趴着是一匹马,坐着是一尊佛
——论贾平凹小说《黑氏》的意境美

2011-08-15 00:50:03王四四
长春大学学报 2011年9期
关键词:人性美聊斋志异贾平凹

王四四

(甘肃民族师范学院 汉语系,甘肃 合作 747000)

《黑氏》是贾平凹的一篇中篇小说,载于《人民文学》1985年第10期。《黑氏》的影响远不及先生的《天狗》《鸡窝洼人家》等小说。评论界也鲜有关注。贾平凹1994年7月26日留有一手书:“我也是个追星族,崇拜你们的沈从文、上海的张爱玲、林语堂、孙黎……”[1]这几位大家都是在现代文学史上独树一帜的,他们的创作文本表层离政治较远,尤其是沈从文和孙黎小说的高度散文化、描写人性自然之美和醉情于地域风俗展览是出了名的。先生崇拜前辈并在自己的创作中有意识地学习大家,自在情理当中。本文拟从分析意境美出发,重新关注《黑氏》,梳理《黑氏》对抒情文学的继承与发展,对认识先生关于1930年代诗化小说的思考,考察其1980年代中期的创作状况有重要意义。

1 关于《黑氏》的意境美

意境是中国古典文论独创的一个概念。它是华夏抒情文学审美理想的集中体现。意境也是我国美学思想上的一个重要范畴[2]。意境在文学领域被广泛地应用于诗歌领域,和专门来讲故事的小说还是较有距离的。在上世纪中国现代小说乡土小说流派里,以废名为先导沈从文为中坚的一批作家和传统意义上的重现实重故事的作家不同,醉心于乡土田园风光,构成了一种风格独特的审美境界[3]。他们的乡土小说也呈现出一种意境美,但是,这类小说从一出现就与代表主流文学的启蒙文学主张相去甚远。高度的散文化使得情节不够集中,唯美而使得人物形象不鲜明,注重理想(或者说浪漫)而有调和尖锐矛盾之嫌。所以,这一类小说在50到70年代就一直被“遮蔽”。新时期初,随着沈从文等的重新发现,追求意境美的小说再次得到作家们的关注。贾平凹就是其中的一位。我们先来看看《黑氏》是如何表现意境美的。

《黑氏》表现意境美的方法可以说有两个特点。一是渐入佳境,二是绝不滥觞。小说开头两节写得动感十足,黑氏喂猪、揽羊、砍柴、买炭,我们读者看了都忙得停不下来;到了晚上,还要被小男人蹂躏侮辱;刚睡下来不一会儿,家里来人了又得起来做饭。我们读者都觉得很累了,想休息一下,可黑氏没有任何怨言,黑氏娘家哥直叹妹妹找了个好人家。再到小男人外面找女人,继而和黑氏离婚,黑氏净身出门,独立生活。小说的节奏逐渐慢了下来。这两节看不到意境之美,有的只是对黑氏命运不济的描述和对她的同情。从第三节开始,小说基本就只围绕黑氏、木犊、来顺三人展开,小说也开始渐入佳境。第三节黑氏在萝卜地边等木犊,有牛郎织女相遇之美。木犊说:“你要没菜吃了,到我家取,今年我萝卜好哩,又白又长的,够你吃的!”黑氏说:“我吃你的做啥?”两人对话后,黑氏靠在一颗河柳上,皆陷入缄默。河水是激情的,柳树是妩媚的,萝卜地是富有生活气息的,壮汉是憨憨的,欲女是搔首弄姿的,景与情,人与物水乳交融,呈现出一种浓浓乡土味的独特意境之美。第四节女主人公没变,男主人公换成了来顺,地点还是在地里,天黑得涂炭,田野空无人影,连一只夜狗也没有,土拨鼠有,它悄悄扒土,不理人的事情。黑氏和来顺幽会,场景同样是那样优美和充满诱惑。第五节黑氏和来顺在木犊家老屋院里相会。风清月明,柳影婆娑,院外夜更深沉,麦浪涌动,令人心醉。在这样的场景相会,黑氏很自然地和来顺发生了关系。至此,黑氏完成了从心灵到肉体彻底的出轨。小说的意境此时也处于最高层次(佳境)。情与景达到了最完美的融合。小说的意境美只体现在黑氏和有情有义的木犊和来顺之间。可以说,是有选择性地在小说需要的时候来体现,而不同于废名和沈从文那样通篇有意境美。如把废名和沈从文的乡土小说比方成一幅画,那《黑氏》里的意境美就是一本书里的插图。这个插图不多,总共就三四幅,所以我们说《黑氏》里体现意境美的第二个特点是绝不滥觞。

