“彼此相亲”,也不能回避自己对武装到牙齿的十字精兵的责任。他内心无比激烈地纠结着:一个牧师的责任难道不是让刀枪销蚀在无争无战的祥和之中?不,不是,是前进,举着刀枪、向着江孜乃至拉萨前进。

“普沟?我凭什么相信你?”戈蓝上校眯着一只眼睛说。

“你应该像相信上帝一样相信我。我保证‘吉凶善恶图具有鬼斧神工的准确。我带你们过去,要是过不去,就让上帝来惩罚我。”达思说罢,转身就走。他似乎不屑于商量,你爱来不来,我这就走了。

隆吐山战场陀陀喇嘛的阵地前,西藏人把砍来的木头横一层竖一层地摞起来,每根木头的间隔是一米,整整齐齐,偌大一片。六层以后才把尸体抬上去。西藏人和外国人不分,都被捆孔成了蜷腿弯腰合臂拜佛的跏趺模样,也是婴儿在胎腹里的形状——人以婴儿之姿赤裸而来,也应该以婴儿之姿赤裸而去。本来木头和尸体上都是要抹酥油的,一来祝福,二来易燃。现在吃的酥油都没有,哪里还有抹的?好在树林里到处都是燃灯草,折断枝秆就会流出油津津的汁液。缺少牛粪和酥油的地方,都是用它做燃料和点香灯的。西甲喇嘛派人拔来许多燃灯革。塞进木头的间隙和裹缠起尸体,这就好比泼了汽油,把尸体烧得干干净净是不用担心了。

“开始吧,西甲喇嘛。”不僧不俗的老人又来了,说话的声音突然变得洪亮而硬朗。“请

念诵《观世音心咒》。”

西甲茫然摇头:不会啊。

老人蔑视地冷笑一声说:“那算什么丹吉林的大喇嘛。请念诵《金刚萨埵》。”看西甲还是摇头,便更加夸张地冷笑一声说,“请念诵《普贤行愿品》。”

西甲突然不摇头了,瞪着老人说:“你是哪个地洞里钻出来的瞎老鼠,以为本喇嘛什么法力也没有?听着,我要念了,我念的经是世上最好的经。”说罢,他就念起来。也怪了,经老人一激,他就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好像不是他的嘴,也不是他的心,他心里没有的这时有了,嘴上不会的这时会了。是真正的经咒,是他在丹吉林听到过的最好的经咒。西甲一边念,一边在心里吃惊地叫唤:“噢呀,噢呀,我会念经了。”

又有了那种心神没有依止、只想飘摇而去的感觉,但很快就过去了。当西甲喇嘛看到那么多陀陀都崇敬而肃穆地望着他时。就从手中的木碗里抓起一撮宝石扬洒到天上。宝石落下来了,在尸体和木头上发出一阵劈里啪啦的脆响。西甲惊问道:手中的木碗是哪来的?没有人递给我呀。宝石都是小颗粒的,有绿松石、红松石、玛瑙石和玉石,战场上的西藏人把它们贡献出来,权充了祈福的五彩青稞,送给空行的男神和女神,送给坐地的男神和女神,在人力不及的中阴界里,求他们帮助亡灵度过蒙昧的四十九天,然后超然而去。

亡灵们感激地轻抚着西甲喇嘛,风徐徐来去:这么漂亮的经咒、这么真诚的祈福。尤其是英国十字精兵的亡灵,受宠若惊地舞来舞去,抱吻着西甲,把暖暖痒痒的感激留在了他光洁的额头和脸颊上。

所有的陀陀喇嘛都排成了队。围绕着被木头高高架起的尸体顺时针旋转。他们用枯裂的嘴唇齐声念诵“喳嘛呢呗咪吽”,组成一道有声有色的背景,烘托着西甲喇嘛无与伦比的经忏大法。

那不僧不俗的老人朗声喊道:“点火了,点火了。”

仿佛是提前演练好的,西甲喇嘛走过去,把手中的火把伸向木头,点燃了葬礼之火。他又一次惊问自己:手中装宝石的木碗什么时候变成火把了?谁送来的火把?

比太阳更红的火焰和比黑夜更黑的浓烟纠结着升空而起,转眼连上了云。燃灯草嗞嗞地叫,木头啪啪地响。大火转眼成了世界的唯一。隆吐山的葬礼给战争贡献了些许温暖和情意。西藏人瞩目而立,多数人都把双手合起来,用万能的六字真言,祈送亡灵平安离去。

有个女人还在哭。不僧不俗的老人似乎想安慰,女人哭得更厉害了。

西甲喇嘛走过去,学着迪牧活佛的样子,庄严地在她头上摩了一下,然后说:“所有人生来都要死,只不过有的人早,有的人晚。但不管早晚,死都是一次远行。他们远远地走了,再也不回来了。往西的,西方净土的无量光佛迎接着他们;往东的,东方净土的琉璃光如来迎接着他们;一直往前的,兜率天宫的弥勒佛迎接着他们。你这样哭哭啼啼,亲人不忍离去回来怎么办?回来就又会跟洋魔打仗。活人跟活人打,亡灵跟亡灵打,难免又要死伤流血。亡灵是不能流血的,一流就没有力气升天了,只能下到地狱去见阎罗王了。”

女人听着,顿时不哭了。

老人嘿嘿一声说:“西甲喇嘛,你跟你的上师已经没有区别了。”

西甲瞅他一眼,觉得他话里有话,问道:“你是谁?哪里来的?”

老人说:“我是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我来隆吐山化解罪恶,英国人的罪恶和西藏人的罪恶。”

西甲愣了一下,想了片刻,突然大叫一声:“死了死了,我今天要死了,我见到了真神,我得罪了真神,我以为他是混吃混喝的,我要死了。”

虚空王说:“不要中断超度,念经吧。”

西甲赶紧念起了经,是他从来没有念过的灭除一切罪障的《大日经》,居然张口就会。他知道这是虚空王暗中加持助力的原因,心里不禁升起无限敬仰的暖流。恰好《大日经》里有“摩诃毗卢遮那”的句子,他便心领神会地念给虚空王听,意思是大日来临,光明遍照。虚空王微笑着点头。西甲喇嘛念得更来劲了,念着念着,就听一声炮响,英国十字精兵的进攻又开始了。

4

春丕寺内外一片忙乱。先是从拉萨传来了好消息: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和奈冬护法降神仪式的结果都很好,神说:“洋魔来得猛去得快,佛教必胜。”乃穷大护法降神后表示:“既然已经抵抗,就需一干到底。”拉萨三大寺、上下密院、四大林的抗魔法会大获成功,殊胜的心念和必胜的征兆传遍了整个拉萨。达赖喇嘛亲自带领密法高僧念了《武经》、放了厉咒,异教洋魔没几天好折腾的了。前线总管俄尔噶伦看了快马使者送来的降神文书,高兴得跳起来,大步走出寝室,见了喇嘛就喊:“念经了,念经了,快把多吉活佛给我叫来。”

接着,又有快马使者到来,送达了摄政王亲笔写就的催战箭书:速发义兵,狂风扫雪云云。俄尔总管看了说:“好好好,这就把洋魔从大高原扫到英吉利海上去。”他立刻派出快马使者,要求以最快速度把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送往隆吐山。

这使者是第一次办差,问道:“隆吐山哪位大人接书?”

俄尔总管不假思索地说:“西甲喇嘛。”

多吉活佛一直陪着魏冰豪在春丕、亚东、朗热、则利拉一带察看地形,听到召唤后风尘仆仆赶来,立刻组织春丕寺全体僧众在大经堂和护法神殿念经祈祷。经声是喜庆的,拉萨大护法的神谕和达赖喇嘛的放咒鼓舞着他们,谁都觉得笃定是胜利在望了,念完这一茬经,就会传来洋魔滚蛋的消息。

只有魏冰豪心存疑虑,缠着多吉活佛问道:“我们在隆吐山以北的则利拉山顶看到的那个地方,你说是直通隆吐山的普沟,真的能从普沟走到隆吐山去?佛爷你走过没有?”

多吉活佛说:“普沟也是迷沟,进去就出不来了,没有人走过。”

魏冰豪说:“我观察山脊走向,在隆吐山和则利拉山之间,普沟笔直而去,是距离最短的一条沟。沟内树林平整而不见参差之态,,溪流缓慢而不闻瀑跌之声,想必它是平坦可行的。沟口连接着则利拉山,它是春丕以南的制高点,是可以控制朗热、亚东、春丕三地的天然要塞。我要是英国人,一定会想办法占领则利拉山顶。”

多吉活佛说:“大人,洋魔走不通普沟,到不了则利拉山顶。”

魏冰豪说:“隆吐山的地形虽然易守不易攻,但两翼沟壑纵横,英国人一旦利用沟壑进攻西藏,我们将防不胜防。”

多吉活佛说:“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为什么不去对俄尔总管说?”

魏冰豪说:“他跟你一样,相信只要依靠祈祷、降神、放咒,就能打败英国人。”

多吉活佛说:“那就去找西甲,他是不会念经的喇嘛。”

魏冰豪不吭声了。其实他现在考虑的还不光是隆吐山和普沟,而是整个战争的形势。显然英国人不会轻易撤退,再打下去,隆吐山就很难支撑。一是西藏方面兵力严重不足,虽然号称奴马、果果、朗瑟三个代本团,但三个代本团目前的兵力加起来只有一千多人,还都是拖带家小的,打起仗来瞻前顾后,行动迟缓。当然守卫隆

吐山到目前为止主要还是靠陀陀喇嘛,但陀陀喇嘛的人数毕竟有限。增加到一定程度就不会再增加了。一次战役损失一大片,几次战役下来就会打光。二是后勤补给严重跟不上,到现在不见运送粮草弹药的一马一牛,再这样下去,西藏军队就会不攻自溃。三是没有一个强有力的指挥系统,俄尔总管和他统领的几个代本都不是军事家,没有指挥打仗的经验。最能干的是西甲喇嘛,却还面对着摄政王的追杀。而他们的对手英国人,是从英吉利海峡一直打到东方,打过了半个地球的老牌帝国的军人,从装备、兵力、指挥到补给,都远远超过了西藏人。

魏冰豪心事重重地来到前线总管俄尔噶伦跟前。说出了自己的担忧和部署:“控制了则利拉山顶就等于控制了整个亚东谷地。必须派一个代本团在此守卫。再派一个代本团占领朗热丘陵,堵住英国人进攻亚东和春丕的路。另派一个代本团驻扎乃堆拉,这里也是英国人走向春丕山野的必经之地。一旦打起来,朗热、乃堆拉甚至亚东,都可能是战斗最激烈的地方。还应该有一个代本团藏在则利拉到隆吐山的纳塘、念那、勒布的山林里,打劫洋魔的补给,切断他们的退路。”

俄尔总管盯着魏冰豪看了半晌说:“为什么要在隆吐山以北部署兵力?先生的意思是把隆吐山让给洋魔?”

“不不,大人,我是说隆吐山万一失守。”

“隆吐山会失守吗?再说你这是纸上谈兵,我哪里来的四个代本团这儿摆一个那儿摆一个?”

“大人,参战的民兵和僧兵呢?运送给养的驼队呢?赶紧催催吧。”

“要是民兵和僧兵都来,隆吐山是摆不下的。”

“大人,英国人是不可能主动撤退的,只有消灭他们才能让西藏免遭祸害。什么地方能消灭他们?不是隆吐山而是则利拉。则利拉山下是个大洼地,只要用兵得当,英国人将会有来无回。”

俄尔总管摇摇头说:“决不能让洋魔进入则利拉。洋魔来了,我们这些人到哪里去?隆吐山是西藏的门坎,必须守住,我已经告诉西甲喇嘛了。”

魏冰豪长叹一声,说:“大人,最后一个请求,给我五十个藏兵。我要让他们在则利拉山顶造起箭垛。”

俄尔总管有些不高兴地说:“总管卫队的人不便给你。你去隆吐山找西甲喇嘛,让他给你派。”

5

炮没响几声,十字精兵的步兵就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进攻。西甲和所有陀陀喇嘛都没有停止念经。他们环绕火葬现场,缓慢移动着。经声的浪潮已经很高了,似乎是为了盖过枪炮的骚扰。俗人们匆匆离开这里,进入自己的战斗岗位。火势蹿到了最高点,云被烧成了晚霞。惊鸟飞过。失禁地拉下几脬稀屎,打落了几个气球一样浮泛在半空里的亡灵。

尕萨喇嘛和一个廓尔喀大佐带着一队雇佣军,直奔过来,践踏着一地还没有来得及抛进火阵的死人,旁若无人地出现在火葬现场。专心念经的陀陀喇嘛们看都没看他们一眼。雇佣军跟陀陀喇嘛擦肩而过,飞快走向西藏人的阵地。尕萨喇嘛走在最前面,他的酱紫袈裟猎猎地就像一面旗帜。在踏上西藏人阵地的一瞬间,他透心透骨地发出一声灵魂颤栗的感叹:“西藏,我回来了。”

没有西藏人过来正面堵截。戈蓝上校派出几队英国人,进攻隆吐山阵地的中间以及左翼和右翼,牵制着西藏人无法增援火葬现场。

“看啊,看啊,我说的怎么样?”尕萨喇嘛转身喊起来,似乎山下的戈蓝上校能听见他得意的声音。戈蓝上校以及容鹤中尉屡攻不下的隆吐山,居然被他尕萨喇嘛优先占领了。他转身再次面对西藏:“佛祖、佛祖的萨玛寺、尕萨喇嘛的萨玛寺,我就要见到你了。”

