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香阁
(邯郸学院 学报编辑部,河北 邯郸 056005)
康香阁:方先生,您好!今年是您从事教学科研工作50周年,我们《邯郸学院学报》在我刊学术顾问梁涛教授的帮助下,计划在今年第2期开设“学术名家·庆祝方立天教授从教50周年”专栏,今天的访谈录就是其中的一部分内容。
我们知道方先生是享誉海内外的佛教学家,哲学家和宗教学家。50年来您已出版了10部专著,7部论文集,主编、合编、合著18部,发表佛学、中国哲学、宗教、文化和治学等各类文章370多篇。一个人能在教学科研领域取得如此优异的成绩,这和一个人研究方向的选择很有关系。1961年您从北京大学哲学系毕业来到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从事中国哲学史教学和研究工作。众所周知,人大是新中国建立后创办的第一所正规的新型大学,是最纯正的共产党大学,是直接为党中央提供理论决策的大学。在我们看来,在当时的环境下,您选择的研究方向应该和党的理论需要直接联系,比如说研究马克思主义哲学,但您却选择了偏离中心哲学的佛教哲学作为自己研究的方向,这是为什么呢?
方立天:这和我的性格有关,我喜欢研究冷点,不喜欢人云亦云。虽然当时研究佛学的环境不太好,文章有时也不太好发表,但我觉得,佛教是中国三大传统文化之一,我们国家将来一定会认识到佛教文化在中国社会发展过程中的作用,数十年之后的今天,情况也确实如此。
康香阁:哲学领域研究的冷点很多,你为何选中佛教作为主攻方向,有什么潜在的因素影响吗?
方立天:应该说是有的,我小时候年幼的心灵感受可能也起了一定的作用。我家乡的宗教势力虽然不算太大, 但佛教禅宗、天台宗、净土宗都还是有一定的影响。特别是老年人多信奉佛教,逢年过节要吃斋念佛。在我们小学校的后面有一座佛殿,里面有观音塑像,与之并列的还有关公(关羽) 和关平、周仓的塑像。课间休息的时候,我和同学就常常跑到庙里去玩。每当我看到这些塑像,就有一种异常神奇的感觉涌上心头,引发出难以名状的超越人生的遐想。我母亲对佛、菩萨等神灵的崇敬也很虔诚,虽然她不是教徒。家乡的这一切,在我童年的内心世界里都留下了深深的烙印。早年的生活环境影响使我萌发了了解佛教、探索佛教的好奇心和浓厚兴趣。当我自身具备了从事学术研究条件的时候,可能自然就选择了佛教。这大概是促使我研究佛教的潜在的心理因素吧。
康香阁:您除了喜欢研究学术冷点,受小时候佛教潜在心理的影响之外,我想您选中佛教作为研究重点方向的原因,更应该是您发现了佛教这座宝库里所蕴含的博大精深的内涵和价值吧。
方立天:你说得不错,研究方向的选择确实是三者合力的结果。在当时,我对佛教的认识有两点:一点是从佛教的内容来看,佛教是人类历史上最庞大的思想体系,涉及人生、宇宙诸多方面的根本问题,内容丰富庞大,其理论思维经验教训很值得总结。另一点是从佛教与中国文化的密切关系来看,佛教传入我国后,在与中国固有文化的冲突、融和的过程中,对中国哲学、伦理、文学、艺术、习俗等都发生了极其广泛而深刻的影响,研究佛教,对于研究中国文化各种形态都有着重大的意义。可以说,不研究佛教,就难以全面地研究中国文化史。正是这三个因缘,促成我选择了把佛教作为重点研究方向。
康香阁:您在大学期间系统学过佛教课程吗?
方立天:没有,在大学期间只听过任继愈先生的两节辅导课。我是1956年考上北京大学哲学系的,当时的氛围是,研究佛教就是信仰佛教,信仰佛教就是迷信,是要带来政治麻烦的,可能是这样的原因,哲学系就没有开设佛教方面的课程。冯友兰先生讲中国哲学史课,就没有讲佛教部分。任继愈先生是研究佛教的,他讲了两节佛教辅导课,我去听了,不算是正式课。虽然在大学期间我没有系统学过佛教课程,但我却有幸受业于冯友兰、汤用彤、张岱年、任继愈等哲学界泰斗的言传身教,我耳濡目染了他们的治学态度和研究方法。比如说,我特别喜爱中国哲学史课程,我是这门课程的课代表,就有较多机会聆听冯先生的当面教诲,这影响了我日后的研究方向。在北大我还养成了一个几乎影响终生的学习习惯,就是泡图书馆。我充分利用北大图书馆的丰富藏书,阅读了大量中国文、史、哲的典籍,这些都为我以后从事学术研究工作打下了初步的基础。
康香阁:最初,您的专长是中国哲学史,而不是佛教史,在那个一切工作都由组织安排的年代里,是什么样的机缘让您走上研究佛教之路?
方立天:1961年,我从北大毕业被分配到人大哲学系中国哲学史教研室,为学生讲授中国哲学史课程。那时候,每个教师都是要讲通史课,就是从先秦一直讲到近现代。但做研究要有重点,中国哲学史上下数千年,哲学家数以百计,哲学书籍浩如烟海,一个人不可能对每一段都作深入的研究。有一次教研室开会,讨论对整个中国哲学史进行分段研究。至于研究哪一段可由自己申报,有的报先秦,有的报两汉,有的报宋明,我申报了魏晋南北朝隋唐这一段作为重点研究方向。这一断代的最大特点是儒、道、佛三教格局的形成和互动。就这样,我把中国哲学和中国佛教作为自己的专业研究方向,在这两块园地进行“双耕”,成为我学术活动的基本内容。
康香阁:研究佛教需要有很强的佛学专业知识,我记得学术界有一个很流行的说法,说胡适先生当年写《中国哲学史》只写了上半部,下半部写不出来,就是因为佛学功夫不到家。历史学家范文澜先生早年曾对佛学文化采取过虚无主义的态度,到了晚年却开始系统地钻研佛经,表示自己需要补课。他说,不懂佛学就不懂中国文化。您在北大没有系统地学过佛教课程,您是怎样弥补这一知识的不足,跨入了佛学研究的大门?
