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一村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俄语系,北京100024)
二十世纪五六十年代中国对苏联文学的译介:意识形态操纵下的“拿来”
贾一村
(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俄语系,北京100024)
意识形态、诗学和赞助人是操纵文学翻译的三大要素,意识形态对文学译介起到决定性的作用。面对外来文化,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曾给了我们极大的启迪。运用西方操纵理论,结合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对20世纪五六十年代我国对苏联文学的译介进行相关探究,分析中国当时对苏联文学采取拿来主义的原因,揭示出意识形态对文学译介的操纵,并指出苏联文学在中国的引进和传播都是国家政治意识形态操纵下拿来主义的结果。
操纵; 意识形态; 拿来主义; 苏联文学
建国初期的五六十年代,苏联文学在中国空前繁荣,从文化传统、伦理道德、政治主张、生活方式和社会价值观等方面对中国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人们不禁要问:究竟是什么原因让苏联文学得以在这片拥有着五千年文明史的华夏大地上深深扎根,并取得如此波澜壮阔的发展呢?原因有许多,有人说是因为苏联文学的优越性。苏联文学浪漫抒情、思想性强,具有深厚的人民性和人道主义精神,同时旗帜鲜明,富有革命性和号召力,正符合广大中国人民的切实需求,因而受到广泛欢迎。然而笔者以为,苏联文学的优越、中国当时特定的政治经济局势和中国人民巨大的文化需求等,仅仅是苏联文学入住中国的“催化剂”,而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当属国家政治意识形态的操纵。
苏联文学入住中国绝非偶然。西方译界“操纵”学派学者提莫志克(Tymoczko)和根茨勒(Gentzler)指出:“翻译作品并不是次要的和派生的,而是文学的主要工具之一,是更大的社会机构——如教育系统、艺术团体、出版公司乃至各级政府——用来按照自己的意愿‘操纵’特定社会,以‘建构’某种预期的文化。”[1]“操纵”学派认为,意识形态(ideology)、诗学观(poetics)和赞助人(patronage)等语言外诸多文化因素始终操纵着翻译的全过程。文学译介亦然,在其翻译、引进和批评的过程中,鲜明地体现了这三大要素(还有“权力”)的操纵作用。五六十年代苏联文学在中国的盛行就充分证明了这一论断。中国当时特殊的国际环境和政治背景使得国家意识形态的操纵作用凸显出来,在对苏联文学的译介中发挥了决定性作用。因此,与其说是苏联文学“叩开了”中国的国门,不如说是中国开门迎宾,将苏联文学“请”了进来;与其说是我国被动地“接受了”苏联文学,不如说是我们主动“拿来了”苏联文学。
鲁迅曾说,俄国文学让我们感到亲近,“因为从那里面,看见了被压迫者的善良的灵魂,的酸辛,的挣扎,还和四十年代的作品一同烧起希望,和六十年代的作品一同感到悲哀”[2]。早在清末民初,中国对俄国文学的译介就有所发展。20世纪初,马列主义传入中国。五四运动前后,中华民族的危难关头,有识之士皆奔走四方,寻求救国之路,这时,饱含人道精神和革命思想的苏联文学进入国人的视野,对中国文学的发展产生了深远影响。当时中国文坛上涌现出来的鲁迅、郭沫若、巴金、茅盾等现代文学家都是苏俄文学的翻译者和推广者。抗战时期,西蒙诺夫(К.М.Симонов)的《日日夜夜》、法捷耶夫(А.А.Фаддеев)的《青年近卫军》、格罗斯曼(В.С.Гроссман)的《人民不死》和肖洛霍夫(М.А.Шолохов)的《他们为祖国而战》等苏联卫国战争题材的优秀文学作品涌入中国,极大地鼓舞了中国军民的斗志,成为中华儿女艰难逆境中的精神食粮。