正当尕萨喇嘛得意忘形的时候,那些被他们践踏过的还没有抛进火阵的死人突然一个个复活了。他们是根据西甲喇嘛的意图埋伏在那里的藏兵,而且是胆大行勇、百里挑一的藏兵,火绳枪早已装好弹药插好火绳,现在点着了,子弹就像轰起的群雀射向了敌人的背影。

十字精兵的雇佣军稀里哗啦仆倒在地。尕萨喇嘛回头惊叫一声。本能地往西藏跑去,跑了几步,觉得这是去送死,赶紧折回。尕萨的幸运在于火绳枪的装弹速度很慢,趁这个机会,他和廓尔喀大佐带着残余人员奔逃而去。路过火葬现场时,他们撞倒了许多陀陀喇嘛,也把西甲喇嘛撞得一个趔趄。

环绕火葬现场走动的西甲喇嘛只好停下,愤怒地看着尕萨狼狈逃窜的样子。西甲一停,所有的陀陀都停下了。尕萨喇嘛以为停下来是要阻击他们的,惊慌失措地喊起来:“开枪,开枪,喇嘛们要命来了。”雇佣军开枪了,在很近的地方,端着英国造的来复枪,朝着手无寸铁、专心法事的陀陀喇嘛一阵猛射。

断了,断了,陀陀喇嘛的命断了,超度的经声也断了。都是不该断的,一断就接不上了。正在被经声佛语的力量推动着翼然而起的亡灵纷纷坠落。就像尕萨喇嘛说的,亡灵们跌得稀烂的瞬间,陀陀喇嘛们意识到对自己的惩罚已经来临,他们不光成不了护法神,连一个普通喇嘛也不是了。六道轮回里,地狱将是他们唯一的去处。有些陀陀沮丧地退却了,既然成不了护法神或护方神,命还是珍贵的,能不送就不送吧。有些陀陀愤怒地叫喊着,扑向了雇佣军。来复枪响得更加激烈,又有好些陀陀喇嘛赴死而去。

戈蓝上校远远看着:果然有诈。不过他也看明白了,这里虽然有埋伏的藏兵和开始抗击的陀陀喇嘛,却也提供了一个攻陷隆吐山的机会:那个一直被他关注的指挥西藏人打仗的西甲喇嘛就在这里。打掉这个喇嘛,西藏人就是群龙无首了。戈蓝上校亲自带领一支英国人组成的精锐部队,迅速冲上来,直奔西甲喇嘛。有一群藏兵跑过去堵截,刚把火绳枪架起来,就被对方的机枪扫倒了。

西甲还在履行一个喇嘛的超度责任。众陀陀的经声断了,他的经声没断。他坚信灭除一切罪障的《大日经》无比殊胜,多数亡灵还在空中,依然被托举着上升,上升。

有个声音喊道:“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西甲仰头观天,问道:“谁啊?”

那声音说:“我们是你正在超度的亡灵。我们郑重告诉你,我们不走了,西藏人的亡灵,洋魔的亡灵,都不走了,天国不去,转世不去,我们就待在隆吐山。请你转告所有的陀陀喇嘛,我们是自愿不想升天的,惩罚不会降临他们,他们还是凶悍暴烈的陀陀,他们的战死依然是通往护法神或护方神的必经之路。”听到西甲喇嘛还在念经,那声音又道,“你就是念上比石头还多、比树叶还密的经,我们也不会升天了。升天事小,卫教事大,祈求你了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的本事在于他不仅能设下埋伏打退十字精兵,还能从心里滋生亡灵的话,并坚信它来自天上,坚信只有他一个人能够把亡灵的意思传达给所有的陀陀喇嘛。他侧头看看就要冲到跟前的英国人,跑向那些退却的陀陀喇嘛,大声说:“惩罚就是让你们死,你们为什么还不死?八大菩萨在我们头顶召唤呢——护法神,护法神。你们用肉身抗击了洋魔,你们已经是护法神了,只有你们惩罚别人的,没有别人惩罚你们的。不要丢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

矩:战场上的陀陀,永远是陀陀。念断了超度经的陀陀,只要亡灵原谅,也还是陀陀。”

秉性单纯的陀陀喇嘛们听了这番话。没有一个不回心转意的。他们跟着西甲喇嘛冲向了洋魔,发现手里什么也没有,便从死人怀里拿起了枪。有的会使,有的不会,不会的就把枪抡成了棍棒。喊声,枪声,肉体的进裂声,鲜血的飞溅声。玩命的拼杀,不怕死的抵抗。一个陀陀被打开了脑袋还在往前冲。一个陀陀虎豹一样扑过去咬断了对方的喉咙。一个陀陀飞起来,他的灵魂拽着他的肉体飞起来,用身体一连夯倒了五个英国人。

英国人吓坏了,不等戈蓝上校发出撤退的命令,转身就跑。戈蓝上校跟在逃兵后面,慌里慌张地一个马趴,栽掉了军官帽,栽烂了额头。

还是和先前一样,英国人不撤时,陀陀喇嘛一个都不死,等他们撤了,被子弹打烂的肉躯这才从容倒下了。

火葬的烈焰还在呼啦啦奔跃升腾。血色泛滥,死人遍地。战场一片狼藉。血与火的交响让这里有了痛彻心扉的裱丽,刺激堆积着,已经是人间地狱了。西甲喇嘛来回走动,悲伤和心痛让他无法平静。突然他停下了,望着那些战死的西藏人和英国人,在他眼里,只要人一死,就不分朋友和敌人了。他命令活着的陀陀喇嘛和藏兵,把所有的死人都抛向火阵,自己则大声念起了经,是他从来没念过的《忏罪法经》。

这时,西甲看到那个曾经送达朝廷旨命的魏冰豪牵马而来。

魏冰豪和马一起喘着气说:“西甲喇嘛,我需要五十个藏兵,能给我五十个藏兵吗?前线总管俄尔说,你可以派给我。”

西甲摇摇头,继续念经。

魏冰豪大声说:“一旦隆吐山失守,我将在北边的则利拉山顶堵截英国人。则利拉,则利拉,英国人的葬场在则利拉。”

西甲停止念经,坚定地摇头:“我保证隆吐山不会失守。”

魏冰豪断然说:“隆吐山一定会失守。”

西甲说:“我在隆吐山就在,隆吐山役了,我就死。”

虚空王突然出现了,好像他是从葬礼的火阵里出来,一腿就迈到了西甲喇嘛跟前。虚空王说:“你本来就是来送死的,你不死谁死?快死吧。死了你就是神。”

西甲敬畏地望着虚空王说:“我是想死,但死了隆吐山怎么办?谁来担责任?”

虚空王说:“还有这些石头,这些林木,还有蚂蚁和乌鸦,还有我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我来担责任。”

魏冰豪不想闲扯,着急地说:“快快快,给我五十个藏兵。”

西甲说:“五十个藏兵可以给你,加上他们的女人,大约七十多个。你去找森巴军的奴马代本,就说是我的命令。”到了这种时候,他还畏惧着桑竹姑娘的戏弄,还想把森巴军的人支得远远的。但似乎更多的还是保护她的意思:但愿桑竹姑娘跟他们去,隆吐山太危险了。我可以死,桑竹不能死。我死了不过少一个喇嘛,西藏的喇嘛千千万,少一个就像山上少一块石头。但要是少了桑竹,就是少了白度母,少了珠穆朗玛。

魏冰豪伸手说:“文书呢?调兵需要文书,嘴上说了不算。”

西甲吃惊道:“难道喇嘛的经是念了不算的?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喇嘛的话语印度的经,恶人不信善人信。去吧,善人。”然后又念起了《忏罪法经》。

魏冰豪还在犹豫。虚空王挥手驱赶道:“去吧,善人,这里没你的事。”

魏冰豪来到森巴军的阵地时,森巴军刚刚结束一场战斗。这里地形陡峭,火绳枪加上滚石,十字精兵暂时被打退了。奴马代本瞪着魏冰豪,一脸茫然地表示,他只能给对方三十个人。这三十个人都是光棍,拖带女人的一个也不给。魏冰豪一再声明西甲喇嘛给了他七十多个男女,但奴马代本固执地不从,说:“不是我不听西甲喇嘛的命令,是西甲喇嘛不明白我这里也需要人,更需要女人。”

魏冰豪只好说:“没有文书的调兵就是这样,随心所欲。三十个就三十个,快拨给我,我要走了,迟了就来不及了。”

奴马说:“你着什么急?西甲喇嘛都不着急。”

魏冰豪说:“西甲喇嘛当然不着急。他是想死在这里。”

奴马说:“所以现在着急的不是抵抗洋魔,而是保住西甲喇嘛。”

魏冰豪觉得他的话不对劲,追问道:“为什么这样说?”

奴马说:“去吧去吧,你要的人我这就拨给你。”然后叫来小瘦子汝本说,“你,带着你的人,跟他去。”

小瘦子哭起来,他说这一走,就把黑脸汉子的尸体丢下了。几个时辰前他还在为搬运尸体的事跟黑脸汉子吵嘴,转眼之间,这个黑黑的汉子、跟他关系最好的汉子、一天都离不开女人的汉子,居然再也不需要女人、不跟他吵嘴了。“洋魔,洋魔,你打死了黑脸汉子,我要打死你。”

魏冰豪拍拍他的肩膀说:“跟着我,有你打洋魔的时候。”

6

魏冰豪还是低估了西甲指挥打仗的能力。他没想到,就在西甲喇嘛给他保证隆吐山不会失守时,就已经有了新的盘算。

西甲的盘算差不多跟戈蓝上校的思路一样。戈蓝上校盯上了西甲喇嘛。很想打掉他,让西藏人群龙无首,一盘散沙。西甲喇嘛也盯上了戈蓝上校,也想打掉他,让十字精兵丧失头脑,自动溃退。戈蓝上校的想法西甲喇嘛猜到了,所以他决定:洋魔越是想让他死,他越是要活着。西甲喇嘛的想法戈蓝上校却没有预见,他潜意识里觉得西藏人处于被动挨打的地位,防不胜防的他们怎么会有别的想法?可西甲喇嘛偏偏有了,他要进攻,要偷袭,要除掉戈蓝上校。

已经考察清楚了,戈蓝上校经常活动的地方就在十字精兵阵营的中间后面。午夜,西甲喇嘛将带领一百个挑选出来的会打枪的精壮陀陀,偷偷靠近敌营,突然掩杀过去,包围戈蓝上校睡觉的帐篷,一阵猛射。洋魔一定会开枪,可是黑天半夜,来复枪的子弹不一定打在陀陀身上。要是洋魔顾虑打死打伤自己人,来复枪的威力就会减少一半。更重要的取胜条件是,除了西甲,所有前往偷袭的陀陀喇嘛都没打算活着回来,死了是升天,是完成由人变神的修炼。所以对他们来说,活着是胜利。死了是更大的胜利。反正只要偷袭就是胜利,戈蓝上校完蛋了。

西甲喇嘛信心十足,派人向奴马代本要了一头牦牛,亲自用皮绳绑嘴闷死,然后卸开,烧汤,煮肉,分给所有参与夜袭的陀陀:“吃吧,吃吧,虽然饿着心更狠、脸更怒,但吃了会长力气的,今夜需要力气,嗖地扑过去,一阵乱打,先用子弹打,再用枪杆抽,帐篷稀烂,骨肉稀烂,灵魂稀烂,戈蓝上校的今生来世统统稀烂。”

吃尽了肉,喝尽了汤,陀陀喇嘛们出发了。悄悄地,脚不沾地地往前走。天地间只有一种声音,那就是奴马代本沉重的脚步声。奴马代本来到了陀陀喇嘛的阵地上,带着一帮人,有他自己的部下。也有几个从来没露过面的人。

西甲喇嘛迎过去问:“都后半夜了,为什么还不睡?”

奴马代本不吭声,直到他身后的七八个人蹿过去撕住西甲喇嘛,才严肃地说:“摄政主迪牧活佛命令丹吉林陀陀抓捕并处死丹吉林的叛

徒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不得反抗。”看西甲惊讶地瞪着自己,便解释道,“我也是没有办法,从拉萨出发时白热管家就指使我,把化装成藏兵的丹吉林陀陀藏在森巴军里。我提醒你承认自己是丹吉林的叛徒,好让桑竹姑娘保护你,你硬是不听话,嘻,不听话。”

西甲对奴马代本的解释毫无兴趣,只想着偷袭戈蓝上校的事,正要挣脱逃跑,立刻被人抱住腰腿,撂倒在地上。西甲认识抓捕他的这几个丹吉林陀陀。乞求道:“你们不就是要我死吗?放开我,我这就去让洋魔打死我。我今夜要是不死我就不是佛教徒。”

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说:“你还是乖乖受死吧。摄政王和自热管家命令我们处死你。没说让你自己去死。你自己冲锋陷阵死的话,就能变成护法神。就会报复摄政王和白热管家还有我们了。”

躲在黑暗中的虚空王突然发出一阵飘风走浪般虚软的声音:“我说了隆吐山由我担责任。我负责人世上所有的战争,我的战略战术是让它们消失,永远消失。”

西甲好奇地问:“什么是战略战术?是你的战神吗?”

虚空王说:“不是我的战神,是我退敌的办法。这个办法你也会有的。”

西甲说:“我也会有,战略战术,抗击洋魔的办法?”

