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厚均
(华东师范大学 中文系,上海 200241)
文学与文章的概念在唐以前非常复杂,又与文学批评密切相关,一直是研究者关注的对象。现结合学界已有的研究成果,再参以己意,对先秦两汉六朝的文学与文章的含义详加考释,以助于我们进一步地了解其内涵,从另一侧面认识文学走向自觉的历程。
我们知道,先秦时期的“文”具有礼乐制度、古之遗文的含义①参见季镇淮《“文”义探源》,载《来之文录》,北京大学出版社1992年版。,为掌握或传授这些内容就需要“学”②《说文解字·教部》:“学,觉悟也。”段玉裁注:“学所以自觉,下之效也;教人所以觉人,上之施也。故古统谓之学也。”参见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127页。。《论语·学而》:“行有余力,则以学文。”《雍也》:“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公冶长》:“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学的内容为“文”,好学也可以称为“文”,“文”与“学”的关系十分密切。季镇淮云:“春秋以来,‘文’含有‘学’的意义,到了晚期,‘文学’也便结成了一个词。”[1]27“文学”一词最早见于《论语》。《论语·先进》曰:“从我于陈、蔡者,皆不及门也。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皇侃疏引范甯云:“文学谓善先王典文。”[2]744“先王典文”指存世之古籍,“善先王典文”即博通古籍,则此“文学”为学问之事。韩愈在《论语笔解》中云:“文学科为下者,《记》所谓离经辨志,论学取友,小成大成,自下而上升者也。”[3]按,韩愈所言见于《礼记·学记》,郑氏注云:“离经,断句绝也;辨志,谓别其心意所趣乡也。”[4]1521朱熹云:“论学者,知言而能论学之是非;取友者,知人而能识人之贤否也。”[5]卷十六能“论学取友”,即为“小成”,“大成”则“知类通达,强立而不反”,准此以观,韩愈对文学的理解亦指学问。而《论语·先进》孔颖达疏曰:“若文章博学,则有子游、子夏二人也。”[4]2498则认为孔门之文学兼及写作与学问二义。郭绍虞认为:“《论语·先进篇》云:‘文学子游、子夏。’此处所谓‘文学’,其义即广漠无垠;盖是一切书籍,一切学问,都包括在内者。扬雄《法言·吾子篇》云:‘子游、子夏得其书矣。’邢昺《论语疏》云:‘文章博学则有子游、子夏二人。’曰‘书’,曰‘博学’,则所谓‘文学’云者,偏于学术可知。故邢氏所谓文章、博学,并非分文学为二科,实以孔门所谓‘文学’,在后世可分为文章、博学二科者,在当时必兼此二义也。”[6]14所引邢昺之论,孔颖达已先言及之,郭先生又润色矣。然而,以孔门之“文学”有文章、博学二义实未为允当。前引范甯、韩愈之语已明,今进而论之。沈德潜《吴公祠堂记》说:“子游之文学以习礼自见。今读《檀弓》上下二篇,当时公卿大夫士庶凡议礼弗决者,必得子游之言以为重轻。”按,此谓子游长于礼,其“文学”当指学问。又朱彝尊《文水县卜子祠堂记》曰:“徐防之言:‘《诗》、《书》、《礼》、《乐》,定自孔子,发明章句,始于子夏。’盖自六经删述之后,《诗》、《易》俱传自子夏。夫子又称其可以言诗。《仪礼》则有《丧服传》一篇。又常与魏文侯言乐。郑康成谓《论语》为仲弓、子夏所撰,特春秋之作,不赞一辞。夫子则曰:‘《春秋》属商。’其后公羊、谷梁二子,皆子夏门人。盖文章可得而闻者,子夏无不传之。文章传,性与天道亦传,是则子夏之功大矣。”