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玉蓉
(中国社会科学院 研究生院文学系,北京 102488)
于玉蓉:李老师您好!我们知道您父亲是从医的,据说他本来是想让您子承父业,成为一位优秀的外科大夫的?请谈谈父亲对您的影响。
李学勤:我的父亲是北京协和医院的,但他本人不是严格意义上的医生,当时协和有一个营养方面的部门,他就是在那儿工作。他看到很多优秀的医生,包括中国人和外国人,其中有一位著名的大夫叫关颂韬,是世界上第 7个能做开颅手术的医生,那个时候没有抗菌素,也没有核磁共振,做这个手术还能令病人存活下来很了不起,给国人增光。所以我父亲很希望我像他一样做一名优秀的外科医生。
但我不喜欢,因为我从小就觉得自己的手不是很灵活。
于玉蓉:那您父亲就尊重了您自己的选择?
李学勤:对,我父亲生我的时候已经30多岁了,我是独生子。父亲允许并支持我从小按照自己的兴趣往下走,对我的影响非常大,我必须要强调这一点。我父亲是汇文大学的学生。所谓的汇文大学,就是燕京大学的前身。我后来读汇文中学,也是他让我去读的。他工作的时间很早,他没有完全念完就去工作了。
于玉蓉:这一点您子承父业了,当年清华没毕业就去中科院工作了。
李学勤:是,我比他念书的时间还短。他那时候不是高中、大学这样一个制度。我父亲英文特别好。据他的朋友讲,如果把门关上,在外面听他讲英文,你不能辨别里面是中国人还是外国人。但是他一个字都没教过我,不管是单词还是发音,就支持我自己来学习。
于玉蓉:这其实是对孩子很大的信任和爱护。
李学勤:对,他很支持我自由的发展。建国初的时候我想买《殷虚文字乙编》,需要50万元人民币(相当后来的50元),我当时家境不太好,50万元是一笔很大的数目了,但是我父亲看我喜欢,还是坚持让我去买。我很感谢我的父亲。
于玉蓉:不喜欢做外科医生,那您从小最大的兴趣是什么?
李学勤:我从小就喜爱读书。因为没什么可玩的,我没有兄弟姐妹,挺孤单的一个小孩。我家住北京靠东城墙的一个四合院,一院一户人家,也不像大杂院会有邻居的小孩。家里有我的父亲、母亲,有的时候加个保姆,都是大人,小孩就是我。我从小习惯独处,作为一个孩子,和别人合不来。我四、五岁就开始看书,上小学前我就看过当时出版的《民间故事》等书。上学对我是一件很苦恼的事情,因为我不喜欢玩,我的一生里面,到今天为止,我没有滑过滑梯,玩跷跷板、跳绳什么也不会,在家里也没人教我,所以很小的时候我就在家里自己看书。
于玉蓉:看书也得识字啊?谁教您的?
李学勤:说不上来是谁教我的,我母亲教了一些。我没有去过幼儿园,母亲在家看着我,她没工作。我母亲是中国最早的女学生,清末民初念过书。后来我自己就会认很多字了。
于玉蓉:那您后来怎么适应校园生活呢?
李学勤:这确实导致我很难适应校园生活,非常吃亏。我没念过小学一、二年级,我到应该上小学的时候,送到学校,适应不了生病了,三天又回来了。后来,父亲就请了一个女教师家教,我还记得她姓靳,靳老师,我想是河南人,口音很重,教了我两年的样子。这两年我把小学里所有的国文课本和1-5年级的算术课本全部学完了。
这位老师很会教孩子,她其实只面对我一个学生,但是她给我讲故事,就好像面对一班学生,这个班里有男学生、女学生,叫什么名字她都设想出来,比如说这次我不会,她就说你看那谁都会读了,还有一个特别笨的孩子,你看他还不会,但你已经会了。其实就一个圆桌,我坐这边,她坐那边。后有一天我闹了,她不高兴了,说没有这些人,都是假的。我就放声大哭,哭了很久——幻想破灭了。
于玉蓉:这两年一个人的课堂学习进度怎么样呢?
李学勤:当时国文课本已经读到初中一年级,初二、初三的课本我也买了。我还记得我在哪儿买的,就在西单南头,东面一条胡同,好像是叫堂子胡同。那儿有个书局,就是卖课本的,一直到建国以后还有,不知道现在有没有了。因为我没有别的课,没有美术、音乐、体育,我就国文和算术两门课。星期一到星期六,周日不学,每天学半天,另半天我就自己玩。比如我在院子里看蚂蚁,我还用放大镜观察,很长时间的看,蚂蚁的生活我熟悉得很,就这一类的事情。可以说,我没有在孩子社会里生活过。
于玉蓉:会不会觉得自己的童年很孤单呢?