方立天:研究佛学确实需要具备语言、文字、宗教、哲学、历史等多学科知识,而且还需要对佛教的宗教生活实践有一定的体察和了解。
我当时对佛教的基本历史不了解,为了弥补佛教知识的不足,我就到处打听哪里讲佛学课程。后来,我打听到宣武门外法源寺里边有个中国佛学院,佛学院讲授佛教课程,我就悄悄地去听了。我每次都是坐公共汽车到菜市口下车,然后走到开源寺。中国佛教学院副院长周叔迦先生发现我每次听课都不缺,听课也很认真,他说:“你每天这么跑也很辛苦,你到我这儿住吧。”就这样,我在中国佛学院大约住了八个月,利用这段时间,我虚心地向法尊、正果、明真、观空诸位法师,以及周叔迦副院长、虞愚教授学习佛教的历史、理论、典籍,收获不少。我对佛教的历史和义理的基本认识有了初步了解,对佛教文化的精神有了一定的感受,还对佛教徒的修持实践有了直接的体察。
康香阁:在中国佛学院学习佛学课程是否还要学点梵文?您是怎样起步,开始研究佛教的?
方立天:梵文课有,但我没有学,因为我的学习时间很短,主要还是学习汉译佛教经典。经过一些学术准备,我开始佛教的研究。佛教内涵丰富复杂,如何选择适当的切入点进行研究?经过反复思考,我决定从中国佛教人物的个案研究入手,就魏晋南北朝佛教代表人物开展系列研究。经过两年多的集中研究,我撰写了道安、慧远、僧肇的学术论文四篇,连同有关佛教书评两篇,发表在《新建设》、《哲学研究》和《人民日报》上面,其中《试论慧远的佛教哲学思想》还被美国译成英文,刊载于美国的《中国哲学研究》。但是,好景不长,1965年我被指令下乡到京郊农村参加“四清”运动,随后是十年“文化大革命”,我的学术研究就中断了。“文革”结束后,又重操旧业,开展了佛学研究工作,取得了一些成果。
康香阁:“文革”结束后,您的学术研究进入了黄金期,出版了多部著作,发表了大量论文,取得令世人瞩目的成就。通过阅读您的著作,我粗浅的理解到,您在佛教研究领域的成绩主要有五个方面:一是对中国佛教思想家的个案研究,主要著作有《魏晋南北朝佛教论丛》、《慧远及其佛学》、《法藏》;二是对中国佛教典籍的整理研究,主要著作有《华严金师子章校释》;三是对佛教哲学思想的宏观研究,主要著作有《佛教哲学》;四是对中国佛教文化的研究,主要著作有《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五是对中国佛教哲学思想的系统研究,主要著作有《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上下卷)等。
在这五个方面的成果中,我觉得前两个方面可列为基础研究,后三个方面属于构建体系性的研究,《佛教哲学》、《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和《中国佛教哲学要义》这三部著作体系完整,相对独立,而又相互关联,是您的三部代表作。我想请您分别谈谈这三部著作我们应该如何去读,各自撰写的原因、创新点和他们之间的关系。1986年出版《佛教哲学》是您第一部重要学术专著,也是佛学研究领域一部重要著作,我们就从这部书谈起如何?
方立天:这部书是应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约稿写作的。上世纪80年代初,国内还没有一本了解佛教哲学思想的基本著作。北京大学历史系主任周一良先生是著名的魏晋南北朝史学家、佛学家,当时有人问他,要读一本了解佛教思想的入门书应该选哪一本?周先生说,还没有。我的这本《佛教哲学》出版以后,周一良先生赐函说:该书可以作为“了解佛教的入门书”,并向读者推荐。
康香阁:《佛教哲学》这部书填补了研究佛教哲学思想的空白,促成这部著作出版的原因,除了出版社之约外,您在选题上作了哪些独特的考虑?
方立天:就当时的情况来说,主要出于这几种考虑:其一,近40年来,我国的佛教研究著作以佛教通史和断代史居多,而介绍不同历史时代、不同地区、不同宗派的佛教三藏中的共性东西,即佛学的基本思想,却不多见。这难以适应一般读者的需要;其二,一些已有的佛学概论著作,多数是依据佛教论旨,用佛教术语组织和论述的,一般读者不易读懂。如何用现代哲学论题和术语介绍佛学的基本理论,提供一本学习佛教思想的入门书,是我长期积蓄心头的愿望,恰好出版社约我写作这本书,内在条件和外部条件因缘和合而成,促成了这本书的出版。
康香阁:您的这部著作的出版,不仅在佛教界乃至非专业读者中都产生了广泛的影响,受到了读者的热烈欢迎,是20世纪90年代以来大陆流行最广的一部佛教思想入门书。该书当年出版,当年就荣获中国图书奖荣誉奖,1995年又荣获国家教委首届人文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20多年过去了,至今仍是研究佛学必读的一部书。请问我们今天应该如何去理解您的这部20多年前的著作?