20世纪50年代,苏联文学开始在中国广泛盛行。成立之初的新中国百废待兴,中国文学走什么道路,成为当时迫在眉睫的选择。相同的国家制度和相似的政治意识形态拉近了中苏两国间的距离,中国政治、外交上向苏联“一边倒”,文艺政策和理论也仿效苏联。尤其是在中苏蜜月时期的20世纪50年代,“走俄国人的路”、“苏联的今天就是我们的明天”、“俄国文学是我们的导师和朋友”的呼声高涨,苏联文学得以在众多外国文学中脱颖而出,以摧枯拉朽之势击败对手,犹如一股狂流涌入中国,在全国范围内掀起苏联文学热潮,中国开始全方位地接受苏联文学。“当时苏联的任何文艺理论的小册子都被看作是马克思主义的经典,得到广泛传播。”[3]例如高尔基(А.М.Горький)的《母亲》、《海燕之歌》,自传体小说三部曲《童年》、《在人间》和《我的大学》;法捷耶夫(А.А.Фаддеев)的《毁灭》;阿·托尔斯泰(А.Н.Толстой)的《苦难的历程》;巴巴耶夫斯基(С.П.Бабаевский)的《金星英雄》;费定(К.А.Федин)的《城与年》、《不平凡的夏天》;爱伦堡(И. Г.Эренбург)的《暴 风 雨》;马 卡 连 柯 (А.С.Макаренко)的《教育诗》、波列伏依(Б.Н.Полевой)的《真正的人》;西蒙诺夫(К.М.Симонов)的《生者和死者》;伊凡诺夫(В.В.Иванов)的《铁甲列车》;特瓦尔多夫斯基(А.Т.Твардовский)的《瓦西里·焦尔金》;绥拉菲莫维奇(А.С.Серафимович)的《铁流》、《彼得大帝》;肖洛霍夫(М.А.Шолохов)的《静静的顿河》、《被开垦的处女地》;纳吉宾(Ю.М.Нагибин)的《冬天的橡树》;鲍戈廷(Н.Ф.Погодин)的《带枪的人》和《克里姆林宫的钟声》;卡达耶夫(В.П.Катаев)的《时间啊,前进》、《不平凡的夏天》、《雾海孤帆》;伊萨科夫斯基(М.В.Исаковский)的诗集《和平颂》等一大批苏联作家的文学作品在中国得到了翻译出版或重版,逐渐为广大中国民众所耳熟能详。
据统计,“仅从1949年10月到1958年12月,我国翻译出版的苏联(包括俄国)文学艺术作品3 526种,占这个时期翻译出版的外国文学艺术作品总数的65.8%之多;总印数8 200.5万册,占整个外国文学译本总印数74.4%之多”[4]。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新文艺出版社、中国青年出版社等成为俄苏文学翻译出版的重要基地。“解放后的最初七年,仅人民文学出版社就翻译出版了196种俄苏文学作品。”[5]
拿来主义是鲁迅先生在1934年6月7日发表于《中华日报·动向》的《拿来主义》一文中提出的,旨在强调国人在面对文化遗产和一切外来文化时所应持有的态度。究竟该如何对待文化遗产和外来文化,鲁迅先生给出了简短精辟的回答:“运用脑髓,放出眼光,自己来拿”。所谓“拿”,包含了“占有”和“挑选”两层意思。面对新旧文化,我们不应抵触,首先应是“不管三七二十一,‘拿来’(即占有)”,之后便是“或使用,或存放,或毁灭”(即挑选)。对于文化中的精华(鱼翅),要毫不犹豫地拿来使用(“像萝卜白菜一样吃掉”);对待文化中成分复杂的事物(鸦片、烟枪和烟灯),要批判地吸收,或使用(“只送到药房去,供治病之用”),或存放(“送一点进博物馆”);而对于文化中的糟粕(姨太太),应当坚决地摈弃和毁灭(“大可请她们各自走散为是”)。可见,拿来的实质其实就是毛泽东主张的“吸其精华,去其糟粕,洋为中用,古为今用”的挑选过程。在这一过程中,关键还是在于如何挑选新旧文化中的精华为我所用,合理有效地服务完善本土文化[6]。在这一取舍过程中,恰恰是人的意识形态起到了决定性作用。对外国文学的译介活动也正属于这一范畴,鲁迅本人便翻译过许多优秀的外国文学作品,他所提出的拿来主义思想对整个文学译介事业有着重要意义。