①沈、朱二文引自刘宝楠《论语正义》卷十四,见国学整理社辑《诸子集成》第一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238-239页。关于子夏传经,可参见洪迈《容斋续笔》卷十四“子夏经学”条,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年版,第390页。按,子夏传《诗》、《易》、《礼》、《乐》,其所谓文学,亦是指学问。故刘宝楠曰:“由沈朱二文观之,是子游、子夏为文学之选也。”[7]239要之,孔门之文学,乃是偏指博学而言,并未指文章之事。②此段材料多蒙业师杨明先生垂示,记之以示不敢掠美。
作为孔门四科的“文学”之义既如上述,那么诸子之“文学”的含义又是如何呢?《墨子·天志中》:“故子墨子之有天之意也,上将以度天下之王公大人为刑政也,下将以量天下之万民为文学、出言谈也。观其行,顺天之意,谓之善德③“德”原为“意”,据孙诒让校改,下同。行,反天之意,谓之不善德行。观其言谈,顺天之意,谓之善言谈,反天之意,谓之不善言谈。观其刑政,顺天之意,谓之善刑政,反天之意,谓之不善刑政。故置此以为法,立此以为仪。”[8]129按,此文先有“文学”与“刑政”、“言谈”对举,后又“德行”与“刑政”、“言谈”对举,则“文学”即是“德行”之义。又《非命下》:“今天下之君子之为文学、出言谈也,非将勤劳其喉舌,而利其唇吻也,中实将欲为其国家邑里万民刑政者也。”[8]175由是,墨子之“文学”乃指人的道德品质修养,与孔门之“文学”自是不同。《荀子·大略》云:“人之于文学也,犹玉之于琢磨也。《诗》曰:‘如切如磋,如琢如磨’,谓学问也。”[9]334此谓“文学”为学问。④《论衡·量知》:“人之学问知能成就,犹骨象玉石切磋琢磨也。”可以参证。见国学整理社辑《诸子集成》第七册,上海书店出版社1986年版,第123页。《非相》:“从者将论志意,比类文学邪?直将差长短,辨美恶,而相欺傲邪?”[9]48此前曾列举儒家圣贤之形恶貌丑,继之而发此问,则“文学”亦是德行之义。又,《大略》:“和之壁,井里之厥也,玉人琢之,为天下宝。子赣、季路,故鄙人也,被文学,服礼义,为天下列士。”[9]334《王制》:“虽王公士大夫之子孙也,不能属於礼义,则归之庶人。虽庶人之子孙也,积文学,正身行,能属於礼义,则归之卿相士大夫。”[9]94《性恶》:“今人之化师法、积文学、道礼义者为君子;纵性情、安恣睢而违礼义者为小人。”[9]290诸例“文学”皆与“礼义”对举,并又时时以“积文学”、“被文学”之人为“列士“、“君子”、“卿相士大夫”,显然,荀子之“文学”偏于儒家的礼仪或道德修养。《韩非子·六反》:“学道立方,离法之民也,而世尊之曰文学之士。”[10]318韩非以“文学之士”为六种“奸伪之民”之一,对之进行了猛烈的抨击。什么是“文学之士”呢?陈奇猷云:“文学之士,指儒、墨言也。盖儒、墨皆以多读书见称。故《显学篇》谓儒、墨之徒藏书策,服文学也。”[11]954按,《显学》云:“世之显学,儒、墨也。”[10]351“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10]353又《八说》:“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息文学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劳,此公利也。错法以道民也,而又贵文学,则民之所师法也。”[10]326虽然韩非言“文学”皆儒、墨并举,但私意以为偏向于儒学。《五蠹》云:“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10]344王利器认为:“所谓‘儒以文乱法’者,即谓儒生以先王之道、经籍之言而乱法也。”[12]127所言诚是。《吕氏春秋·孟秋纪·荡兵》:“今世之以偃兵疾说者,终身用兵而不自知悖,故说虽强,谈虽辨,文学虽博,犹不见听。”[13]68又《先识览·去宥》:“中谢,细人也,一言而令威王不闻先王之术,文学之士不得进,令昭厘得行其私。故细人之言,不可不察也。”[13]195一者与辩、说并举,再者与“先王之术”连文,与上举《五蠹》之言可以互参,“文学”仍偏指儒学。