方立天:这部书是以佛教哲学的重大问题和基本思想为重点,去把握佛教哲学的核心思想。全书从结构上,是以佛教哲学问题为纲,按照佛教历史的发展进程,叙述佛教哲学思想的演变,从而简单勾勒出佛教哲学的传统体系。共分为三大部分。第一部分是关于佛教哲学的综合性论述,其中包括对佛教哲学的构成、流派、历史和著作介绍,以便读者对佛教哲学有一总体观念和历史感受,也便于读者日后的进一步研究。第二部分是阐述早期佛教的基本理论,侧重介绍早期佛教的人生观,也兼论部派佛教和大乘佛教对这些理论的发展。第三部分是全书的要点,着重阐述佛教的世界观,其中包括宇宙论要素、宇宙结构论、宇宙生成论和本体论,也较多地联系着认识论。这部书以介绍大乘佛教的观点为主,同时也介绍有关小乘佛教的观点。第二、三部分,大小乘佛教论点各有侧重,这是由这两大派自身哲学内容决定的。
康香阁:您谈到的大乘佛教和小乘佛教的观点,主要是指印度佛教哲学著作中体现的思想观点吗?
方先生:是的,该书大多材料是以印度佛教著作为主,也结合中国的佛教著作,主要是介绍印度佛教的哲学思想。
康香阁:佛教是很深奥的学问,到底什么是佛教,佛家的最高境界的本质是什么呢?
方立天:什么是佛教,佛教是追求觉悟的宗教,一定要把握这一点,觉悟是为了求得解脱,因为佛就叫觉者。你给佛一个什么定位?佛是觉者,释迦牟尼佛就是觉者。觉悟是对宇宙人生真实的本质有所觉悟。佛教讲的罗汉就是自己觉悟,菩萨是自觉、觉他,释迦牟尼佛是不但自觉、觉他,而且觉行圆满,三个条件都要具备才能成佛。
康香阁:您是说佛教的最高境界就是人生的觉悟,人觉悟了就可以成佛吗?
方立天:是的,佛教讲人生的觉悟,就是对宇宙人生实在的本相有所把握,也就是要懂得缘起论。佛教认为,宇宙一切事物都是因缘聚合而成,有主要原因和次要原因,有内部条件和外部条件互相结合而成的。如建造一座房子是这样,山河大地也是一样,都是许多因素构成的,不是上帝创造的。佛教是反对上帝创造世界的,当时的上帝就是印度婆罗门教的梵天。懂得缘起论就是对宇宙人生的实相有所觉悟了,懂得缘起法等于见到佛一样,这是佛教自己讲的。
康香阁:这部书出版后,出版社多次印刷,现在地摊上还有盗版《佛教哲学》这本书,1991年您又出版了增订版,主要增订了哪些内容?
方立天:1986年出版这部书的时候,出版社有字数限制,大概不到20万字。1991年出增订本时就没有字数限制了,字数增加到32万字。我增加了两方面的内容:第一,增加了介绍佛教认识论的内容。第二,适当地增补了论述人生哲学的内容,使这部书的体系更加完整。这部书的出版也得到了国际学术界的重视,1993年被译成韩文在韩国出版。1997 年,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又将它列入“人文丛书”相继再版。后略经修订,长春出版社又于2006年6月出版了插图版。
我撰写《佛教哲学》是着眼于现实的理论及有关实践的需要。希望能够对读者在宏观上把握佛教哲学思想有所帮助,并进而有助于正确对待和处理佛教与现代化、佛教与西方文化的关系。
康香阁:在您的这部著作出版后不久,于 1988年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您的另一部专著《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这部书的创作原因是什么?
方立天:这部书也可以作为入门书来读。《佛教哲学》的内容偏于哲理性,比较适合于学术界的需要,而对大多数读者来说,更需要的是对佛教作全方位、立体化介绍的概论性的著作。这又使我萌发出从宗教文化实体的角度来论述佛教的构想。
其实,写这部书的最初原因和中华书局之约有关,上世纪 80 年初,中华书局的朋友就约我写一本能够雅俗共赏的佛教著作,我也有这样的设想,就满口答应下来,并开始搜集资料,看书、思索、写作。但因中间忙于其他更为迫切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任务,致使这项计划停顿了很久。直到80年代中期,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发展,各种外来文化蜂拥而入,不可避免地要与中国人观念深处的传统文化劈面相撞。学术界的历史使命感和探索精神在中华大地上升华,一股强劲的关于传统文化的反思热潮随之兴起。这种思潮深深地冲击了我,激发我产生了探索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强烈愿望。于是我以只争朝夕的精神,加紧写作,终于在1986年秋基本完成初稿,又经过四个月的集中整理、补充、修改,终于完成。这部书稿原是交给中华书局出版,由于中华书局压得时间较长,他们同意我转交上海人民出版社出版。那时候还没有实现电脑排版印刷,传统的铅字印刷出版周期很长,不像现在,图书排版印刷基本上都是电脑操作,一本书很快就能出版。
康香阁:这部书是从哪几个方面来阐述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关系的,它的创新点体现在哪里?
