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心二元论的文化意义——从苏格拉底之死说起

2011-08-15 00:43倪志娟
关键词:肉体苏格拉底灵魂

倪志娟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身心二元论的文化意义
——从苏格拉底之死说起

倪志娟

(杭州电子科技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 310018)

苏格拉底临死前与朋友们一起对于身体与灵魂关系问题的讨论意义深远,它使身体和灵魂之间的斗争在西方哲学中正式拉开了序幕。近代之后,理性主体逐渐失去其原初的约束力和魅力,非理性以及与之相联的感性世界越来越表现出不可抗拒的生命力。因此,后现代主义对身体的强调具有其文化必然性。可是,对身体的重视也正在走向极端化,在现代商业社会的运作下,私人化身体成为物质繁荣的最终栖居所,身体的舒展具体化为欲望的舒展,感官化的身体成了容器,它可以盛装各式各样的物品。

二元对立;身体;灵魂

一、苏格拉底对身体与灵魂的论述

苏格拉底在哪里,哪里就是一个辩论的会场,即使是监狱,也不例外。在苏格拉底喝下毒药的那一天,他的学生和朋友们仍像过去的三十多天那样,来到牢房,和苏格拉底进行最后的交谈。新的对话是以对快乐——死亡的快乐——的探讨开始的,这也是最后一次对话。

苏格拉底谴责自杀,认为自杀是不道德的,这引发了西米亚斯的疑问:既然轻率地离开看护我们的神是不对的,那么像苏格拉底这样拒绝被营救、等候处死是否也是一种轻率呢?——显然,在最后一刻,这些热爱苏格拉底的人们并没有完全放弃营救他的打算。

苏格拉底说出了他即将去往的地方:那只为死去的好人“储藏着的地方”[1]59,他能够在那里找到“至善的神圣的主人”[1]59,因为“死亡只不过是灵魂从身体中解脱出来”[1]59,而灵魂是不朽的。接着,苏格拉底和他的朋友对身体与灵魂的关系问题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讨论。

苏格拉底将追求真理看作人活着的唯一目标,而“身体在寻求我们必需的营养时向我们提供了无数的诱惑,任何疾病向我们发起的进攻也在阻碍我们寻求真实的存在。此外,身体用爱、欲望、恐惧,以及各种想象和大量的胡说,充斥我们,结果使得我们实际上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进行思考。发生各种战争、革命、争斗的根本原因都只能归结于身体和身体的欲望。所有战争都是为了掠夺财富,而我们想要获取财富的原因在于身体,因为我们是伺奉身体的奴隶。……我们实际上已经相信,如果我们要想获得关于某事物的纯粹的知识,我们就必须摆脱肉体,由灵魂本身来对事物本身进行沉思。……”[1]63

在苏格拉底这段话里,人被分为两个部分:身体和灵魂,或者说,身体成为一个人必须摆脱却又难以摆脱的累赘。因为身体屈服于欲望,身体只能产生各种低级的感觉,包括视觉、听觉、嗅觉等,这些感觉对纯粹知识的获得不仅毫无帮助,反而会有坏的干扰。“只要我们还活着,我们就要继续接近知识,我们要尽可能避免与身体的接触和联系,除非这种接触是绝对必要的,而不要允许我们受到身体的性质的感染,我们要洗涤我们自己受到的身体的玷污,直至神本身来拯救我们。”[1]64

苏格拉底的论述得到了众人的认可,事实上也可以说是柏拉图的观点得到阐述,而身体和灵魂之间的斗争由此拉开了序幕。正如《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一书的作者彼得·布鲁克斯所归纳的,“作为爱恨亲仇各种情感的对象,身体既是我们自己,也可以说是他者。对于精神分析学来说,它是主要的自恋对象。而对于虔诚的禁欲主义者来说,它是阻碍精神圆满的危险的敌人。在多数情况下,身体在诸如此类各个极端之间处于一个摇摆不定的位置,它既是快乐的主体和对象,又是无法控制的痛苦的化身,对理性的反抗,以及终有一死的载体。同样,它总是成为求知欲所探究的主题,一项历久弥新的认知计划。”[2]1

