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松青
(广西师范学院文学院,广西南宁530001)
在宋代,曾先后出现了两位文坛才女:李清照和朱淑真。她们俩各把其独到细腻的感受注之于手中大笔,为寂寞的女性文学填上了绚丽的篇章。李攀龙在其《草堂诗余隽》中说:“《漱玉》、《断肠》传绝调,是千秋绣阁填词祖。”但世人多知李清照却鲜有了解朱淑真者,何也?我以为原因是多方面的,而其最显著的因素则是封建卫道观念的肆虐。由于朱淑真大胆追求爱情和自由,不掩本真人性,其行为与传统的“三从四德”等加之于女性身上的枷锁背道而驰,于是包括其父亲在内的“真儒贤士”对朱淑真施以口诛笔伐,使其作品“今所传者,百不一存”,声名和文字便逐渐湮没无闻。魏仲恭在《断肠集序》中评曰:“自古佳人多命薄,岂止颜色如花命如叶耶?观其诗,想其人,风韵如此,乃下配一庸夫,固负此生矣!其死也,不能葬骨于地下,如青冢之可吊,并其诗为其父母一火焚之。”不亦悲乎!后人慨叹:“生不幸,死亦不幸![1]”观其诗词作品,屡弹愁苦之音,罄尽悲伤之色,后人以“断肠”名其集者,不亦独具慧眼乎?
据前人考证,朱淑真出身名门,祖籍安徽休宁,其父为宋代显宦朱晞颜,是宋代名儒朱熹之族弟,甚至根据推测,和当时权奸秦桧也有着一些略为疏远的姻亲关系。作为家中长女,朱淑真一直被父母视为掌上明珠,而她也乐于承欢父母膝前庑下,待字闺中,对父母怀有深厚的感情。
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尽管朱晞颜夫妇爱女心切,一转眼朱淑真已到了“初合双鬟”的年龄,夫妇俩便开始谋划爱女之金龟,为其千挑万选,终于拨云见日,觅得乘龙小婿,自是心愿既遂。在父母的眼里看来,女婿汪纲俨然一门当户对、各种条件极为匹配者。及至许字出闺,辞别父母,从夫宦游,朱淑真身处天涯海角。加之对婚姻现状不甚满意,和夫婿缺少正常的情感交流,于是倍感孤独,对父母的思念日炽。作为诗人,她把这种刻骨的思亲之痛化作了无数缠绵的文字,写进了她的作品之中。如她的《春日书怀》:
从宦东西不自由,亲帷千里泪长流。已无鸿雁传家信,更被杜鹃追客愁。月落鸟歌空美景,花光柳影漫盈眸。高楼惆怅凭栏久,心逐白云南向浮。
“平庑尽处是春山,斜阳更在春山外[2]。”一时想起与父母相隔千里,几纸信笺难传思亲之意,听着满山的杜鹃悲鸣,顿时良辰好景凝成盈眸泪水,满腹惆怅油然而生。若问闲愁几许,山水无言,只道“别后大拚憔悴损,思情未抵此情深。(《恨别》)”。于是在行舟东去的路上,她又留下了无数深情有致的诗篇:
画舸寒江江上亭,行舟来去泛纵横。无端添起思乡意,一字天涯归雁声。(《舟行即事》)
思亲之痛,一字断肠,有诗句为证:“谁识此情断肠处,白云遥处有亲庐。”(《舟行即事》)
朱淑真一生,究其悲剧根源,则是“错嫁”。据近代学者考证,朱淑真之夫为宋代名臣汪纲,其为封建官僚中难得的实干家,政清如水,深得时人褒誉。《宋史·汪纲传》云:其为浙东行狱时,时值大旱。是以祈雨龙瑞宫,有物蜿蜒朱色,盘旋坛上者三日。纲曰:“吾欲雨而已,毋为异以惑众。”言未竟,雷雨大至,岁以大熟。此事于浙东的地方志中亦有相关记载。
