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从文《边城》的句式修辞艺术

黄京玄

（乌鲁木齐职业大学 师范学院，新疆乌鲁木齐830002）

沈从文《边城》的句式修辞艺术

黄京玄

（乌鲁木齐职业大学 师范学院，新疆乌鲁木齐830002）

沈从文是中外知名的文学家、物质文化史专家。《边城》是他的代表作品。现拟从修辞学的角度，试图揭示沈从文《边城》中句式运用的修辞艺术，分析他怎样选择与运用错综句式、反复句式、跳脱句式、释句与反问句的修辞方式，来适应主题、内容、人物、情境的需要。归纳出最主要的句式规律，了解修辞方法和技巧，更好地欣赏原著，作为今天写作的借鉴。

沈从文；《边城》；句式；修辞艺术

沈从文是中外知名的文学家、物质文化史专家。他以独特的艺术表现手法创作了五百余万字的文学作品，其中《边城》是其代表作品。《边城》问世之后,曾震动了中外文坛，先后被译为多种文字，在世界范围内受到欢迎。《边城》是一首诗，抒写了一个纯洁真挚、悱恻动人的爱情故事；它是一幅画，绘出了湘西地区的山光水色，风习人情。小说故事简单，情节单纯：湘西山城茶峒渡船老人的独孙女翠翠，同时被船总顺顺的两个儿子所爱，哥哥天保主动退让，乘船离家，不幸落水淹坏，弟弟傩送痛苦万分，无心顾及恋情，亦乘船远行桃源，不久老船夫与世长辞。翠翠则怀着深切的悲痛守在渡口，在劳动中等待着未有归期的情人。

关于《边城》，沈从文先生自己说：“我作品能够在市场上流行，实际上近于买椟还珠，你们能欣赏我故事的清新，照例那作品背后蕴藏的热情却忽略了，你们能欣赏我文字的朴实，照例那作品背后隐伏的悲痛也忽略了。原因简单，你们是城市中人……”[1]由此可见，要想全面阐释《边城》的内涵，作为一个城市中人是不容易的。如果从修辞学的角度，分析《边城》的语言艺术不失为理解它的一种行之有效的方法。

关于语言文字，沈从文先生将“明白文字，选择文字，组织文字，来处置题材”当作是“一个作家其所以能伟大”[2]的先决条件。著名画家黄永玉先生曾这样描述沈从文锤字炼句的态度：“写小说，他真是太认真了，十次，二十次地改。文字音节上，用法上，一而再地变换手法，短短的一篇文章改三几十回根本不算一回事。”[3]作家汪曾祺先生也称他是“一个顽强的不知疲倦的语言文字的工艺大师”[4]。翻开沈先生的《边城》，几乎到处可见他斟字酌句的功夫。

本文拟从修辞学的角度，试图揭示沈从文《边城》中的句式修辞艺术，分析他怎样选择与运用错综句式、反复句式、跳脱句式、释句与反问句修辞方式，来适应主题、内容、人物、情境的需要。其目的有三个，一是记述与描写《边城》的句式修辞现象，归纳出它的最主要的修辞规律，使我们了解它的修辞方法和技巧的概貌。在这方面，修辞学家陈望道先生指出，“实例是最重要的，要拿出证据来”，因为“实例除了助成归纳之外，本身还可显示修辞如何必须适合题旨情境的实际，故在条理归纳清楚之后还当将它保存，并且记明篇章出处，藉便翻阅原文，细玩它的意味”[5]18。笔者按照这个意见，以《边城》作者写出的大量句式实例，描写出《边城》句式修辞的概貌，努力展示《边城》的语言美。二是了解《边城》的句式修辞艺术，更好地欣赏原著。三是学习《边城》的句式修辞艺术，作为今天创作的借鉴。

《边城》中不仅精于炼字、炼词，而且还善于选择运用各种不同的句式，如错综句式、反复句式、跳脱句式、反问句式等，各种类型的句式都用得贴切、自然、生动。

一、参差、别异的错综句式

陈望道先生说：“凡把反复、对偶、排比，或其他可有整齐形式，共同词面的语言，说成形式参差，词面别异的，我们称为错综。”[5]203《边城》经常运用这种错综的修辞手法，来调剂过于整齐的句式，做到同中有异，从而避免了句式的单调和平板，使语言具有参差美。例如：

（1）那条河水便是历史上知名的酉水，新名字叫作白河。白河下游到辰州与沅水汇流后，便略显浑浊，有出山泉水的意思。若溯流而上，则三丈五丈的深潭皆清澈见底。深潭为白日所映照，河底小小白石子，有花纹的玛瑙石子，全看得明明白白。水中游鱼来去，全如浮在空气里。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6]53

这段文字，骈散结合，错落有致，参差之中见整齐。长短句搭配合理，长句柔顺，短句刚劲。散句如：“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帖，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而得到的印象，实在非常愉快。”骈句如：“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长句如：“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日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短句如：“两岸多高山，山中多可以造纸的细竹，长年作深翠颜色，逼人眼目。”总体上宛如一幅师法自然的传统笔墨山水，意随文转，纯净淳朴、清新隽永。