李学勤:挺好的,挺自由的,对后来最大的影响是读了很多书,只要能找到的什么都看;尤其喜欢看不懂的、符号性的东西,那些晦涩难懂的符号,恰恰是我最喜欢的。
于玉蓉:您的小学是从三年级开始的?谈谈您 4年的小学生活。
李学勤:念两年之后,靳老师不教了,她说教不了了。所以我就又上学校去了。这时候已经是日本占领时期,占领了燕京大学,占领了协和医学院。由于我父亲在协和医院工作,所以抗日战争爆发之后,他不能走,不能到后方去。1941年珍珠港事件爆发,我家就被控制起来了,因为协和医学院是美国机构,对日本人来说是敌人。像我们家十天半个月就会有个日本兵过来看看,后来实在没办法,找了一个日本商人,住在我们院子里,就不会时常有日本兵来骚扰,或警察来看你。
于玉蓉:您还是回原来的小学就读吗?
李学勤:父亲这次把我送到了育英小学,也是一个美国教会学校,那时期叫灯市口小学,是北京所有新式小学里最早的。育英、汇文都是北京最好的学校。我父亲认识育英小学的校长,校长摸着我的头,看看我的样子,我说我想上五年级,他说不行,只能上三年级,为什么呢?他说你看这个孩子长得这么文弱,如果上五年级,大孩子都会欺负他,没办法,我上了三年级,可还是受欺负。
于玉蓉:重返校园后还是不能适应?
李学勤:还是不太适应,这两三年我都非常苦,经常害病,身体很弱,因为我从小没什么体育锻炼,而且我不太合群。比如那时候流行弹玻璃球,谁弹的厉害谁就是好孩子,弹玻璃球很复杂的,挖几个坑儿……我不会,一不高兴的时候就害病。
最重要的是我上所有的课都觉得没意思。国文、算术,这是最基本的,我已经学过了,我不要听他讲,可是体育、劳作、美术、音乐,我都不会!我当时有个同桌,就是后来的著名诗人邵燕祥,他的回忆录提到我,我也经常回忆起他,他是在育英小学从一年级念起的。那时候我和邵燕祥一起去逛旧书摊,他总是买文学类的书。他作文好极了,三、四年级就会写短篇小说了,所以后来成为文学家。
于玉蓉:后来您转学到兴华小学了?
李学勤:后来我父亲就说你不要上那么远的学了,因为那儿是灯市口,我们家住在雅宝路,现在叫金宝路,对孩子来讲很远,靠近东城墙,我小时候经常去看城墙。那时候固定有一个洋车,拉我去上学。汇文隔得更远,是在今天的火车站。
父亲就给我转学了,离家近点儿的。我去了兴华小学,就是现在的米市大街小学,现在还在,是中国基督教会办的小学,没有宗教色彩。这个学校不像育英小学那么有名。这个时候我岁数大一点了,慢慢能合群了,这个学校我一进去就当了班长,因为考第一。虽然当班长,但是体育课特别不好。
于玉蓉:您在兴华小学上完了五、六年级?
李学勤:五六年级的知识慢慢增多,也有不懂的,慢慢学,但不会占领我的全部精神生活,我总有一部分时间是干别的。白天我干什么事情,晚上可以干另外一件事情。到今天也是这样,一天里可以做不同的事情。我自己比喻像“多波段收音机”,容易转换,我特别习惯。到现在我也是这样,一天里可以在不同的事情上顺利转换。
生活里有了新挑战,在学校学了很多新东西,比如用文言文写作,我自己练出来了。那个时候跟你们不一样,一般下午三、四点钟就放学了,作业也很少,晚上不用做功课。如果有钱我就去看个电影,然后就是看书,想看什么就看什么。
于玉蓉:您那时候非常爱看的一本杂志是《科学画报》?
李学勤:我从小特别喜欢《科学画报》,1933年创刊,与我同龄,我是它最早的一批读者,跟靳老师念书的时候,我就开始看。现在每期都送给我(边说边从面前茶几的书堆里找出最新一期《科学画报》),我也每期都看。中国书店旧书拍卖会的图录,每期也都会给我邮,不过我常没时间去。
我从小爱吃糖,到现在也是,把牙吃坏了。小时候去拔坏掉的乳牙,我吓得哭,父亲就哄我说给我买《科学画报》,我一听是《科学画报》,就不哭了。
于玉蓉:您今年在社科院研究生院演讲的时候曾提到,您从小还有志向把商务印书馆的书搜集齐,所以商务印书馆的书出一本买一本。
李学勤:当时商务印书馆的书的版权页有一个记号,每本书有个编号,我到现在也不知道这个编号该怎么解读,还挺复杂。那时我觉得应该把商务出的书搜齐,然后放在一起研究,就知道这个编号怎么解读了,这是小孩的想法而已。其实呢,这只是出版印刷的内部编码,商务以外的编辑也未必知道。
于玉蓉:相比三、四年级,您比较愉快地度过了五、六年级?