目前在翻译学上,西方“操纵学派”(其代表人物有赫曼斯(Theo Hermans)、巴斯奈特(Susan Bassnett)、图里(Gideon Toury)、勒菲弗尔(André Lefevere))认为,意识形态、诗学观和赞助人是操纵文学翻译的三大要素。在他们看来,“翻译就是对原语文本的改写”,“改写即操纵,并为权力服务”[7]。其中,“改写”并不是一个狭义的概念,它泛指对原作进行翻译、修改、选编、评论和编辑等各种加工和调整过程。且这些改写不论其意图如何,都反映出意识形态、诗学观对文学的操纵,使其“在某一特定的社会按某一特定的方式发挥其功能”[7]。换句话说,意识形态、诗学观等诸多语言外因素就像一只“看不见的手”[8],始终操纵着翻译的全过程。
在“操纵派”学者勒菲弗尔(André Lefevere)看来,文学是一个系统,具备双重操控因素:一个为系统内部因素——诗学,包括评论家、教师、译者在内的各类专业人士(professionals);另一个为系统外部因素——赞助人(patronage)。“赞助人通过各种管理机构,如学术团体、审查局、评论杂志、教育机构等等,至少对文学作品的发行(即使不是文学写作)进行控制,使那些关注诗学的‘专业人士’俯首听命于赞助人所处时代和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7],对文学阅读、文学写作和文学改写以及翻译起着“促进或阻止”(further or hinder)的作用(ibid),是一股“可能有助于文学作品的产生和传播,同时又可能妨碍、禁止、毁灭文学作品的力量”[9],它对翻译文本的选择、翻译文学的传播与兴衰、本土文学的发展方向等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可见,“赞助人”体现的是当前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还有权力),这才是操纵文学翻译的最关键因素,而“诗学受制于意识形态,在意识形态的作用下对文学系统内部产生功能”[7]。
勒菲弗尔认为,“意识形态是一种观念网络,由某一历史时期所接受的看法和见解构成,影响着读者和译者对文本的处理。用Jameson(1974:107)的话来说,‘意识形态由规范人们行为的形式、习惯和信条构成,呈格栅状’”[7]。其操纵作用尤其明显地体现在对翻译(或译介)的选材上。“教堂会选择圣经进行翻译,政府会支持翻译民族史诗,学校会选择名著讲授翻译,君王会对英雄征服史的翻译予以资助,而社会主义政权则会对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翻译提供赞助,各自都受制于意识形态和文化权力的不同目的。”[1]这其中政治方面的因素是不容忽视的,“特定的政治文化会对翻译过程发生一定的制约作用。但在不同的社会和不同的时代,这种制约所表现出来的强度会有很大的不同”[10]。
五六十年代,新中国刚刚成立,人民翻身做了主人,中央政府可谓民心所向、众望所归。人民对党充分信任,热情拥护,人民的意志与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达到高度统一,使得中央政府理所当然成为了民众思想意识形态的代言人,因而文学必须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的思想成为新中国文学发展的主流方向。此外,当时的中国刚刚经受战火洗礼,文化艺术事业主要靠国家扶持,然而“由官方意识形态部门直接控制的屈指可数的几家出版社和隶属行政系统的新华书店构成唯一的图书供应渠道,严格的报刊图书文艺演出审查制度决定为公众提供精神产品的品种和内容”[11]。因此,中央政府成了当时中国最大的“赞助人”,其政治意识形态顺理成章地成为社会的主流意识形态,进而“操纵”我国的文学译介事业,“将文学翻译牢牢地控制在为政治意识形态服务的运行轨道上”[12]。