方立天:全书的内容分为两个方面:一方面是介绍佛教构成的诸要素,包括佛教经典、教义、制度、仪轨、寺庙等。第二个方面是介绍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的内在关系,包括佛教与政治、哲学、伦理、文学、艺术和民俗等之间的关系。它是全方位、立体化介绍佛教,以及佛教与中国文化关系的一部书。
这部书的创新点是从宗教文化实体的角度来论述佛教思想与中国文化的关系。在对佛教构成的诸要素的阐释方面,我是从佛教的历史、经典、教理、仪轨制度和寺院五个侧面加以论述,尝试用层次和结构的观念来理解、把握佛教。在我看来,佛教文化不仅仅是一种无形的观念形态,也是一种有形的物质实体,其内涵和外延都是极其丰富的。同时, 我认为对佛教诸要素不能等量齐观,其中关于涅槃成佛的信仰观念是诸要素的核心。
在对佛教与中国传统文化关系的探索方面,我主要是运用文化比较学的方法,分别从政治意识、伦理、哲学、文学、艺术和民俗六个方面加以论述,着力揭示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各重要形态的联系。比如,在谈到佛教与中国政治的关系时,强调了两者关系的复杂性。我认为佛教与封建统治阶级的利益基本上是一致的,但也有矛盾;中国佛教为封建统治阶级服务是主要的,为进步势力利用是次要的。佛教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迎合、附会、调和、融汇儒家伦理的基本特点,其伦理道德中的某些方面也是值得我们批判继承的。佛教在文学、艺术上所起的积极作用,超过了消极作用, 在中国艺术史上的贡献更是巨大的。以上的论断,体现了坚持实事求是和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的原则。
康香阁:您的这部书虽然是面向普通大众的,但从研究方法上却是探究佛教中国化道路的一部重要著作。学术界评价为:该书“标志着我们民族的文化进入了一个新层次”,“为佛教研究开出一条科学化的新路。”它和《佛教哲学》一样,受到社会重视和读者喜爱,现在在地摊上既能看到《佛教哲学》盗版书,也能看到《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的盗版书。
方立天:我这里就有一本《佛教哲学》盗版书,是魏德东(哲学博士,哲学院副院长,方先生的学生,编者注)从地摊上给我买来的。它变成了商务印书馆汉译世界学术名著丛书的一种,这和商务印书馆没关系,是盗版书。
康香阁:盗版书虽饱受批评,但它反映出读者的需求。
方立天:我同意您的说法,读者有需求才有盗版,如果读者没有需求,盗版不赚钱他就不盗版了。
康香阁:从1987年开始,您经过15年的认真思考和研究,终于在2002年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了您的长达90多万字的鸿篇巨制《中国佛教哲学要义》(上下卷),这是你的第三部佛学代表作,也可以说是代表作中的代表作。它的出版,立刻在佛教界、政界以及整个学术界都引起强烈的反响,被学术界视为“标志着中国佛教哲学研究一个旧时代的结束与一个新时代的开始,具有里程碑意义”,并荣获2003年第六届国家图书奖,2004年中华文化优秀著作一等奖,北京市第八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特等奖。在汗牛充栋的图书奖参评中,凭一人之力撰写的著作能获如此大奖,其成就非同小可,请谈谈这部著作的特点。
方立天:在材料的使用上,本书所依据的资料是以中国佛教学者的著作为主。首先是选择富有哲学意蕴的理论性著作,包括专著、论文、语录、注疏等。其次是选择中国佛教史籍,主要有僧传和史传,包括有关中国佛教史与宗派史的著作。再次是选择中国佛教的游记、笔记一类的资料。此外,佛教以外的有关历史记载、诗文著作等,也是颇有价值的资料。至于新发现的佛教考古资料,则及时关注、吸取和引用之。这和《佛教哲学》所采用资料是以印度佛教著作为主是不同的。
在全书的结构上,该书是从中国哲学史发展的脉络来解读、诠释中国佛教哲学的思想,并采用问题解析体来展现中国佛教哲学的内容。全书通过总论、人生论、心性论、宇宙论和实践论五篇专题论述,阐明了中国佛教哲学问题的滥觞、论辩、演变与发展的历史轨迹,显示了其间不同观点之间的互动进程,总结了其哲学思维的基本特点和发展规律。
康香阁:方广锠教授说,您以前所有的著作与论文,实际上都是在为这本书做准备,奠基础,您赞成这样的评价吗?
方立天:他讲得很对,他真的是体察出来了。这部书是我先作了佛教人物研究,对佛教典籍的研究,对中外文化的关系作了比较研究,对中国哲学、中国哲学史也作了研究。我花费了15年的功夫,发了100多篇文章,作了充分的准备。在这些研究的基础上,来完成的这部著作,用的时间比较长,下的工夫也比较多。
康香阁:这部90多万字的鸿篇巨制,一般读者读起来很难把握,其中最应该把握的创新核心内容是哪几部分?
方立天:有两条是很重要的,第一条是要把握中国佛教的心性论。佛家哲学的心性论也不一定是我发现的,但确实是我通过自己的研究得出的新想法。佛教著作是讲心性的,佛教著作中讲心性的内容很多,我这部书里占得篇幅也很大,有20多万字。佛教的心性思想是和儒学、道学最容易结合的地方。儒学讲心性的内容很多,但概括起来,主要有两个方面:一个是讲人的道德修养如何提升,如何提升人的素质、人格;一个是讲在心性的基础上,建立一个稳定的社会关系。佛教心性论,内容庞大,不大好一下子介绍清楚,但它有个很重要的特点,就是佛教心性论讲到最后都是要落实到人都有真心,人生下来都有清净的真心本性,这个本性受到后来客观环境的影响,人心受到了污染,但人的本性是好的,是有良心、有清净心、有真心的,只要这个真心让它呈现出来,人就可以觉悟,人觉悟了就可以成佛。这也是为人们提升素质,提供了一种理论,一种途径,一种方法,让读者理解佛教的心性学说,这是很重要的。
第二条就是把握佛教的直觉论。佛教也讲理性,也讲逻辑,但它重点不在这儿。它的重点是通过直觉把握现实,通过否定的方式把握世界的真实,因为它认为用文字不好表达。你说这是一部书,我说的这句话不等于就是这部书。它不是书,又是书,是书非书,也是书也不是书等等。它是通过不断的否定,把认识的真实情况呈现出来,它挺深奥的。它是通过否定来认识世界,也就是通过直觉把握对象的整体来认识对象,他是主张直觉的,直觉对我们认识事物有没有好处,是有好处的。
关于怎么学习《中国佛教哲学要义》,我在“绪论”里都讲了。这本书对佛教的心性论,直觉论的内容讲得比较多一些,这是要注意的。
康香阁:对于这三部既独立,又相关联的著作,如果我们各用一句话介绍给读者,是否可以说《佛家哲学》是以研究印度的佛教哲学著作为主,结合中国佛教哲学著作,侧重介绍印度佛教哲学思想;《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是从文化的角度探索中国佛教与传统文化的内在联系,侧重全方位、立体化介绍,适合普通读者;《中国佛教哲学要义》是以研究中国人的佛教哲学著作为主,结合印度佛教哲学著作,侧重介绍中国佛教哲学思想,可以这样理解吗?