二、现代哲学为身体所做的辩护

从柏拉图一直到近代笛卡儿的“我思故我在”的命题,哲学家始终谨遵苏格拉底的教诲:真正的哲学家会轻视身体和身体的需要,而把注意力引向灵魂。如果说柏拉图设置的是一个蔑视肉体、纯粹精神的超越自我,中世纪神学设置的是一个直接否定人的肉体、无限的神性自我,那么笛卡尔的“我思故我在”的命题则设置了一个区别于肉体存在的思想自我。不过,笛卡尔的命题也表现出一种矛盾:一方面他希望取消身体与心灵对立的思考,将身体感觉或者欲望看作是模糊的思维形式,但是另一方面,他又在谈论心灵的激情,认为认识激情的最好途径只能是考察灵魂与身体之间的差异,努力将心灵与思想区分开来[3]。就这点而言,笛卡尔也可以被看作进入现代身体观念的标志,他创造了一个不再内在于语言,而是作为谈论对象的身体:“笛卡尔式的身体外在于语言;它作为一个对象付诸言谈(在它缺席的时刻,也并为完全被放逐出去),但是就起实质而言,它决不会存在于言谈之中。”[2]6但是,不管怎么说,在近代哲学的语境中,身体依然是被遗忘的。追求灵魂的纯粹和屈从肉体和情感的需求之间水火不容,在理性的知识事业中,感性和直观微不足道。

与此同时,我们也时时可以看到身体、情感、欲望和灵魂之间痛苦不堪的斗争,在人类文化领域里,身体却始终以其具体的形态凸现于人们的视阈。无论哲人们如何规定一种清教徒似的生活,肉体依然通过各种途径表明自己的在场。人类在艺术上的很多尝试看来都是对身体的一种关注,尤其是性爱的身体,这是一种文化竭力要否定却又无法否定的原始生命力,身体既会催生也会摧毁社会秩序。身体包含着复杂的意识和无意识的欲望和禁忌,它们影响着人们对于自身作为有欲望的造物的观念[2]7。正如乔治·巴塔耶指出的,虽然人类社会的理性力图对性(身体)进行规划,控制随机的性,将性纳入到一个合适的轨道中去,纳入到一个未来的恰当的目的中——人类在性这里就开始表达最初的谋划和推理思想,对身体性的所有本能冲动——这正是人和动物身上的共性——都进行了否定和排斥。可是,性欲却要突破另一个人为自己的身体所设置的孤独的禁闭,从而对之有所了解,与别人一起缅怀人类古老的未分断的自然连续性,哪怕这种连续只是暂时的[4]。身体的背叛在文明社会里随处可见,它常常被塑造成一种政治符号,却总是社会结构和规则得以落实的具体基础。

直到尼采出现。这个身体瘦弱的天才,却试图打开自柏拉图以来套于肉体的层层枷锁,他极力鼓吹肉体的美妙,以狂热地语调写道:“肉体是美丽的纹路,是闪光的条纹,是亮色的波纹,是五色的云纹,是杂色的锦纹,是深色的虎斑纹,是黑色的眼状花纹……它轻轻铺展开来,铺陈在装满了花果象征着丰收的羊角之侧,展现在天后朱诺那只爪子粗大的飞鸟之旁”[5]。“这就是人的肉体,一切有机生命发展的最遥远和最切近的过去靠了它又恢复了生机,变得有血有肉。一条没有边际、悄无声息的水流,似乎流经它、越过它、奔突而去。因为,肉体乃是比陈旧的‘灵魂’更令人惊异的思想。无论在什么世代,相信肉体都胜似相信我们无比实在的产业和最可靠的存在。”[6]152“灵魂不过是附在身体上的一个语词”[6]152。

尼采以肉体为准绳的宣言,使身体不再与心灵决然对立,而是变成了一个包含着人的情感、意志、经验、行为等因素的概念,由此超越了二元论。“于是在身体概念中已经包含了本应属于心灵的某些要素。”[6]152哲学的认知方式和角度由此发生逆转,可触摸的身体成为哲学探索的一个直接基点,成为自我与这个世界之间的纽带,展示了生存的一切秘密。哲学家开始关注身体问题,胡塞尔的现象学“就是生存现象学,其根本的结构包含的是承认肉身化、本己的身体这一中心难题”[7]87。他的继承者海德格尔纳入了身心的统一结构,而且将原始经验和体验居于核心,赋予了身体重要的位置。萨特和梅洛·庞蒂则进一步推进了柏格森等人开启的对笛卡尔身心二元论的批判,同时在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影响下建立了所谓的“身体现象学”。他们的观点是:身体中不仅包含着具体化的意识,而且内在于世界,人的身体经验或知觉经验能够作为思想的基础。

