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素梅,朱金娥
(邯郸学院 中文系,河北 邯郸 056005)
“光明”意象在诗歌写作中通常是一个总体的意象,与之相关联并派生出的具体意象往往有“太阳”、“灯”、“曙光”、“火”、“黎明”等。在现代诗歌史上,“光明”意象是诗人运用较多的一个意象,从五四时期的郭沫若到30年代的诗人艾青,在他们的诗歌中,“光明”或者“太阳”意象是他们诗歌中的中心意象。郭沫若《女神》中的《太阳礼赞》、《心灯》、《电火光中》、《光海》等运用浪漫主义的夸张手法,表现了对光明的崇拜和渴望;艾青的《灯》、《太阳》、《煤的对话》、《向太阳》、《吹号者》、《野火》和《黎明的通知》,还有在新时期的写的《光的赞歌》,都是对太阳的歌颂,在这些作品中,艾青用他忧郁的诗绪和感伤的格调写出了个人、国家和民族的苦难,以及在苦难中对光明的期盼。雁翼作为当代的一个著名诗人,他的个人经历也是从黑暗与苦难中走出,他的诗歌写作也多有对前辈诗歌经验的学习和继承,因此在的诗歌作品中“光明”意象运用较多,但“光明”意象的含义却在继承的基础上有了重大的突破。这些突破是他在历经磨难之后对生命和社会的独特理解,也反映了雁翼思想的变化,表现了他从众口合一的合唱诗人走向了一个独立思考的智性诗人,诗歌艺术也超越了以往的现实主义,逐渐显示了现代主义的特征。
纵览雁翼的诗歌创作,“光明”意象在雁翼诗歌中的含义大致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理解:
《黎明之前,三点》是雁翼描写艾青的一首诗歌,也是对艾青诗人形象和诗歌精神的准确提炼和把握。艾青在自己的诗歌中执着于对太阳的歌唱,源于他个人生命的流浪和民族的危机与苦难。雁翼理解艾青,他写老诗人漫漫一生的里程,虽然坎坷不平,但并不孤独,是因为总有“星”和“灯”这些光明与他为伴,“在多雾的巴黎,失眠的长夜/陪着他把苦难的祖国思念,在南中国的潮湿的牢房/写下叛逆的诗篇/在北中国的战场,枪林弹雨里/伴着他把胜利的太阳呼喊”。在雁翼看来,“星”和“灯”不仅是艾青生命中的温暖和期盼,也是民族苦难中的温暖和希望,更是世界黑暗中人类的温暖和希望。雁翼赞叹光明,“啊,光,火的影子/寒冷世界的一点温暖/啊,光,希望的剑/把无底的黑暗洞穿/啊,有了光/才有了叶绿花红的春天”(《黎明之前,三点》)。雁翼对光明的歌颂是一个特定的动乱时代知识分子的精神写照。
“火”是光明意象的衍生,火的烈焰照彻黑暗,给世界光明和温暖。雁翼在诗歌中常以“火”自喻,“我努力变成一把火,燃烧,便是我的追求”(《我常常思索,我》)。燃烧自己,照亮别人,“生命燃烧的光的职责,是探明黑暗路上的坎坷”(《雨夜,我降落》)。生命由“火”的奉献到“灯”的追求,在作者的笔下都是与黑暗抗争的人生与生命的象征,“为了追求光明,你宁愿颠簸一生/也决不在黑暗里享受安宁……”(《浮标灯》)。当生命之火燃尽,黑暗退去,曙光再现的时候,自己甘愿像“路”,把旅人送到光明的尽头,“从黄昏铺向黎明/把自己留在黑暗的长夜/把旅人引向光明之顶/当旅人迎着朝阳微笑/而我闭上疲倦的眼睛/享受永恒的平静”。[1]44
“光明”还是诗歌与诗人价值的一个隐喻。雁翼把天空中的星星与人间的诗歌与诗人互喻,“广漠的天体里有诗——/有诗人的眼睛/诗人的心灵/——那光芒四射的星/反映着太阳的热情/给冷漠的天宇一点温暖,给黑暗的大地几点光明”(《星的幻想》)。星光如诗,把广漠的夜空装点得灿烂无比;诗如星光,把世界的黑暗照亮,把人类的生命照亮,让人类的生命和情感从卑琐、狭隘和有限上升到崇高、宽广和无限。
在雁翼的这部分诗歌中,“光明”意象的象征意义尽管表现的丰富多样,但多采用的是这个意象的约定俗成的公共含义,因此在阅读中它可以获得读者普遍经验上的认可。
