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文化人类学与20世纪思想变迁

2011-08-15 00:53叶舒宪
关键词:人类学人类文化

叶舒宪

(中国社会科学院 比较文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732)

·“文学人类学”论坛·

漫谈文化人类学与20世纪思想变迁

叶舒宪

(中国社会科学院 比较文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732)

主持人按:

在20世纪人文社会科学发展中,继“语言学转向”之绪,对学界知识观和研究范式转向与更新产生重要影响的,无疑是人类学。人类学给20世纪人文思想最重要的影响是什么?相对于哲学、史学乃至科学知识社会学已经开展的“人类学转向”之成就和学术史意义的讨论,文学的人类学转向的学术史和思想史意义的讨论和认识相对滞后。在科际整合和新兴交叉学科的形成中具有根基性的人类学,与文学的碰撞与交叉整合将带来何种新局面呢?中国文学人类学如何借助“人类学转向”的知识大变革背景和内在学理,突破百年来的学科本位主义限制,重建可替代植根于西方中心主义的“世界文学”话语的“人类文学”观和学术伦理,取决于文学人类学理论与方法的普世性建构及其可操作性的推广应用潜力。本组文章即是中国文学人类学研究者们围绕着这些问题展开的相关讨论。(栏目主持人:王政,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当人们还在争论最新一个百年的起点究竟是0还是1的时候,21世纪已经从容地流逝掉十分之一。新世纪,这曾经是往昔科幻小说中才能看到的或大同或大灾的拐点。

也许在新的创作中,未来的时间应该向后推至31世纪了吧。在某些宗教观念中,每一个千年之末都是一个审判、清算的节点。神灵将在天平上给人类称量命运。罪恶得到惩罚、良善受到褒奖,从而开始一个新千年。在人们的潜意识中,世纪末总是多少弥漫着一些悲凉和忐忑的情绪。对人类而言,事实与观念总是有所差别。至少,在公历纪元中,人类发生重大事件或思想突破的时刻大多是随机的,真正带有转折性的时间点很少同千年或百年之间新旧交替的那一刻重合。从社会生物学角度说,人类是宇宙中唯一的观念动物。人类不只希望仅仅生活在事实中,而更愿意活在观念中。人就因为具有现实与观念的双重性而变成宇宙间唯一的文化动物。

时间之轮永不停息,逝者如斯,跨越三个世纪的在世者已经少之又少了。可思维和用语的惯性,使得人们不经意间仍然在用“本世纪”来指称20世纪。习惯终究会改变,面临以911事件和伊拉克战争和SARS瘟疫为序幕的新千年,我们不得不提醒自己,现在已经是21世纪,让行文中那上一个百年变更为“上世纪”或“20世纪”。一百年在整个人类史中算不了什么,甚至同地球的历史比起来短得可以忽略不计。但是过去的一个世纪对于人类而言确实是惊心动魄的百年。包括两次世界大战、核子武器、阿波罗号宇宙飞船登月、苏联东欧社会主义阵营解体、欧洲的统一进程、还有互联网、知识爆炸、跨国资本主义和全球化……人们不得不承认,人类生活的方方面面都发生了异常深刻的大变化。人类行为的破坏力已经不仅危及到自身种群的生存和绵续,而且也危及到地球生态本身的一切生命。这不是危言耸听。人类必须开启对自身观念与行为的深切反思,反思的结果直接关系到人类的未来。

此时的反思毕竟不同于往日的哲人闭门书斋内的苦思冥想。人类全新境况下的反思者,需要站在时代的制高点,借助于当代新知识的望远镜和显微镜。人类学知识正可提供这样一种超远程视野。这门伴随着20世纪而成长起来的新学科新知识,最能帮助人们从更长远的时间段、更宽广的视域和更切近的现实中获得理论支持与智慧启迪。

19世纪,马克思在先贤理论的基础上揭示资本主义的原罪和人的异化现象,并提出解救之道—— 以无产阶级为核心力量的阶级斗争。无产阶级被赋予解放自身并解放全人类的历史重任。因为他们处在资本主义社会的最底层,所遭受的压迫最深重。20世纪,伴随科技革命和生产力的大跃进,马克思主义在世界范围内产生巨大影响,无产阶级政党的革命几乎染红了半个世界,使整个国际政治格局发生根本性的变化。然而,无论在知识领域还是现实方面都出现前辈思想家不曾预料到的新情况。西方马克思主义在哲学社会科学领域继续探索并发出声音。中国方面在冷战年代闭关自守半个世纪后终于打开国门,迎来改革开放,并适时提出与时俱进发展马克思主义的前瞻性命题。

马克思晚年对人类命运的思考已经从政治经济学转向历史学和人类学。可惜他在1883年逝世时只留下一堆读书笔记,没有来得及写成新的人类学研究著作。马克思的人类学探索方向被恩格斯继承,写出宏文《国家、私有制与家庭的起源》,至今仍然是经典人类学教科书中的必读案例。