后现代主义哲学的目的之一便是对身体的解放,希望卸除传统加注在身体上的种种重负。以福柯和德里达为代表,他们试图摆脱身体现象学中还残存的理性因素,恢复生理的、欲望的甚至物质性的身体的地位。

在福柯看来,现代性使身体被知识与道德覆盖,几乎沦为唯灵化、道德化的牺牲品,并且成为人对他人实施规约与惩罚的承受者。福柯运用他知识考古学的方法论,揭示了经验、知识和权力之间的关系,努力还原身体的本真体验,改变其被压抑、被遗忘的事实。更极端的是,他甚至用自身的反叛性行为来宣扬身体存在的价值。福柯论述道:“我们关注的是‘政治肉体’(body politic),把它看作是一组物质因素和技术,它们作为武器、中继器、传达路径和支持手段为权力和知识关系服务,而那种权力和知识关系则通过把人的肉体变成认识对象来干预和征服人的肉体”[8]230。身体的历史就是被社会分隔、重建和操纵的历史,所谓规约的实质正是“那些使身体运作的微妙控制成为可能的,使身体的种种力量永久服从的,并施于这些力量一种温驯而有用关系的方法。”[8]230这种方法对个人的身体造成了比较便利的效果:越有用,就越顺从;越顺从,就越有用。

在福柯看来,身体所受到的控制体现了一种深刻的权力关系,所有施加在身体之上的知识及其体系,总是与一定的权力关系纠结在一起,身体的政治化构成了整个社会控制或“规训”(Discipline)机制的一幅缩略图:“肉体基本上是作为一种生产力而受到权力的支配关系的干预”[8]27,“权力关系直接控制它,干预它,给它打上标记,训练它,折磨它,强迫它完成某些任务、表现某些仪式和发出某些信号”[8]27。“一种精心计算的强制力慢慢通过人体的各个部位,控制着人体,使之变得柔韧敏捷。这种强制不知不觉地变成习惯性动作”[8]30。

德里达在他的书写理论中提出的一个重要主题是颠覆二元论,而具有延异性质的书写正是一个极好的途径,可以达成心灵与精神、肉体与灵魂的和解,解除传统的逻辑中心主义和二元论。他对尼采进行了肯定性评价,并深受其影响,他认同尼采的观点:“静止的生命乃是违背圣灵的真正罪孽。只有那些在你走动时产生的思想才有价值。”[9]他和尼采一样,要求我们“用脚、用概念、用语词去跳舞”,“用笔去跳舞”。他所认为的书写不再是为了表达清楚的思想或真理,而是为了弘扬一种身体实践,写作是身体留下的痕迹,而非思想的痕迹,意识主体转化为身体主体。

后现代主义使身体获得了前所未有的解放,在文学、哲学等文化想象中,身体受到了第一位的强烈关注。人们越来越重视自我肉身的存在状态,幸福不再是某种超越性的、抽象的命题,而是身体的直接体验。在卡夫卡、佩阿索、昆德拉以及当代法国女性主义者西苏、克里斯蒂娃等人那里,长期被抑制的肉体感受被反复强调,并获得肯定意义。有哲学家(E.Reagan,D.Stewart)做出如此断言:“活的身体占据了从前由纯粹意识所占据的地位,形成为存在的第三维度,身心二元论于是被真正扬弃。”[7]87而诗人帕斯则说:“我们同时爱一个会死亡的身体,一个受时间及其偶然性控制的身体,以及一个不朽的灵魂”[10]

三、身心二元论带来的文化思考

对身体的强调具有其文化必然性。在二元对立的语境中,文明程度的提高使现代人越来越失去了人与自然、人与自我的内在和谐,而不得不进入一种自我本质的重新定位。在理性主体逐渐失去其原初的约束力和魅力之后,非理性和与之相联的感性的形而下世界越来越表现出其不可抗拒的生命力,人不可能再被一些抽象的形式原则界定,其肉体欲望和现代感觉的生命力蓬勃欲出。

但是,“身心二元论”真的被抛弃了么?身体和灵魂真的和解了么?如果说在尼采之前,身体一直都是被语言禁锢的骚动不安的囚徒,那么在尼采之后,身体取得了合法的在场权,甚至逐渐喧宾夺主成为文化的焦点。从世纪之初的尼采到存在主义哲学以及福柯和拉康哲学,都将生命作为理性化本质飘散以后的意义空白的填充物。他们要呈现被政治、经济、文化、宗教及科学层层围裹而变得模糊繁芜的身体,要用感性肉体取代理性逻各斯。对“感性肉身”的关注使生命变成了一个本体论的重要范畴。肉体的解放成为“现代性运动”中的重大母题。人们不断深入身体的各种感受中,展示身体的个体性、特殊性、差异性乃至独一无二性,试图从更本质的意义上揭示出存在的多个层面。

