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晓燕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多丽丝·莱辛于1988年发表的小说 《第五个孩子》(The Fifth Child)是其在创作太空系列小说之后回归现实主义风格的一部力作,讲述了一个中产阶级家庭因第五个孩子本的出生而分崩离析的“恐怖”故事。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动荡的英国,年轻的中产阶级夫妇戴维和哈丽特经济宽裕,连续生了四个孩子,生活过得充实幸福,但是第五个孩子本的出生却破坏了家庭原有的快乐。本在娘胎里就极不安分,拳打脚踢,让母亲吃尽苦头。出生后的本身材庞大,是一个类似“妖怪”的畸形儿。他性情粗暴又难以控制,搅得家里不得安宁,除了哈丽特,没有一个人敢亲近他。逐渐的,整个家庭因为本而分崩离析,只有哈丽特仍然留在本身边照顾他,挣扎于母亲的角色之中。在故事的结尾,本结识了一帮恶少并逐渐成为了一个少年犯罪者。
莱辛否认这个小说含有任何寓意,称它只是一个“经典的恐怖故事”[1],然而在多次采访中,她又承认小说表达了对“差异”的思考。诚然,《第五个孩子》远远超越了莱辛的“经典的恐怖故事”的简单解释。简·皮克林认为它是二十世纪人类生存状况的记录[2]。而本作为差异“他者”也一再地被拿来与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中的怪物进行比较。克劳迪娅·皮尔庞特认为小说是一部现代的关于母性的噩梦[3]。的确,从母亲哈丽特的角度出发,这正是一部关于母性的小说,因为它描述了一位母亲异样而又痛苦的怀孕、生产和养育经历。虽然小说名为“第五个孩子”,它实则聚焦于家人,特别是母亲对孩子的反应,孩子实则是审视母性主题的跳板。本文运用女性主义的理论视角分析小说中的母性经历,以及莱辛对这一主题的严肃思考。一方面,莱辛笔下的母性体验颠覆了传统的母性神话,挑战了父权体制下为母之道的意识建构,为母亲实现主体性开辟了途径。另一方面,作者又通过小说结尾处母亲的迷惘暗示了女性主体性的建构不能局限于母亲的价值这一观点。
没有什么要比一位充满爱心的母亲更“自然”的了,这个形象可谓是充斥着我们的社会。但是女性主义批评早就指出母性并非天生,也不存在本质的及永恒的母亲身份,正如波伏娃在《第二性》中指出的:“根本不存在母性的本能……母亲的态度,取决于她的整个处境,以及她对此的反应。”[4]在任何一个文化中,主流意识往往将主流群体的母性经历自然化及普遍化,使这一制度化的母亲角色成为理想化的母性模范,安德丽亚·里奇称这种意识建构为“为母之道”(Motherhood),并将它与作为主体的“母亲体验”(Mothering)区分开来。里奇认为,母性指女性作为母亲主体的真实体验,而为母之道则是父权制下的母亲角色规范,是由男性定义及控制的,被制度化的母亲角色与女性作为母亲的真实体验之间永远都有着差距[5]。
事实上,女性主义批评始于对“为母之道”的解构和批评并伴随着对母亲角色的不断认识而发展。女性主义批评指出,为母之道被父权社会确定为女性实现自我价值的唯一道路,这种母亲的规范一方面确定了父权族谱的延续,另一方面则归训了女性的行为,加强了传统的性别角色,因此它不但缩小了女性气质的定义范围,更否定了女性的主体性。在对母亲角色进行解构和反思的同时,女性主义学者也逐渐认识到压迫性并非母亲角色的本质,因此他们对母亲身份的认识从第二次浪潮女性主义对母亲身份的决然抗拒走向了新的方向。一方面,他们继续批评父权对母性的制约性及单一的定义,解构主流的性别、种族或阶级意识构建的“为母之道”,以及其带给女性的压迫。另一方面,他们努力建构起一种更宽广、更具多样性的,强调女性主体性的母性话语,以及以女性为中心的母性体验。正如克里斯托娃所说的,女性解放“并不能通过声讨生育”来实现,女性主义者急需做的是建构母性的新话语,因此她将女性主体构建与母性联系起来,认为母亲作为异质他者,构成了与“父亲之法则”相抗衡的“异质的爱的伦理体系”[6]。母亲的角色得到了正面的肯定,以女性为中心的母性体验甚至被视为赋予女性权力的一种标志,用安德丽亚·奥赖利的话来说,母性是“赋权的”,具有带给女性力量的潜能[7]。