进入21世纪以来,整个世界日益面临着新的危机:现代性的风险社会危机。产生这一危机的根源在于人们对“文明”前景过于乐观的期待,在严峻的现实面前开始破碎,未来变得扑朔迷离。工业文明以来的三百年究竟是进步还是退步?物质生产能力和科技水平无疑是进步的,可是环境承受力、自然资源储备和人的道德状况却是每况愈下。人与自然的关系、人与人的关系变得空前紧张。人类自进化以来还从来也没有遇到的情况出现了:人类已经无法毫无顾忌地放任自己掠夺大自然的行为。增长遇到极限,发展面临不可逾越的瓶颈:以消耗能源和资源为代价的工业生产是绝对不可持续下去的。实际上,对进化的期许,特别是文化进化观并不能从根本上解决逐渐蔓延开来的文明病问题。人类所面临的困境近乎一种悖论:科技越发展、人口越增加、对物质生活条件的要求就越高,资源就越紧张,危机就越严重。

这一百年间,促使思想大转折的一个知识领域是人类学。如果说当年黑格尔、马克思这样的天才思想家们因为视野的局限而只能构想出人类发展的分阶段理论模式,那么20世纪的现实已经使得此类进化论模式带上了问号。思想的分水岭就出现在前人类学时代和后人类学时代之间。19世纪的人们在社会进化观念中对自身的未来充满乐观,发展与进步似乎是“文明人”的必然命运。那个时代的生产规模还没有预示出资源和环境的能否持续问题。可是20世纪发生的一切,使很多思想者不再盲目乐观,除了技术至上主义者们之外。从罗马俱乐部到更多的环境运动热衷者,越来越多的人加入到警醒和反思的阵营里。人类学从历史时间段的深度、从人类进化总体蓝图、从如何认识文明进程的非预见性上,从现实危机的解决之道方面、从世界上所有人群真正平等的意识方面,都带来理性的新思考。

人类学自身理论的发展也经历了持续的递进过程。过去的一个世纪里,相继出现进化论学派、文化传播学派、功能学派、新进化学派、结构主义学派到阐释人类学派、文化与人格学派、后现代人类学或反思人类学、生态人类学等。还不断同其它学科领域结合形成交叉性的新学科,如历史人类学、宗教人类学、哲学人类学、文学人类学、艺术人类学、医学人类学、政治人类学、经济人类学、法律人类学、应用人类学……将人类学称为新时代的一门生长潜力巨大的显学,并不为过。

20世纪的思想演变同人类学这一学科有着难以分割的联系。19世纪末,人类学学科是在进化论与科学实证精神的背景下草创的。其目标是要按照科学范式,构建一门像物理学或生物学那样的专门研究“人的科学”。然而,在一百年的演进过程中,情况发生很大变化。到20世纪后期,人类学研究的目标和学科性质均出现了显著的转向:即从“人的科学”(The Science of Man)转向“文化的解释”(The Interpretation of Culture)。前者秉承的是自然科学的理念与研究范式,力求将人(包括生物属性与文化属性)作为客观对象,寻求人类的共性与普遍规律;后者则适应时代的背景,转向人文学立场,要彰显人类各族群的个性,亦即强调每一个不同文化群体的本土特征和“地方性知识”。从最近的发展态势看,文化人类学范式的重要转向激起学界持久的反响和争论。争论的焦点在于,对人类多样性的文化群体和文化传统而言,科学的和人文的把握方式,哪一个更为有效呢?显然,二者都无法独立支撑整个人类学的大厦。

大家日益清楚地意识到,对于体质人类学而言,科学范式是必要的,而对于文化社会人类学只有科学方法与技术也是不够的,还必须借助人文学、解释学的研究范式,强调对主体性的深刻体验与理解。以人类基因学为代表的前沿科学范式和以骨骼化石比较为基点的体质人类学范式,不但对人类的起点提出了时间假说,更描绘出数百万年来人类进化的全景图和“走出非洲”后的世界文化传播与人种分布路线;人文范式的探索趋势则催生出田野民族志写作方式的变革,有“文学人类学”或“人类学诗学”等名目出现,这些不但揭示出从非洲沙漠部落狩猎文化到青藏高原族群的半农半牧文化的各自特异之处,而且彰显出各边缘族群文化的可持续生存智慧。从人类文化多样性的反光镜中,照射出现代工业文明逼迫人类社会走向单一化和同质化的风险性,积聚成文化批评的巨大反思能量,为多样性的文化道路选择成为可能,从中汲取每一特定族群的可持续生存的宝贵经验,尽量避免不可持续的病态文化发展方向。就此而言,人类学以族群为单位的广大视野,正在开启一项疗救计划,探寻能够化解工业文明癌症的文化药方。

