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走在理想与现实之间——论黄蓓佳的小说创作

2011-08-15 00:42:55
文教资料 2011年36期
关键词:知识分子理想现实

汪 潇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作家祁智曾说:“黄蓓佳就是一株芦苇,独立、洁净、高雅、坚韧;然而又极普通,只要有水、阳光、泥土,就会蓬勃生长;每一片绿叶都能发出悦耳的声音,有风吹来,随风摇曳,株株相连便波澜壮阔;深秋季节,秸秆金黄,雪白的芦花纷飞;即使被砍断,来年还是一片让人怦然心动的新绿……”[1]黄蓓佳是当代文坛一位有着广泛公众认知度的高产作家,自1973年在《朝霞》上发表处女作《补考》以来,已发表小说、散文随笔、儿童文学、影视剧本五百余万字,多部作品被改编成电视、电影,一些作品被翻译成英、法、日文,飘洋过海。在黄蓓佳成人类小说中,一直贯穿着一条主线——表现理想和现实的矛盾,这条主线反映了作家对人生和人性的深入思考,折射出她对理想的永恒呼唤以及对人性的终极关怀。

黄蓓佳早期的作品如《雨巷》、《去年冬天在郊外》、《海边的女人》等被称作“情绪小说”,描写对象大多是青年大学生,抒写他们在体验爱情,追逐人生时所感到的惆怅、失望、哀伤的情绪,以及为了摆脱这些情绪所做出的激烈而紧张的内心斗争。正如作家所说,“所有这些小说都有着一个忧郁的女主人公的影子,都在如怨如诉、回旋往复地书写着自我的主观情绪,把一点点快乐和不快乐反复咀嚼、回味、品尝着,自以为已经体验了人世间伟大的痛苦了。”[2]作家尽可能将一切描写得尽善尽美,她笔下的主人公大多具有较好的外形、丰富的知识、细腻的情感世界和艺术家气质,这些青年大学生坚持追求自我独立性,富于幻想和创造,坚定执着地追求爱情和人生理想。黄蓓佳说,“我总喜欢给他们(年轻大学生)加上一层理想的光晕。让他们无所顾忌地去憧憬,去向往,去希求,去寻找神奇的金羊毛。”[3]

《去年冬天在郊外》被认为是黄蓓佳早期“最好的短篇之一,也是她的爱情小说最成功的一篇。”[4]女大学生莱娅在帮助音乐学院的凡音创作交响诗《湘夫人》的过程中,与他产生了一种默契、和谐的微妙感情,而莱娅之前已经有男友“博士”,最后带着内疚,莱娅与“博士”分手,但她与凡音在感情上也没有再向前跨出一步。《请与我同行》中女主人公修莎一直不断追寻、探索,与一个个路人分道扬镳,最后终于找到理解她的“同行者”。这一时期,作家笔下主人公的感情世界是纯净的,理想的爱情注重人和人之间精神的和谐,而摈弃世俗肉欲的东西。无论是“博士”还是向松涛,他们都是大学校园中的佼佼者,但现实是莱娅与“博士”缺乏感情上的和谐与默契,向松涛对修莎的理想缺乏理解更谈不上支持。面对理想与现实的冲突,莱娅带着内疚与“博士”分手,修莎毅然离开向松涛,原因就在于他们的志趣并不相同,在人生道路上不能成为同行者。知识青年的共同之处是坚持心中的爱情,毅然挥别过去,执着追求心灵契合的爱人。当然,黄蓓佳早期小说中的爱情缺乏家庭、生活的现实依托,过分的诗意化使得这种爱情充满梦幻色彩,过于理想化。