延及汉代,“文学”一方面继承了战国时所具有的“儒学”之义。《史记·孝武本纪》:“上乡儒术,招贤良,赵绾、王臧等以文学为公卿,欲议古立明堂城南,以朝诸侯。……会窦太后治黄老言,不好儒术,使人微得赵绾等奸利事,召案绾、臧,绾、臧自杀。……後六年,窦太后崩。其明年,上徵文学之士公孙弘等。”[14]452“文学”与“儒术”并举,是“儒术”即文学。按,《史记·儒林列传》:“及今上即位,赵绾、王臧之属明儒学,而上亦乡之,於是招方正贤良文学之士。”[14]3118此处明言赵绾等“明儒学”。又,《平津侯主父偃列传》:“太史公曰:公孙弘行义虽修,然亦遇时。汉兴八十馀年矣,上方乡文学,招俊乂,以广儒墨,弘为举首。”[14]2963以公孙弘为“文学”之首,“以广儒墨”,“文学”亦偏指儒学。两汉子书中也多言“文学”。《盐铁论·晁错》:“日者,淮南、衡山修文学,招四方游士,山东儒、墨咸聚于江淮之间,讲议集论,著书数十篇。”[15]9-10《淮南子·精神训》:“今夫穷鄙之社也,叩盆拊瓴,相和而歌,自以为乐矣。尝试为之击建鼓,撞巨钟,乃性仍仍然,知其盆瓴之足羞也。藏《诗》、《书》,修文学,而不知至论之旨,则拊盆叩瓴之徒也。”[16]108所言皆指儒学。
另一方面,“文学”之义又发生了新变。在儒学的基础上,它可以指修习儒学之人,即儒士或儒者。《史记·平津侯主父偃列传》:“元光五年,有诏徵文学,葘川国复推上公孙弘。……太常令所徵儒士各对策,百馀人,弘第居下。”[14]2949“徵文学”即是“徵儒士”,是“文学”即“儒士”,指服膺儒学之人。《汲郑列传》:“天子方招文学儒者,上曰吾欲云云,黯对曰:‘陛下内多欲而外施仁义,奈何欲效唐虞之治乎!’”[14]3106《儒林列传》:“及窦太后崩,武安侯田蚡为丞相,绌黄老、刑名百家之言,延文学儒者数百人,而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14]3118“文学”皆指“儒者”。“文学”也指学校。《华阳国志》卷十上《蜀都士女》“张宽赞论”云:“张宽,字叔文,成都人也。蜀承秦后,质文刻野。太守文翁遣宽诣博士,东受《七经》,还以教授。于是蜀学比于齐鲁,巴、汉亦化之。景帝嘉之,命天下郡国皆立文学。”[17]534又“张霸赞论”云:“(霸)为会稽太守,拨乱兴治,立文学,学徒以千数,风教大行,道路但闻诵声。”[17]535“文学”指学校,即有别于太学的地方郡国学。
上文曾言,“文学”有时指儒学,亦即经学。在汉代选官制度中,察举制比较流行。汉文帝时就开始了“文学”的察举,不过一般与“贤良”并称,如《汉书·晁错传》云:“后诏有司举贤良文学士,错在选中。”[18]2290《董仲舒传》则有:“武帝即位,举贤良文学之士前后百数。”[18]2495《公孙弘传》亦云:“武帝初即位,招贤良文学士。”[18]2613“文学”就是经学。《汉书·昭帝纪》:“诏曰:‘朕以眇身获保宗庙,战战栗栗,夙兴夜寐,修古帝王之事,诵《保傅传》、《孝经》、《论语》、《尚书》,未云有明。其令三辅、太常举贤良各二人,郡国文学高第各一人。赐中二千石以下至吏、民爵,各有差。’”[18]223“所谓文学高第者,智略能明先王之术,而资质足以履行其道,故居则为人师,用则为世法。”[15]24“文学高第”即指通明经术、可以为人师者。“文学”作为官吏察举的重要内容,逐渐就直接指代由察举而产生的该官职。