虚空王说:“可惜你现在受制于人,只能靠我了。”

西甲信任地望着看不见的虚空王,心说那就拜托了前辈。。

西甲很快被五花大绑。仁增抡起棒子立刻就要打死。奴马代本阻止道;“你可不敢在这里杀,这里到处都是西甲的人。快把他带走,带到森巴军的阵地上去。”

要去偷袭敌营的陀陀喇嘛们惊呆了,待要出手救援西甲,就听西甲说:“上师如父,给法就是给命,摄政王要我死我就只能死。不能带你们冲杀洋魔了,你们自己去吧,牛肉不能白吃,力气不能白长,杀了戈蓝上校再升天成神,快去,快去。”

一百个精壮陀陀奔扑而去。但西甲喇嘛的离开就是主宰的离开。他们不仅没有了踏实牢靠的感觉,连偷袭时应该脚不沾地也忘了。动静太大,脚步声、喘息声、咳嗽声,还没到跟前,就被十字精兵发觉了。接着就是枪响人死。一百个精壮陀陀全死了。而他们偷袭的对象戈蓝上校却安然无恙地站在帐篷门口,一再地惊讶着:西藏人疯了,他们不研究自己阵地上漏洞百出的防守,却来冒死进攻我们?

就这样。西甲喇嘛偷袭敌营、斩除戈蓝上校的盘算变成了一个夢想。胜利在望的时候,似乎上帝对英国十字精兵的帮助,超过了佛祖对西藏人的帮助。

额头上缠着绷带的戈蓝上校还不知道自己是夜袭的目标,差一点被除掉。在打败西藏人的第一次偷袭之后,他突然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就在今夜,趁着暗无天日,立刻进攻隆吐山,全面进攻。十字精兵所有的炮火都启动,所有的人都压上去,从所有的地方往上冲。,西藏人会措手不及的,在他们应接不暇的时候,就会把薄弱环节暴露给对方。虽然对进攻者来说,这是最笨的办法,但恐怕也是最有效的办法。

事实证明。戈蓝上校的当机立断是他进攻西藏以来最有成效的一次决定。火炮之后,进攻之下,西藏人留下了一片尸体,也留下了千疮百孔的隆吐山。没有了西甲喇嘛的隆吐山,就像没有了魂,哪儿进攻,哪儿就有缺口。西藏人溃不成军。等到天亮时,整个隆吐山就已经在英国十字精兵的脚下了。

《圣史》上说,多数人认为是英国人连夜的全面的进攻导致了隆吐山的失守,只有极少数洞悉这场战争秘密的智者坚持自己的主见:抓捕并杀掉西甲喇嘛的错误命令才是隆吐山崩溃的真实原因,责任必须追溯到摄政王迪牧活佛头上。

清晨,隆吐山的弥天硝烟让整个西藏南部变成了沉厚的铅青色。焦火的燃烧在荒草浅丛里游走。山岩恐惧而颤抖,啪啦啦跌落着,毫无来由地出现了滑坡。到处都是需要超度的死人,但是喇嘛们不见了,似乎这里转眼成了一片失去信仰的土地。没有佛和灵性,只有旷时的荒茫和无边的凄凉发酵在不散的空气中。

死亡的寂静里,戈蓝上校踏上了隆吐山口。一瞬间的骄傲之后,他突然捕捉到了一丝顽劣的幻灭感。他问自己:是不是有一天我也会像脚下的死人一样死去呢?如果说西藏人的死亡是罪孽的结果,那么谁是罪孽的制造者?我,还是上帝?如果说我和十字精兵战士的死亡也是罪孽的结果,那么西藏人和他们的佛该承担什么责任?如果说任何人的死亡都是罪孽的结果,那么真正应该忏悔的到底是谁?

7

戈蓝上校不想在罪孽遍地的隆吐山久留,带领十字精兵迅速前进,企图一鼓作气拿下前面的纳塘、念那、勒布、则利拉。他望着绵亘不绝的峰巅葱岭,心说如果不是为了迎接上帝。就不会有如此伟岸的山脉、如此俊秀的森林。全世界的美丽都是为耶稣基督而存在,西藏,我们来了。

但是刚刚翻过隆吐山口,他们就被一群西藏人拦住了,为首的是一个不僧不俗的老人。

老人说:“我是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找你们的上帝说话。”

戈蓝上校看对方手里无枪无棒。便没有下令开枪,叫来尕萨喇嘛打听这个一切智?虚空王是干什么的。

尕萨喇嘛一听就晕了,再朝前一看,不禁有些发抖,好像他是理亏的、形秽的、小鬼不能见阎王的。他喊起来:“佛,佛,虚空王就是真佛。在西藏,没有人不信仰他。他身边那些僧俗不分的人,大概都是他的弟子。”

尕萨喇嘛说对了,出现在十字精兵前面的不光是虚空王,还有他的追随者。

虚空王说:“我代表佛祖释迦牟尼,欢迎上帝耶稣基督的到来。”他好像把耶稣基督当成上帝的名字了。

戈蓝上校自然不会相信对方的诚意。总觉得有什么阴谋正在酝酿中。他狐疑地打量着对方,手一直没有离开攥住的枪柄。

虚空王说:“你没发现我们一个个都很快乐吗?我们用快乐抵抗所有的灾难,包括你们的侵略、我们的死亡。”

戈蓝上校说:“如果真是这样。上帝当然会露出仁慈的一面。”

虚空王说:“那就让上帝仁慈起来吧,不要再杀人了。佛祖让我告诉你们,当上帝光顾西藏时,他将把教主的地位让出来。现在。上帝已经是西藏的教主了,你们看到的所有灯火都是西藏献给上帝的供养,所有声音都是我们献给上帝的祝福。我们是二十五禁行的修炼者,佛性大如天,西藏算什么,都给你们了。”

戈蓝上校简直不相信这是一个西藏高僧的表达。他是临危不惧的呀,怎么能说出这种奴颜婢膝的话?他不解地望望身边的尕萨喇嘛,看尕萨喇嘛也是大惑不解,便小心提防地后退了一步。

虚空王说:“在时间的无聊和无穷中,我们等待一切神包括上帝的来临。现在终于来临了。同样来临的还有不朽的尊者米拉日巴的临终证悟:‘轮回的世界里,积攒的要耗尽,造作的要坏灭,聚合的要分散,生了的要死去。无法避免的苦恼啊,什么时候消失呢?就在抛弃苦业,不攒、不造、不聚、不占的时候,就在求证无生之妙谛的时候。除了活命和证悟之需,什么也不要就是最殊胜的方便和禳解之

法。既然什么也不要,西藏也可以不要。不要就是要。”

戈蓝上校说:“你说对了,一个没有上帝的世界是荒诞的。上帝给了我们安宁和稳定。我们除了感激圣恩,还能做仟么呢?”

虚空王说:“既然这样,就请上帝走进我心里。”

戈蓝上校说:“那得看你信不信上帝,敬信才能打开心灵的门。”

虚空王说:“当然我是敬信的,比你还要敬信。”

戈蓝上校说:“这样就好办了,现在需要的仅仅是牧师,我保证我们的牧师一定会让上帝走进你心里。可我们的牧师……”

虚空王淡然一笑说:“我已经知道你们有个马翁牧师,还有个达思牧师,可惜啊可惜,他们都太年轻。”他拍了拍胸口,又说,“其实上帝已经在我心里了。我还有一个要求,如果你们非要占领西藏,必须踩着我们的身子走过去。”

戈蓝上校更加疑虑了:“不,我们不会那样做,上帝要求我们把祝福和安乐带给西藏和每一个西藏人。当然,只要不遇到武力阻拦。”

虚空王说:“这事恐怕由不得你们,除非你们退回去。”

说着,虚空王就躺下了。他身后的追随者也都一个个躺的躺、趴的趴。一片自甘受辱的西藏信徒堵在了十字精兵前去的路上。

戈蓝上校惶恐地喊起来:“不不,上帝的信徒不会踩踏任何高贵的人。”

虚空王对着天空说:“我们不是什么高贵的人,我们是世上最低贱的人。请踩吧,随便踩,用力踩,踩出上帝的气势,踩出十字精兵的强大。”

戈蓝上校突然意识到,跟虚空王的对话一直没有翻译,对方竟然会说一口流利的伦敦英语。他扭头询问尕萨喇嘛:“这是阴谋,一定是阴谋。”

尕萨喇嘛仔细看了看一地躺卧的人,以内行的口气说:“这只不过是修行,修出沙漠里的雨露,,修出屈辱中的高贵,忍人所不能忍,行人所不能行。真佛都是这样修出来的。就从他们身上踩过去吧,上校,你是在成人之美。”

戈蓝上校还在犹豫,但也意识到,就算是阴谋,也值得冒险,因为没有别的办法,他们就躺在你的必经之路上。上帝,莫非这是你的主意?他扭头命令十字精兵:“前进,前进。”

十字精兵迈开整齐的步伐,踏过去了。无论精锐部队,还是雇佣军,都穿着结实的英国造牛皮靴子。所有英国造牛皮靴子都踏过去了,所有驮运枪炮辎重的骡马的铁蹄都踏过去了。虚空王和他的人躺着趴着一动不动,好像他们不是骨肉的结构,是石头,是钢铁。

踩踏持续了三个小时。等十字精兵的所有战斗部队都过去后,戈蓝上校禁不住来到虚空王跟前,看他是不是已经被踩成肉饼。

虚空王依然仰面朝天,扑腾着眼睛问道:“过完了吗,还有没有?”

戈蓝上校一惊:这些都是什么人,竟然越踩越结实?他没有回答,撒腿就走,走出去不远,回头再看时,发现包括虚空王在内的所有西藏人都在燃烧中站了起来,直立耀动的火苗就像一盏盏巨大的灯烛。戈蓝上校诧异得张嘴说不出话来,就听尕萨喇嘛解释道:

“这叫拙火定,非常了不起的密宗功法。从身体内部生起暖乐和暖识,冬天能烤化身边的冰雪,夏天能点燃周围的林木。”

更让戈蓝上校惊讶的是,燃烧的人一个个升天而起。他担心他们会飞过来报复,紧张得命令十字精兵停下,却看到飞起来的火人越升越高,带着曼妙而吉祥的歌咏,缓缓消失了,和天边的云彩浑然一体了。

戈蓝上校锁起眉峰一再摇头:“佛,这就是佛?”

尕萨喇嘛说:“上校,这样的奇迹对虚空王是不算什么的,更大的奇迹在于,他居然容纳了你们基督徒的上帝。他说他敬信上帝,他的敬信也许就是十字精兵成功进入西藏的保证。”

戈蓝上校说:“照你说,这是上帝的奇迹?也许吧,是上帝让他们燃烧升天的。可上帝为什么不让我和我的军队天火一样飞翔在西藏的天空,一直飞到拉萨呢?”

尕萨喇嘛诡谲地说:“你不是牧师,牧师应该是可以的。达思牧师一定能飞起来,只要你用火点着他,把他扔向天空。”

戈蓝上校哼哼一笑:“达思牧师,他要么飞起来,要么就栽到山谷里去。如果他真的能从什么普沟走过去,就应该在前面迎接我们。”

尕萨喇嘛说:“上帝是宽容的,一定会原谅一个吹牛撒谎的人。”

戈蓝上校说:“不。对撒谎的人,上帝只会惩罚他。”

第九章则利拉山

1

虽然艰难,毕竟还是穿过去了。按照“吉凶善恶图”的指引,当普沟的沟口随着一道草梁的下沉突然出现在眼前时,达思牧师和容鹤中尉都长喘一口气。他们一屁股坐在高垒的石头上,望着从沟底蛇行而来的队伍,没有一丝喜悦的感觉。

所有的马匹和大部分辎重都在半路上丢掉了。那些藏在密林崖壁上的天然栈道,仿佛是上帝专门为考验信徒的虔诚而设计的,有时只能侧着身子,搁半只脚,贴壁而过。还有些地方没路,只有横竖丛生的乔灌林,他们像猴子一样攀树而过。至少有五个人掉进了深渊,惊叫随着跌落持续着,然后就是深深的悄寂。沟渊是无底的,似乎永远不会有摔响的声音。

容鹤中尉愤怒地说:“你拿的是什么鬼地图,带我们走向了地狱。”

达思牧师的回答是:“好吧,让我来走,我走在最前面。”达思坚定而笃信,不怀疑只要能过就是路。“吉凶善恶图”是尊师班丹活佛亲自为他绘制的,“神通之路”也是尊师为他指点的。对他来说,哪怕不遵行释迦牟尼,也要遵行班丹活佛,哪怕不信仰三世大佛,也要信仰时轮堪舆。何况那个亮丽尊贵的声音时不时从耳际擦过:“往前,往前,往前,前面就是等你的。”

斗折蛇行的队伍渐渐收缩着,堆积在了普沟沟口的平地上。这平地也是上帝的设计,刚好容纳由英国人和雇佣军组成的两百人的容鹤支队。达思牧师从高垒的石头上站起,往下看了一眼来路,畏途的艰难和士兵的死亡带给他的晦暗心情顿时跑没了。他兴奋地叫起来:“我们走对了,佛祖,上帝,谁也没有欺骗我。”他发现观想中出现过的景物就在下面:杆粗叶茂的老树、细如羊肠的河流、黑岩石的山顶。刚刚被容鹤支队踩踏出来的路就像哈达一样缠绕在上面。

达思走过平地,出了沟口,站在舒展而去的草原洼地上,眺望着,更加兴奋了:他看到自己左侧连接着沟口的则利拉山,跟地图上标示的一般无二,“吉凶善恶图”果然有鬼斧神工的准确。他虽然不想代替容鹤中尉判断它在军事上的重要性,但地图已经告诉他了:则利拉山是这个大洼地里最高的地貌,一臂伸向隆吐山,一臂伸向亚东要塞,是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天然坛城,尤为紧要殊胜。

达思指了指则利拉山顶,又拿出地图给容鹤中尉看。

中尉一看就明白,此行的目的并不是从普沟走进大洼地,然后孤军深入亚东,而是占领则利拉山顶。他立刻命令部队:“上。”

魏冰豪两个小时前就带人登上了则利拉山顶,可是有什么用呢?神住的箭垛没有造起,防御工事也没有修好,就连三十个森巴军的藏

兵也不见了踪影。三十个藏兵不听他的。在他们眼里他算什么,连藏话都说不利索,甚至连“喳嘛呢呗咪畔”也说不连贯,居然还要求听他的。他们只听小瘦子汝本的。

小瘦子一到山顶就不安分,到处观望着,突然喊道:“看啊,那里有个寨子。”

于是藏兵们交头接耳,变得一个比一个懒惰。

一个藏兵说:“这里需要工事?佛祖啊,这是谁说的?”