小说一开始就为我们展现了父权对母亲角色的建构。大卫是一个雄心勃勃的建筑设计师,行为老派而保守,他的家庭观念也非常传统,认为家庭生活的全部中心就是母亲。因此,他娶了跟他一样保守的哈丽特以实现其家庭梦想。婚后不久他们就买下了一栋维多利亚风格的大房子,开始生儿育女,建立传统的大家庭,努力建造属于自己的“小王国”。作为一家之首的大卫以父权社会的价值观决定女性的价值,认为女性的一切就在于其母亲角色,“他的妻子必须跟他的观点一致,她应该知道幸福在哪里,以及怎么保持它”[8]①。而在他眼里,理想母亲的标准是自我牺牲并能“生很多孩子”,他对母亲角色的设想总是美好而幸福的。卡普兰指出,这实则是男性理想对母亲角色的投射,这种对母亲角色规范的强大的文化意识推广,对理想的“家庭天使”般的母亲的文化话语构建起到了操纵女性以维持父权秩序的作用[9]。
根据大卫的标准,哈丽特的确是一个完美的选择。她是一个有着母性本能的传统女性,她认为家庭幸福就是建立在传统的男主外、女主内的劳动分工之上的。哈丽特婚后立即辞去了工作,而那个“是否要成为职业女性”的问题从来没有困扰过她,因为她理所当然地认为“家庭生活才是幸福人生的基础”P7。 她欣然地接受了父权体系赋予她的角色并如此沉醉于这一传统模式以至于她完全从母亲的功能来决定自我价值。从头至尾,哈丽特的生活都是围绕着怀孕、生产和养育孩子。
在故事的开头,莱辛用高度简练的语言记述了他们甜蜜的婚姻生活的开始,以及前四个孩子的养育。他们建立起一个以理想的母亲角色为基础的王国,一个由父权价值统治的地方,但是这样一个社会秩序却被第五个孩子本的到来而打乱,他的出现证明了对母性理想的文化建构根本上是虚幻。本的身份通过差异而定义。他的出现可谓粉碎了洛瓦特夫妇所持的母性理想,他所代表的断裂也展现了母性体验中令人不快的甚至是恐怖的一面。
当本还在娘胎的时候,他已经极不安分,让哈丽特饱受痛苦,坐立不安,终日在重复“她一再的、痛苦的长时间地来回、上下走动”P47。本出生以后,更是让母亲日夜难眠,吃尽苦头。本的出生场面可以说集中体现了母亲体验中的痛苦,跟前几次分娩的描写渲染的祥和幸福的气氛不一样的是,本的出生可谓让母亲痛苦至极:“当她到了医院的时候,她就感觉到剧烈的疼痛,她知道这比以往几次都要利害。”P48不像他的兄姐般有“缕缕金黄头发、蓝眼睛和粉红脸蛋”P20,刚出生的本肩膀厚重并且驼背,前额斜削,头发狂乱。周围的气氛一点都不像在庆祝生命的诞生,而是凝聚着紧张和恐惧。而接下来的一系列事件证明了养育本要比分娩更加痛苦。本从一出生就拳打脚踢,力大无穷,并且食量惊人,他总是把母亲的乳房咬得又青又紫。不但如此,照顾本还占用了哈丽特的绝大部分时间,“跟本待一天后,我感觉世界上除了他就没有其他东西存在了”P65。作者通过描写这一进退两难的窘境来强调为人母的困难:由于照顾本占据了哈丽特的所有时间和精力,她无法照顾关心其他孩子,第四个孩子保罗甚至因此变得孤僻怪异。这是从母亲哈丽特的视角出发的关于母亲体验的描述,是一幅充满紧张、疲惫和孤独的图景,这一真实的画面跟大卫刚开始想象的美好图景形成了强烈的对比,颠覆了男权文化对母亲形象的文化想象,将被精神化和崇高化的母亲的生育体验还原成充满身体疼痛的女性个体生命体验,强调了母亲的主观感受和思考,打破常规,还母亲形象一个真实的面貌,这种对母亲多样性的挖掘和个体情感的书写使母亲形象更趋于完整。