方立天:可以这么说。
康香阁:近期,您谈到了“佛教的中国化与中国化的佛教”的问题,您提出这一命题的原因是什么?
方立天:这个题目是挺大的。目前,在国际学术界,包括国内学术界,对佛教的看法是有分歧的,有学者认为,印度佛教传到中国后有个中国化的过程,印度佛教和中国佛教是有区别的,有的人认为两者没有区别,都是佛教。还有人认为中国佛教不是真正的佛教,比如日本学界有人就有这个观点。
康香阁:您的观点认为是有区别的?
方立天:对,我的观点认为,佛教是发展的、动态的,它不可能停留在一个阶段上,两国的佛教是有区别的。你想想,中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有思想、有文化,有一套政治制度,人口也很多,地域也很广。因此说,佛教传到中国以后,它要适应中国的社会环境和社会实际,特别要和儒道的思想协调起来才能生存发展,它不可避免的是要中国化的,这也是佛教发展生存的需要,它必须中国化的。
康香阁:我们如何理解您的“佛教中国化和中国化佛教”内涵,也就是说如何界定两者之间的关系?
方立天:印度佛教于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在长期的流传过程中,逐渐与中国实际相结合,实现了佛教中国化,形成了中国化佛教。至于这两个之间的关系我作这样的界说。
我说的佛教中国化不是抽象或象征性的话语,也不只是一种学术史意义上的脉络疏理,而是佛教教义在中国的实现途径和实现方式。佛教中国化作为一个特定命题,是指佛教徒在推动佛教流传过程中,逐渐把印度佛教与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实际相结合,接受中国社会环境的影响和改造,从而使印度佛教在教义思想、仪轨制度和修持生活诸方面都发生了变化,打上了中国社会的深刻烙印,具有鲜明的中国民族性、地域性和时代性特征,纳入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巨流,转变为中国文化的品格和旨趣,形成了有别于印度佛教的独特精神风貌。
如果说佛教中国化是佛教的一种实现途径和现实追求,那么,中国化佛教就是佛教中国化的成果和结晶。也就是说,佛教中国化必然形成中国化佛教,中国化佛教是佛家中国化的必然结果。中国化佛教同样作为一个特定命题,是指佛教与中国国情相结合的产物,是中国僧人吸取佛教一般义理结合中国实际的创造,是中国式的佛教思想与实践方式,是在内容与形式两方面都与印度佛教既有联系又有区别的。中国佛教与印度佛教同属于以解脱人生痛苦为基本宗旨的佛教,两者的联系、一致性是十分显然的,但两者在具体内容与形式上又确有显著的不同特点。
康香阁:印度佛教和中国佛教区别的根源主要表现在哪里?
方立天:我认为,印度佛教是脱胎于印度社会,活动在印度的宗教,而中国佛教虽来源于印度,但活动在中国,扎根在中国,是结合中国实际的新发展,经过改造的佛教,是创新性的佛教,它已成为中国传统文化的不可分割的有机组成部分,中国化的佛教是中国的宗教,这是两者的根本不同之处。
康香阁:与佛教中国化和中国化佛教的界说相关,还有一种观点就是佛教化,即佛教化中国的问题,我想您是不赞成这一论点的,不知道问的对不对?
方立天:是的,我不赞成佛教化中国这种观点。我认为,佛教的中国化和中国化的佛教形成,使佛教渗透到中国文化和生活的许多方面,这是个事实。例如,在某些地区佛教信仰实现了普遍民间化,也使民间习俗佛教化,包括带来一些人名、地名、姓氏的佛教化,等等。但同时,我们也认为,从总体来说,中国并没有佛教化,中国没有整体佛教化。理由是中国人并没有普遍地接受和认同佛教信仰,更没有以佛教为主要信仰,在中国传统文化结构中,儒家和道家是中国固有文化的主流,儒家更居于主导地位,而佛教融入中国传统文化之中,且居于辅助儒家的地位。也就是说,印度佛教在中国是中国化了,且形成了中国化的佛教,但中国并没在整体上佛教化。
康香阁:您在研究佛教哲学和佛教思想史的同时,一直没有停止对中国古代哲学问题的整体思考,在这方面的代表作就是由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国古代哲学问题发展史》(上下册),您的这部著作的创新点体现在哪些地方?