另一个藏兵附和道:“造起箭垛的树枝呢,佛像呢,经幡呢,酥油呢?”

他们是想引出小瘦子的话。小瘦子心领神会,大声说:“我看见了,寨子里什么都有。”

寨子在则利拉山朝西分岔而去的腿夹里,有人影,有牛羊,有狗吠。空气安详着,烟袅的升腾悠闲自在。篱笆上开放着啁啾,和平变成了白天都在打盹的斑鸠。人和动物都不知道西藏正在打仗,更不知道即将前来骚扰他们的,并不是远来侵略的英国十字精兵,而是跟他们一般无二的西藏人。

小瘦子汝本带着他的藏兵直奔山下的寨子。

他们已经好几天没饱吃一顿了。在拉萨,作为达赖喇嘛亲自接见过的森巴军成员,他们不是细糌粑不吃,不是好酸奶不喝,现在只要是吃的,不管什么都是最香最甜的。寨子,寨子,他们扑向了寨子。他们是没有女人的森巴军战士,平日里看着身边的战友和他们的女人树林里去了、草丛里进了,只能憋着忍着,现在突然来到了一个有女人却无力保护女人的地方,一下子就憋忍不住了。

山下的寨子在今天这个阳光灿烂的日子,惨遭了不幸。三十个来自拉萨的蛮横藏兵洗劫了所有二十户人家,他们抢吃抢喝,见姑娘就追,见东西就拿,连女人头脸上的首饰、衣服上的佩饰都没有放过。鸡飞狗跳,乌烟瘴气。寨子傻了,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老人们叹息道:藏兵都这样,从古到今都这样。

就在森巴军战士对自己的百姓制造罪孽的时候,十字精兵的容鹤支队登上了则利拉山顶。

魏冰豪叉腰而立。喊道:“这是西藏的地方,你们滚下去。”然后朝后招招手,“弟兄们,准备好了吗?我说打你们就打。”

容鹤中尉立刻命令部队趴下,等了半天,不见对方开枪,便带着几个人慢慢靠近着,近得不能再近了,还是等不来开枪。中尉举起自己的枪,试探性地朝着魏冰豪的头顶放了一枪。魏冰豪昕到枪响转身就跑,一溜烟跑到山下去了。英国人这才发现,山顶上只有魏冰豪一个人。

容鹤中尉登上山顶,极目远望。望得心旷神怡,同时也心惊肉跳:大洼地绿风浩荡,秀色峥嵘,如同一片镶天接地的湖,泛着一轮轮柔和绵软的波。怎么还有如此色调一致的绿地呢?但那美妙的绿色是葫芦形的,一看就知道大洼地是个进退两难的地方,前后及中腰的出口窄如瓶颈,如果西藏人占领则利拉山顶,然后在中腰和前面组成两道防线拦截,即便英国十字精兵有装备精良的千军万马,也会尽数死在大洼地里。中尉敬佩而感激地来到达思牧师跟前,忍不住赞美道:“不愧是上帝的牧师。十字精兵会记住你的功劳,女王应该嘉奖你。”

达思牧师顾不得享受别人的赞美,匆匆离开中尉,去寻找一块隐蔽安静的地方。对他来说,似乎修炼的意义比军事占领更重要,他要抓紧时间,在这个天造地设的自然坛城里,趁着还没有出现枪炮声,完成一次时轮堪舆金刚大法的修炼。“吉凶善恶图”在此处有明显的红色标志,无疑是“神通”之地、吉祥之顶。万万不能错过,错过就无法获得最高成就了。

达思牧师急速默念祈求着班丹尊师,消失在人们的视野里。

2

西甲喇嘛直到现在还没有被处死。丹吉林陀陀把他绑到隆吐山森巴军阵地后,立刻用牛皮口袋套住了头。仁增再次抡起棒子,嗡地在空中一响,却不由自主地打在了地上,扭头一看,是奴马代本抱住了他扬起的臂膀。

奴马说:“等等,我让姑娘们回避,她们见不得西藏人打死西藏人,尤其见不得俗人打死喇嘛。不不,你们不是俗人,你们是丹吉林陀陀。”话里有话的奴马把“丹吉林陀陀”咬得格外瓷实,似乎有意想让别人知道。这几个便衣便袍假装森巴军藏兵的人的真实身份。

果然耳朵尖的桑竹姑娘走了过来,大声问道:“奴马你说什么?”

“我没说什么。”奴马像是挥手又像是招手地晃晃胳膊。

桑竹姑娘疑虑地看看仁增和他的部下,炮响了。

英国十字精兵的全面进攻就此开始,所有的炮火轰向了所有的阵地。于是事情变得模糊起来,有人说是奴马代本推迟了西甲喇嘛的死期,有人说是英国人推迟的。但不管是谁推迟的,《圣史》都给予了高度评价:他们代表了机缘的一部分,如果没有他们,就不会有西藏后来的战争以及与此有关的一切。

森巴军在奋力抵抗了一个时辰后,趁着夜色弃阵而走。丹吉林陀陀押解着西甲喇嘛慌慌张张退到纳塘后,才松了一口气。现在可以处死他了。当奴马代本喝令森巴军停下查点人数时,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一脚踢翻了西甲,吆喝手下过来:“快快快,乱棒打死,这样带来带去太麻烦了。”丹吉林陀陀一个个口唾手心,就要使棒。

奴马代本喊起来:“姑娘们,快走开,丹吉林陀陀要处死人了,快走开,不要围过来看。”

仁增怒瞪着奴马,像是说:喊什么?你这是出卖我们。人家本来就没有围过来看。

奴马惊醒了似的猛吸一口气,用手捂住嘴:“噢呀,说错了,说错了。”

但说出去的话就是施舍给人的钱,是不能收回来的。姑娘们奇怪了:森巴军里怎么还有丹吉林陀陀?偏就围过去要看看了。

桑竹姑娘指着几个搦棒行凶的人问:“你们是丹吉林陀陀?”

仁增大声对奴马说:“告诉她们,我们一直都是森巴军的人。”

奴马代本为难地说:“佛祖在上,我怎么可以撒谎呢?”

桑竹姑娘又指着那个被五花大绑和牛皮口袋套住头的人:“他是谁?为什么要处死?”没等对方回答,她就认出来了。再黑的夜晚,也不能阻止她认出西甲喇嘛。她大叫一声,扯掉了西甲喇嘛头上的牛皮口袋:“原来我们身边就藏着丹吉林陀陀。姑娘们……”

不用再说了,姑娘们知道干什么,扑过去,打他们,抱他们,胡揣乱摸他们,让他们瞬间丢失陀陀的强悍和喇嘛的身份。

丹吉林陀陀吓得够惨,用来保护西甲喇嘛的沱美法音风暴般疾响:遇阴而衰,触女而死,姑娘越美,逆缘越重,别说被她们拥抱,就是让她们的指尖挨一下,陀陀的法威和资格也会荡然无存,护法神或护方神就做不成了。他们丢下棍棒,撒腿就颠。仁增跑得最快,一边跑一边说:“摄政王佛爷,不是我们杀不了西甲喇嘛,是你把魔女放出来了。佛祖,快来管管这些魔女。”

桑竹姑娘一听更加疯张了:“说得对,就是摄政王把我变成魔女的,我惩罚了你们,再去惩罚我家的叛徒坏迪牧活佛。”又督促姑娘们,“快啊,抓住这些乌鸦蛋里跑出来的陀陀。”那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一瞬间要把她的全部忌恨发泄出来。

好几个陀陀喇嘛都奔跑不及被姑娘们抓住

了。他们锐叫着,声音比用刀攮进心脏还要惨烈。姑娘们按照桑竹教给她们的,此起彼伏地喊:“死了,死了,丹吉林陀陀死尽了,西甲喇嘛叛变了。”

奴马代本追随在后面观望着。他似乎也才意识到。自己当初不给魏冰豪那么多人是为了留下有女人的男人,留下有女人的男人是为了留下女人,留下女人又是为了关键时刻营救西甲喇嘛。现在目的达到了,他自然有些得意。他说:“做得好奴马,你是知道藏在森巴军的丹吉林陀陀迟早要对西甲喇嘛下手的。这个能干的喇嘛怎么能在这个时候死掉呢?没有他不行,隆吐山的失守就是证明。”

桑竹带着姑娘们追了一阵,蓦地停下,回头望瞭望西甲喇嘛。她一直在琢磨一次彻底的戏弄,一直没有琢磨好,现在突然来了灵感:就这样,就在这个时候,不能再耽搁了。她攥起拳头给自己鼓鼓劲,迅速拐回来,一个人扑向了西甲喇嘛。她把卧坐着的西甲拉得跪起来,咚地朝他胸口打了一拳,冲奴马喊道:“不准给他松绑。”

奴马代本打了个愣怔:“没有松绑啊。”

桑竹姑娘也愣了一下,一把揪住紧缠着西甲的绳子说:“把他给我抬到林子里去。快啊,是不是我说了不算?”

奴马大声说:“西甲喇嘛的命是你救的,当然你说了算。”他这是在给西甲解释自己为什么会听从桑竹姑娘的,看西甲没反应,便亲自带人,押着西甲走向了前面的密林。

西甲喇嘛以为要把他藏起来,避免丹吉林陀陀的再次迫害。但等奴马代本带人离开,就剩下自己和桑竹姑娘时,才明白藏起来并不是为了让他躲命。他朝奴马喊道:“为什么把我撂在这里,快带我走。”奴马听到他喊,反而加快脚步消失了。西甲挣扎着往前走。走出去两步,就发现绑他的不仅有丹吉林陀陀的绳子,还有一根结实的牛毛绳把他和桑竹姑娘连在了一起。桑竹姑娘将自己卡在齐胸的树权里,微笑着说:“你走不了了,我的人,我今天就要达到目的,我的目的是什么,你没忘吧?”

西甲喇嘛比面对棒杀还要恐慌地说:“不啊桑竹,求求你了桑竹。”

桑竹姑娘冷冷一笑,攥起绳子,一点一点把他拽过来。

发生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两个时辰后他们才走出密林。松了绑的西甲喇嘛走在前面,神色慌张,不时地回头看看,生怕桑竹姑娘靠自己太近了。桑竹姑娘腰带是解掉的。衣袍是敞怀的,快步跟在后面,却又不想追上西甲。

突然,西甲喇嘛停下了。他看到奴马代本和许多森巴军士兵都在看他,神经质地说:“别这样看我,我们没有,没有的。”

奴马瞪着他问:“没有什么?西甲喇嘛你说清楚没有什么?”

西甲红了脸,吭吭哧哧半天说不清楚。

桑竹姑娘大声说:“怎么会没有呢?他说没有就没有了?娃娃,娃娃。”她小心摸摸肚子,好像眨眼就有了胎动,“你后悔了。丹吉林的叛徒?”

西甲喇嘛仰天长叹:“佛祖啊,这可怎么办呀?”

但是无论西甲内心多么纠结,都不可能长久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快马使者飞驰而来,喊着:“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第一次办差的快马使者一到隆耻山就傻了。这么大一片黑森森的山脉到哪里去找西甲喇嘛,一边打听一边沿着前沿阵地寻找,还没找到,隆吐山就失守了。他混在撤退的人群里继续寻找,现在终于找到了。他滚鞍下马,急切地递上了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

西甲喇嘛虽然看不懂,却也知道是催他快快赶走洋魔的意思。他举着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冲奴马代本抖一抖,苦恼地说:“好像把西藏交到我手里了。我现在这个样子,哪有脸面带着大家打洋魔?”

奴马说:“可是你安全了,有桑竹姑娘的保护,丹吉林陀陀不敢再来了。”

西甲喇嘛烦闷地摇摇头,挥了一下手:“不要再给我说保护了。”

他朝前走去,想让丹吉林陀陀重新绑了自己,以求速死。但他走到哪里,桑竹姑娘就跟到哪里。丹吉林陀陀远远望见,逃命都来不及,哪里还能顾及摄政王的命令前来捉拿。西甲喇嘛转身,要赶走桑竹姑娘,突然听到有人喊:

“西甲喇嘛,快快快,俄尔总管要见你。”

西甲想:完了完了,俄尔总管也知道我跟桑竹姑娘的事了。正在懊恼。就见奴马代本大步过来,一把拉起他:“走吧。”

3

前线总管俄尔噶伦怎么也想不通,既然金巴护法、眦玛护法、奈冬护法和乃穷大护法的降神结果都有利于西藏,拉萨各大寺也举行了抗魔法会,尤其是达赖喇嘛亲自念了《武经》、放了厉咒,怎么还抵挡不住洋魔的枪炮?隆吐山居然被攻破了,难道世界上真有比佛法厉害的上帝之法?