人类学带来的思想变革直接体现在敏锐思考的当代文艺创作者那里。从《我是传奇》到《阿凡达》,反思人类现状与前瞻进化方向,已经给娱乐性的影视作品承载上终极关怀的沉重内涵。2007年底,全球公映由好莱坞制作,大明星威尔·史密斯主演的一部末世科幻电影:《我是传奇》(I Am Legend)。影片根据理查德·马特森(Richard Matheson)的同名小说改编。其叙述时间是从2009年到2012年之间的三年。主人公名叫奈维尔(Neville),其身份是美军的一位病原体专家。影片从某一角度上讲是一个人的故事—— 奈维尔的悲情抗争。他所抗争的是一种致命传播性病毒,它能够使人变为惧怕光明的活死人。纽约这座繁华的大都市,因为这病毒在三年内已经成为一座“白日空城”。奈维尔是整个人类的缩影,他是孤独的。纽约的人类幸存者只有他一个,因为他不知为何具有对病毒的先天免疫力。但是他只能在白天活动,因为夜晚属于那些受病毒侵害后已经丧失人类基本行为特征的人。僵尸“活着”,但他们已经不再是人。他们疯狂地嗜血吞肉,没有意识、没有目标、没有建设,只有破坏。观众更多注意到的是主人公的献身精神和末世悲情。容易被忽略的是电影最初所描述的灾难成因。

影片《我是传奇》开端呈现出一个专门安排的采访—— 记者访谈一位发明攻克癌症突破性生物疗法的医学家。科学家说出自己发明的原理:使用一种病毒,去除它的毒性,作用于人体治疗癌症。记者问及成功率时,科学家答到,临床实验一万余例,治愈率百分之百。对于人类而言,这不啻是一个最大的福音,却也暴露了人类对科技发现的不周全的自信。果然,很快问题就出现了。这种病毒在治愈癌症的同时,其负面影响也逐渐显露出来。从那些被治愈的癌症患者身上,病毒扩散出来。它们不但使患者迅速变成了惧怕光线、瞳孔扩散、丧失自我意识的活死人,还通过空气、接触等方式迅速传播开来。其传播速度以几何级数增长,很快使得纽约变成死城……作品构成一个整体性的象征,作者试图提示人们,失去了文化与人性,人就不再为人。同时,虽然科学可以无数次地通过实验证明其可信性,人们可以从中研发出新的技术,进而实现不同的目标。但是很多情况下,这种目标的实现并不只是带来正面的效果。副作用与负面效应同样存在,而且由于其隐蔽性而更难被发现。实验次数再多也无法达到验证所有问题的程度。对于人类而言,技术不应该被过分依赖。正如原子弹被发明出来后,科学家们对文明、人性与理性之间的复杂关系有了更为深刻的反省。爱因斯坦曾经在给“国际知识界和平大会”的贺信中写道:“痛苦的经验使我们懂得,理智的思考对于解决我们社会生活的问题是不够的。透彻的研究和锐利的科学工作,对人类往往具有悲剧的含义。一方面,它们所产生的发明把人从筋疲力尽的体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使生活更加舒适而富裕;另一方面,给人的生活带来严重的不安,使人成为技术环境的奴隶,而最大的灾难是为自己创造了大规模毁灭的手段。这实在是令人难以忍受的令人心碎的悲剧。”①爱因斯坦著,徐良英等译《爱因斯坦文集》第三卷第259-260页,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年版。现代科技成果仅在其危害性显而易见之时就被人们比喻为潘多拉之盒,那么,人们还有什么理由深陷于科技成果的迷梦中而不自知呢?

在20世纪末,资本主义压迫下的劳动异化现象也许不再是地球人最关切的核心问题,取而代之的是多样的现代性危机:精神、宗教、资源、战争乃至技术的两面性问题。在人类学发掘出的大量本土性知识对照下,现代社会危机表现出对于单一性文明观念的执着,进而衍生出对科技的依赖和无条件崇拜。科技被认为是文明的产物和重要组成部分。在一个被称为产生了知识大爆炸的年代里,人类的生活面貌在科技发展的推动下已经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科技因为能够转化为现实的生产力而得到了足够的重视。可是没有思想的统领、道德的监控,科技究竟是将人类带向美好的未来还是导向毁灭?仍没有确定的答案。人们不得不承认,科技的发展具有两面性,它一方面丰富和提高、改善了人们的生活,却也在某些方面给人类带来致命的威胁。科技、文明与现代性并未带给人们曾坚定期冀的福祉,反而不断增加着人类内心的惶恐与悲情。2010年的人类学影片《阿凡达》更明确地昭示:科技被金钱雇佣后,有将人变成妖魔鬼怪的可能。

人类不得不从新的角度寻求反思、寻找新的观念与方向。人类学在20世纪真正形成为了一门学科。人类学的发展,它所提供的民族志材料和视野,极大地影响到了其它人文社会科学领域的方法和思路,并成为整个社会思想界对人类文明与行为反思的主要阵地之一。同时,人类学本身也在从其它领域获取灵感与资源,促进自我的反思,不断突破相对狭隘的学科边界意识。这就是在人类学界对于科学民族志书写、表述危机的反思,从而生发出文化批评的意义所在。人类学

给整个思想界带来的启迪是,对于人性、文化的基本内涵的再发现和再解读,给深陷现代性危机难于自拔的人类,找到一条可能的解放之路。受到人类学思想启迪的文艺家们,现今所找到的解放力量不是无产阶级,而是“第四世界”,即当今依然生活在前现代状态的形形色色的原住民族。换言之,是银幕上依据原住民原型而创作出的“潘多拉星球上纳威人”。

(作者系中国文学人类学会会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比较文学研究中心主任,博士生导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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