父权的独裁统治正是通过对待本这个异样的孩子中体现出来,本实际上是被主流社会疏离的受害者。因为他的异常的能量和行为,他被视为“动物的”、“原始的”和“不文明的”,是对他们“正常生活的入侵”P58。因为他的差异,他甚至被剥夺了作为人的身份,周围的人用各种名词称呼他:“外星人”、“怪物”、“妖怪”、“尼安德特人”、“返祖现象”等,父亲大卫甚至逃避他作为父亲的责任并且不承认本是自己的孩子,他直言他的责任只能是对着那几个“真正的孩子”身上。最后,整个家庭决定将本送到一个收容所。
本周围的人都无法容忍他,但是那些来自社会底层的青年却乐于与他交往。这个对比引发了一个问题:本属于非正常人,还是主流社会无法忍受差异?他是真的不正常抑或他是在主流文化的疏离下变成的陌生人?在故事中,这个由父亲建立的小小王国代表着主流社会,而父亲作为这一机构的权力控制者,决定什么是“正常的”和“可以被接受的”。而本,因为他异常的能量和行为,则被视为动物的、本能的、不文明的。他代表的是无法与家人相处的外来者,是与“正常人”不一样的差异他者。因为他的“他者性”威胁到父亲秩序并使之不稳定,所以他遭到了排挤和疏离;而恰恰通过排除“他者”,父权统治维持了它的秩序。
对本的处理方式也揭露出父权统治对母亲的限制和控制。为了劝服哈丽特将本送到收容所,最初大卫和他的父母只是试着说服她放弃本,后来他干脆使用了威胁:“不是他就是我。”P74当整个家庭达成一致要把本送去精神病院的时候,“除了哈丽特,所有人都笑了”P74。把本送走的那天,大卫留下来“对付”她,“用他一贯的目无表情的脸,用双手拦着他”P76。这一武力威迫更多地象征着母亲与父权的力量对比,母亲代表着弱者、无权,以及主体性的丧失。将本送到收容所后不久这个家庭又回归了正常,听到丈夫和孩子的笑声,哈丽特逐渐说服自己放弃本是一个正确的决定。通过放弃这个差异的孩子,她重新获得了“好母亲”的头衔,又重新回到正统的母亲角色规范之下,这可以视为她消极地参与父权统治。
哈丽特的觉醒是随着她对自己和本的关系,以及对母亲身份的思考而开始的。事实上,现有的父权社会结构已经扭曲了他们的母子关系,母亲认同了主流社会价值观,因此她觉得放弃本是一种解脱。但是同时她又无法将本从脑海中挥去,愧疚和责任感无时无刻不伴随着她并最终促使她将本从收容所接回来。她这一决定强调了母子之间的自然联系。这一自然的联系在克里斯托娃的“异质伦理学”里有着重要的作用,她认为这一母亲与孩子之间的自然联系是对父亲的法则的超越[6]。通过拯救本,母亲超越了父权限制,拒绝了传统的母亲规范并建立起自己的主体性。
哈丽特将本接回家中,在她的努力下,本逐渐学会如何控制自己。她还坚持维护本作为“他者”的生存权利并尝试让他在家里获得一席之地,但是她却无能为力。随着本的回归,其他孩子纷纷离开家庭,大卫跟她的距离也越来越远,夫妻间形同陌路,最后,这个家庭彻底地崩溃了。她的失败,正如莱辛暗示的那样,正是这个社会所导致的。但是从另外一个角度来看,她事实上摧毁了这个以母性理想为基础的家庭。主流社会企图通过排斥他者来达到自身的稳定,但是母亲的力量却形成了一股抵抗并最终导致了家庭秩序的崩溃。当哈丽特勇敢地承担起照顾本的责任,她找回了其作为主体的位置,她这时的母亲角色超越了父权范围并且成为了一种赋权的力量。在某种程度上,本就代表了同样会被父权文化排斥的母亲的自我,又或者说,这时的哈丽特正是本这一差异他者的同盟。母亲因为自身的性别差异构成了父权社会的“异见分子”,也代表了不可吸收的他者,他们遭主流社会排斥,同时也形成了一种抗衡。在小说结尾处,哈丽特和本占据了那栋本属于大卫夫妇和其他孩子的房子,这也暗示了他者的胜利。
