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人笔记》的文体与视角分析

2011-08-15 00:54:44殷晓燕
成都工业学院学报 2011年2期
关键词:屠格涅夫猎人叙述者

续 静,殷晓燕

(1.四川大学 文学与新闻学院,成都 610064;2.成都大学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成都 610064)

《猎人笔记》诞生近200年了,仍然不断有学者讨论它的意义及形式问题。《猎人笔记》是传统意义上的短篇故事集,还是杂糅了现代小说新质的混合型叙述作品?它是许多读者与学者所定位的现实主义作品,集中体现了作者对农奴制的批判意识,这样说是否过于武断?本文拟运用当代叙述学相关理论,重新对其进行文本细读,对它进行文体和视角2个方面的分析,以期有新的发现。

1 《猎人笔记》的文体之思

《猎人笔记》是屠格涅夫自1847—1852年间为《现代人》杂志撰写的系列连载短篇故事的汇编。确实很难对它的文体进行简单地界定。有研究者认为其创造性和典型性不够突出[1],而将它归入随笔、笔记一类;或命名为“游猎特写”[2]。除此之外,还有以下的阐释可能:

1.1 短篇故事集

追根溯源,这种利用一个“框架”来统一许多短故事的模式,可以在《十日谈》、《一千零一夜》、《坎特伯雷故事集》等劝喻性故事、民间故事、譬喻经、动物寓言、基督传说这类短篇故事集中找到它的影子。《猎人笔记》中所有的小故事都发生在19世纪上半叶屠格涅夫庄园斯帕斯克村附近,基本上以农村生活见闻为题材,在农奴制严重阻碍社会发展的语境中展开情节,展示农民与地主的关系、生存状态与精神面貌以及作者对乡间质朴生活和俄罗斯文化传统的向往与珍视之情。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猎人身份)作为一条清晰的红线,将所有的故事有机贯串起来。整部作品具有近乎一致的艺术特色:匀称经济的结构,细腻典雅的风格,质朴优美的语言,清新灵动的场景描写等等。

另外,《猎人笔记》里沿用了古老的故事套故事的布局。第一人称的“我”本身是个贵族地主,作者首先展示他与不同阶层、类型的人交往时的场景、对话与冲突,这是第一层故事;然后又通过他的眼睛与耳朵揭示其他人们的生存状态,这是第二层;与“我”对话的人物又讲述别人的故事,更是故事里套故事了。诸如此类,对成规的继承还有许多,如使用讽刺、滑稽的艺术手法,描写平民的日常生活等。因此,可以认为它在传统的意义上是一部短篇故事集。

《猎人笔记》又与这些传统的故事集有明显的不同。传统的故事几乎是公式化的。它们多是简单的悲剧或喜剧。某些希腊传奇描写男女主人公坠入情网,经历一系列难以置信的不幸与分离,终于团圆;阿里巴巴和同伴们运用智慧战胜四十大盗,过上幸福生活;俄狄浦斯终究难逃命运的悲剧,弑父娶母。他们的冒险可以随地发生,涉及的时间长度也不是被如实表现的。偶然与命运支配着这一时空,而不是因果关系。

艾伦·弗里德曼等人在现代小说中发现了“开放形式”对于集体秩序和个人秩序的同时拒绝。“开放形式”预防了叙述的封闭以及随之而来的意义的确定。《猎人笔记》的故事也相对地具备这样的特点,具有一定的透明度。简单地说,“猎人”记录下的只是此时此地人们的生活片段,包含绝不相同的悲欢离合,许多故事的结尾戛然而止,挫败了传统读者的阅读期待:故事有个明确的结果,或一切线索、细节都能得到合理的解释。让故事流入未来,故事的意义、后续发展和人物的命运可由历史时间中的读者自由理解与想象。结构精当干练,没有旁枝蔓节。通常是直接进入主题,然后进行简单回溯,只写几个场面,扣住主题而不旁涉。