在这种时代背景下,政府对外国文学的拿来主义必然会打下深深的意识形态的烙印,是一种被操纵了的“拿来”。它按照自己的标准来评判文学作品的优劣,规定了哪些作品是“鱼翅”,哪些是“姨太太”,而哪些又是“鸦片”和“烟枪烟灯”,并将这种思想广泛根植于民众的大脑中,继而决定是否对其进行翻译和引进。具备了这些条件,政府所“拿来”的“鱼翅”,自然会被民众奉为经典,毫不犹豫地“吃掉”;政府拒之门外的“姨太太”,自然会遭到民众大力抵制和唾弃;政府鉴定完毕后“拿”给国人的少量“鸦片”和“烟枪烟灯”,也就会被民众拿来当做反面教材、奇文供欣赏,成为批判的典型。总之,政府的操纵行为给我国这一时期的文学译介事业蒙上了一层浓重的政治色彩。
瞿秋白曾写道:“俄国布尔什维克的赤色革命在政治上、经济上、社会上生出极大的变动,掀天动地,使全世界的思想都受他的影响。大家要追溯他的原因,考察他的文化,所以不知不觉全世界的视线都集中于俄国,都集中于俄国的文学;而在中国这样黑暗悲惨的社会里,人都想在生活的现状里开辟一条新道路,听着俄国旧社会崩溃的声浪,真是空谷足音,不由得不动心。因此大家都来讨论研究俄国。于是俄国文学就成了中国文学家的目标。”[13]
经历多年战火的洗礼,中国人民终于取得了新民主主义革命的胜利,建立了新中国政权,人民当家做了主人,民族信心空前高涨。然而建国初期,人们精神文化生活却相对空虚贫乏,“人们的精神世界处在一种相对单纯、高度理想主义的状态之中,人们的阅读趣味也就定格在崇高美,欣赏宏大叙事”,因而急需翻译外来文学作为精神食粮,“试图通过阅读找到与其自身相对应的历史感、民族感”[14],借以填补自身精神上的空缺,并为本国文学的发展提供新观念和新形式。那么,究竟应该“拿”什么来改变这一局面呢?这时,苏联文学作品进入了人们的视野,被大量译介进入中国,很好地解决了这一问题。然而究其本质,还是意识形态操纵的结果。这一时期,政府作为国内译介事业最大的“赞助人”,其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译介起到了巨大的制约和操纵作用,在选择文本时首先考虑的是它的思想教育意义,并不太重视其原著的艺术水平和文学地位的高低。它对翻译提出的要求是“翻译介绍‘优秀’和‘进步’的外国文学作品”。“但这两个词含义模糊,指向不明。”因此,“政治意识形态掌控着‘优秀’和‘进步’的阐释权,决定了哪些作品属于‘优秀’和‘进步’”[12],值得“拿来”。由此可见,在对外国文学作品的译介中,正是意识形态对“拿来”的过程起着操控作用。
建国初期,由于新中国政权对苏采取“一边倒”政策,在各领域全方位吸取苏联经验,苏联自然成了中国共产党人学习的榜样,其思想与文化也成为中国共产党人的精神和理论源泉。因此,“新中国认为西方(主要是欧美)现代文学在政治上是反动的,在思想上是颓废的,在艺术上是形式主义的,在根本上是反现实主义的反动文学”[15],是外来文化中的糟粕,是“宅子”里的“姨太太”,应坚决抵制,大可使其“各自走散为是”。至于西方古典文学,如“莎士比亚、塞万提斯、拉伯雷、巴尔扎克、雨果、司汤达、左拉、狄更斯、哈代、海涅等人的作品”,由于它们“有的曾得到马克思、恩格斯的赞扬,有的运用了现实主义创作方法;有的具有‘反封建的进步意义’,有的‘揭露了资本主义制度的腐朽和残酷’”[12],因此,在政府的授意下,它们被当做“鸦片”之类的成分“拿来”批判地继承。当时苏联的社会制度、政治意识形态、思维习惯等都与中国极其相似,再加上宣扬共产主义精神的、革命的、积极而富有现实意义的苏联文学顺应了当时中国政治意识形态的需要,最符合“优秀”和“进步”的翻译选择标准,因而得以从众多外国文学中脱颖而出,成为外来文化中的“鱼翅”,被政府“拿来”大力推广。这种对外来文学旗帜鲜明的“取舍”,充分体现了意识形态操纵下的“拿来”原则。
由于广大民众对政府高度信任,对文学自身属性的认识又不甚明确,况且在当时的阅读环境下也缺乏其他外来文学读物作参考比较,使得苏联文学家在中国获得了空前的受众和他们极大的阅读激情。一时间,苏联文学读物炙手可热,广泛盛行于中国大街小巷,人们纷纷将红色苏联文学奉为至高经典,大加研读。解放前的俄苏文学译本印数一般只是几千本,解放后都是数以万计。民众的思想在不知不觉中与政府主导的政治意识形态融为一体,对“拿来”的“鱼翅”大加赞赏,苏联文学在中华大地上被普遍“经典化”。那么,我国又从苏联文学中“拿来”了些什么呢?