2 信念、善良、欲望:一个饱含悲剧意蕴的女人

她有“做人”的信念、女性的善良,又有不可控制的情欲。黑氏,这到底是个怎样的女人?这三样性格特征是有冲突的,可又统摄于“黑氏”这一个女人身上。因为“做人”的信念,她被小男人赶出家门后,不难过,不怨人,日子却过得更旺实。因为“善良”,她帮助了活该倒霉的小男人。更因为情欲,她耐不住寂寞,背叛了木犊,和来顺幽会。这样的一个女人,在丈夫木犊钻在黑洞洞的矿井里给她拿命换钱的时候,却背叛了丈夫,和另一个男人好上了。这不由得让我们想起“潘金莲”。然而,“潘金莲”我们可以骂她,对“黑氏”却恨不起来。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现代人看来,“黑氏”的欲望没有错,信念也是对的,善良是人之常态,可三者统摄到一人身上就出问题了,导致了“黑氏”的出轨。没有信念,她胆小,可能即使想偷男人也不敢,当然对于一个没有主张的女人我们对她的喜爱程度也会大大降低。情欲,本来是隐藏着的,待到她独身单过便凸现出来,使这个女人的女人味更浓,男人们不是就喜欢懂得爱的女人嘛。善良,是中国人对女性传统审美观里的核心价值。然而,不管如何自圆其说,都无法回避“黑氏”的不道德。也就是说,她违背了中国民间伦理道德秩序。就是这样一个人,我们却恨不起来。不是我们读者已经超越了民间的伦理制约,而是因为作家通过营造“意境美”对“黑氏”的不道德进行了有效消解。前两节写黑氏的不幸,多少有点她个人的原因,因为她“黑”。后几节写她和来顺幽会,都写得非常有意境。意境美的想象让我们陶醉于花前月下,等到两人幽会结束,我们才突然想起“黑氏”那个憨厚老实、卖命养家的丈夫木犊。故事的发展完全顺从生活的自然逻辑,以人的命运、心理为主,是一种几乎原生态的生活面貌和古朴自然的人性。一个出轨的女人,因为意境美的原因,使她身上所蕴含的人性美、人情美、人物美得到最大程度的彰显。

让一个体现出人性美、人情美、人物美的完美女性毁灭或者至少生活得不愉快,那就是悲剧了。鲁迅讲:“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4]人性美、人情美、人物美无疑是现代价值观念体系所崇尚的,代表了中国历史现代化进程中的必然追求。这种崇尚虽然在现实生活中还是一个遥不可及的幻想,但却关乎人的命运,郑重而严肃,具有惊心动魄的感动力量。换句话说,正是意境美的完美体现,有效消解了“黑氏”的道德/不道德的二元对立,成就了黑氏的人性美、人情美、人物美,从而追问“美”在当代的社会存在形态,进一步加深了“黑氏”形象的悲剧意蕴。

3 和《黑氏》意境美有关的三个问题

3.1 《黑氏》的“寻根文学”身份

整个1985年,贾平凹的所有小说都是紧紧盯着“文化基因”这个民族之核多角度多层次地反复琢掘,这就形成了贾平凹独有的文化选择。他把传统文化与现代文明立体交叉地表现出来,并用当代的审美眼光、审美尺度、审美意识去关照和理解中国的传统文化,从更宏观的角度和更深邃的层次展示传统文化的流变以及同现代文明的契合[5]347。1985年,又适逢寻根文学兴起,季红真等批评家把《黑氏》很自然地纳入“寻根文学”系列[6]6。1985 年,白烨在给贾平凹的信中说:“你正在向生活艺术的纵深处挺进。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艺术领地——商州。”[5]346费秉勋说,贾平凹创作上形成了“秦汉风”[5]345。这些提法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黑氏》等这一阶段创作的真实面貌,可也容易在大文学思潮掩盖下忽略作家的个体文化思考和精神体验。贾平凹崇拜并学习沈从文是不争的事实。他与沈的弟子汪曾祺更是惺惺相惜。《黑氏》的创作动机、艺术构思及其物化都明显受到了沈从文和汪曾祺小说的影响。乡土小说的诗意化反映了作家对农村的那种精神家园似的定位。这些在作家其他的作品中也互有映证。所以,笔者认为,《黑氏》追问的不是寻根,而是逼视寻根热潮后的所谓80年代对启蒙精神的重新凝聚,逼视启蒙话语后的以农村城市化进程为现代化标志的西方文化中心意识,并试图在保持东方人性的基础上尝试某种现代性的伦理重建。“黑氏”身上没有任何西方的元素,可她一点都不愚昧落后,她自立自强,敢爱敢恨,纠绊她的是她的信念、善良和情欲。“黑氏”和看似会活人的小男人比起来,健康而美丽,大方而热情,这其实就是作者理想中的现代乡土品格。1980年代中期,中国城市化进程步伐加快,城市和乡土的二元对立矛盾突出,作家不可能置身世外,也不可能一味地停留在歌颂农村的变革当中。他在农村变革中,力图用乡土的品格把握民族的文化现代化进程的方向盘,不使它偏离传统精神的轨道(这个轨道“五四”后可以说已废弃,贾平凹们试图重建)。