在多数文学作品的描述中,光明和黑暗是对立的互不相容的两个方面,光明意味着美好、善良、希望,是新世界的代表;黑暗代表着罪恶、阴暗、压制,是旧世界的写照。追求光明,反抗黑暗,是我们评价历史人物和英雄人物的一贯标准。这种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大家都习以为常,不容置疑,但在雁翼的诗歌中,他却打破我们的习惯性思维,从他自己的生命经历中感悟,写出自己的独特思考:“灯并非就意味着光明/正如夜,并非/就意味着黑暗”(《边境之夜》)。那在暗夜中闪烁的光明不一定就是我们渴望的美好所在,它可能就是一场诱惑,一个圈套,一个陷阱,抑或是一堆让你心惊肉跳的鬼火;那么相对的黑夜就不再是罪恶的代表,它可能是安全温暖的所在,是一个身心放松一切束缚的所在,因此雁翼从另外的一个角度来看光明与黑夜的关系,“我发现,光明中人人爱戴面具,/只有夜色里,/人们才恢复完整的自我”(《西湖的夜》)。人类历史的发展也在说明着这样的一个事实:“夜色里也常有罪恶/而光明中的丑事,或许/比夜色里还要多”(《西湖的夜》)。雁翼对光明与黑暗关系的辩证性思考还体现在他由以前单纯地认为光明与黑暗绝对对立到认识到二者是相辅相成、相互依存的矛盾统一体,“在光明里黑暗更加黑暗,在黑暗里光明更加光明”(《夜思》),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没有光明也就无所谓黑暗,脱离了对方,谁也不可能单独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二者是针锋相对中的互相包容,在对立中统一,在对立中转化。
雁翼在《光感》一诗中写到,“坐在黑暗里看光明,犹如/在梦中看醒/当醒在光明中沉沉睡去/梦才从黑暗中醒来/戏就散了”。在这首诗里,光明和黑暗与现实中人的睡梦和苏醒构成同构关系,黑暗与睡梦、光明与苏醒也构成另一层面的同一关系,但醒在光明中睡去,睡梦在黑暗中醒来,却由同一走向了对立,这种对立却有深刻的含义,极度的光明可能使人疲惫,麻痹,昏昏睡去;暗夜的警惕,恰恰能使人警觉清醒。当一种苏醒沉没于光明时,黑暗中大梦方觉得醒才是彻底的醒,是从一个虚幻的世界回到冰冷的现实中,但梦醒时分,戏散了、幕谢了……小诗虽短,但历史、现实、人生的悲哀与无奈都隐含其中。
雁翼从对“光明”的单纯的歌颂到对“光明”的思考与质疑是在经历了十年浩劫之后,国家命运和个人命运的双重灾难促使诗人在生命的痛苦之后对一些问题重新思考。《渔场偶感》写自己在海南岛观看捕鱼的感受,诗歌运用了反讽的手法,短至数行,却张力无限。“一盏盏电灯,沉进了黑蓝色的水中/似月像星,闪动着片片光影”,沉在蓝色海水里的灯闪动着美丽的光影,在黑暗中游动的鱼类被光影招引,他们以为那光亮就是自己在黑暗中迷途的方向,那就是自己要寻找的理想天堂,天真幼稚的黄花鱼群从四面八方赶来,它们激动兴奋,“惊异,感叹,甚至起舞讴歌赞颂”,鱼儿沉浸在欢呼与幸福的眩晕中,失去了辨别是非与真假的能力,悲剧就由此上演了:“无知的鱼类啊,它们还不知道/那不是光明,那只是光的虚影/当它们还没有弄明白光的真假/光影已经把它们出卖,围网已经收拢……”“收拢”一词似轻实重,历史隐喻,尽在其中。在此,“光明”不再是圣洁与美好,它是一个充满诱惑的陷阱,是一场乌托邦的梦幻,对“光明”的盲目追寻,必然造成“光明”的追求者最终葬身于“光明”的悲剧。雁翼在《葛洲坝》一诗中再次表达了自己对光明的看法,“造一堵悬崖峭壁引浪跳/宣扬一种哲学,光明/总是始于不断地粉身碎骨”。这种对光明和理想的疑问和质疑与晚年时的穆旦的思想有相通之处,穆旦在1976年写的《理想》一诗中谈到他对理想的看法:“我给人指出崇高的道路/我的明光能照澈你的迷雾/别管有多少人为她献身,我们的智慧终于来自疑问。//毫无疑问吗?那就跟着她走/像追鬼火不知扑到哪一头”。无论是雁翼还是穆旦,他们的疑问来自于生命的智慧,但这智慧是历史荒谬和生命痛苦共同凝结而成,在他们生命的晚年,正如穆旦所说,“惟有一棵智慧之树不凋,我知道它以我的苦汁为营养,它的碧绿是对我无情的嘲弄,我诅咒它每一片叶的滋长。”[2]313这源于痛苦的生命智慧沉重而悲凉。
雁翼诗歌中“光明”意象含义的深刻性和不确定性,充分体现了雁翼诗歌在艺术追求上的现代特质。他力求摆脱传统的束缚和别人的影响,他开始注重意象意义的创新,即使是传统的公共意象,也要反叛其约定俗成的含义,写出自己的独特的生命体验,使诗歌意象具有独特的个人性和不可替代性,这些都体现了雁翼诗歌从直白的抒情走向了诗歌的智性思考,他对社会和生命的认识也越来越深刻。
[1]雁翼. 拾到的抒情诗[M]. 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82.
[2]穆旦. 穆旦诗全集[M]. 北京:中国文学出版社,199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