1.2 现实主义小说

笔者认为现实主义可以作为一种写实的创作手法。其主要特点是:典型、客观、对于因果观的强调。《猎人笔记》既含有很多现实主义质素,也体现出异质性。

屠格涅夫选取当时社会中迫切需要废除的农奴制题材,塑造贵族地主庄园这个典型环境中的典型性格:形形色色的地主与农民,既有代表性又体现个性。表现他们作为群体在物质与精神生活上的鲜明对比与冲突,揭示反农奴制的鲜明主题。当然,屠格涅夫对俄罗斯生活的许多方面都作了敏锐的观察,该作品思想上的复杂性有待进一步认识。比如,屠格涅夫在《霍尔和卡里内奇》第一段,讨论了生存环境对人的精神面貌、气质和生活方式的巨大影响,惊呼奥廖尔省对自然环境的破坏。这对当今生态话题与生态批评也不无意义。

客观性可以理解为如实地刻画现实生活中的一切。屠格涅夫采用大量逼真的人物肖像、语言、行动和景物描写,精选的细节也颇多寓意而耐人寻味,还广泛使用转喻、提喻等手法浓缩社会现实、深化人物性格。比如多处巧妙地使用名字、绰号(如“孤狼”)提示人物的性格或身份。客观性也可以理解为不让个人态度介入故事的再现。猎人“我”与故事人物互相问答,一起出游,又与作者神合。“我”不是全知全能,从不直抒胸臆,未尽之处任由读者体验与想象。正如屠格涅夫经常说的,心理学家应该隐藏在艺术家后面。

但屠格涅夫排斥莫泊桑那种自然主义的冷酷的客观,表现出浪漫主义创作特征。《猎人笔记》的魅力在它并非纯然客观的一面展现出来,使人感受到田园诗般的高尚的梦幻。现实主义包含一种自然因果观,《猎人笔记》则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这种因果观。现实主义作者通常会铺设纵横交织的情节线索,并按令人信服的自然因果逻辑促成情节的发展。知道一个结果,在时间中追溯它的原因,这种自然因果观的对立面就是罗曼司小说(传奇)的机遇、命运。后者刻画被卷入人物无法控制的事件中的个人的命运。《猎人笔记》中既有因果逻辑,又有偶然命运。游猎过程本身就是一种冒险旅行,路线与目的不定,会遇到谁,发生、听到怎样的故事,作者似乎与“我”、与读者一样一无所知。“我”的真实性令人怀疑。只是主人公并不“传奇”,故事也不因循成规,千篇一律。

总之,《猎人笔记》混合了现实主义、浪漫主义与传奇的因素。这将成为《猎人笔记》作为现实主义小说的反证。一些学者甚至据此否定《猎人笔记》的小说本质。更确切地说,《猎人笔记》具备传统与现代叙述特征,无法轻易也没有必要被确定为某种纯粹的文学体裁或类型,它是混合型叙述作品,包含的成规或新质都值得深入研究。

2 《猎人笔记》的视角分析

叙述学认为,叙述视角创造了冲突、兴趣、悬念乃至情节本身。事物始终是从某一视角体验到的。小说的目的就是表现不同视角的差异并允许它们相互作用。以下分析《猎人笔记》第一人称叙述者与作者、故事人物的关系以及叙述视角的转换和效果。

2.1 第一人称叙述者

《猎人笔记》总体上是第一人称叙述。叙述者与其他人物存在于同一世界,因此第一人称叙述也称为内部叙述。“我”是主要叙述者,化身为故事中的一个人物,并被赋予特殊身份:猎人。这不是一般的人物,“我”是传奇中的冒险者,是流浪小说中的流浪儿,是本雅明意义上的“游荡者”。这类人并没有固定的职业,在故事中的所谓职业是个伪装,无论是破落骑士、乞丐还是闲逛者、猎人,要说他们的正业,那就是游荡,在都市的拱廊街或乡间的旷野不停地漂流。看似人群中的一员,却因各种理由成为边缘人,始终以局外人的眼光观看这个世界。他们的目的,是去体验、去发现、去记录、去穿透这个世界。“我”既是故事的目击者与参与者,与其他人物同哀乐;又是居高临下者,以超越的眼光提炼这些体验,间接地发表感受。