俄尔总管问春丕寺的多吉活佛:“现在怎么办?”

多吉活佛又去护法神殿的降魔金刚手泥像前念经问神,然后说:“神谕里出现了曲眉仙郭,须得大人退守那里,布兵防御,才可吉祥。”

俄尔不信任地说:“上次你说我们的人只要推进到隆吐山,就能把洋魔赶到日纳山那边去。结果隆吐山还是丢掉了。看来佛爷的话要反着听,你让我们进,我们就得退;你让我们退,我们就得进。”

多吉活佛满脸羞惭地说:“你让我再问问,再问问,或许降魔金刚手刚才睡着了,说的是夢话。”

俄尔不耐烦地说:“那就问吧。快点。”

再次问神的结果是:俄尔总管须得亲自前往纳塘。否则性命不保。

俄尔总管虽然很忌讳这样的问神结果,却还是高兴的。因为他其实是想去前方看看的,就担心没有神谕,去了不吉。

他带着总管卫队风尘仆仆赶来,一来就明白,并不是上帝之法比佛法厉害,而是快马使者没有及时把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送给西甲喇嘛。他首先派人把那个第一次办差的快马使者抓来,鞭打五十下,罚他像牲口一样驮运行李。同时让人叫来西甲喇嘛和三个代本开会,号称纳塘作战会议。

西甲喇嘛和奴马代本赶到俄尔总管的帐篷时,比奴马代本撤退稍晚的果果代本和朗瑟代本已经到了。大家坐定,等着,都不说话。等什么呢?酥油茶。

在西藏,几乎没有不喝茶的聚谈,而且往往是先喝再谈的。但俄尔总管一行刚到不久,支锅垒灶有个过程,支好了又发现纳塘没有人居,干牛粪干羊粪干草干木柴统统没有,去山林寻找油津津的燃灯草,居然这里是不长的,只好现砍现劈树木了。树木是潮湿的,只冒烟不起火。总管卫队的麻子队长叫来十几个藏兵,排着队,趴在地上轮番用嘴吹,这样拿嘴当风箱,才使一锅酥油茶沸腾起来。

酥油茶终于上来了。俄尔总管先喝了一口,迫不及待地质问道:“谁把隆吐山让给洋魔了,西藏的神佛难道没有照顾到你们?可见你们平时是不好好念经的。三个代本团怎么连隆吐山都守不住?你是喇嘛你先说。”他伸出胳膊笔直地指向西甲喇嘛。

西甲喇嘛噢呀一声,不顾酥油茶的冷烫,仰起脖子一口喝干,起身就走。纳塘作战会议就这样结束了。《圣史》上就是这么记载的:俄尔总管问了一个问题,西甲喇嘛噢呀一声,接着就散会了。开会的时间还不及等待喝茶的

百分之一。

西甲走出帐篷,直奔前面草树葳蕤的高岗。所有人都没听到,连鸟兽连风日也没有听到,只有西甲喇嘛听到了。战火洗礼过的西甲,出生入死的喇嘛,听到一种声音隐隐传来,是喘息或是唱歌,总之是他熟悉也是他憎恨的声音,被一缕风捎带着,尖锐地钻进了他的耳朵。他登上高岗,抬眼一望,果然看到了洋魔的队影。在西藏无止境的绿岚里,明媚的阳光下,灰色调的英国十字精兵就像一条逆流而上的问。

“洋魔来了。”西甲大吼一声,也不管这里的最高指挥应该是俄尔总管而不是他,跳下高岗,按照隆吐山养成的习惯大呼小叫,“奴马,奴马。”看奴马代本朝自己跑来,又说,“上,你的人守住高岗。”再喊,“果果,果果,右边的树林。”跑来面对着他的果果代本急问:“我的右边,还是你的右边?”西甲说:“我的,我的。”又喊,“朗瑟,朗瑟,左边的山梁。”朗瑟代本早就在他面前待命了,听到指派,转身就跑。最后西甲喇嘛声嘶力竭地喊道:“陀陀,我的陀陀,都来,都来。”陀陀喇嘛有新到的,也有从隆吐山撤下来的,这时都蜂拥而至,按照西甲喇嘛的命令,把守在了英国人必然经过的纳塘路口。

就这样,西甲喇嘛瞬间完成了兵力部署。他也不去按照军事常规向俄尔总管请示汇报,好像没这个人似的。其实西甲也是按照西藏的惯例办事:总管、噶伦、贵族,就应该躲在枪林弹雨后面,看着别人打仗。俄尔总管这时的确也在看着他,不免有些钦佩和庆幸:幸亏有西甲喇嘛。不然谁知道该怎么办?

就在西甲喇嘛奔走呼唤的时候,一个身影始终保镖一样伴随着他,那就是桑竹姑娘。丹吉林陀陀们一直不敢过来。有个丹吉林陀陀看到打仗在即,妥协道:“放了西甲吧,我们斗不过的,不如和洋魔拼个你死我活,也不枉做了一世陀陀喇嘛。”头目仁增严厉地说:“不听摄政王和白热管家的命令,就是丹吉林的叛徒,等不到你去打洋魔,就该处死你了。”那陀陀畏惧地望着桑竹姑娘说:“杀了西甲,我们也会死。”仁增说:“我们远远地杀,杀了就跑。等着,我去找一杆枪来。”

枪很快找来了。在树林的遮蔽下,丹吉林陀陀头目仁增装填好弹药,把枪架在树权上,瞄准了西甲喇嘛。

4

戈蓝上校的速度是惊人的。在十字精兵踏过虚空王及其追随者的身体后,《进行曲响彻耶路撒冷》的歌声就一直没有停息,这首产生于十二世纪十字军东征时代的基督教歌曲,在今天被戈蓝上校赋予了新的含义:进军西藏是耶稣的号召,收复圣地,解救圣灵,拉萨在前方。他挺胸昂首走在队伍最前面,不怕枪弹,不怕堵截,就怕脚步不快。他身后的士兵大受鼓舞,卖力地行进着,一个个都气喘吁吁。

突然停下了,在离纳塘路口两百米的地方。戈蓝上校拿着望远镜观察了一会,命令炮兵架炮轰击,步兵做好冲锋的准备。

战斗转眼打响。戈蓝上校亲自指挥了炮击的目标:先是前面的高岗,一阵轰炸之后,葳蕤的草树就基本没有了。接着又依次轰炸树林和山梁,最后把炮火集中在了纳塘路口。路口并不宽阔,十几发炮弹就炸得土石稀烂。步兵就在这个时候开始了进攻。他们散得很开,形成网状,猫腰而来,飞快地接近着。

藏军没有反击,好像都被炸死了,烟雾弥漫的阵地上,悄寂就是一切。

连前线总管俄尔噶伦都不理解,怎么会是静悄悄的呢?藏兵呢,都被炸死了?他站在帐房门口,在总管卫队的保护下,眺望着战场。他是第一次见识英国十字精兵的炮轰,吓得一连捂了好几次耳朵,闭了好几次眼睛,似乎一下子就明白了:隆吐山为什么没有守住。睁眼闭眼的瞬间,他看到炮火中很多藏兵都在阵地上跑动,没有跑到他这边来,就证明跑动不是撤退。可你不撤退不就死了吗?人呢?我们的人呢?为什么不撤退呢?粗大的树、笨重的石头,都炸得满天飞,你人的骨肉能顶得住?蓦地他想起那个被自己惩罚的快马使者,立刻喊道:“罢了,罢了,不惩罚他了,不是他没有及时把降神文书和催战箭书送给西甲喇嘛,是洋魔太厉害了。”

突然,悄寂被打破,英国人的身影出现在俄尔总管的眼界里。同时有了来复枪的射击:嘎的一声,接着就是劈里啪啦下冰雹。麻子队长请求俄尔总管赶紧逃跑。俄尔还在犹豫:“佛祖,你把西藏人都收走了吗?”麻子队长跪下喊道:“大人,再不走就来不及了。”然后起身示意部下拉马过来。俄尔转身骑上了马,正要打马逃离,忽听传来一声响彻云霄的西藏人的呐喊,紧回头,就见西甲喇嘛出现了,一片紫压压的陀陀喇嘛出现了。从那些坑窝、丘凹、草丛、树莽里,藏兵一个个蹦出来了。俄尔总管狂喜地叫了一声:“唵嘛呢,我们的人。”

子弹啾啾地射过来。麻子队长牵马要走,俄尔总管却从马背上跳了下来。他要继续观战,他坚信佛祖是保佑西藏人的,西藏人还活着、还在战斗就是证明。他听到了火绳枪的声音,看到藏兵都卧着,他们的女人都站着,卧着的在打枪,站着的在抛甩飞蝗石——嗡的一声,啪,中了。突然,卧着的不动了,站着的倒下了。俄尔知道那是死了,便像一个喇嘛一样高声祈祷起来。没祈祷几声,就见西甲喇嘛如同神舞一样在纳塘路口跳来跳去。接着就扑了过去。所有的陀陀都跟着西甲扑了过去。喊声震天,刀剑、矛枪和木棒忠实地服从着陀陀喇嘛的意志,挑开飞来的子弹,直奔十字精兵的肉体。还有的甩起了鞭子,有自造的皮绳鞭、马鞭、飞蝗石鞭,抽打在对方身上,就像霹雳降临。许多陀陀抱住了敌人,只要被抱住就休想活命,打不死就掐死,掐不死就咬死。陀陀们有同归于尽的,也有治死对方后继续奔扑的。

西甲喇嘛重申了他的规定:想死的陀陀至少杀死三个洋魔自己才能死,杀洋魔越多,死后神位越高。所以不管原来的陀陀,还是新来的陀陀,都修正了自己:原来是以非命而死为目的,现在是以杀死洋魔为目的。

“啊嗨,啊嗨。杀!杀!杀!”陀陀喇嘛们的锐叫让观战的俄尔总管远远地听了都觉得耳朵难以承受,何况是近在咫尺的英国十字精兵呢。十字精兵跑了。俄尔总管看到,几乎所有十字精兵都扭转了身子,背对纳塘颠动而去。

俄尔总管激动地喊起来:“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陀陀,陀陀……”他的赞美无以言表,就只能这样了。他第一次亲见了战争中死亡的风暴和血肉的残酷,亲见了英国十字精兵的厉害和西藏人的勇敢,他都傻了,心里头一个劲地喷发着惊叹和恐惧:唵嘛呢,我们的西藏,西藏,西藏喳嘛呢。

看着十字精兵败退,指挥战场的西甲喇嘛振臂高呼:“追啊,陀陀们追啊。奴马,果果,朗瑟,快追啊。”所有活着的西藏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追了过去。火绳枪来不及装弹药,他们就抡起来打,就抱起来摔跤。逃跑的十字精兵和追杀的西藏人纠缠撕扯在一起,混乱一片。西甲喇嘛不愧是脱颖而出的军事天才,天然就知道这样的局面对西藏人有利,它能发挥西藏人善于近身肉搏的优势,也能让英国人的现代化枪炮失去作用。

戈蓝上校远远地看着,意识到如果他不能立刻挽救十字精兵的败局,西藏人就会穷追猛打,好不容易攻下来的隆吐山和日纳山将会转眼失去,整个进军西藏的计划也将因为这一仗而受挫夭折。他断然发布了一个连魔鬼都不会想到的命令,那就是立即开炮。十字精兵还在和西藏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地厮打成一片,现在开炮意味着炸死西藏人的同时,也会损失许多自己人。“上帝啊,你都看见了,为了传播你的福音,我只能这样。请上帝拣选即将死去的士兵进入天堂。”上校说罢,催促还在犹豫的炮兵:“开炮。开炮。”

这一阵炮击让西藏的天地纳闷:怎么还有不顾自己人死活的军队?西甲喇嘛一听炮响,就明白不能再恋战了。他吼叫着让人撤退,但撤退的速度怎么也比不过炮弹的飞翔,后面是炮弹,前面也是炮弹,跑到哪里,哪里就是炮弹。炸死的人转眼又被炸碎,天空横飞着血淋淋的臂膀、手脚和人头。

炮轰还在继续,十字精兵的精锐部队就开始了进攻。戈蓝上校冲在前面,告诉他的士兵:我也有可能被自己人的炮弹炸死,上帝保佑,冲啊,不要怕。

已经带领陀陀喇嘛撤到纳塘路口的西甲喇嘛满脸鲜血,弹片好几次擦破了他的头脸,好在他是前线指挥官,西藏所有的神灵都庇护着他,他还活着,七窍四肢好好的。他站在弹坑里望着冲过来的英国人和追着打他们的炮弹,突发奇想:现在只有一个地方炮弹是打不上的,那就是洋魔的阵地。我们为什么不能冲到洋魔的阵地上去?要是那样,不仅敌人的炮火无效,冲过来的洋魔也会退回去。他当即喊来一群还有战斗力的陀陀喇嘛,说了自己的想法,又跑向不远处的朗瑟代本,命令他带人跟在陀陀喇嘛后面一起冲。

然后,西甲像往常一样扬起了臂膀。也像往常一样喊了一声:“陀陀们,跟我冲啊。”却没有像往常一样真的冲过去。他倒在了地上。一声枪响从身后传来,打倒了他伟岸的躯体。他挣扎着起来,没站稳,又轰然倒地了。