《汉书》中以文学为官职者比比皆是。《路温舒传》:“内史举温舒文学高第,迁右扶风丞。”[18]2371《儿宽传》曰:“儿宽,千乘人也。治《尚书》,事欧阳生。以郡国选诣博士,受业孔安国。……以射策为掌故,功次,补廷尉文学卒史。”[18]2628《王尊传》:“久之,(王)尊称病去,事师郡文学官,治《尚书》、《论语》,略通大义。”[18]3227诸为“文学”者,皆以明经、通儒学进。“文学是简称,正式的官名应为文学掾和文学史。……文学掾、史即学校之官。”[19]135文学作为一种官职在汉昭帝后普遍地存在,不仅天下郡国皆有设立,而且也是一些中央官职的属吏。《汉官》“卫尉”条云:“员吏四十一人,其九人四科,二人二百石,文学三人百石。”[20]3又“太仆”:“文学八人百石。”[20]4又“廷尉”:“廷吏文学十六人百石。”[20]5又“大鸿胪”:“文学六人百石。”[20]5又“大行”:“文学五人百石。”[20]5又“大司农”:“文学二十人百石。”[20]5又“执金吾”:“文学三人百石。”[20]7可知“文学”乃俸禄仅百石的文官。《史记·儒林列传》:“先用诵多者,若不足,乃择掌故补中二千石属,文学掌故补郡属。”[14]3119司马贞注引如淳云:“汉仪弟子射策,甲科百人补郎中,乙科二百人补太子舍人,皆秩比二百石;次郡国文学,秩百石也。”[14]3120由是,作为中央官吏属吏的文学品秩与郡国文学相同。郡国文学的主要职责是管理学校、教授学生,而且郡内有关教化、礼仪之事往往也要参加。[19]136由于史料缺乏,作为属吏的文学之职责不可详考,但其与郡国文学应有不同,则是可以想见的。三国时有太子文学、五官中郎将文学、文学掾等职,晋宋直至唐代皆有“文学”一职,虽然设置情况有异,以“文学”为一种官职毕竟延续了几百年。
东汉中期经学开始衰落,以著述为务的文人逐渐增多,文学作品不断涌现,文学逐渐脱离经学而独立。灵帝时,“帝好学,自造《皇羲篇》五十章,因引诸生能为文赋者。本颇以经学相招,后诸为尺牍及工书鸟篆者,皆加引召,遂至数十人。侍中祭酒乐松、贾护,多引无行趣势之徒,并待制鸿都门下。”[21]1991-1992文学才艺之士得到皇帝的重用,蔡邕深致不满,于熹平六年(177)上书中攻之不遗余力。灵帝没有听从蔡邕的劝谏,光和元年(178),置鸿都门学,广招才艺之士,并为鸿都文学乐松、江览等三十二人图象立赞,以劝学者。这又招致杨赐、阳球等人的反对,乃至士君子耻与鸿都文人为列。①参见《后汉书·杨震传》附《杨赐传》及《酷吏列传·阳球传》,中华书局1965年版。值得注意的是“鸿都文学”一职的设立。“考虑到诸生以文赋、书法招取的文化背景,则鸿都门学中所置‘文学’官职,就已大致脱去了先前经术学问的古雅典重气象,从而显现出较多更具当前和个体愉悦意味的艺术气息。”[22]192事实的确是这样,其后的“文学”官属虽然没有与儒术划清界限,却更多地偏向文章之士。如曹丕欲以邯郸淳为五官中郎将文学官属,徐幹、应瑒、刘桢皆曾为五官将文学,而四人皆为建安时文章名家,且皆博学。诸“文学”官属也并不以传授经术为务,而是和曹丕一起“怜风月,狎池苑,述恩荣,叙酣宴,……洒笔以成酣歌,和墨以藉谈笑”(《文心雕龙·时序》)。其时文章的概念已比较纯粹。②关于“文章”的考释详见下文。《三国志·刘劭传》:“时诏书博求众贤,散骑侍郎夏惠荐劭曰:‘……文学之士嘉其推步详密,……文章之士爱其著论属文。”[23]619著论属文曾是文章的主要内容,不过建安时期的“文学”也已经包括著论属文了。至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之义,业师杨明先生《六朝文论札记三则——对某些词语、句子的理解》一文曾专门对此进行讨论,他综合敏泽与兴膳宏的观点,再参以己意,认为:“六朝时‘文学’一语并未专指文章;……它只是一个宽泛的概念,即泛指文教、文化修养而已。