小说的结尾并没有描绘一幅幸福的画面,哈丽特无力维系原来的家庭,而她想要将本抚养长大的愿望也落空了。对于作者莱辛而言,母亲找回主体性并不代表就能通往一个女性理想国,相反,它导致了家庭的崩溃和母亲的迷惘。本上学后成了问题少年,回家的时间也越来越少,而她对本的违法犯罪行为也无能为力。此外,她还遭到亲友的责怪,意识到自己成为了替罪羊,她表达了自己的愤怒,“从本出生以来我就一直被责备。我感觉自己就像个罪人,我总是被感觉是个罪人”。在小说的结尾,哈丽特因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而迷惘无助,她不但心力交瘁,而且面容衰老,以至于很少有人能认出她。这里,莱辛揭示了女性主体通过母亲这一角色来寻求自我的局限,哈丽特的迷惘似乎暗示了过度依赖母亲角色并不利于建立女性身份的多样性,也就是说,只有当女性不再利用生育的身体并找到母亲之外的角色时,才能建构起一个真正的身份[10]。
在小说的结局,作者从哈丽特的视角出发详细描述了父权社会对其母亲经历一般化导致的哈丽特的挫折和愤怒。每次哈丽特带本去看医生的时候,医生都会认为她只是一个不可理喻的、焦虑的母亲,是一个不能应付自己的孩子的母亲。意识到自己身处一个对母亲体验的事实毫不理解的社会,哈丽特呼喊社会对自己的困难处境的承认并渴望有共同的感受:“我要它被说出来,我要它被承认。”P106随着洛瓦特家庭的完全崩溃,作者似乎暗示一个事实,即如果一个社会不承认多元文化,它注定要毁灭。确实,一个新的母性话语的成功建立,提供宽度和广度,需要强调母亲主体性的母性展示也需要社会对此的肯定。
注释:
①小说引文均由作者本人翻译,以下只注明页码.
[1]Rothstein,Mervyn.The Painful Nurturing of Doris Lessing’s Fifth Child.New York Times.New York:June 14th,1988,21.
[2]Pickering,Jean.Understanding Doris Lessing.Columbia University of South Carolina,1990:191-196.
[3]Pierpont,Claudia R.Passionate Minds:Women Rew riting the World.New York:Alfred A.Knopf,2001:248.
[4]波伏娃·西蒙娜著.陶铁柱译.第二性.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1998:579.
[5]Rich,Adrienne.OfWoman Born:Motherhood as Experience and Institution.New York:W.W.Norton&Company,1986:13.
[6]McAfee,Noelle.Julia Kristeva:Routledge Critical Thinkers.New York and London:Routledge,2004:75-90.
[7]O’Reilly,Andrea.ed.Mother Outlaws:Theories and Practices of Empowered Mothering.Toronto:Women’s Press,2004,5.
[8]Lessing,Doris,The Fifth Child.New York:Vintage,1989.8.
[9]Kaplan,E.Ann,Motherhood and Representation:The Mother in Popular Culture and Melodrama.London:Routledge,1992:45.
[10]刘岩.西方现代戏剧中的母亲身份研究.北京:中国书籍出版社,2004:26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