很多人涌过来:“西甲喇嘛,西甲喇嘛。”都以为他被洋魔的子弹击中了。

只有一直跟随着西甲的桑竹姑娘知道,这一枪来自自己人。她扑向丹吉林陀陀藏身的树林,女鬼一样尖叫着。丹吉林陀陀轰地散了。头目仁增端着枪动作迟缓了一点,被桑竹一把撕住了甩来甩去的袖子。他恐怖地惨叫着,用枪管顶住桑竹的胸部,不让她靠近。桑竹松了袖子要夺枪。仁增丢开枪撒腿就跑,跑出去老远才停下,庆幸没有被这个疯野的姑娘抱住,自己还是个厉魂在身的陀陀。

桑竹姑娘担心着西甲喇嘛,放弃追撵仁增,拖着枪回来,分开人众,扑到了西甲身上。西甲还在喘息,眼睛却闭着。血在身下流,伤在哪儿还不知道。她冷静地吩咐几个身边的男人:“把西甲抬到林子里去,快,洋魔就要来了。”

洋魔已经来了。趁着丹吉林陀陀暗杀西甲喇嘛的机会,他们飞速踏上了纳塘路口。机枪迅速架起来,朝着来不及隐蔽的西藏人猛扫。西藏人死的死,跑的跑。路口两边的树林、高岗、山梁转眼就被十字精兵占领了。

这一切都在俄尔总管的眼界里。贵族官员本能的自私和惜命让他脸色煞白,浑身抖颤,几乎要撤离。但他立刻意识到这样是丢脸的,死人活人都看着他呢。他只要抢先往后撤一步,就注定会成为被人嘲笑的对象。他鼓起勇气驱散自己的胆怯,用仇恨催动着潜藏在骨血深处的西藏男人的本色。最终他咬牙推开了试图抱他离去的麻子队长。他拔出腰刀,一刀刺向自己的坐骑,断绝了弃阵逃跑的可能,然后血刀入鞘,从卫队士兵手里夺过一杆火绳枪,朝着西藏人纷纷倒下的地方,飞身而去。

麻子队长诧异了片刻,大叫一声:“杀死洋魔,保卫总管。”

一百人的总管卫队呼呼啦啦跟了过去。

戈蓝上校没想到横空又来了一彪人马,慌乱地连喊几声“打打打”,趴在了地上。他仔细一看,有些吃惊:对方一个个衣袍整洁、皮帽端正、靴子鲜艳,似乎来了增援部队。到底增援了多少?他有些紧张,命令机枪猛烈射击,部队从两厢包抄,小心深入。

西藏人这边,俄尔总管亲自射击,别人自然不敢怠慢。卫队成员都是从军营里挑选出来的尖子,枪打得又快又准。装备优良的十字精兵开始并没有占多少便宜。

但接下来就有了分晓。先进的望远镜让戈蓝上校很快就明白,新来的这支藏军也就面前这一百号人,中间被团团簇拥的,显然是个大官,说明对方不仅没有什么增援部队,而且真正的指挥官也拼上了。他内心一阵狂喜:“活捉,一定要活捉。”他增加了正面进攻的人数,命令包抄的部队加快速度。

麻子队长一直在左顾右盼。他比俄尔总管本人更清楚大危险已经来临,疾声呼喊:“大人,洋魔已经包围了我们,快突围吧。”看俄尔不听他的,又说,“我们西藏人不怕死,怕的是被洋魔活捉,大人,撤吧。”俄尔总管这才意识到撤退是必需的,一旦他这个前线总管被洋魔活捉,西藏的失败就将不可挽回。洋魔会拿他的命要挟摄政王:必须让开,放我们进去,不然就杀了你们的前线总管。到那时,他的耻辱,西藏的耻辱,就大得没有边际了。

一看西藏人要撤退,英国人的子弹便雨点般打来。总管卫队的伤亡比刚才抗击的时候还要多。好在后退的路是畅通的,加上茂林遮挡,总管卫队保卫着俄尔总管总算跑到了枪炮打不着的地方。俄尔回望着战场,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半晌才说:“佛祖,观世音的西藏,如果我们保卫不了你,还有谁能保卫你呢?”

撤退了,所有的西藏人都撤退了。尽管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亲临战场督战并参战,纳塘还是在西藏人的憾恨中失守了。当时就有人说:连俄尔总管都没有顶住。可见英国人强大得谁也顶不住。立刻有人反驳:只要西甲喇嘛不倒下,就一定能顶住。论打仗,俄尔总管怎么能跟西甲喇嘛比?要不是西甲喇嘛……所以《圣史》依然把失守的原因怪罪给了丹吉林陀陀,指责摄政王迪牧,居然在这个焦火连天的日子里,不分轻重地发布了抓捕并处死西甲喇嘛的命令。

奴马代本、果果代本、朗瑟代本带着他们的残余部队,紧跟在总管卫队后面。陀陀喇嘛自然是殿后的,他们保护着自己的领袖西甲喇嘛,不断回头看着,随时准备扑过去堵截追上来的十字精兵。

马背上的西甲喇嘛靠在桑竹姑娘怀里。在他昏迷以后,桑竹姑娘一直用柔弱的身体支撑着他硕大的躯体。马是最好的蒙古马,本来是森巴军用来驮运大炮的。一个陀陀喇嘛牵着马,尽量找平坦的地方走,免得颠簸。所有人都跟桑竹姑娘一样发愁:到底怎么办呢,西甲喇嘛的伤?一直从后背流着血,都把桑竹姑娘染红了。

桑竹姑娘不断地轻声呼唤他的名字:“西甲,西甲……”

5

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出现了。人们看到,尽管他在战火里摸爬滚打,但那不僧不俗的破烂的紫色氆氇袍依然干净得像刚刚漂洗过。草香熏身,五步之外就能闻到。光头上直直顶着一杆经旗,就像插进了他的脑壳,任风吹人晃,它就是不歪不倒。塌陷的鼻子上挑着

一个金属十字架,像是从英国人手里缴获来的。这一顶一挑就是法力的显现。让他立刻有了说话就是说法的权威。他说:“喜欢武力的西甲喇嘛本来是该死的,现在我来了。他就可以不死了。”

桑竹姑娘是第一次见他、谨慎地问:“佛爷,你是哪里来的佛爷?”

虚空王哈哈一笑:“我哪里是佛爷,我就是人世间、地狱里一个连要饭都不会的乞丐。姑娘,天下无能第一是谁?就是我呀,我叫虚空王。”

桑竹姑娘暗淡的眼睛突然射出两脉喜光,长喘一口气:有救了,这个人一来,西甲喇嘛笃定有救了。他说天下无能,其实是说既然天下无能,自然他就是第一。他的大话无论说到什么程度,你都得相信。因为他是不死的虚空王。

虚空王一个人走得很急。人们以为他会停下来,立刻给西甲喇嘛念经治疗。但是没有。仿佛人们越期待他留步,他步子迈得越快,噌噌噌地响,眨眼走到前面去了。桑竹姑娘和关心西甲喇嘛的人都知道,这时唯一要做的,就是毫不懈怠地跟上虚空王。

他们从后面赶上去,超过了西藏的部队,超过了俄尔总管和他的卫队,一直往前走,念那过去了,勒布过去了,则利拉山遥遥在望。但是虚空王还在走,越走越快,好像要一直走到亚东或者春丕去。几个陀陀喇嘛不禁在心里诧异道:我们是陀陀,是来打洋魔的,可现在离洋魔越来越远了。这心里话立刻被虚空王听到了,回头淡然一笑说:“不,我们离洋魔越来越近了,洋魔就在前面。”

半个时辰后,虚空王戛然止步。他前后左右看看,又仰头望望不远处的则利拉山,脸上飘过一丝夢幻般的笑意,然后指着脚下的土地说:“就在这个地方,你们等着。”说罢就走。

桑竹姑娘迟疑了片刻,让牵马的陀陀跟了过去。

虚空王回头扫了一眼桑竹,神态安然、声气健朗地问:“姑娘,你是不想让西甲喇嘛活了吧?”

桑竹姑娘大胆地说:“佛爷,你是所有佛爷里头最高的佛爷,你还没念安命经、驻魂经呢:你是所有医生里头最高的医生,你还没有给他施法喂药呢。”

虚空王说:“给他安命驻魂的不是我而是你,你千万不要离开他。我已经给他召来吉祥,吉祥就在这里。你如果带他离开,他死你也死。”说罢,他大步前去,速度是惊人的,一晃眼就远得跟蚂蚁一样大小了。

桑竹姑娘和陀陀喇嘛这才发现,他们来到了一条沟的沟口。有个陀陀说,他到过这里,这里是普沟。

普沟沟口的平地上。绿草就像专门为他们铺就的绒毯,以无与伦比的匀净和柔软诱惑着他们。陀陀喇嘛们走累了,都躺下来休息。桑竹姑娘和几个陀陀把西甲喇嘛抱下马,让他趴着。脊背上的伤口还在流血,他有多少血啊,是不是快流尽了?茫然无措的桑竹姑娘哭起来:西甲,西甲,你快醒醒啊西甲,我不知道怎么办。她本来对虚空王抱了很大的希望。没想到这个人人敬畏的佛爷不过是领他们来到了一个仅可以休息喘息的地方。

而且马上又发现,连休息喘息也不可能了。有个仰躺在地的陀陀喇嘛突然喊起来:“洋魔,洋魔。”他看到则利拉山顶居然有英国人的影子。

陀陀喇嘛们都爬了起来。本能地要往上冲。桑竹姑娘十分埋怨:虚空王带他们来的地方,竟是洋魔的魔口。

山顶上的容鹤支队鸟瞰着这帮疲倦不堪的陀陀喇嘛,早已做好了开枪的准备,只是觉得对方无枪无炮,打起来太容易,便有些漫不经心。陀陀喇嘛们吃力地往上爬,知道自己是去送死的,也不躲避,直起身子挑衅着。有个陀陀拍着胸脯喊:“枪法好的话就往这里打。”失去了西甲喇嘛的陀陀们,转眼忘了他们的首要目的是杀敌,其次才是赴死。

孤零零守候着西甲喇嘛的桑竹姑娘突然喊起来:“下来,下来。”看陀陀们听不见她的声音,便跑到山脚下再喊,“下来,这里不是你们死的地方。”陀陀们早就想远远离开她了。哪里会昕她的。她追上山去,撕住一个陀陀说:“西甲让你们下来。”陀陀紧张地甩开她,呼喊自己的同伴:“西甲喇嘛活了,西甲喇嘛活了。”

陀陀们这才下来,下得一个比一个快。西甲喇嘛又开始指挥他们了,他们高兴着。山顶上的容鹤支队随便放了几枪,算是警告或者送别。陀陀们头也不回,扬起胳膊在空中抓着,似乎能像抓蚊子一样抓住飞来的子弹。但是一下山陀陀们就愣住了,只见沟口平地上蓦然出现了一群人,有英国人也有西藏人,他们混杂在一起,有的在围观地上的西甲喇嘛,有的在惊诧莫名地望着陀陀和桑竹姑娘。

陀陀喇嘛们有些迟疑,想搞清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见桑竹姑娘尖叫一声飞了过去。桑竹看到有个黑道袍的人蹲在地上摩挲着西甲喇嘛,就觉得他肯定已经把刀子攮进了西甲的身体。她扑向黑道袍,一把将他搡倒在地,张臂护住西甲,看西甲身上并没有新的伤痕,便扭头仇恨而恐惧地瞪着黑道袍的蓝灰色眼睛:“你、你要干什么?快滚开,滚开。”

黑道袍显然是艰难跋涉到这里的,疲倦不堪地喘息着,大声说:“他受了枪伤,他需要治疗。”

他的话立刻被陀陀喇嘛的喊声覆盖了:“黑水白兽,黑水白兽。”陀陀们扑过去,扑向了黑道袍,也扑向了所有英国人。

6

现在看来,不是虚空王无力救治西甲喇嘛,而是他要送给走出普沟的马翁牧师一个顺利往前走的机会。

马翁牧师和他的卫队都被陀陀喇嘛控制住了。卫队的来复枪没有派上用场,那是因为马翁牧师严厉命令他们宁死不得开枪。他把命令用英语说了几遍,又用藏语说了几遍,意在告诉凶猛的陀陀喇嘛他们是友善的。接着又说。他是医生,或许他能够救活这个中了枪弹的人。

陀陀喇嘛们便收敛起恨怒,告诉马翁牧师:如果救不活,你和所有的洋魔,都将成为西甲喇嘛的祭品。

马翁牧师扒掉西甲喇嘛的袈裟,仔细查看了他的伤势,轻声说:“上帝啊,请显示奇迹吧,这个人必须活着。”他让人打来清水,把创面冲洗干净,又用镊子仔细捡掉散布在血肉里面的弹片和火药。伤口正好在心脏的位置,不知道弹片是不是射进了心脏。但不管心脏受没受损,这个伤口都是要命的。他在伤口上撒了一层厚厚的消炎粉,没有干净的纱布,就用西藏喇嘛自己的衬衣做了包扎。一个医生能做的只有这些,但一个牧师却不能仅此为止。他在包扎的地方用西甲喇嘛的血画了一个十字架,然后大声说:“来吧,被上帝眷顾的人,都来摸摸这十字架。上帝将通过你们的手,把康复的力量传递给这个喇嘛。”他这是跟西藏人学的,西藏人信仰活佛的摸顶,以为那样就可以像注射强心剂似的注射福气和力量。

他的卫队士兵过来了,排着队摸了摸西甲喇嘛伤口上的十字架。

马翁牧师又把期待的眼光投向了霞玛汝本和他的部下:“来啊,你们也可以摸一摸,你们是被上帝救活的人。”

