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悲剧成为传奇
——论《菉竹山房》对五四启蒙主题的疏离与超越

2011-08-15 00:49李丽古大勇
关键词:玫瑰色竹山聊斋

李丽,古大勇

当悲剧成为传奇
——论《菉竹山房》对五四启蒙主题的疏离与超越

李丽,古大勇

吴组缃跳出“态度的同一性”,疏离五四启蒙主题,在小说《菉竹山房》中把悲剧写成了传奇。这种疏离给文学创作提供了多种可能:二姑姑的故事不仅仅是悲剧,也可以写成传奇;乡土不只是悲悯的对象,也可能成为现代人的景观。《菉竹山房》是一个象征,标明了“后五四时代”的到来,标明了多元化主题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趋向成为可能。

《菉竹山房》;还乡模式;悲剧;传奇;“态度的同一性”;多元化主题

一个会绣蝴蝶的小姐和一个聪明俊朗的书生做出美丽的“呆事”,事情败露后为世人唾弃,而小姐在书生落水身亡后还竟然抱着灵牌成亲,用一生的孤寂换取清誉。从五四启蒙主义的主题来看,这是一出礼教杀人的悲剧,遍布着黯绿苔尘的菉竹山房就是一座“古墓”。或者说这个故事生动表现了旧社会如何把人变成鬼,篇末两个偷窥的“女鬼”便是旧社会昭彰的罪证。钱理群认为小说写的是一个“为旧礼教殉葬”的故事[1]。杨义认为,小说“以神来之笔,在一个被礼教牢笼禁锢成鬼的驱壳中,剖露出埋在心灵深出的灼热的人欲来”[2]。我们不能否认这些诠释的正确性,但笔者觉得,种种几成定势的解释套路难以穷尽吴组缃《菉竹山房》的意蕴,或者说吴组缃在打量这个故事时,眼睛已不仅仅盯在悲剧中被无情撕毁的牺牲品身上,而其兴奋点的游移,使一个烂熟的题材焕发出别样的光彩。

乡土中国的窳败和愚昧只有在别一种文化视野中才能凸显,于是新文学中还乡模式十分盛行。一个个司空见惯、从来如此的“小事”,在还乡游子的启蒙视野中变成一出出惊天动地的悲剧。人们这才发现,温情脉脉的乡土原来掩盖着这么多沉重得叫人窒息的血泪。最著名的还乡小说,莫过于鲁迅的《故乡》和《祝福》。闰土的苍老和木讷、祥林嫂的悲痛和恐惧,只有在还乡模式里才会显得如此触目惊心。《菉竹山房》也采取了还乡模式,写“我”和新婚妻子阿圆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眼见了二姑姑过着死水般沉寂、幽灵般诡秘的生活。二姑姑的故事,“我”在“日长月远”中早已听长辈叙说,但二姑姑的创痛决不能为一个乡土中人真切感受,只有被“我”“连年羁留外乡,过的是电灯电影洋装书籍柏油马路的另一世界的生活”后深味。不过,还乡模式隐含着一个致命的悖论:如果不离开乡土就不能洞察乡土。但是,离开乡土后的心还能真正和乡土紧系在一起,为乡土的封闭和落后而忧心如焚吗?换句话说,还乡真的能“还”到乡土中来吗?这种疑虑绝非多余。你看“我”对二姑姑的凄惨生涯只是匆匆勾勒,还说“这故事要不是二姑姑的,并不多么有趣”。小说中,“我”津津乐道的是“我们”对二姑姑的故事的好奇,以及住在菉竹山房时如听“秋坟鬼唱鲍家诗”的“恐怖”。与其说是恐怖,还不如说是刺激更恰切。“我”没有多大兴趣深究二姑姑身上的悲怆,而像一个观光客来到乡土寻觅异域情调和风俗画面。在观光客看来,二姑姑身上是否有着锥心泣血的惨痛,是否深藏着一个时代、一种文化的悲剧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故事是否“有趣”。

在充分西化的现代中国人看来,最具异域情调的莫过于《牡丹亭》《西厢记》这种才子佳人后花园私订终身,长辈横加干涉,才子赴京应考的爱情传奇。这时,传奇中的主人公竟真的来到了“我”和阿圆的眼前。你看,二姑姑那“修长的身材,清癯白晰的脸庞,狭长而凄清的眼睛,以及沉默少言笑的阴暗调子”和传奇的味道如此“相称”,她身处的环境又“只在中国山水画上见过”。更关键的是,她的故事“有趣得如从线装书中看下来的一样”。这种“旧传奇的仿本”该使观光客感到多少审美上的餍足啊!