除了在爱情上的坚守,知识青年对于人生信念、事业的追求也是黄蓓佳早期小说重点表达的主题。《梦园》、《请与我同行》展现的都是主人公在重建园林过程中遇到种种阻碍,经过重重困难,最后坚持自己信念和理想的过程。《我们去摘秋天的果实》、《五彩缤纷的早晨》、《望年会》中的嘉嘉、阿苏、罗卡、乔蒙都是刚走上工作岗位的大学生,他们充满抱负和理想,嘉嘉执着于她设计的山道;罗卡接下接待西方妇女团的任务;乔蒙重新起草公路设计方案。年轻的大学生们在事业中都受到不小的阻力,嘉嘉面临山道改弯、无法种植合欢树的困难,西方妇女团来访可能带给单位意想不到的后果,新的方案虽然带来更大的经济效益、减少环境污染,却加重了同事们的工作量。但最后嘉嘉多次努力终于成功,罗卡还是去了小山村,乔蒙在老包的启发下更明确了自己的理想,回到单位,等待与院长的谈话。面对理想和现实的冲突,这些青年有过疑虑和困惑,然而最终他们并没有妥协,而是朝着理想继续迈进。这时作家笔下的青年们怀抱理想,对社会、对祖国有高度的责任感,他们个性张扬,富于自信和创造,坚定执着的追求爱情和人生理想。他们以理想烛照现实,总有面对困难的勇气和决心,现实在隐退,理想之光鼓励他们继续奋进,不懈奋斗。

黄蓓佳在八十年代中后期调整了创作路径,当时的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经济高速发展,中西文化开始碰撞,人们的思想价值观念不同于以往,知识分子群体普遍面临着信念失落、精神虚无的弊病。如果说1986年的《仲夏夜》还保留一点梦幻的色彩和清丽、隽秀的叙事风格,那么1987年黄蓓佳在《冬之旅》中“用一个花瓶砸碎了自己经营已久的小说格局和业已形成的语言定势。”[5]作家逐渐走出“情绪小说”的天地,开始转向更为广阔的社会现实生活。

知识青年满怀豪情地踏入社会,本打算施展才能,有所作为,却发现社会并不看重他们,他们努力挣扎以期改变现状,却遭受一连串打击和排挤。《冬之旅》中的应天明是个有事业心的青年,他排演的音乐剧《五四之歌》获得过不少荣誉,然而当他真正想做出一番成绩的时候,却总是不那么顺利。《忧伤的五月》中小丛刚开始并不习惯清闲的日子,时间久了,她也“随遇而安”起来,过着“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钟”的无趣生活。《逃遁》是揭示这批青年知识分子理想失落、生活窘迫的典型作品,郝晨在大学时雄心勃勃、充满诗意,毕业后却走入琐碎无望的婚姻,生活的重担折磨的她失去了“激情和幻想的翅膀”,她龟缩在一间小房子中,生孩子、操持家务。青春时代的理想之花已经枯萎凋零,青年知识分子们试图重新点燃理想的信念,但是残酷的现实一次次给他们当头棒喝,于是他们开始堕落,卸下责任的包袱、绝口不谈理想,这种对一切无所谓的态度使他们反倒感到轻松起来。小丛、郝晨等人代表了整个一代人、一个社会群体,他们心灵创伤难以平复,普遍感到迷惘与无奈。作家让我们看到了在社会转型期知识分子信仰的迷失,同时也表现了黄蓓佳对知识分子命运与前途的深层次忧患。