霞玛汝本看了看身后的部下,犹豫着走过去,又停下了。

马翁牧师鼓励道:“上帝属于你,天国就属于你,作为受苦受难的人,今生是你最后的一生。不要犹豫了,天国的门正在为你打开。”

乎、软绵绵的旦巴泽林,死了去吧。”他知道仅靠他和面前这二十九个藏兵,是夺不回路险坡陡的则利拉山的。而则利拉山的失去,意味着隆吐山以北、则利拉以南的纳塘、念那、勒布很快就会被英国十字精兵占领。就像他最初担忧的那样:十字精兵其实已经控制了整个辽阔的亚东谷地,除非西藏方面兵力大增,死死守住朗热、乃堆拉、亚东,并在平原和沟谷部署小股部队,像他给驻藏大臣文硕建议的那样:分散伏出,中途拦打,用游击无常的办法,拖住不熟悉地形的远来之敌。可惜啊,用兵的不是我,。想着。他不免憾恨地叹气摇头。不过还好。还是看到了一丝希望:自己和面前这些藏兵不就是一股游击部队吗?趁着十字精兵的大部队还没有到来,藏在沟谷里,待机而动,不失为败阵之后的上上之策,虽然不能挽回丢失则利拉山的损失,但如果能让十字精兵受挫,挽回一点面子还是可以的。

魏冰豪站起来、严厉地对小瘦子汝本说:“快带人跟我走,把所有抢来的东西还给人家,快。”然后大步走向不远处的寨子。,

魏冰豪费尽口舌,在寨子里招收了十一个熟悉本土地形的猎手。加上原先的二十九个藏兵,他的人马扩充到了四十个。

然后就出发了。则利拉山顶的容鹤中尉一直眺望着,望得眼睛都酸了,泪汪汪的,最终也没看清这股藏人武装到底消失在了哪里。

8

戈蓝上校已经得到容鹤中尉占领则利拉山顶的消息。一个被英国人雇用的哲孟雄藏人装扮成西藏人,趁着俄尔总管率兵败退的混乱,直接从则利拉山经勒布、念那到达了纳塘。戈蓝上校本来准备在纳塘让十字精兵稍事休整。得到消息后,立刻命令部队快速进发。路上,戈蓝上校在心里一再地点头:不简单啊达思牧师。你终于证明上帝和佛都属于你。但在你心里,上帝和佛肯定不是一半对一半,上帝永远是称霸的、高位的、明光四射的。容鹤中尉也终于证明他是个富有勇气和牺牲精神的军人,大英帝国需要他。现在就看这一仗了,全歼西藏军队,直奔腹地拉萨。

就在西藏人的先头部队距离则利拉山五百米的时候,戈蓝上校追了上来。炮击是必需的,殿后的果果代本团奔逃而去,推动了居中的总管卫队和森巴军,又推动了前面的朗瑟代本团。黑压压一片败军倾泻而去,闯进了一无遮拦的大洼地。则利拉山顶的容鹤支队早已做好准备,机枪和来复枪一起扫射,立刻洒下一天子弹来。西藏部队无法前行,赶紧转回,再次沐浴在戈蓝上校的炮弹之下。

俄尔总管面无表情,呆望着前后,摇摇头:“完了完了,西藏完了,佛教完了。迪牧摄政王,我愧对你的信任了。”他这时想到了死,已经不可怕了。因为不死是不可能的,除非洋魔不是魔,除非面前有天路。他放弃了指挥,一屁股坐在地上,对身边的人说:“都念经吧,死前念念经,灵魂去得利索些。”

他身边的人念起了经,接着整个总管卫队念起了经,念的不一样,反正都是经。经声辐射着,所有三个代本团的残余部队都念起了经。经声悲怆而凄凉,很多人边念边哭:有默然流泪的,有低泣哽咽的,有号啕大哭的。没有人制止哭声,都在想:要死就快些死,赶紧来吧子弹和炮弹,亲亲爱爱的子弹和炮弹。

西甲喇嘛醒来了。似乎是被炮轰和枪声惊醒的,眼睛发痴地望着天,然后便一左一右地骨碌来骨碌去,好像他的心脏就是他的眼睛,跳一下就是骨碌一次。后来西甲说他这是在判断:到底怎么了,那边是炮,这边是枪?他就是死了也能听出这枪炮是洋魔的。等他判断清楚了,眼珠子就不骨碌了。他撕着面前马翁牧师的衣领坐起来,然后那手就死死地攥着,再也没有松开。马翁牧师不得不弯腰贴着他。

西甲喇嘛吃力而沙哑地说:“让他们停止打枪,你,救了我的人,让山上的洋魔停止打枪。”

马翁牧师长喘一口气:“上帝啊,你活过来了。”他庆幸自己没有成为西甲喇嘛的祭品,还将在西藏的土地上艰难行走。

但是死亡对他的挑战并没有消失。西甲喇嘛不仅越来越紧地撕着他,而且让陀陀喇嘛把牧师卫队的人全部缴枪拥绑。

西甲喇嘛撕着马翁牧师站了起来。似乎他体质好得只要能活动,元气就会沛然而起。他威胁道:“我可以立刻打死你,但想到你对我们有用,手就软了。”

马翁牧师吃惊道:“喇嘛,你不应该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上帝在天上正看着你。当然你不必感激我,但一定要感激上帝,是上帝让我救了你。”

西甲喇嘛说:“我认识你们的上帝,他来西藏就是要吃西藏的羊肉,这个饿死鬼转世的上帝。我给你们的上帝说,山上的人必须放下武器,让我们的人过去,我们的人是俄尔总管和奴马、朗瑟、果果三个代本团。不答应我,我就杀了这个黑袍子的人,还有这里的所有洋魔,统统都杀。你猜你们的上帝怎么说?”

马翁牧师迷惑地瞪着西甲:上帝怎么说?

西甲说:“你们的上帝说了,听这个喇嘛的,黑袍子和所有我们的人都不能死。”

马翁牧师点点头,似乎说:上帝当然不希望我们死。

西甲说:“那还犹豫什么?快派一个人上山去说,让洋魔的枪闭嘴,不要再嗒嗒嗒了。”

马翁牧师眼光扫向了一个卫兵。卫兵被迅速解除捆绑后,朝则利拉山顶爬去。

容鹤中尉不会不知道人质的性命危在旦夕,但他还在权衡利弊。在他看来,消灭西藏人的有生力量,比仁慈地保护马翁牧师及其卫队的性命更重要。或许这一仗是最关键的,消灭了这些西藏人,我们就能大踏步进军拉萨。正在犹豫时,他看达思牧师走来。

达思牧师说:“我知道中尉是个真正的军人,军人在今天是不应该在乎上帝之爱的。如果有人杀了耶稣,而你却在对他讲仁慈,那是最大的不仁慈。中尉,为什么枪声稀落了?机枪呢?叭嗒嗒嗒,响起来啊。中尉,有人没有开枪,我发现自从有人送来马翁和他的卫兵成了人质的消息后,你的部下就偷懒不开枪了。”

容鹤中尉一愣,没想到达思会这样说,顿时有些疑惑:“达思牧师难道也不在乎上帝之爱?”

达思牧师表情冷酷地说:“等马翁牧师死了我才可以在乎。”

容鹤中尉更奇怪了:“为什么?”看对方欲言又止,便问得更急。

达思牧师激愤地说:“马翁牧师以为他是戈蓝上校的老朋友,就能代替上帝的使者在十字精兵的地位。我本来以为他会像上帝的爱一样长命百岁,可是上帝并不保佑他,他就要死了。死在了谁手里?西藏人手里,还是英国人手里?”他笑起来,一副幸灾乐祸的样子。“中尉,你不是一个对上帝虔诚的人,我知道你和我的想法一样。”

容鹤中尉半晌不吭声:戈蓝上校的老朋友、十字精兵的上帝使者,难道要死在自己手里?追查起来不好说啊。何况自己的部下有人已经拒绝开枪了。更重要的是,他绝对不想成为达思牧师的杀人工具。达思既信上帝也信佛,居然敢说他容鹤中尉不虔诚。他冷冰冰地说:“谢谢你的提醒达思牧师,我差点犯了一个大错误。你还是去修炼你的什么金刚大法吧,开枪不开枪的事就不用你管了。”

突然没有了枪声。则利拉山顶一片安静。

当俄尔总管和所有西藏人被戈蓝上校的炮击枪打再次逼得跑向则利拉山时,意外地发现,阻击已经消失了。俄尔总管觉得这是个阴谋,却已经来不及仔细揣摩。总管卫队裹挟着他往前突去。三个代本团前锋的不像前锋,殿后的不像殿后,山石倾泻般地涌向了则利拉山下葫芦似的大洼地。即便这时山顶枪声大作,西藏人也不可能后退了。但让他们奇怪的是,枪声始终没有响起。当俄尔总管在必死无疑的大洼地安然无恙地走到射程之外时,才意识到,洋魔放了他们一马。他当然不知道这是西甲喇嘛的作用,还在心里纳闷:按理说洋魔是不会突发慈悲的:佛祖啊,神灵啊,崦嘛呢,原来我们从来就没有失去保佑。西藏就是西藏。佛不保佑他的信民保佑谁啊?

西甲喇嘛远远地看着,直到俄尔总管和三个代本团全部过去,才庆幸地长喘一口气,松开了撕住马翁牧师道袍领子的手。他朝天一望,似乎望见了佛,双手合十弯了弯腰,然后朝着马翁牧师扑通跪下。一头磕响了地球:“你说我是一个忘恩负义的人,已经是了,我不后悔。现在我不是了,恩人,是你救了我这个西藏喇嘛。以后我见到摄政王就说,我念了十万唵嘛呢呗咪畔,这是我给恩人的功德。摄政王会说,那就让他长命百岁,一百颗子弹打不死。”西甲起身要走,突然又回来,再次扑通跪下,再次磕响了地球,说,“俄尔总管和三个代本团也是你救的,没有你他们过不了则利拉山。我给他们说,让他们也把念‘嘛呢的功德送给你。你更加长命百岁,两百颗子弹打不死。”

西甲喇嘛觉得已经了却他的报恩心愿,起身走了,失血过多的身子有点摇晃,显然是虚弱的。一群陀陀喇嘛跟上了他。霞玛汝本犹豫了片刻,也带着自己的人追了过去。他不断回望着马翁牧师,复杂的表情表明他心里很乱很迷惘:到底怎么办,是继续跟着马翁牧师,还有回归西藏人的阵营?

马翁牧师朝霞玛挥挥手:“去吧去吧,不要犹豫,我们还会相见的。”

霞玛汝本不再回望了,表情变得单一,心里只剩下悲伤,大手一把一把抹着脸,一抹一层泪。突然他哭出了声,悲切地问道:“都是好人。为什么要打仗?好人跟好人打仗,就是佛跟佛打仗,快算了吧,你们,还有你们。”

西甲喇嘛回头看看霞玛汝本。奇怪地问:“你说佛跟佛打仗?洋魔不杀人就是佛?”但他的心压根不在自己的问题上。对方如何回答他并不关心,他在寻找桑竹姑娘:这个一直贴身保护着他、给他安全也给他温暖的女人,怎么突然不见了?

桑竹姑娘消失了,没人看见她什么时候离开的。西甲喇嘛找了几眼没找着,也就算了,心说谁知道这野姑娘去了哪里,反正是西藏的地方,她爱去哪就去哪吧。按照她的性格。她在和她不在都是正常的。这么想着,便放下了。走了几步,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一空就空到了底。这个带给他烦恼,让他害怕甚至恐惧的姑娘,一旦不辞而别,居然就像喇嘛心里没有了佛,完全是无所适从的样子。桑竹,桑竹,我不爱你,我已经是喇嘛,我早就不爱你。但是桑竹,桑竹,我又爱你,在我不是喇嘛的时候,我爱过你,我成了喇嘛后,没有忘记你。不是我不想忘,是忘不了。桑竹,桑竹,你到底是一个什么人,害得我喇嘛不像喇嘛,俗汉不像俗汉。不不不,哪里是你害了我,是我害了你,我要是当初不离开你呢?