方立天:这部著作是在上课的一个讲稿的基础上形成的。1983年上半年,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办了一个哲学原理进修班,学员都是大学里搞马克思主义教学的青年教师。系里让我为学员讲授魏晋玄学和隋唐佛学课程,我就琢磨,怎么能对青年教师的学习帮助更大一些,我建议系统地介绍中国古代哲学问题,不限于魏晋南北朝玄学和隋唐佛教,以便于学员将中国古代哲学问题和马克思主义哲学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相比较,我想,这样的效果会更好。我的建议得到系里的支持。
全书编写是从中国古代哲学中选取出若干个重要问题,分为宇宙生成论、本体论、时空观、常变观、矛盾观、形神观、人性论、理想观、历史观、名实观、知行观和真理观等12个专题。每一个哲学问题均从先秦直至明清,进行历史的纵向叙述,着重介绍历代有关哲学家对于哲学问题的基本论点,重要哲学问题的历史演变,借以厘清中国古代哲学的基本线索和发展轨迹,并初步做出若干带有规律性的理论概括。
课程讲完以后,学生反映很好,因为它可以和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结合起来进行比较,可以用中国的哲学资料来丰富马克思主义哲学课教学的内容。课后,我又花费了一年半的时间,做了些补充、加工、整理,得以定稿,并改题为《中国古代哲学问题发展史》,交由中华书局,于1990年出版,1992年出版第二版,2006年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收入《方立天文集》重新出版。
康香阁:按中国哲学问题撰写中国哲学史的著作并不多,最早是张岱年先生1937年完成的《中国哲学大学》,数十年后,您撰写的这部著作是否受到了张先生的影响。
方立天:是的,我这本书就是学习吸取了张岱年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的思路来写的,我采用了问题解析体的体裁,以问题为纲统领全书,力图从总体上把握中国哲学重要问题的基本内容、逻辑发展和主要特色。该书得到了张岱年先生的肯定,张先生不仅欣然提笔作序,给予鼓励,并在该书再版后写了书评。
康香阁:张先生的《中国哲学大纲》是上世纪30年代的作品,您的《中国古代哲学问题发展史》是上世纪90年代的著作,前后相距近60多年,您的这部作品是在充分吸收了现代哲学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完成的,同张先生的著作相比,主要做了哪些推进?
方立天:张先生是中国当代公认的哲学大师,又是我的老师,我觉得还是用张先生的评价来说说我这部书所体现出的几点新意是比较合适的。张先生在《喜闻〈中国古代哲学问题发展史〉再版》一文列出了七点,我只说说前三点:
第一,我在书中列出宇宙生成论等12个专题,张先生评价是“可谓选择精当,得其要领。这中间突出了时空观,是一种新看法。过去哲学史著作中关于古代哲学家的时空观论述不详,此书特辟专章来论述,这表现了一种特识。”
第二,我在“本体论”一章论证出中国古代哲学的本体观念与西方、印度的本体观念的不同,阐明了中国哲学本体论的特点,肯定中国古代本体论始于老子。张先生评价“这些是很正确的”,并指出“近年以来,有些论者认为老子哲学是宇宙生成论而不是本体论,那是一种偏见。”
第三,我在“常变观”“矛盾观”两章中论证出“中国古代悠久的唯物主义传统和辩证法是相伴出现的”,“自宋代以来,古代唯物主义和古代辩证法相结合的事实越来越普遍,而且结合的越来越紧密”,“在中国古代哲学史上,自先秦直至明清,许多唯物主义者同时也都是辩证法家,这可以说是中国古代哲学的一个特点,也是一大优点”。张先生评价“这一论断十分正确。”
康香阁:在访谈您之前,我没有机会读到这篇文章的原文,但我从其他评论文章中看到张先生评论您这部著作的话,张先生说:“撰写中国哲学史论著,有三难:一广博难,二深切难,三精确难。方立天同志此书可以说克服了这三难,做到了内容广博、探索深入、诠释精确”。张先生还说道:“方立天同志不仅对于儒学及先秦诸子有较深的研究,而且是中国佛教史的专家,故能会综论述中国古代哲学的丰富内容。”可见张先生对您评价之高。
方立天:谢谢你能这么认真地搜集访谈资料,当宣方(宗教学博士,佛教与宗教学理论研究所研究员,方先生的学生,编者注)将你的采访提纲交给我的时候,我被你提纲中所体现的执著精神所感动。
康香阁:随着佛教和中国古代哲学研究的深入,近些年来,您的研究视野开始扩大到儒释道三家关系的研究,明确提出了中华文化三大传统说。对儒释道的关系一般表达为,儒家文化为主,释道文化为辅,主辅互补,构成中国传统文化。但在民间,佛教文化的影响远远大于儒道文化的影响,比如,我们到全国各地开会参观,我们看到最多的是金碧辉煌的佛教寺庙,香火缭绕。请您站在佛教文化的立场,谈谈儒释道三者之间为何能够成互补关系?