但爱情不能以优劣是非来理智取舍,更不能等同于强拉牲口作配。作为父母之命许嫁的汪纲却终不是朱淑真的爱情取向。相反,其出色的实干精神对于敏感多情,有着浪漫追求的朱淑真来说,却更是大异其趣,忍无可忍。所以,婚姻一开始就注定了要面对无爱的尴尬,遭受不可避免的死亡。在其诗词作品中,朱淑真对此不惜笔墨,直白无饰地进行了书写。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驱逐。争驱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忆秦娥·正月初六日夜月》)
作者在此对这桩不如意的婚姻发出了“圆不如缺”的慨叹,言辞极尽直露尖刻,毫无避忌之意。
“鸥鹭鸳鸯作一池,须知羽翼不相宜。东风不与花为主,何事休生连理枝。(《愁怀》)”笔锋真指对自己极爱宠爱的父母,怨其不审,致令自家错配何郞。又题圆子云:“轻圆绝胜鸡头肉,滑腻偏宜蟹眼汤,纵有风流无处说,已输汤饼试何郎。”盖谓其夫之不才,匹配非偶也。“吟笺漫有千篇苦,心事全无一点通(《寄恨》)”、“须嗟流水琴中意,难向人前取次弹(《春昼偶成》)”,其鄙夷不屑之色更是坦露无疑。
在文学史上,表现相思主题的作品比比皆是,但细究其中情形,大多是“水货”,为“男子作闺音”。而真正从女性的角度来成功表现相思之苦的作品却是凤毛麟角,朱淑当是其佼佼者。
据历代学者考据,朱淑真在出闺之前,就应有过一段热烈而执着的恋情。也正是这份纯美的爱情,从而导致了其一生的悲剧。但无庸置疑,像绝大多数的初恋一样,这段感情让朱淑真备尝爱情的甜蜜与柔美。这些,在其作品中屡屡提及。“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郞万首诗”(《秋日偶成》)、“门前春水碧于天,座上诗人逸似仙。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湖上小集》)、“大家莫惜今朝醉,一别参差又几时”(《围炉》)。但后来不知缘何好事并未玉成,是否为意中人先娶,亦或朱淑真不得不遵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先嫁?我们不得而知。总之两人在缘份的长河里擦肩而过,造成了“使君有妇罗敷有夫”的悲剧。
人生是一架天平,这份初恋给朱淑真享受了多少甜蜜的光景,在另一头也势必种下了多少悲伤的蛊毒。虽近在咫尺,却不能和意中人相依相守的遗憾让朱淑真倍感痛心,而这种深彻骨髓的相思也成为《断肠集》中绝大部分作品的主题,也是其重笔所在。
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人眼泪。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鹊桥仙·七夕》)
俗话说“欢娱嫌夜短”。两个彼此深爱的人发出了“暮暮朝朝不如年年岁岁”之叹,恨不能长相厮守,永不别离。但现实是残酷的,恋人的短暂相聚很快就成为过去,在这一点上,朱淑真有着独到的体悟,认为“人不如燕”:
春已半,触目此情无限。十二阑干闲倚遍,愁来人不管。好是风和日暖,输与莺莺燕燕。满院落花帘不卷,断肠芳草远。(《谒金门·春半》)
同样的感慨也注入到了她的诗作中,“一瞬芳菲尔许时,苦无佳句记相思。春光正好须风雨,恩爱方深奈别离。泪眼谢他花放抱,愁怀难赖酒扶持。莺莺燕燕休想笑,试与单栖各自知!(《恨春》)”也因此而“花外飞来双燕子,一番飞过一番羞。”(《羞燕》)其中情态,局外人岂能体味!