除了事业的不顺,婚姻也不像他们所想的那么浪漫,于是青年知识分子失去了曾经对待爱情那种严肃认真的态度,爱情已经退到生活之后,变得不那么重要了。昔日修莎、莱娅那种追求理想爱情的执着精神、为找到真正的“同行者”坚持挥别过去的勇气早已不复存在。《玫瑰房间》中的晓明和叶薇分明已经没有了爱情,却还是凑合着过日子,“平常两人同室不同居,衣食住行互不干扰。有趣的事情在于,夫妻两人中,如果某一方有了性生活的要求,他(或她)只消在卫生间洗澡沐浴,然后往大床上一躺,另一方自然有所响应,随着躺到身边。谁也不可以拒绝谁,或是装糊涂看不见,因为这一次你拒绝对方,对方下一次就可以拒绝你,其结果只能是闹得大家没意思。”这种病态的关系在两位当事人看来是正常的,叶薇竟然说:“这有什么,灯一熄什么也不想了,存在的只有一个男人一个女人,拥抱亲吻抚摸一样不缺,然后双双获得满足。”苟合的婚姻为主人公寻求婚姻以外的刺激提供了最好的借口:温婉(《夜夜狂欢》)离家出走住进破旧的小旅店,与陌生人发生性关系,以变态的快感满足她寻求刺激的愿望,这样令人费解的突发奇想源于她对死气沉沉的家庭生活的厌倦。叶蓓半推半就走入服装老板的圈套,其实一切都是出于“对自己空虎生活恶作剧的报复心理”;秋庐的婚外情由于受够了丈夫的冷漠和无性的婚姻;郝晨与主任的办公室恋情无非也是由于重压之下的艰辛和无奈……在这个充满各种诱惑的世界中,人们不知道自己的生存价值是什么,生存意义在哪?现实的残酷使他们对生活产生厌倦感、抵触感,于是逃避心理随之产生。对婚姻的不忠无非是为了打破这种毫无意义且千篇一律的沉闷,他们开始寻找突破,尝试着对无聊的生活做一种挑衅。

由此可见,事业的平庸甚至失败、生活的琐碎和婚姻的痛苦使知识分子们失落了人生信念,陷入了精神的虚无中,他们或者放弃对事业的追求,选择顺应大流、碌碌无为的继续下去,或者努力寻求另一种刺激来满足他们对生活的一点念想。作家看到了那个时代知识分子的生活已经处于失控的状态,他们已经不可能像从前那样按照自己的理想生活,理想与现实之间巨大的矛盾使他们陷入灵魂的孤独,人生信念的失落带给他们巨大的痛苦。黄蓓佳一直试图为青年知识分子寻找一个平衡点,以此来协调个人理想和社会现实之间的矛盾,为他们迷茫困惑的灵魂寻找一个永久的栖息地,但是,造成这种精神困境的原因究竟是社会的还是个人的,为何这个群体在这一时期都会产生这样的困境,作家没有继续探究问题的根源,因而也未能提出解决问题的具体方法。

理想与现实的巨大落差不仅体现在黄蓓佳小说创作主题的变化上,同时也体现在叙事手法的改变上。黄蓓佳早期小说像一幅梦幻的画、一支恬静的曲,充满了浓郁的抒情意味,《雨巷》中肖珊优雅美好的形象好像戴望舒《雨巷》中那个撑着油纸伞的丁香一样的姑娘,加上弥漫于全文中那种若有若无的情感,作家为读者展示的是一种美好却饱含忧愁的意境。《去年冬天在郊外》中初冬时节的萧瑟、冷寂,《终曲》中田园牧歌般清澈的笛声,这些忧伤、惆怅的意境,充满了难以言明的朦胧憧憬和执着的追求,失望与希望交织、欢乐和忧愁相伴,形成了迷惘而又悲伤的情绪体验。早期“情绪小说”的结构具有散文化倾向,《雨巷》中没有可以支撑全篇的中心情节,帮肖珊买音乐会的门票、回忆小时候遇到肖珊的情景、错过递铜钱给卡拉扬、父亲与肖珊的关系等片段构成了作品的全部内容,《给你奏一支梦幻曲》、《海边的女人》等其它相当一大部分作品也只是用简洁的笔墨描述故事的情节,黄蓓佳无意于制造种种错综复杂的矛盾冲突,也没有设置引人探究的悬念,她注重的是对环境、背景的渲染,尤其是对小说人物的心理动态的关注。