（2）见翠翠尽是望她，她也便看着翠翠，眼睛光光的如同两粒水晶球。有点害羞，有点不自在，同时也有点不可言说的爱娇。[6]69

（3）老船夫说：“翠翠，我看了个好碾坊，碾盘是新的，水车是新的，屋上稻草也是新的！水坝管着一绺水，急溜溜的，抽水闸时水车转得如陀螺。”[6]78

（4）空气中有泥土气味，有草木气味，还有各种甲虫类气味。[6]84

例（2）（3）（4）都打破了整齐的排比，变为错综，句式大致整齐，活泼有变化，语言具有参差美。

二、形成反复美的反复句式

张弓先生说：“为了表示迫切的要求愿望，表现强烈深厚缠绵的情感，强调某点的意义，标志内容的段落，音律的节奏，自然地重迭运用某词、语、句，形成反复美，这叫做反复辞式。”[7]《边城》的作者经常利用这种有意地重复某些词语或句子的反复句式，以形成反复美，适应了题旨和情境的需要，收到很好的修辞效果。例如：

（1）翠翠不理会祖父，口中却轻轻的说：“不是翠翠，不是翠翠，翠翠早被大河里鲤鱼吃去了。”[6]62

（2）翠翠把眉毛皱拢去苦笑着，“船陪你，嗨，嗨，船陪你。爷爷，你真是只有这只宝贝船！”[6]66

（3）“万一有这种事，爷爷你怎么样？”“万一有这种事，我就驾了这只渡船去找你。”[6]89

（4）“翠翠，我不是那么说，我不是那么说。爷爷老了，糊涂了，笑话多咧。”[6]94

例（1）里“不是翠翠”连续说出，是连续反复。说明翠翠真的生爷爷的气了，同时也写出了翠翠可爱、撒娇的样子。例（2）里两个“船陪你”反复，中间有其他成分隔开，属于间隔反复。这个间隔表现出翠翠对爷爷不去看热闹很是不满意，同时，两个“嗨”反复，表现出翠翠对爷爷心中只有渡船的一种不满意，略带嘲讽之意。例（3）里两次间隔反复“万一有这种事”，第一句“万一有这种事”是翠翠的假设，强调了翠翠的担忧；第二句“万一有这种事”是爷爷的回答，强调指出爷爷的做法，因为爷爷会像疯子一样不怕风浪去找她的，所以她也就不会再想出走的事了，翠翠矛盾的心理得到化解。例（4）里“我不是那么说”反复两次，表现出爷爷对孙女的疼爱，当他不由自主地又说到了翠翠的婚事时，翠翠显得很不高兴，于是爷爷赶紧改口，目的是不想让孙女生气。

三、残缺不全的跳脱句式

陈望道先生说：“语言因为特殊的情境，例如心思的急转，事象的突出等等，有时半路断了语路的，名叫跳脱。”[8]跳脱在句式上一定是残缺不全或者间断不接，这在语言上本是一种变态。《边城》的作者把跳脱用得合乎实情实境，有时看来句式虽然不完整而却有完整的情韵，虽然不连接而却有连接的效力。例如：

（1）“你放心，人家一定因为你请客不是地方，所以扣下你的葫芦，不让你请人把酒喝完。等等就会为你送来的，你还不明白，真是！——”[6]72

（2）二老说：“你不必——大老，我再问你，假若我不想得这座碾坊，却打量要那只渡船，而且这念头也是两年前的事，你信不信呢？”[6]82

（3）“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你过来我同你说，我不会吃掉你！”[6]91

（4）“我以为——”老船夫四处一望，并不见翠翠的影子，只见黄狗从山上竹林里跑来，知道翠翠上山了，便改口说，“我以为你们过了渡。”[6]95

例（1）表现爷爷很大方的个性，在街上见人要酒就给喝，顺顺看不过去给他把酒葫芦没收了，说是全给爷爷喝完，实为暂时保管，爷爷对此表示怀疑，翠翠想说的是，这么明白的道理你都不知道，“真是！——”话说了一半，突然停止，使人得意于言外。想说爷爷可能真是老糊涂了等话，但又不想明说，可以说是“此时无声胜有声了”。例（2）是兄弟两人都知道爱上了翠翠的一次对话，哥俩都想娶翠翠为妻，谁也不想让对方，“你不必——”二老这半句咽住的话，有很多的意思在里面，是想说你不必与我争了，我已经铁了心了，还是说你不必想了，翠翠早已爱上了我，这半句话在这里将二老复杂矛盾的心理表现得淋漓尽致。作者运用得很高明。例（3）是杨马兵说的半句话，“我听人说你已经走了——”体现了杨马兵对二老的关注，隐含着他心中的疑问：你怎么还在这儿呢？你什么时候走？还走不走了？也有等二老说明原因的意思，说半句比说一句效果好。例（4）是老船夫对二老说的半截话，当时天已黄昏，二老他们从川东押物回来等着过河，半天没人摆渡，爷爷是想让翠翠去，好与二老接近，但翠翠不好意思，没有去摆渡，所以等爷爷来后说了这半截话，意思很复杂，不便表达只好咽住不说，可以看出爷爷的用心良苦。