其实自先秦两汉以来,‘文学’的基本意义是一以贯之的,就是这样一种宽泛的意义。不过,先秦时文章写作的地位很不突出,故‘文学’使人感到只是指学术、学问。汉代文章写作的地位渐渐突出,但毕竟尚未普遍,尚未被认为是士人必不可少的素养,故‘文学’仍未包含写作之意;若需要专指写作时,便用‘文章’一语。至六朝,写作渐成极普遍之事,写作能力几乎成为士人文化修养中不可少的部分,故‘文学’也就常常包括了写作之意。但只是包括,而非等同。”[24]479-480此说甚精审,文中例证亦颇丰富。故关于魏晋南北朝“文学”之义,本文不再赘述。
“文章”的基本含义是错杂的色彩或花纹。《周礼·考工记》:“画缋之事,杂五色。……青与赤谓之文,赤与白谓之章,白与黑谓之黼,黑与青谓之黻。”[4]918不同色彩的交错便成“文章”,成为衣服或饰物的图案。先秦典籍中“文章”、“黼黻”连用的例子极多。《礼记·月令》:“是月也,命妇官染采,黼黻文章,必以法故,无或差贷。”[4]1371《哀公问》:“有成事,然后治其雕镂,文章黼黻以嗣。”[4]1371《吕氏春秋·季夏纪》:“是月也,命妇官染采,黼黻文章必以法,故无或差忒。”[13]54-55是以此“文章”之义源出《考工记》乃皎然可见。当然,此种意义之“文章”并非仅见于与“黼黻”连用。《庄子·骈拇》:“骈于明者,乱五色,淫文章。”[25]141《荀子·王霸》:“目好色,而文章致繁,妇女莫众焉。”[9]141《吕氏春秋·孝行览》:“树五色,施五采,列文章,养目之道也。”[13]138诸例之“文章”也显然与前引同义。色彩或花纹用于装饰,故有文饰之义。《韩非子·十过》:“君子皆知文章矣,而欲服者弥少。”[10]49陈奇猷注云:“谓君子皆知文饰,奢侈愈甚,故服属者愈少也。”[11]190“文章”由此引申为具有花纹的装饰品。《左传·隐公五年》:“昭文章,明贵贱,辨等列,顺少长,习威仪也。”杜预注:“车服旌旗。”[4]1727《昭公十五年》:“夫有勋而不废,有绩而载,奉之以土田,抚之以彝器,旌之以车服,明之以文章,子孙不忘,所谓福也。”杜预注:“旌旗。”[4]2078车服旌旗之属,杂陈五彩,是成“文章”,可用以明贵贱、辨等列。如同“文”由装饰引申为国家的礼乐制度一样,“文章”也具有礼法之义。《礼记·大传》“立权度量,考文章,改正朔,易服色。”郑氏注:“文章,礼法也。”孔颖达疏:“文章,国之礼法也。”[4]1506《论语·泰伯》:“巍巍乎其有成功也,焕乎其有文章。”朱熹集注:“文章,礼乐法度也。”[26]107“文章”即指礼乐制度。
先秦时“文章”的各种含义皆见于两汉。“文章”与“黼黻”连用者,并不鲜见。如《淮南子·时则训》:“命妇官染采,黼黻文章,青黄白黑,莫不质良。”[16]76《主术训》:“人主好高台深池,雕琢刻镂,黼黻文章。”[16]138以“文章”为花纹者,亦触处皆是。《淮南子·本经训》:“偃蹇寥纠,曲成文章,雕琢之饰,锻锡文铙。”[16]122《盐铁论·通有》:“妇女饰微治细,以成文章,极伎尽巧,则丝布不足衣也。”[15]5言装饰者,如《淮南子·原道训》:“至人之治也,掩其聪明,灭其文章,依道废智,与民同出于公。”[16]12称礼仪制度、诗书礼乐者,如《史记·三王世家》:“公户满意习於经术,最后见王,称引古今通义,国家大礼,文章尔雅。”[14]2118《论衡·效力篇》:“化民须礼义,礼义须文章。”[27]127《盐铁论·刑德》:“方今律令百有余篇,文章繁,罪名重。”[15]56凡此皆承先秦诸义而来。