对身体的重视,无疑使人们在现实生活中更为舒展,可是,对身体的重视也正在走向极端化,在现代社会经济的运作下,私人化的身体成为了物质繁荣的最终栖居所,身体的舒展具体化为欲望的舒展,感官化的身体成了容器,它可以盛装各式各样的物品。在中国,文化圈子里愈演愈烈的上半身写作和下半身写作之争、社会生活领域中美容与整容热潮、情感世界中的诸多分歧,无不告诉我们,挣脱了灵魂约束的身体,并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反而成为“生命不可承受之轻”。人们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关注自己的生命力和身体形式的呈现,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迷恋自己的肉体,可是人们也越来越远离自己的肉体。

从根本上说,身体是一种历史形成的结果,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会呈现出不同的姿势。如德国当代女神学家温德尔(E.Wendel)指出:“身体不是私人性的表达,而是一个政治器官,是宇宙的和社会的实在之镜象,反映着人的病相、毒害和救治过程。在身体这个位置上,人们可以审美地、社会地、政治地、生态地经验世界”[11]。

最后,让我们再回到苏格拉底那里,回到那间禁锢着苏格拉底肉身之躯的阴郁的牢房,向苏格拉底告别吧。对真理的热爱和对神的信念,促使苏格拉底在身心二分问题上采取了一种孩子般单纯的视角:因为真理至上,于是轻视身体,因为神在,所以灵魂向善并且不朽,因为“只有在我们死去以后,而非在今生,我们才能获得我们心中想要得到的智慧”[1]64。他快乐地死去,剩下我们这些困惑的俗人们,在混乱的自我冲突中幻想下一个时代:在那时,“身体机能、性和死亡都作为生命的自然组成部分,更充分地融合于人类意识。我们倾向于认为我们生活在从一个意识、语言、存在大一统时代水落石出的过程之中。无论如何,我们能够回顾或者构想这样一个统一体——仅仅透过我们当前的分裂的意识,凭籍我们的感觉,那就是,只要付出某种努力,身体能够重新回归意识和语言。”[2]6

[1]柏拉图.柏拉图全集:第一卷[M].王晓朝,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

[2]彼得·布鲁克斯.身体活:现代叙述中的欲望对象[M].朱生坚,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

[3]杨大春.主体形而上学解体的三个维度——从20世纪法国哲学看[J].文史哲,2002(6):79-86.

[4]乔治·巴塔耶.色情史[M].刘晖,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3.

[5]米歇尔·塞尔.混杂肉体的哲学[C]//米·昂弗莱.享乐的艺术.北京:三联书店,2003:247.

[6]尼采.权力意志[M].张念东,凌素心,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4.

[7] E Reagan,D Stewart.The Philosophy of Paul Ricoeur,An Anthology of His Work[C].Boston:Beacon Press,1978.

[8]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M].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三联书店,1999.

[9] J Derrida.Writing and Difference[M].Chicago: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8:49.

[10]帕斯.双重火焰——爱与欲[M].蒋显璟,真漫亚,译.北京:东方出版社,1998:111.

[11]刘小枫.个体信仰与文化理论[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97:476.

The Cultural Significance of Dualism of Body and Mind: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Death of Socrates

NI Zhi-juan
(School of Humanities,Hangzhou Dianzi University,Hangzhou Zhejiang 310018,China)

Socrates’discussion with his friends about the relationship between body and soul has a profound significance before his dying,which officially starts the struggle between body and soul in Western philosophy.From Modern times,the rational subject has lost its original binding and charming gradually,irrationalism and emotional world have been showing the more and more irresistibly vitality.Therefore,the post-modernism's emphasis on the body was inevitable in its culture.However,the importance of the body had become too extreme.In the operation of the modern commercial society,the self-owned body has become the habitat of material prosperity,therefore,the body’s stretching has become the desire’s stretching,the sensuous body has become the container,which can hold all kinds of items.

dualism;body;soul

B151

B

1001-9146(2011)03-0033-04

2011-05-20

倪志娟(1970-),女,湖北天门人,教授,哲学与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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