3.2 “女人”是贾平凹文学意境中的构成核心

《黑氏》上承以《鸡窝洼的人家》为代表的所谓贾平凹第三个阶段的创作(1982-1984),下启1988-1990年的第五个阶段,也就是神秘主义阶段。《鸡窝洼的人家》已显露出作家对诗化小说的关注,有着很浓的诗意,释放出意境美。1985年,贾平凹在《说“天狗”》的创作谈里,专门谈到小说的“诗意”,他说:“我一直认为是人(原文如此)固然需要写诗,但弄小说的人心中也需要充溢诗意;诗意流动于作品之中,是不应提取的,它无迹可寻,这是不是一种所谓的‘气'呢?文之神妙是在于能飞,善断之,善续之,断续之间,气血流通,则生精神。”显然,贾平凹这时候已不满足于第三个阶段简单的那种歌颂新的人物和新的时代风貌,反映农村改革的不可遏止的进程的小说。他谈到小说的诗意、气,是谋求创作中的“情性”、“神明”、“气韵”和“空灵”,谋求一种作家真正参与到文本内层中的生活中去,把文学作为审美,而不是仅仅做社会变迁的代言人。因此,从这时开始,贾平凹的作品越来越重视用中国哲学意识的审美特征去和中华民族的文化意识联姻。这正是《黑氏》体现出意境美的创作背景。

可是,为什么偏偏选择一位黑黑的女性呢?这里除了作家对农民特有的一种深厚感情之外,还有什么原因吗?贾平凹说:“文学和女性都重要。没文学我干什么?没女性,天都没半边了,还做什么文学?”“世界最美的风景不是名山大川,而是人,尤其是女人,女子是世上人间的大美。”“大美的女子是传神入画的,是最好的境界,是语言无法描述的。”[7]这些话反映了贾平凹对女人在文学美中的地位的重视。女人是他文学意境中的构成核心。他作品意境中的女人站着是一棵树,趴着是一匹马,坐着是一尊佛,远去了,变成了作家的一颗心。而黑色是农民的本色。贾平凹又反复声明自己是名副其实的农民。所以,不难推测,一个“黑黑的女人”成为他一部小说的主角,而且是美和爱的化身。

前面说过,贾平凹第三阶段的创作还是紧跟着政治话语系统的时代步伐的,到《黑氏》就发生了深层次的调整,从写什么到怎么写。对小说诗意的重视,说明他开始越来越向沈从文靠近。1988年到1990年,《太白山记》、《白朗》、《五魁》、《美穴地》等作品搜奇猎异,以实写虚,充满神秘主义的心理氛围,完全走上了对乡土品格的痴迷。

3.3 《黑氏》与《聊斋志异》

《黑氏》意境美的最大亮点是“人”。笔者在阅读《黑氏》的时候,无论是“黑氏”这个人物形象,还是作品的整体风格,总觉得和古代的哪部作品有些关系。后来想了想,是《聊斋志异》。贾平凹在对美的追求和对人生意义的探寻中,感性地、不成体系地接受了中国古典哲学。他的创作较多地继承了从《世说新语》、唐人传奇、宋人话本到《浮生六记》、《聊斋志异》、《金瓶梅》、《红楼梦》一脉相承的古典艺术美学精神[6]4。其中,《聊斋志异》中的一些篇幅就已经非常有意境美。这种意境美既体现在情景交融,韵味无穷,更因为女主人公的人情美、人性美、人物美而使得意境美不胜收,美上加美。同样因为人鬼(狐)殊途(人情美、人性美、人物美三种美集于一身就不是常人),造成了人对美接受的失败而悲彻天地。《聊斋志异》擅长塑造这种“奇女子”:青风、小倩、小谢等等。她们机智勇敢,聪明绝伦,追求惊天动地、凄美浪漫的美好情感,勇于为爱牺牲。他们与情郎的相会往往充满浪漫意境,风清月明,私欲蠢蠢,而这一相会中,情郎和风景比较单薄,最为显眼的是“奇女子”。她们与情郎的相会使我们读者一点不怕,而有些渴望自己是那个命犯桃花的情郎。

从《聊斋志异》到沈从文,再到贾平凹,“人”始终是意境美的核心。“人”的成功与否始终是小说意境美成功与否的关键。这个人从《聊斋志异》那儿起就不是扁平的,她总是承载着作者的时代构想。《聊斋志异》中的奇女子是对封建礼教的大胆反叛,她们在现实生活中无法实现对爱情的自由追求,那么死了都要爱。《边城》中的翠翠是沈从文人性美的化身。“黑氏”更是被放置在了中国传统伦理秩序崩溃于现代伦理尚未构建的空窗期这一风口浪尖,让人性美、人情美、人物美接受这一痛苦过程的检验。《聊斋志异》中的奇女子往往是鬼狐的化身,她们不敢面对晴天白日。《边城》中的翠翠浪情于世外桃源。从这个意义上讲,《黑氏》比《聊斋志异》《边城》都大大地前进了一步。这也可以看作是贾平凹对抒情小说中“人”塑造的一种推进吧。

[1]孙见喜.鬼才贾平凹:第二部[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2.

[2]杨辛,甘霖.美学原理新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6:134.

[3]张吉琳.废名与沈从文小说意境论[J].桂林航天工业高等专科学校学报,2008(2).

[4]鲁迅全集:第一卷[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97.

[5]孙见喜.鬼才贾平凹:第一部[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4.

[6]贾平凹精选集[M].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8.

[7]沈苇,武红.中国作家访谈录[M].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7: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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