传统以其玫瑰色调吸引着现代人,现代人却无法对玫瑰色调背后的愚昧、枯槁和鬼气视而不见。传统对于生命的扼杀使现代人感到怅然、怆然,但传统的落后却更增加了现代人文化上的自信——正是落后的传统使现代人成为现代的。于是,优越的现代人一方面鞭打着传统的非人性,一方面却能够隔岸观火似的过滤掉肃杀的悲剧内涵,玩赏起肃杀和玫瑰色调交织成的神奇和诡异。肃杀和玫瑰色调正是组成传奇的诡异之美不可或缺的两要素。玫瑰色调使肃杀不再凌厉,肃杀使玫瑰色调更摄人心魄。这种诡异之美,就像精致却畸形的三寸金莲,就像那顶既美丽又可怕的玻璃纱帐,就像曾经热烈如今枯槁的二姑姑。

“我”和阿圆并不是被动地观望传奇,而是和传奇的主人公一起合演了一出聊斋式传奇。菉竹山房就是聊斋故事中常常出现的鬼宅,“我们”就是鬼宅中的新住客。白日里鬼宅的鬼气已使新客感到些许胆寒,晚上骤至的大雨,摇曳的孤灯,远远传来的低幽晚经,更使新客毛骨悚然。当“如鬼低诉”的戚戚声渐听渐近,当一个鬼脸从册叶小窗露出,阿圆被吓得嚎啕大哭、颤抖不已。此时,聊斋故事达到了高潮。但是,聊斋中的鬼再也吓不住现代人,现代人也不再是聊斋中魂飞魄散的书生。“我”箭步冲出,拉开房门,女鬼原来是二姑姑和兰花。“我”不禁轻松的笑着说:“阿园,莫怕了,是姑姑。”菉竹山房之旅原来有惊无险。“有惊”是现代人对聊斋式传奇的审美期待,“无险”使现代人得以跳出恐惧,用从容心态赏玩这出传奇。

如此说来,菉竹山房是一座旧传奇的主题公园,现代人不仅能从中观赏凄绝的古典爱情,还能参与鬼故事的互动游戏。乡土中人的欢欣和愁苦,乡土中国迫于强大外力而向现代转型的艰难和困顿,都不再使“我”和吴组缃萦绕于怀。他们置身事外的凝视乡土,最终发现一个拧干了内囊的异域景观。景观的意义在于新异,一次性使用后很难再吸引观光客眷顾,柏油马路的世界才是他们真实的居留。

乡土中人被扼于礼教,在鲁迅,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悲剧;在吴组缃,却是才子佳人和聊斋式传奇。当悲剧成为传奇时,我们能清晰的看到,剧烈破坏传统文明,热情讴歌德赛二先生的“五四”时代早已风流云散。面对“五四”退潮后的“荒漠”,鲁迅感到“荷戢独彷徨”的无奈,感到“余亦等轻尘”的悲凉,怨恨的矛头自然指向那些或“高升”或“退隐”的“五四”传统的背叛者。至于吴组缃这些以乡土的悲哀为新奇的现代人,更是鲁迅最为痛心疾首的看客。于是,许多人顺理成章地得出结论:时代在倒退,精神在滑坡。“五四”成为多数知识分子可望而不可及的燃情岁月。

汪晖在探究“五四”或左或右、或激进或保守的知识分子为什么能够结成文化统一战线时认为,对传统文化的强烈反叛是他们一致的立场,呈现出“态度的同一性”。“态度的同一性”是汪晖对“五四”的一种基本事实和价值判断,同时也是他的代表性著作《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的核心观点[3]。正是这种“同一性”,消弭了他们建构性理论的种种分歧。出于“态度的同一性”,他们只手打孔家店,发现五千年的旧帐只是“吃人”二字,发出“救救孩子”的呼声,由此造就了一个激越亢进的“五四”文学。也正囿于“态度的同一性”,“五四”作家只能看到传统文化中的斑斑血痕,根本不会设想酷烈只是传统文化的一面,另一面也许是聪慧的、精致的、温情的。更为严重的是,问题小说、乡土小说、身边小说看似千姿百态,却无不服从于“态度的同一性”。批判传统文化是作家们的衷心,文学本身并不重要,文学的多样化更无从谈起。

吴组缃跳出 “态度的同一性”,把悲剧写成了传奇,这似乎疏离了“五四”精神。然而,正是这种疏离,却给文学创作提供了多种可能:二姑姑的故事为什么只能是悲剧,而不能成为传奇?乡土为什么只能是悲悯的对象,而不能成为现代人的景观?所以,《菉竹山房》是一个象征,标明了“后五四时代”的到来,表明了多元化主题的中国现代文学发展趋向成为可能。差不多同时,施蛰存在《春阳》中把二姑姑的故事改编成婵阿姨的故事,传奇又变成了弗洛伊德理论的范本。变来变去的叙述,探究着存在的无限可能,文学于是得以生生不息。

[1]钱理群,温儒敏,吴福辉.中国现代文学三十年[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236.

[2]杨义.中国现代小说史:中[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8:400.

[3]汪晖.现代中国思想的兴起[M].北京:三联书店,2008.

I206.6

A

1673-1999(2011)10-0144-02

李丽(1978-),女,安徽芜湖人,文学博士,北京大学(北京100871)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古大勇(1973-),男,安徽无为人,文学博士,泉州师范学院(福建泉州362000)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2011-05-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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