方立天:中华文化的传统不是单一的,而复杂的,为此,我在《中华文化的三大传统》一文中明确提出了中华文化三大传统说。我认为共撑中华传统文化大厦的是儒、道、佛三家,这三家是互补关系,虽说有主辅的关系,但谁也离不开谁。其原因是各自文化传统的指向不同,才构成互补的关系。我经过比较研究后得出如下结论:儒家思想以“人”为本位,侧重于从“人”的角度来关照人生、社会和自然,重视人的生命意义与价值,宣扬以道德为人生的最高价值,进而结构社会秩序,重视社会秩序的稳定,是为人本主义传统。道家则高唱自然主义传统,它以“自然”为本位,侧重于从“自然”出发来观照人生、社会和宇宙,强调自然是人生的根本,主张顺应自然,实现个体的主体自由,以回归自然。佛教则提倡解脱主义传统,它以“解脱”为本位,宣扬人类要通过修持,以求从迷惑、烦恼、痛苦和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进入大自在大自由的“涅槃”理想境界。正是儒、道、佛三家的文化传统互动互补,形成中华文化传统的丰富内涵,支配了中国人的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
康香阁:1991年,中国佛教协会会长赵朴初先生就提出了“宗教是文化”的观点。1999年,赵朴老在《佛教常识问答·序言》中借用毛主席、范文澜、钱学森早就谈到过宗教是文化的故事,批评了当时社会上还有些人认为宗教是迷信的思想是上世纪40年代李银桥的水平。进入21世纪,您作为卓越佛教学家、宗教学家进一步提出了“文化宗教”的命题,从理论上论证出中国要走文化宗教之路的思想。请您谈谈这一命题的提出。
方立天:在构建和谐社会中,中国宗教的未来走势是一个值得研究的重大问题。宗教走势不是单一的,而是复杂的、多元的。我们应当看到,宗教文化有与社会主义和谐社会不相适应的一面,这是应当明确和关注的;宗教文化也有与社会主义和谐社会相适应的一面,这是应当重视和阐扬的。后一方面是我们当前研究的重点。宗教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内涵,宗教的本质是文化。如何发挥宗教文化内在的积极因素以配合和谐社会的构建,正是社会主义和谐社会对中国宗教的基本要求。也可以说,构建和谐社会的要求和宗教自身发展的需要,决定了中国宗教走文化宗教之路是时代的诉求,是历史的必然。
康香阁:如何界定“宗教文化”和“文化宗教”之间的关系?
方立天:宗教文化是指宗教的文化意蕴,宗教性质的文化类型;“文化宗教”则是指文化层面的宗教,是作为文化形态的宗教,也就是说,“文化宗教”是对宗教的文化解读、诠释与文化整合、构建,是对宗教文化的创造性转换。“文化宗教”概念展现了宗教的文化自觉,彰显了宗教的文化意义,有助于发挥宗教的文化功能和文化作用。
康香阁:您提倡走文化宗教之路,那么宗教文化的哪些内涵可以在构建和谐社会中发挥积极作用?
方立天:我想文化宗教的内涵大约可以概括为五个重要方面,这五个方面可以在构建和谐社会中发挥积极作用。
第一,伦理道德。宗教伦理道德是宗教信徒实践宗教思想信仰的主要体现,也是宗教发挥其社会功能的重要方面。中国各大宗教伦理道德的核心命题是抑恶扬善。发挥宗教伦理道德中的积极因素,有利于社会的和谐发展。
第二,哲学理念。宗教是对人生和宇宙的终极关切,蕴含丰富的哲学思想。如道教的自然主义哲学及其展现的道、德、自然、无为、有为等范畴,佛教的缘起论哲学及其展现的缘起、因果、求智、从善、平等、慈悲、中道、圆融等理念。对于这些哲学思想,若能加以创造性的诠释与运用,必然有助于社会的和谐与可持续发展。
第三,文学艺术。宗教的现实世界与超越世界的两重世界论为文学艺术创作提供了极为广阔的空间,中国宗教文学艺术,诸如诗歌、小说、散文、戏曲、建筑、雕塑、绘画、音乐、舞蹈等都形象地反映了宗教生活和社会生活,内容丰富多彩。寺庙、宫观、教堂、清真寺遍布祖国大地,为山河增色,为城乡添彩,并展示了宗教的文化、社会、经济等多重功能,具有潜力巨大的旅游价值与产业价值。我们要有分析地运用宗教文学艺术,使之有助于人民的身心健康。
第四,民风习俗。宗教的教规与节日给民间带来的民风习俗,有许多有益于社会的内容,如汉传佛教的素食制度与饮茶风气和伊斯兰教的清真食品就有益于人民的身体健康。
第五,内在与外在的信仰。文化宗教与信仰宗教是不可分的,对于宗教的信仰内容,我们要采取谨慎的分析态度。例如,因果报应思想属于佛教内在的基本信仰,其中六道轮回说是我们很难认同的,但其因果报应的理论框架则是有益于社会的。此外,如佛像、佛指骨、佛牙舍利等外在信仰的圣物,也能够发挥其独特的、积极的社会作用。
在当代,一个没有文化内涵、素质和品位的宗教是没有前途的。文化内涵、文化素质和文化品位是宗教活力之所在,宗教命运之所系。可以预言,只要中国宗教界自觉地、系统地开展文化宗教建设,就一定能够推动社会主义社会的和谐发展,同时也一定能够推进宗教自身的良性发展。
康香阁:我想进一步请教方先生,您提出的走文化宗教之路的命题意义重大,是不是可以说宗教走向的唯一道路就是文化宗教的道路?
方立天:不是这样的,我是强调说,走文化宗教道路应当是宗教未来走向当中的一个重点,因为文化宗教对宗教本身是有好处的,它可以排除一些次要的、商业的、功利的追求。这种观点在学界有人认同,在政界也有人认同,它是学界、政界、教界可以交汇的地方,大家都从文化这个角度去接受宗教,这也为宗教的发展开辟了道路。宗教要去揭示自己文化本身的内容,包括哲学、道德、人文、文学艺术、民间习俗等方面的内容,这对于丰富社会文化会起很大作用,这也是宗教能发挥作用的渠道。也有些宗教界人士对“宗教是文化”的提法不太赞成,他们认为宗教就是信仰,不是文化。其实,信仰和文化是不矛盾的,宗教文化是信仰文化,你从文化的角度去看,它对提升人们的素质,提升人的信仰是有好处的,从文化的角度阐述宗教,有利于去发挥宗教的优势、强项。
梁 涛:方先生,我插一句,从文化看宗教和从宗教看宗教有什么不同?