李学勤:小学最后一个学期我害了一场大病,到毕业放假,我一直躺在床上,那是夏天的时候,就在抗战胜利那一年,北京很混乱,我们的生活也很艰难,父亲没职业。战乱产生了很多疾病,猩红热、霍乱、伤寒等,我得的是伤寒。后来 8月的时候,通过地下电台得知日本投降的消息,卧病在床的我听了,一高兴就昏过去了,一连睡几天不知道。家里面非常着急,以为要死了,当时盘尼西林这些药都没有,我父亲找他协和医院的朋友王叔咸,非常著名的内科大夫,他也无计可施。但是最后我还是挺过来了,不过后来留下一个毛病,就是好多头发都变弯了,弄成自来卷,后来好了一些,但是靠右侧这儿有一个曲线,现在还在。这在生病以前是没有的。
于玉蓉:小学毕业后您就顺利考上了汇文中学?
李学勤:兴华小学毕业之后,我父亲说,一定要到汇文中学,因为他是汇文出来的。日本投降之后,八月底九月初,那个时候汇文中学还没复校,仍然叫市第九中学,还有日本人在考日语。我去考试那一天,走路都要扶墙,身体还是很孱弱。学校离我家很远,相当于从北京内城的中间走到南城墙。等我上学的时候,身体就好一些了,学校也恢复叫汇文中学。分班是按照入学成绩来排的,因为害病考得不好,被编在初一丙班,那时候我认为是奇耻大辱。
于玉蓉:到初中已经很能适应群体生活了吧?
李学勤:到汇文中学后我还是当班长,到后来还当过学生会负责人。实际上,从传统的观点看,我不是一个老实的学生,到后来我也不一定要考第一,名次前列就可以了,我会用其余的时间和精力做自己喜欢的事情。那段时间我的活动也很多,反饥饿、反内战游行我都参加过。还有演讲,我一点儿不害怕,汇文是很大的学校,有2000多人,全校大会的时候我就站在讲台上演讲。到现在也是如此,不管多少人,不管什么人在场,我都敢讲。
于玉蓉:初中毕业的时候,您是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取北平国立高等工业学校电机系,看起来您的人生轨迹应该是顺利就读电机系,毕业后留苏,将来或许当某厂厂长等。然而您当时却选择放弃,回到汇文中学继续读高中。为什么会有这么一个转变呢?
李学勤:初中毕业考过北平国立高等工业学校,那个学校是职业学校,相当于大专,初中生毕业考入,一共念5—6年。那时候大家抢着考,因为这个学校不要钱、管吃管住。那个时候我家还有饭吃,我其实并不想考。
在体检时意外遇到波折。体检是在防痨协会拍片子,拍X光小片。诊断结果是患有“两肺尖部浸润性肺结核二期”,家里人都吓坏了,那时候肺结核是致命的,不是上不上学的问题,而是生命问题。
后来知道这是虚惊一场,片子搞错了。我们开始也没有想过再检查,因为觉得防痨协会的片子不会搞错。当然后来再检查,说什么病都没有,我说没有我也不去了。我本来去考国立高工就是一种从众心理,其实志不在此,我不想上个专科,再加上这一个奇怪的体检结果,我就彻底放弃这条路了。
但当时谁都认为我必须去上,因为这个学校很有名,去上是很光荣的事情,不是个小事儿,是个大事儿,就如同提前上大学。由于我是电机系榜首,那个学校还专门派两个同学到家里找我,问我为什么不报到,很诧异这个事儿,我说我不去了。还有一个因素,就是学校离得太远了,它在白塔寺,而我家住东城,相当于现在东二环,我每天得骑自行车去,因为学校不给我宿舍,这也是一个原因。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就是我不喜欢上工科,如果是物理我也许就会去上,电机我就不是那么愿意去了。如果去了,我整个人生轨迹就改了。你看人生就差这一点,现在想想都觉得挺奇怪的。前些日子他们还查到我在汇文的档案,大概初一、初二的一张表,我自己填的兴趣是:理科。
于玉蓉:但您之后学术生涯从事的却是文科的。
李学勤:对。我曾和一位47年没见面的初中同学在台湾重逢,我和他当时关系特别好,他见了我很吃惊,奇怪我怎么后来从事了文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