在“社会现实小说”中,作家采取的是截然不同的写作手法,作家以一个知识分子的身份来揭示知识分子这一群体在社会转型期中自身存在的缺陷,透过他们内心的挣扎、彷徨和无奈言说这一群体的悲剧。对于悲剧的展示,黄蓓佳采用的是使主人公死亡的方式,作家自己也说,“有那么几年的时间,我不知怎的特别喜欢写悲剧,所有我钟爱的人物最后都让他(她)死了。想起来觉得挺残忍的。”[6]黄蓓佳善于设置“突转性”死亡,在平淡的叙述中不经意地让人物命运发生改变,让读者有一种猝不及防的感觉,正是这种突然的死亡,加强了文本的思想内蕴和悲剧的厚重感。《玫瑰房间》中,新月做好了出国的准备,正当读者以为她会漂洋过海寻找她的瑰瑰色梦想时,她却被另一个想要出国的人杀死。这种被杀看似突然,其实作家早已设置了种种冲突,比如新月感到生活很沉闷,她很不快活,这是黄蓓佳构筑悲剧的奠基石,因而这种突发性死亡其实也是必然的结果,与其说杀害新月的是他人的出国梦,倒不如说她是死于自己的出国梦。她对平淡的爱情和琐碎的生活丧失信心,关闭了心灵的窗户,从而陷入孤独和寂寞,这就是精神上的死亡,于是肉体上死亡就不显得那么突兀了。黄蓓佳设置的死亡都是非正常性的,作品中主人公很少因年老或疾病死亡,承受死亡的反倒是年轻、蓬勃的生命,作家惯常将导致死亡的原因归于外部因素,社会环境的改变导致人物理想的破灭,他们对人生失去信念,于是选择自杀结束黯淡的生命。《给你奏一支梦幻曲》中晓立天生内向腼腆,他无法继续自己的文学梦,还必须学习自己毫无兴趣的专业,加上得不到喜爱的女生的回应,晓立产生了精神抑郁,最后以跳楼结束了年轻的生命。《法式洋房》中秋苔和梅丰毅因为秋庐而不能结合,秋苔过着没有爱情的忧郁生活,梅丰毅被迫与秋庐结婚,却无法过正常的夫妻生活,两个曾经的恋人无论在身体还是精神上都饱受折磨,最后带着破碎的爱情之梦双双喝药自杀。年轻的知识分子眼见理想越走越远,无论他们怎样努力,还是抗争不过残酷的现实。他们的自杀“……是向暧昧的世界无意义性边界发起的最后冲击。既然生没有意义,主动选择死就是有意义的,其意义在于毕竟维护了某种生存信念的价值。”[7]黄蓓佳通过描写死亡的悲剧故事,展示人物与理想彻底的决裂,其真正目的是为了探求知识分子群体的生存状态以及生命终极价值。通过死亡描写来反映我国社会转型期传统与现代、物质与精神、理想与现实的矛盾中知识分子这一特殊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困境,以最终的死亡冲击人们精神死亡的状态,发人深思。

黄蓓佳以理想为尺度衡量现实,照出现实与理想的差距,以现实为根基烛照理想,批判随波逐流的人,鼓励人们追求更高的理想境界。以现实为出发点,理想便有所依靠,她以自己的理想之梦和现实之情完成了文学弘扬理想、关注现实的双重任务。

[1]祁智.风中芦苇——我所知道的黄蓓佳.人民日报海外版(第9版.),2001-6-13.

[2]黄蓓佳.生命激荡的印痕.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12:179.

[3]黄蓓佳.雨巷里的憧憬.中篇小说选刊,1984,(1).

[4]谢望新.为了辉煌时刻的到来.钟山,1984,(3).

[5]周梅森.走出虚幻,直面人生——谈黄蓓佳的不说.文学自由谈,1998,(4).

[6]黄蓓佳.黄蓓佳文集·输掉所有的游戏.江苏文艺出版社,1998.3:1.

[7]刘小枫.拯救与逍遥.上海三联书店,2001.7,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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