第一人称的好处是能为读者制造一种直接介入感和期待感。缺陷是揭示的范围和视角受到限制。“我”的内心可以展示,但别的人物的内心世界就不能直接呈现。而且通过“我”的眼睛看、耳朵听得来的感受不可避免地带有主观色彩。以叶尔莫莱的肖像描写为例,“我”几乎从不随便发表自己的意见,尽可能地让故事中的场景、人物说话。“我”通过他的外貌装束看到了一个农民、猎人、新式人物与小丑的混合体。反映出那个时代农民阶层内部分化的现实,体现作者通过讽刺手法揭露文化冲突现实的意图,明显的夸张之意在一定程度上损害了现实主义的逼真性。

2.2 叙述者、作者与隐指作者

“我”确实与作者有重叠之处,但并不就是作者本人。《列别江市》开头谈到打猎的作用,故事中也多次暗示“我”是一个伪猎人,暴露作者的特别意图:提醒读者注意虚构的猎人“我”的作用。“我”活动场所的原型是斯帕斯克村庄园。那是屠格涅夫的母亲从叔父那继承的遗产:20个村庄和5 000个“灵魂”。作者从母系家族里汲取短篇小说的素材,并一直在斯拉夫派(尊奉俄罗斯传统精神文化)和西欧派(向西欧学习)之间矛盾和摇摆。作者本想对农奴制度的弊端大加挞伐,受当时言论环境的制约而转为含蓄。借用赵毅衡先生的定义,“隐指作者”是“从叙述中归纳出来、推断出来的一个人格,这个人格代表了一系列社会文化形态、个人心理以及文学观念的价值,……”。[3]尽管“我”不是作者本人,但读者能通过文本的叙述方式和风格思摹隐指作者的内心世界。“我”明显地是寄托了作者理想的人物,但“我”这个叙述者比作者本人简单和“透明”多了,不被允许随意说话和行动,“我”的存在主要是为了表现其他人物,反映现实也更客观。

2.3 叙述者与故事人物的声音

俄罗斯批评家巴赫金提出“多音齐鸣”理论,认为日常世界互相对抗的话语被用于思想与态度的表达。每一话语在界限以内宣布自己的真理。[4]屠格涅夫在《猎人笔记》中巧妙地利用互文关系,采用对照手法,将故事人物错落有致地排列在一起。第一人称叙述者“我”的特点与作用在与这些人物的各种关系中体现得淋漓尽致。以下举例展开论证:将《叶尔莫莱和磨坊主妇》与《里果夫村》等连缀成系列故事的叶尔莫莱这个形象。其反复出入不同故事的作用值得细细分析。

1)叶尔莫莱的职业同“我”一样,是个猎人,是被“我”发掘的同伴。另设一个老练的猎人与“我”并置,不正暗示“我”这个蹩脚猎人的出位吗?在文本内部颠覆自己,这是现代叙述作品的明显特点。

2)起到辅助叙述的作用。因为“我”不属于任何时空,是个有局限的叙述者,只能从这种特殊而复杂的身份和角度来观看和思考事情,叶尔莫莱的视角补充了这个不足。“我”打猎几乎必带上“他”。通过2人隐晦的关联点展示“我”的想法。“我”是和叶尔莫莱一样的边缘人。“我”与传统的贵族地主后代性格完全不同:温文尔雅,不拿架子;怪人,具有复杂的身份与心态:俄罗斯传统文化的承载者,却受到西欧文明很大影响,找不到自己的平衡点;眷恋乡土又厌恶其落后的一切。“我”与他们只是记者与被采访者的关系,无论是否整日地逛遍了这里,却始终无法融入这里。