《边城》里的这些跳脱句式，虽然常常残缺不全或者间断不连接，但却不能增加补全。如果硬要补全，则容易失去意味。

四、清楚明白的释句

凡是用来注释人名、地名和事物的句式，叫做注释句（简称释句）。《边城》里运用释句，取得了很好的修辞效果。例如：

（1）有时从神气上估计那远路人对于身边草烟引起了相当的注意时，便把一小束草烟扎到那人包袱上去，一面说，“不吸这个吗，这好的，这妙的，味道蛮好，送人也合式！”[6]51

（2）老船夫猜不透这事情在这什么方面有个疙瘩，解除不去，夜里躺在床上便常常陷入一种沉思里去，隐隐约约体会到一件事情——翠翠爱二老不爱大老，想到了这里时，他笑了，为了害怕而勉强笑了。[6]81

（3）“二老，二老，你等等，我有话同你说，你先前不是说到那个——你做傻子的事情吗？你并不傻，别人才当真叫你那歌弄成傻相！”[6]92

例（1）是解释“草烟”的，说明草烟味道好，还可以送人，表现出老船夫的热情。例（2）解释老船夫的心事，老船夫明白了翠翠的爱情选择。例（3）则解释老船夫知道了十五的晚上给翠翠唱山歌的是二老，意思是说你做的事不傻，有成效，是一件好事，希望他继续为翠翠唱歌，从而赢得翠翠的心，也好了了当爷爷的心事。

五、明知故问的反问句

反问又叫反诘、诘问、激问，它无疑而问，明知故问，用疑问的形式表达肯定或否定的意思，起到加强语气的修辞作用。《边城》里的反问句，大都是有激情而发，或者有气愤而问，或者有不满而言，都是到了非强调语气不可时才用。例如：

（1）“你以为翠翠肯了，我还会不肯吗？”[6]76

（2）“怎么不公平？为我唱歌的人，不是极愿意我长远听他的歌吗？”[6]87

（3）那一个又很自然的说：“真的。”意思却依旧包含了“真的又怎么样？”[6]98

例（1）（2）都是以否定的形式表达肯定的内容。例（1）强调了只要翠翠答应了，爷爷是没有不答应的。例（2）强调唱歌的人是很愿意让翠翠听他的歌的，因为唱歌就是为了给翠翠听的，含蓄地表达了两人的爱情。例（3）是船总顺顺的心理描写，用疑问的形式表达肯定的意思。意思是我与中寨团总结为亲家是完全可以的，你能有什么意见，你又能说什么呢，你不能怎样的。

六、结束语

《边城》是沈从文先生的代表作，也是五四以来中国现代小说的名篇之一。沈从文先生别具匠心，巧妙地运用句式修辞艺术，以他那浸透情感的笔墨，酣畅淋漓地展现了湘西茶峒人的喜怒哀乐，抒发了对湘西的风土人情所寄予的无限眷恋与挚爱,描绘了一幅多姿多彩的清新淡远、古朴自然的风俗画,从而使整个作品,成为一座语言艺术的宝库。

[1]沈从文.习作选集代序[A].沈从文全集[M]大原2002.

[2]沈从文.谈进步[A]沈从文全集[M]大原2002.

[3]黄永玉.太阳的风景[J].花城,1980，(5).

[4]汪曾祺.沈从文的寂寞[J].读书,1984，(8).

[5]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

[6]沈从文.沈从文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5.

[7]张弓.现代汉语修辞学[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1963：144.

[8]陈望道.修辞学发凡[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62：215．

SyntaxRhetoricofBorder TownbyShen Congwen

HUANG Jing-xuan
(Normal College,Urumqi Vocational University,Urumqi,Xinjiang 830002)

Shen Congwen wasa nationally known writer and historical expert of material culture.Border Townis his masterpiece.This paper tries to unveil the application in syntax inBorder Townfrom rhetorical angle,and analyze how Shen utilized the rhetorics such as complex sentences,iterativesentences,aposiopesis,paraphrase and rhetorical questionsfor adaptation of requirement.Moreover it inferred the main syntax rules,and analyzes rhetoric methods and skillsto better appreciate the original worksand benefit today’swriting.

Shen Congwen;Border Town;syntax;rhetoric

I207.42

A

1674-831X（2011）02-0088-04

2010－12－12

黄京玄（1964- ），女，新疆乌鲁木齐人，乌鲁木齐职业大学高级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教学与研究。

[责任编辑：刘济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