方立天:从宗教看宗教是偏重于信仰,强调的是信仰的内容,认为信仰和文化是两回事儿。我们认为信仰是文化的一种类型。
梁 涛:我的感觉是,提出宗教是文化,较之于宗教是鸦片烟的说法,一定程度上是对宗教的肯定,是要从旧的思维中走出来。但文化是一个比较宽泛的概念,所以宗教是文化到底要表达什么,似乎还是不清楚的。
方立天:文化可以分为两类,一类是宗教文化,一类是世俗文化。我的观点是,文化的范围要比宗教广。宗教是文化,不等于文化就等于是宗教。文化有非宗教的文化内容,但宗教是文化,宗教是文化的一个类型,宗教是讲信仰性的文化和信仰性的追求。宗教文化和世俗文化的区别在于它是有神的信仰,但它是文化。宗教是他的精神生活方式,他是思想问题、信仰问题,是信仰范畴,是思想范畴,它当然是属于文化,而且有一些是属于高层次的文化。所以,毛主席多次讲过,宗教是文化,就像学校和出版部门一样,宗教也是属于文化系统。
宗教是文化和宗教是鸦片是有区别的。宗教是文化,也包括信仰文化,信仰是文化当中的精神性的、高层次的文化,信仰是神圣的。
康香阁:我从报纸上看到,今年4月14日您出席了温家宝总理在中南海国务院小礼堂主持的国务院参事、中央文史研究馆馆员座谈会。在会上,您做了“科学认识宗教的本质与功能,提高宗教工作水准”的专题发言,受到温总理的肯定。
方立天:是这样的,会议结束时,温总理走过来,对我说:“您说的宗教是文化,没有错。”我还记得:2008年“五四”青年节那天,温总理来到中国人民大学看望青年学子,我有幸陪同温总理参观我校图书馆的珍藏文献展,当时总理对我说:“佛教文化是可以交流的”,这句话给我留下了亲切、难忘的记忆。前几天,就是五一国际劳动节这天,温总理在印尼雅加达市中心的阿拉扎大学发表演讲,温总理说:“宗教也是文化,文化从来就是开放包容的。”温总理的话对我们宗教文化研究工作者是巨大的鼓舞。
康香阁:您从事学术研究整整50年了,取得了那么多丰富的成果,一定是积累了丰富的治学经验和方法,请谈谈您的治学心得如何?
方立天:我觉得做学问首先要学会做人,我秉持为人之道是“立身有道,学有专长”。在学术研究上,我推崇和实践“修辞立其诚”、“好学深思”和“静心专一”等原则。“修辞立其诚”,“诚”,就是真实。要求自己讲话、作文、治学等都应该坚持真实性,力求做到名实一致、言行一致和表里一致。“好学深思”,是要求自己虚心体会和反复琢磨古典著作探索宇宙奥秘、人生真谛的苦心深虑,以“心知其意”,理解其内在意蕴,力避望文生义、生吞活剥。“静心专一”是要求淡泊宁静,专心致志,心无旁骛,拒绝浮泛急躁,拒绝急功近利,拒绝片面追求数量。
在佛教学术研究的态度方面,我秉持“中国本位”和“心性体会”两条原则。所谓“中国本位”的态度,是基于中国人是以先前本国文化结构即先入之见去理解佛教的,是以中国人的实际需要和精神需求去对待佛教的,是以中国儒、道本土文化去对待、改造佛教的。中国人这种对待外来佛教的文化立场,决定了他观察、研究佛教的视角和态度,认为外来佛教只有适应中国环境,才能在中国流传发展、开花结果,也就是外来佛教一定要与中国政治、经济、文化、社会实际相结合、相适应,接受中国环境的影响和改造,才能在中国产生持久的作用和影响。所谓“心性体会”,是由于佛教极富哲学思想,尤其是心性修养方面的内涵,因此要通过内在心性的修养,生命智慧的升华,精神品格的净化,去体会佛教哲学,感悟人生的真实。只有这样才能探骊得珠,把握佛教哲学的真谛,真正得到佛教哲学的思想精华。
在学术研究方法方面,我采用了文献研究法和历史研究法,但主要是采用哲学问题研究法,即以哲学问题为纲来叙述哲学重要问题的源流演变。此法能够比较清晰地阐明哲学问题的形成、争论、演变和解决的历史过程,比较容易体现历史与逻辑的统一。
我还就自己研究中国佛教哲学的方法总结为八条:一是结合现代哲学发展的要求,筛选、归结中国佛教的重大哲学问题,构筑中国佛教哲学的思想体系;二是运用现代语言,诠释中国佛教哲学的概念、范畴;三是寻究中国佛教哲学思想的原来意义;四是体会中国佛教某些哲学语言的言外之意;五是探索中国佛教哲学思想的发展规律;六是总结中国佛教哲学的理论思维成果;七是进行比较研究,以把握中国佛教哲学的思想特色;八是阐发中国佛教哲学的现代价值与意义。
康香阁:“一生不争,福报自来”,这是 2005年10月25日新加坡《联合晚报》评价您的八字标题文章, 它介绍了您数十年来,淡泊名利,潜心研究,繁荣学术,受到了社会尊重的心路历程。
方立天:这八字标题,使我思索良久,难以忘怀。我深知自己是新中国培养起来的人文学者,深切地感恩国家、人民的培养。今年是我从教50周年,我会把它作为新的起点,努力工作,勇于探索,继续为祖国的学术繁荣贡献绵薄之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