两汉以来,“文章”之义最大的变化便是确立了其现代意义,即指文辞或可以独立成篇的文字。秦始皇“惑李斯之议,燔《五经》之文,设挟书之律。《五经》之儒,抱经隐匿,伏生之徒,窜藏土中”[27]200-201,故有“秦世不文”之说。汉兴,高祖拨乱反正,文、景务在养民,至于稽古礼文之事,犹多阙焉。武帝、宣帝皆颇尚文事,优遇言语侍从之臣,于是产生了一批以文学创作为主要活动的士人。“文章”也因之具有了“词章”、“文辞”的含义。如《汉书·郊祀志下》:“孝武之世,文章为盛。”[18]1270《汉书·地理志下》:“及司马相如游宦京师诸侯,以文辞显于世。乡党慕循其迹。后有王褒、严遵,扬雄之徒,文章冠天下。”[18]1645《论衡·书解篇》:“汉世文章之徒,陆贾、司马迁、刘子政、扬子云,其材能若奇,其称不由人。”[27]275这些“文章”的含义都相对比较固定,主要指包括辞赋在内的著述。《汉书·扬雄传》:“其意欲求文章成名于后世,以为经莫大于《易》,故作《太玄》;传莫大于《论语》,作《法言》;史篇莫善于《仓颉》,作《训纂》;箴莫善于《虞箴》,作《州箴》;赋莫深于《离骚》,反而广之;辞莫丽于相如,作四赋;皆斟酌其本,相与放依而驰骋云。”[18]3583“文章”包含有“经”、“传”、“史”、“箴”、“赋”、“辞”等内容。《三国志·刘劭传》:“时诏书博求众贤,散骑侍郎夏侯惠荐劭曰:‘……文学之士嘉其推步详密,……文章之士爱其著论属辞。’”[23]619刘劭《人物志·流业》云:“能属文著述,是谓文章,司马迁、班固是也。”[28]65以“著论属辞”、“属文著述”为文章。《梁书·文学传》云:“昔司马迁、班固并为司马相如传。相如不预汉廷大事,盖取文章尤著也。固又为贾、邹、枚、路传,亦取其能文传焉。”[29]685诸人以文章著而得立传,昭示了世人对专门从事著述之人的重视。
《三国志·吴志·薛莹传》:“(薛)莹涉学既博,文章尤妙,同寮之中,莹为冠首。今者见吏,虽多经学,记述之才,如莹者少。”[23]1256以“文章”指记述,从而与经学相区别,显示出“文章”已经逐渐洗汰掉附着在身上的繁杂义项,日趋纯净,并走向独立。何以人们会选择“文章”来指称著述尤其是文学创作呢?《论衡·量知》云:“绣之未刺,锦之未织,恒丝庸帛,何以异哉!加五采之巧,施针缕之饰,文章玄耀,黼黻华虫,山龙日月。学士有文章之学,犹丝帛之有五色之巧也。”[27]123学士对文字的苦心孤诣犹如织妇对五彩丝线的巧妙经营,于是本用以指织物色彩错杂的“文章”最终变成了文辞或著述的代名词。“文章”含义的确立,是文学走向自觉的先驱。
“文学”与“文章”的含义,从先秦到汉魏时期,经历了由丰富多样到逐渐趋于单一的演变历程。这一演变,与中国文学的发展过程是大体一致的。先秦时最早的散文总集《尚书》记载的多是国家的制度律令、军国文书和朝政等内容,基本上是朝臣活动的记录;《左传》、《国语》、《战国策》等叙事散文,也多是“左史记言,右史记事”的产物;诸子竟辩唇舌,乃有诸子散文;《诗经》亦多是关乎政治生活的作品,可见先秦时的文学创作还没有确立其较为独立的意识。两汉以讫三国,文人著述日益繁富,曹丕在《典论·论文》中提出“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30]720的观点,将文学创作推举到一个较高的位置,文学走向自觉;梁朝萧统编《文选》时,已用是否有文采作为选录文章的标准。①一般认为萧统在《文选序》中说的“事出乎沉思,义归乎翰藻”是萧统选文的标准。即“须文采斐然者方是‘文’,方可入选。经、史、子比较不讲究藻采,故不入选”。见王运熙、杨明《魏晋南北朝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版,第276页。对“文学”与“文章”含义的考察,无疑有助于我们更为清楚地认识中国文学的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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