五六十年代,以高尔基(А.М.Горький)、马雅可夫斯基(В.В.Маяковский)、法捷耶夫(А.А.Фаддеев)、绥拉菲摩维奇(А.С.Серафимович)、阿·托尔斯泰(А.Н.Толстой)、肖洛霍夫(М.А.Шолохов)、尼·奥斯特洛夫斯基(Н.А.Островский)、卡达耶夫(В.П.Катаев)等为代表的苏联文学家在新中国受到空前的欢迎和关注。一些较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如莱蒙托夫(М.Ю.Лермонтов)的《当代英雄》和《莱蒙托夫诗选》,冈察洛夫(И.А. Гончаров)的《奥勃洛莫夫》,车尔尼雪夫斯基(Н.Г. Чернышевский)的《怎么办》,谢德林(М.Е.Салтыков-Щедрин)的《戈洛夫廖夫老爷们》、《一个城市的历史》,涅克拉索夫(Н.А.Некрасов)的《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农妇》、《严寒·通红的鼻子》,赫尔岑(А.И.Герцен)的《谁之罪》、《往事与随想》,阿·奥斯特罗夫斯基(А.Н. Островский)的剧本《大雷雨》、《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和《没有陪嫁的女人》等走进中国的千家万户,深受广大中国民众的喜爱。
50年代的中国青年很少有人没读过《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这部苏联经典著作。“据出版界学人的统计,新中国成立后销售量最大的文艺小说有《青春之歌》等共十七部,其中只有一部译作,那就是苏联作家尼·奥斯特洛夫斯基(Н.А. Островский)的《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该书从1949年10月至1952年12月的短短三年中,销售累计达二百零七万册,1980年10月至1986年11月的六年间,仅人民文学、外国文学和广东人民三家出版社就印有六十五万八千三百册之多。”[16]该小说被中国政府大力推崇,在国内被多次翻译和再版,被誉为“载入中国革命史册的教科书”(ibid),保尔在牺牲的战友墓前的那段关于人生意义的内心独白,感动了大批中国年轻人,给一代中国读者的精神思想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记。书中的一些经典文段也一直选入初中语文课本,为新中国几代青少年学生所耳熟能详。2009年,在北京大学举行的“学问·读书·人生”的展览上,“156位北大老师列举出了对他们‘最有影响的几本书’,《毛泽东选集》《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一批经典著作榜上有名”[17]。
《钢铁是怎样炼成的》(Как закалялась сталь)一书在中国广泛传播绝非偶然。书中的主人公保尔·柯察金是无产阶级出身,家境贫寒,饱受压迫,然而却义无反顾地投身共产主义事业,“在‘熊熊大火和骤然冷却中’和千百次的‘斗争和艰苦的考验中’”炼就了钢铁般的意志,坚定地为共产主义的理想奋斗终生。全书寓意深刻,充满激情和感召力,以“激动人心的独白,发人深思的警句和格言,以及书信和日记的抒情插叙”来“宣扬革命的人生观”,为广大中国青年“提供了无产阶级文艺的精神食粮”[16],指明了人生前进的方向。在当时的社会大背景之下,中国需要的正是保尔·柯察金这样坚韧不拔、为党和国家奋不顾身的人。借用这种榜样力量,来凝聚全民族的共产主义信念,使有识之士都积极投身到新中国如火如荼的建设事业中来。因此,该书完全符合了当时社会意识形态的要求,被政府毫不犹豫地拿来当成教科书大力倡导推广,成为其“操纵”整个社会的思想工具之一。
另一部被中国政府拿来,并对中国读者产生巨大影响的苏联文学作品当属高尔基的《海燕之歌》(Песня о буревестнике)。政治意识形态的操纵在这部作品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全诗大量采用象征手法,“海燕”、“暴风雨”、“海鸥”、“海鸭”、“企鹅”、“乌云”、“狂风”、“暴风雨”、“太阳”等艺术形象深入人心,一句“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的呐喊响彻云霄,震撼了千百万中国读者的心。对黑暗势力的抗争,对平庸之辈的鄙夷,对革命暴风骤雨的渴望,对光明未来的无限向往,构成了全诗鲜明的感情基调。其所宣扬的慷慨激昂的豪情壮志、毫不退缩的凛然大气、一往无前的革命精神和积极进取的人生态度,在红色的中国得到政府的大力推广和高度颂扬,其中也无不映射出政府对社会意识形态的导向——正是中国共产党带领人民拿起武器,投身于暴风骤雨般的新民主主义革命斗争之中,最终打破黑暗夺得胜利,赢得了今天来之不易的光明局面。但是,这只是万里长征走完了第一步,革命的热情不能因为和平局面的到来而削减,在加倍珍惜今天的光明的同时,还要继承发扬先驱们的革命精神,彻底根除垂死挣扎的黑暗势力,铭记革命的暴风骤雨,以最大的热忱投身到新中国的建设中来。该诗出版后,在中国受到了广泛好评,可以说,这又是一部在政府“操纵”下被“拿”到中国的成功作品。