西甲喇嘛惦记着桑竹姑娘,回头,回头,不断回头,无可奈何地回头,终于还是放下了。以后西甲喇嘛会意识到,如果这时他没有放下,继续寻找,也许就能找到桑竹姑娘,那不该发生的一切就都会避免。可是在他最不应该放下的时候他放下了,从此便铸成大错,一个跟抛弃西藏抛弃佛祖同样重大的错。

9

当西甲喇嘛撕住马翁牧师,胁迫他传话给山上的英国人停止打枪,好让俄尔总管和三个代本团顺利通过时,丹吉林陀陀鬼影一样出现了。这就是桑竹姑娘离开西甲喇嘛的原因。

桑竹姑娘暴怒地走过则利拉山和普沟沟口之间的草地,走向一片长叶松林。藏匿在松林边缘的丹吉林陀陀立刻消失了。桑竹姑娘树前树后地寻找,不知不觉走到松林深处去了。她喊着:“就是变成贼鸟躲到树尖尖上我也能找到你们,出来,出来,我今天要让你们知道我的厉害。西甲喇嘛是我的丈夫,我是女魔我要保护我的丈夫。谁杀他,我就杀谁。躲起来没用。我找不到你们,就去找摄政王迪牧。你们不死,摄政王就得死。”她一边是威胁,一边是表达决心。越表达决心就越着急愤怒,越着急愤怒就越想找到。

她没有意识到松林越来越密、地势越来越斜,一道林坡把她引向了深谷。她看到了一潭水,水在哗哗响,伸头一望,吓了一跳,脚下已是万丈深渊。一帘瀑布跌到沉厚的林雾中去了。桑竹赶紧收脚往回走。她忘记了来时的路,惶急地寻找着,突然停下,看到一头小黑熊就在两步远的草丛里。

小黑熊见了她并不跑开,坐在地上天真好奇地望着。在它的记忆里人从来没有伤害过它,所以就跟看到一棵行动的树一样。桑竹姑娘一愣,第一个瞬间涌出了一股惊喜:啊,这么可爱小东西。第二个瞬间便涌出一股恐惧。她知道自己靠近了熊窝,母熊就在不远处。她转身就跑,在大树之间窜来窜去,结果却撞到了母熊的嘴边。母熊已经闻到有人的味道,正在往这里跑,一看她居然冲自己跑来,吼了一声,扑了一下,拍了一掌,然后就平静了。人也平静了,熊也平静了。

10

驻藏大臣文硕带着由拉萨三大寺组成的代表团,先到了后藏日喀则。在扎什伦布寺住了几宿,等待九世班禅从拉孜芒卡温泉洗澡回来,派出大堪布旺久参加代表团,又派了马夫、给足了沿途所需的银两后。他们才又上路,直取岗巴宗。

半路上,驻藏大臣官邸的使者三次追撵而来,向文硕递送朝廷的电报。每一次,文硕都是漫不经心地看一看,然后笑着收入袖中,不向任何人说起。

十天后,文硕一行来到了西藏岗巴宗和哲孟雄接壤的赛赛拉草原。他们居住在牧民的帐房里,派人前往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递送有要事共商的信函。这是惯例,以往遇到大、中、小三等事情,只要西藏在边境在线发出信函,三国都会根据事情等级,派代表前来会见商议。这次共商的当然是最高级别的大事,而且又根据西藏习惯,把信函绑在拴了鸡毛的箭杆上,强调了重大和紧急。

最早到来的是廓尔喀派出的人。但是级别很低,也没带国王以及政府部门的信函,一再说他只是一个边界税务官,来这里做个见证。

拉萨三大寺以及扎寺代表都很吃惊:你要见证什么?驻藏大臣文硕默然无语。终于等来了布鲁克巴的人,级别虽然不低,但也说是来做个见证的。问到共同打击英国人的事,要么摇头不语,要么说:“记住了,回去一定禀报国王。”

最后出现的是哲孟雄的人,级别更低,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差役。差役说:“我是来报信的,王子明天就到,他一定会到。”

文硕面露喜色,大声说:“哲孟雄和布鲁克

巴自古都是我中国的藩属之国。受藏人藏教的恩惠不少。印度的佛光不能照临时。西藏的佛光照遍了两国的事物人等。图朵朗杰国王不能来,自然王子就会来。”他这是说给布鲁克巴人听的:你布鲁克巴不也是藩属国吗,怎么到了关键时刻就随风转舵了呢?

但是哲孟雄王子第二天未到,第三天也未到。第四天眼看就要过去,跟驻藏大臣文硕一样望眼欲穿的哲孟雄差役突然号啕大哭,奔跑而去,边跑边说:“王子出事了。”文硕绝望地看着不辞而别的哲孟雄差役,脸色要多难看有多难看。

沉默了两天后,文硕把代表团全体成员召集到自己的账房里,沉重地说:“我带着最后一线希望来到边境,如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中任何一国能够同意跟中国连手抗英,我们就能看到英国人失败的曙光。我也有理由直言上奏朝廷实施这样的策略:表面上虚与委蛇,安抚英国,暗地里支持西藏或者至少默认西藏抗英。两国或多国联合,就算英国人有印度做靠山,也恐怕战线过长、兵力不够。堵了这边露了那边,到时候连防御都要捉襟见肘,怎么还谈得上进攻西藏?然而,天不我与,英国人占了先机,我们的邻国都已经被他们控制了。”

扎寺代表旺久说:“看样子这一趟白来了,还不如在寺里念几天经,护法神不保佑,文殊观音会保佑,文殊观音不保佑,无量光佛总是会保佑的。”

文硕道:“你们这些僧人,害怕佛教受损,坚决抗英是理所当然。我作为驻藏的朝廷命官,没有道理跟你们二心。你们来了,都看到了,我是尽了力了。”

甘丹寺的代表色均说:“大人的好坏我们看在眼里,就差没带兵上阵跟英国人打起来。”

文硕道:“我听出来了,你们话里话外还是有埋怨的。我知道你们希望朝廷解决军火和派兵抗英。可朝廷一旦派兵,吃用怎么解决?总不能一个兵带够一年的吃喝吧?西藏本来就地薄物贫、财力匮乏,能养活多少满汉大兵?再者,朝廷一旦卷入,等于取消了英印和西藏之间的缓冲,想找个斡旋的人都没有。还有一层你们不会想到,英国人正等着朝廷出兵呢。朝廷一出兵,他们就有借口侵占中国沿海的其他地方了。”

色拉寺的代表万杰显然不满意这样的解释,咂着嘴说:“那就是说,朝廷为了不让洋魔侵占其他地方,就不管我们西藏了。我们西藏的命运历来不好,但靠着先祖的章程还算平安无事。这个章程一是靠佛祖保佑,二是靠朝廷庇护。现在不好了,佛祖保佑不保佑还不知道,朝廷的庇护眼看着没有了。什么斡旋的人,不就是这一头鞠躬,那一头哈腰吗?我们望惯了天上的星星,不知道星星也会跑到脚底下。回去吧回去吧,我们到这里来不是听驻藏大臣解释的。”

文硕说:“不能回。等不来邻国的朋友,就只能等着英国人了。”

哲蚌寺的代表达洛说:“英国人会到这里来?文来还是武来?我们可都是只会念经拜佛的喇嘛。”

其他几个代表也说:没有西藏的军队在场,我们不能和洋魔直接打交遭。洋魔不信佛教,不害怕我们念经放咒。我们没有刀枪,害怕的反而是我们。一个害怕,一个不害怕,这样的见面就是老鼠会见猫头鹰,要不得,要不得。

文硕沉吟着。从袖筒里拿出三份一直不肯示人的电报。无奈地递过去:“现在也不用遮掩了。你们都看看,朝廷是怎么说的。”

那是大清朝总理衙门发给驻藏大臣文硕要他跟英国人立约画押的旨命。拉萨三大寺以及扎寺代表迅速传看着,这才知道,为什么驻藏大臣文硕主动做了拉萨三大寺及扎寺代表团的统领?当联络哲孟雄、布鲁克巴、廓尔喀三国共同抗英的幻想破灭之后。现在就只剩下一个目的了:和英国人谈判。不,不是谈判。谈什么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无论英国人提出什么要求,都必须承认然后画押。怪不得来这里的廓尔喀人和布鲁克巴人都说是来做个见证的,原来就是要见证一纸条约的签订。英国人其实早就把结果告诉了他们。

很长时间都是沉默。拉萨三大寺以及扎寺的代表都瞪起眼睛,不放弃希望地看着驻藏大臣文硕,仿佛文硕最后的决断,竟能违背朝廷的旨意。

文硕剖肝沥胆地说:“请诸位佛爷公论,我作为朝廷派员,可否不听上面的?你们说说呀,在我的处境里我怎么办?我不听朝命,是死;我听了朝命,恐怕也难以存活。我是两死之间的选择,先选了抗英,死于朝廷,然而就算我以区区肉身宁死不屈,英国人就能从西藏滚回去?无济于事,无济于事。抗英不能,我只能顺命,做一个食禄之人该做的。可要是这样,我还是死路一条。唉,我死不足惜,可西藏难道还会有第二个我这样的驻藏大臣?我是死了,从现在起,就已经死了。但我死也要死个明白,我不能带着委屈闭上我这双昏花的眼睛。”说着泪流满面。

甘丹寺的代表色均大声问:“那就是说,要立约画押了?”

色拉寺的代表万杰说:“就算画押,也要民众大会同意,我等不敢。”

哲蚌寺的代表达洛逼问文硕:“摄政王迪牧活佛的意思呢?你来之前他是怎么说的?”看文硕摇头,又问,“原来摄政佛还不知道?那怎么行。”他忽地站起,煽动地喊起来,“趁洋魔未到,赶紧走啊。”

扎什伦布寺的代表旺久说:“慢着,慢着,我有话要说。驻藏大臣统领我们来到这里,他陷入千难万难也没有抛弃我们,我们怎么能抛弃他擅自离开呢?我们为了佛教,文硕大人为了西藏,路途不同,目的却是一个。画不画押再商量。依我看,事情还有回旋的余地。文硕大人能不能以摄政佛和代表团的名义上书朝廷,恳切申述必须抗英抗魔、断难立约画押的理由。我们这些人,靠了心诚,都能说服石头的佛、木头的佛、金银铜铁的佛来可怜我们、保佑我们,大皇帝以及朝中各官都是肉身。我就不信不能把他们的心说软了。”

大家又一次瞪眼看着驻藏大臣文硕。文硕不说话,眼光扫着账房外面。

哲蚌寺代表达洛不耐烦了:“走走走,去找摄政佛去。”说着,带头朝外走去。甘丹寺代表色均和色拉寺代表万杰紧紧跟上。

但是一出账房,他们就发现走不了了,不知什么时候,一队全副武装的英国人已经包围了代表团下榻的整个营地。

来到西藏岗巴宗和哲孟雄接壤的赛赛拉草原的,是英印总督府一等秘书布兰德和麦高丽将军。一身戎装的麦高丽将军劈腿而立,端着酒杯,小口喝着葡萄酒,仿佛庆祝签约的干杯已经被他提前到了签约之前。他们带来了美酒和军队,也带来了需要签字画押的档,还令人吃惊地带来了大清朝廷发给驻藏大臣文硕的旨命。旨命说:

英人所请,通情达理,我人不得越界滋事,致酿巨衅。着驻藏大臣文硕为全权大臣,钦遵迭次谕旨,亲与英员妥速商议。务与大英国所派全权大臣立约共守。

文硕惊异万分地说:“英人是我大清朝的谈判对手,大清朝的旨命怎么能先发给你们再转交我呢?”

布兰德直言不讳地说:“大人,你搞错了,我们不是来谈判的。当大英帝国的华尔森公使在贵国总理衙门随便进出的时候,你却还在把

我们当做对手。如果是对手,那就应该刀兵相见,看看你们清朝吧,再看看西藏吧,弱人的地方、矮人的国家,时乖命蹇,战战兢兢,怎么能面对彪躯虎体、威风抖擞的大英帝国的军人呢?我们都不忍心把你们当对手。本来画押不画押都是不要紧的,我们走到哪里,上帝的意志就要实现到哪里。请告诉你身后这些不怀好意的僧人,不是我们要进西藏,是上帝要进西藏。上帝给了我们胜利的保障,那就是枪和炮。条约的内容你还要仔细看吗?这些愚昧的僧人还要仔细看吗?我可以耐心等待,但我的朋友麦高丽将军却一刻也不想待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没见他已经喝够了庆祝签约的酒?”

麦高丽将军一副无所事事的样子。端着一杆步枪,朝着飞过天空的随人鹰开了一枪。

文硕不胜悲惶,仰天长叹,然后闭上眼睛半晌没有睁开。

就在这一天,所有的无奈和叹息都来到了驻藏大臣文硕身上。他和他率领的有拉萨三大寺代表以及扎寺代表参加的代表团,在英国军队的包围下,跟英印总督府一等秘书布兰德以及麦高丽将军,签订了中英《藏印条约》八款和《藏印续约》九条,认可了由英国提出的所有条件,即:允许英印基督教人士进入西藏传教:哲孟雄由中国西藏的藩属国变为英国的保护国;重新划定西藏和哲孟雄的边界,日纳山、隆吐山、则利拉山、亚东等地为英国保护国哲孟雄所有;开春丕为商埠,建设寓房、公所、驿站,英国商人可以自由往返通商,并由英印政府派员,驻寓亚东和朗热等处。管理英商贸易事务。凡英国商民在西藏境内与中藏商民发生商务纠纷,中国驻边官员须请英国派驻官员面商解决;印茶运往西藏的贸易,应纳之税应由英方说了算;进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货物,皆须安全无害。为此英方有义务派出一支军队,保护英印商民到达商民所到之处。

《圣史》上说,驻藏大臣文硕就在画押的一瞬间,突然倒地不起,浑身抽搐,口吐白沫,不能言语。画押的右手紧紧攥成拳头,左手则把右拳牢牢包起来不肯松开。英人布兰德和麦高丽将军把条约凑到文硕跟前。想掰开他的手强行摁上手印,终因文硕抵抗而没有奏效。最后还是五六个英军士兵过来,按的按,扯的扯,才使文硕的右手食指蘸着印色戳到了条约上。这时文硕厉声隆叫一声,昏死过去。

被摄政王迪牧派来照顾文硕的漂亮能干的雪村姑娘赶紧让人把他抬进了账房。他第二天才醒过来,也是摄政王派来的七品俗官汉餐大厨师给他精心做了汉餐,他一口也没吃。五品僧官藏餐大厨师给他做了最好的藏餐。他也不吃。什么时候开始吃的,《圣史》上没说,只说从此驻藏大臣文硕几乎没有了食欲。

文硕是恸哭而归的。从岗巴宗的赛赛拉草原,经日喀则,回到拉萨,路上不知道流了多少泪。反正把泪流干了。到拉萨后再伤心他也不会淌眼泪了。

责任编辑徐子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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