3)以叶尔莫莱为中心,将“我”与其他人物放置到一个序列中进行对照,受委托的叙述者取代权威的作者,允许人物说各自的语言,因而获得深刻的立体感。首先,叶尔莫莱仰视的角色有许多。他是“我”邻村的一个老派地主家里的仆人,没有土地和钱,四处游荡。主人盘剥,别的农民也叫他废物。而“我”虽时时受叶尔莫莱的尊重,但“我”的眼光带着同情与理解。其次,叶尔莫莱在另一群中则表现出优越感。包括他的狗、猎物和比自己弱的妻子。在《里果夫村》,地位更低贱的苏奇卡的加入,使叶莫莱尔有了可以俯视的角色。更巧妙地是作者在他与同是猎人的弗拉季米尔之间造成的张力。正常情况下,他对弗拉季米尔表现出尊敬;然而去芦苇荡打野鸭子时船沉落水,叶莫莱尔终于占到了心理优势。最后,与叶尔莫莱相对平等对话的角色,磨坊主妇就是其一。对话绝不仅仅是说话者的轮流。对话的本质特征最清楚地显露于分歧之时,他人的语言深深切入我们自己的语言,而我们则将这些语言作为嘲弄或反驳回敬过去。不同语言和透视角度的相互作用创造了“双声话语”。比如,在《里果夫村》有个对话场景:“我”问弗拉季米尔:“你扮演过什么角色?”他马上接道:“您说什么?我没听清。”知识分子的书面语与农民的口头语产生了冲突。在“我”换一种说法后才能有效交流。《列别江市》中“我”用俄罗斯农民的口吻说话了:“愚蠢的乡下婆娘”[5]。诸如此类,不胜枚举,可见作者在安排视角和人物方面的功力。

4)视角与叙述时间。关于场景描写,屠格涅夫都是通过第一人称“我”的视角呈现,带有“我”的主观感情。关于人物的意识内容,屠格涅夫采用大量的直接引语让人物自己来讲故事,抒发感受。人物独白却不常见。这样造成的不便就必须由叙述者来弥补,以过去时概括人物的所思所感。聪明的作者知道如何把第三人称叙述的方便处与第一人称所保证的真实性结合起来。

经常是某种措辞、某个声调或变音,就使我们注意到视角的转换或混合。如写叶尔莫莱的狗,先插入叶尔莫莱的直接引语,表示自己从不喂狗,然后通过“的确如此”切换视角,“尽管瓦列特卡瘦得十分可怜,就连不相干的过路人看到都感到于心不忍,但它仍然活得很滋润,而且活的年头很长。”[5]这句话是谁说的?一定不是叶尔莫莱,也不像是,“我”怎么会知道路人于心不忍,它活得很滋润?

视角的转换常与时态结合在一起。叙述始终停留在过去时之中,为将故事带入阅读的现在时间中设置了障碍。作者们发现了一种防止过去与现在分叉的方法。叙述者在讲述过去经验时使用第三人称叙述中的无时间性的“这时”、“现在”,标志叙述的“我”与过去中的“我”的分离。“只是在它年轻的时候,……,从此之后,……。它一般都是蹲着,……而且从来没笑过。”[5]叙述者似乎就在戏剧式的现在时的场面描写与叙述的、过去时的概括之间穿梭。

3 结语

综上所述,《猎人笔记》是一个开放的文本:不存在对文本意义的唯一正确的阐释。《猎人笔记》绝不应仅被看作单纯传统的短篇故事集,彻底的现实主义小说,讨伐俄国农奴制度的战斗檄文。它融合了传统与现代小说的叙述特征,在不同读者、不同时代中获得着新的理解与意义。

[1]朱宪生.屠格涅夫的中短篇小说简论[J].外国文学研究,2002(1):155-160,176.

[2]田国彬.《猎人笔记》代译序[M]//屠格涅夫.猎人笔记.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3]赵毅衡.当说者被说的时候[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1998.

[4]巴赫金.小说理论[M].白春仁,晓河,译.河北:河北教育出版社,1998.

[5]屠格涅夫.猎人笔记[M].田国彬,译.武汉:长江文艺出版社,2004.

猜你喜欢
屠格涅夫猎人叙述者
屠格涅夫与托尔斯泰恩仇录
领导文萃(2021年22期)2021-12-16 07:50:54
屠格涅夫的绝笔写给了托尔斯泰
中外文摘(2021年5期)2021-03-25 10:54:02
《漫漫圣诞归家路》中的叙述者与叙述话语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我”是“不可信的叙述者”么?——鲁迅作品《祝福》中的叙事者之探讨
说空话
读者(2018年24期)2018-12-04 03:01:34
不听劝告的猎人
以比尔为叙述者讲述《早秋》
怪兽猎人10
怪兽猎人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