20世纪60年代中苏关系恶化后,中共对苏态度发生重大转变。在有关方面的授意下,国内出版社内部出版了一些供批判之用的外国小说,即“黄皮书”。“黄皮书”的出现,标志着苏联文学在中国的“鱼翅”地位沦为“鸦片”,成为了被批判和声讨的对象,这无疑更体现出政府的政治意识形态对文学译介的“操纵”作用,苏联文学也因此成为意识形态之争的牺牲品。
综上所述,20世纪五六十年代苏联文学在中国的广泛盛行以及后来遭遇批判,都是在国家政治意识形态操纵下选择性“拿来”的结果。在当时的社会条件下,弘扬革命英雄主义思想、爱国主义和集体主义精神,倡导朴素坚贞的爱情理想和歌颂伟大共产主义事业的苏联文学恰好符合国家的政治意识形态和社会大背景,深深植入了广大中国读者的灵魂,对中国青年的个性塑造和精神成长产生了巨大影响,催生出一代中国人的“苏联情结”。
回顾这段历史,我们应该采取客观理智的态度。一方面要看到在政治意识形态的“操纵”下,我国“拿来”了苏联文学,从而导致了那个年代我国文学结构的单一化、模式化和人民思想的局限性,剥夺了人民广泛接受更多外来文学的权利;另一方面应该看到,在理论建设、领导方式和指导思想上,苏联文学确有其优越之处,它为新中国的文学事业提供了借鉴,并对其发展过程产生了重大影响,应是当时最适合中国国情的选择。在那个物质匮乏的年代,也正是苏联文学作为唯一的精神食粮,激励鼓舞了大批有志青年为国家建设而奋斗,进而推动了整个中国社会向前发展。因此,从这个角度上来说,在21世纪的今天,如何对待过去这段“拿来主义”的历史,取舍我国旧时“拿来”的文化遗产,便又是一个有关“拿来主义”的问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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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Soviet Literature into China during the 1950s—60s:A“Take-in”Orientation Manipulated by Ideology
JIA Yi-cun
(Russian Department,Beijing International Studies University,Beijing 100024,China)
Among all factors manipulating the literary translation,i.e.ideology,poetics and patronage defined by André Lefevere,ideology plays the decisive role in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the foreign literatures.LU Xun's notion of“Take-in”once gave us a lot illumination in dealing with the foreign cultures.Explained by the western Manipulation Theory based on LU Xun's notion of“Take-in”,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of the Soviet literature in China in the 1950-60s are studied.Why such a“Take-in”phenomenon occurred and how the ideology dominating in China during that period manipulated the literary translation is analyzed.It is pointed out that the booming of introduction and prevalence of Soviet literature in China was caused mainly by the“Take-in”manipulated by the nation's political ideology.
manipulation;ideology;notion of“Take-in”;Soviet literature
H33
A
1674-0297(2011)04-0068-05
2011-03-09
贾一村(1987-),男,湖南长沙市人,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文学译介、俄罗斯社会与文化研究。
(责任编辑:张 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