别时容易见时难!今宵恨别之后,能否明朝再聚?人世沉浮,江湖险恶,岂人力所能测之。朱淑真和梨花互诉衷肠,“别易见难”之叹喷薄而出。
斜风细雨作春寒。对尊前,忆前欢,曾把梨花,寂寞泪阑干。芳草断烟南浦路,和别泪,看青山。昨宵结得梦夤缘。水云间,俏无言,争奈醒来,愁恨又依然。展转衾裯空懊恼,天易见,见伊难。(《江城子·赏春》)
“待封一菴伤心泪,寄与南楼薄幸人”(《初夏二首》),“欲寄相思满纸愁,鱼沉雁杳又还休”(《寄情》),“闷怀脉脉与谁说,泪滴罗衣不忍看”(《冬夜不寐》)”,“欲将郁结心头事,付于黄鹂叫几声(《愁怀二首》)”,满腹相思无法排解,朱淑真把这种离愁别恨融入其纤秀细腻的文字之中:
迟迟春日弄轻柔,花径暗香流。清明过了,不堪回首,云锁朱楼。 午窗睡起莺声巧,何处唤春愁。绿杨影里,海棠亭畔,红杏梢头。(《眼儿媚》)
楼外垂杨千万缕,欲系青春,少住春还去。独自风前飘枊絮,随君且看归何处。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湘雨。(《蝶恋花·送春》)
一夜凉风动扇愁,背时容易入新秋。桃花脸上汪汪泪,忍到更深枕上流。(《新秋》)
不须问我情深浅,钩动长天远水愁。(《供愁》)
俞伯牙遇钟子期,得千古知音若此,历代俊士贤才莫不拍手称快,此亦为古代士子才人极为称羡之事。而芸芸众生形同陌路,不能得一知己且可道同相谋者,则亦为人生一大憾事也。“女子弄文诚可罪,那堪吟月更吟风。磨穿铁砚非吾事,绣折金针却有功。”(《自责》)朱淑真的行为不能为世所容,也不能为人所喻,孤独之感扑面而来。
也无梅柳新标格,也无桃李妖娆色。一味恼人香,群花争敢当。情知天上种,飘落深岩洞。不管月宫寒,将枝比并看。(《菩萨蛮·木樨》)
因为来自天上月宫,虽无梅柳桃李的新标妖娆,但其馨香之气为百花莫敌,朱淑真以此自喻,其孤高兀傲之骨若此!“总有十分轻妙态,谁似旧时怜惜。担阁梁吟,寂寥楚舞,笑捏狮儿只”(《念奴娇·催雪》)。
因为不能融入世俗,旷世之才无知音赏析,满腹才情为之绝意尘寰。朱淑真倍觉孤苦无依,其愁绪触手即来。“人怜花似旧,花不知人瘦。独自倚阑干,夜深花正寒”(《菩萨蛮》),“办取舞裙歌扇,赏春只怕春寒。卷帘无语对南山,已觉绿肥红浅”(《西江月·春半》),“千钟尚欲偕春醉,幸有荼蘼与海棠”(《鹧鸪天》)。而另一首词则更明白清晰地描摹出了此种情形。
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伫立伤神,无奈轻寒著摸人。此情谁见,泪洗残妆无一半。愁病相仍,剔尽寒灯梦不成。(《减字木兰花·春怨》)
“深杏夭桃,端的为谁零落?”(《中秋闻笛》),在苦闷中,朱淑真对自己提出了这样的问题。“从今始信恩成怨,且与莺花作淡交”(《恨春》之三)。她也用诗句来表明自己那种与世俗抗争的心志。
土花能白又能红,晚节由能爱此工。宁可抱香枝上老,不随黄叶舞秋风。(《黄花诗》)
“历尽天涯何足语,此曲终兮不复弹,三尺瑶琴为君死![3]”朱淑真在孤苦无依中与世决绝了。
在与这个世界彻底决绝的同时,朱淑真用自己业已苏醒的女性向那个不人道的世界作出了反抗,她在那出无爱的婚姻中出轨了,不顾一切地投向了自己心属的恋人。
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和衣睡倒人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清平乐·夏日游湖》)
这种时光是美好的,令人艳羡的,但在思想极为僵化,极不人道的社会里岂有生存的一席之地,朱淑真心里很清楚结局,但她愿意用减少生命长度来求取生活质量,以此获得片刻短暂的欢愉。“对美景,不妨行乐。拌着,向花时取,一杯独酌”(《月华清·梨花》)。
火烛银花触目红,揭天吹鼓斗春风。新吹入年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那待工夫醉,未必明年此会同。(《元夜诗》)
正是这些出格的行为,使得朱淑真颇为那些封建卫道士所诟病,也因此而造成了她的过早离世,为她的悲剧人生画上了一个苦涩的句号。及至一朝春尽,花落人亡,“不能葬骨于地下”,且“并其诗为其父母一火焚之”云云。
终朱淑真一生,愁苦之色较之李易安尤甚。李易安之苦,其爱情尚得归属,曾有举案齐眉之欢。而朱淑真之悲,是爱得名不正言不顺,虽近在咫尺却无法拥有,此恨绵绵无绝。
她在自己的诗中悲愤呼号:“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干吹出断肠声?”(《中秋闻笛》)
[1]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5:106.
[2]朱东润.中国历代文学作品选:中编第二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10.
[3]冯梦龙.警世通言之《俞伯牙摔琴谢知音》[M].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