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 杰
(文山学院中文系,云南文山663000)
宫崎骏善于将日本现代社会审美意识中的灵魂观念融入动漫作品并提升到人文精神的审美高度,其动漫作品更为关注的是人性的正常化以及人类的生存前途和命运等具有现代意义的内涵。宫崎骏的动漫作品表现出对生命何以存在及生命意义的美学探索,以及对理想世界的审美追求,承载了深厚的现代社会审美文化中对人类良知及生命崇尚的美学思考。
一般认为日本人在与自然交往的过程中,形成了人与自然相融合的独特自然观,同时孕育出日本独树一帜的审美价值观念。日本民族的审美趋向中有一个特点即十分擅长将现实生活中的情感体验通过艺术呈现出来,这种情感体验中包含着恒古不变的审美意识,包含着日本民族自身史诗般宏大的生命历程,超越了现实人生的生死,回归到原初生命本源的探求与追寻,同时对人类的前途和自然的命运进行深度美学思考。这在动漫大师宫崎骏的动漫世界中集中体现为对“善与恶”永恒主题的现代思考上,也是宫崎骏不断地深入思考现代人生存之良知何在的审美反思。
可以说,宫崎骏的动漫作品中无不例外的都有一个永恒的主题即人类如何在“善与恶”的对立中实现自我良知的净化,并且对整个故事的发展起很大的推动作用。宫崎骏创造的动漫作品中的“善与恶”的两面性即是宫崎骏对现代社会中人性正常化的关注,是宫崎骏在其人生路上探寻人类自我良知的净化之路。他从现代社会关注的社会热点问题转变到质疑人类生存的正义性和必然性,从对人类本身道德完善的关怀到人类成长过程中少年直至中年的生命历程中的迷思,再到对探求人类本身的起源及人类生存意义的质疑和解读,以至最后在后现代社会的混沌黑暗的时刻提出生命是最黑的夜晚中最亮的光。因此面对莫可名状的人类命运,人类只有通过自我良知的净化,才将是“善”的精神内涵,而且还必须经历象征“恶”的洗礼后及自我良知净化后向“善”提升,才能最终实现其理想的审美境界。
宫崎峻曾经说过,他希望能够藉着具有深度的作品,拯救人类堕落的灵魂。身处现代社会困境的宫崎骏是一位受现代社会文化影响很深的导演。因此,他的电影往往具有鲜明的拯救人类灵魂和藉以净化人类良知的特征。在他的动漫作品中,几乎每部电影都以“善与恶”的对立来实现净化人类良知为其最终宗旨,同时还以“善与恶”两条对立平行的线索来组织故事从而形成了宫氏风格的艺术美学形态。笔者以几部重要电影为例来说明其动漫世界中所呈现出的主题,如《风之谷》中呈现了娜乌西卡用性命来换取人们善待兽、虫和自然的良知。《天空之城》中通过小女孩希塔和小男孩帕索寻找天空之城藉以说明无论科技如何进步,人类如何发展,人都不可无良知的主题,否则将如漂浮在空中的伟大都市拉普塔一样最终走向毁灭。《红猪》中呈现了波尔哥虽然变成了一头猪,但却是一个心存良知的人。《幽灵公主》中呈现了阿席达卡和阿珊为了协调“人”和“自然”和平共处,极力阻止“神”却被最新武器枪杀的厄运,欲从中唤醒人类日趋泯灭的良知。《千与千寻》中呈现了千寻在面对困难时,逐渐释放自己的潜能克服困境,最终是亲情让她的良知得以拯救。《哈尔的移动城堡》中则呈现了失去人心失去良知的哈尔最终在苏菲的爱中找到了失去的良知。
“善”即纯洁、自然、真、美、光明、希望、善良、宽恕,它还孕育着新生命的诞生。宫崎骏的动漫作品在“善”的审美境界上的创造,虽然受到日本传统文化的影响,有物哀的美学风格,但其精神内质上却与日本的现代社会文化紧密联系。其动漫作品中艺术美学风格从来都不是独立的活动领域,它始终同基于对人类生命的尊崇联系在一起,与现实生活中人类生命活动一起,共同编织出人类的理想生存空间。它基于对人类“善”的追求过程中如痴如狂的激情和其中蕴含的现代社会价值观念矛盾性,同时也作为一种审美情感和使人感到愉悦的审美价值,又融入了其对现代社会的人生观的理解和期许,这必将对宫崎峻的创作及作品产生深刻的影响。
“善”是日本民族人生观与世界观的一种审美追求,作为艺术中的审美范畴之一,在日本的文化史上有着悠久的历史。“善”的表达一直是日本人表达情感的重要方式之一,深刻地影响着日本民族艺术审美中关于世界观与人生观的特质。这种特质是基于日本人对于“善与恶”的观念:“日本人所划分的生活的‘世界’是不包括‘邪恶的世界’的。这并不是说日本人不承认有坏行为,而是他们不把人生看成是善的力量与恶的力量相互斗争的舞台。”[1](P162)而宫崎骏的审美情趣是选择性地发展了日本传统艺术审美的“善”精神,他却是把人生看成是善的力量与恶的力量相互对立的舞台,对人与自然、人的生存方式、人身份的认同、人性净化等诸多问题予以深刻思考,并融入了后现代主义的人性关怀。“善”的现代性深层思考,最终是以其动漫作品中最具有象征意味且耐人寻味的人物塑造来实现。
娜乌西卡是最为典型的善之传道者,是赎罪的象征。当人和虫面临最后的决战时,她甚至愿意牺牲自己以换取和平。在她身上似乎可以看到西方耶稣基督背负十字架时说出“饶恕他们吧,他们不懂”时的普天善意。娜乌西卡以自我祭祀式的方式来抚慰狂怒的荷母,以牺牲自我来换取大地之神的宽恕而让黑恶的人们得以复活。她不仅在救治堕落、丧失良知的人类,更是为了唤起人们内心深处残存的或许还有的良知。
阿西达卡是善之追寻者,象征负罪自救。他舍身保护族人,犯下杀死猪神的罪行,被诅咒附身。在两族之间,他试图寻找解脱的方法,甚至以自己的生命作为代价,也只是希望能够和平,能为最后幸存的良知和爱而活。此类形象还有《天空之城》中的帕斯、《千与千寻》中的白龙、《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哈尔。
“幽灵公主”阿珊则是善之殉道者,象征原始文明的纯朴人性。被狼族抚养长大的“幽灵公主”阿珊的身上蕴含着人类尝试以善行赎罪的人性因素,阿珊的善念不仅仅是对森林的“爱”,更多的是因为其的生存处境即背负着世人对自然的诅咒与憎恨。善念使她得到新生并存活于世,同时也使得其命运必然是与阿西达卡共同追寻善的本意。
荻野千寻是善之纯洁者,象征城市文明中纯洁的人性。她外表似乎年幼无知,其实有着一颗善良而坚定的心。她的单纯和善良,让她能将心比心,因此获得了钱婆婆的善意帮助,最终找到了自我,找回了亲情和友情,拯救了自己也拯救了他人。正是因为她是大自然的造化,所以还能在各种困境中保持着那份少年的纯正善良,更能珍惜成人在人生历练过程中渐渐失去的良知和善举。
麒麟兽是善之执法者,象征希望和生命。作为众神之长,麒麟兽掌管着死亡。它栖居的湖拥有着奇异的治疗作用,能消除附在善良人身上的诅咒。在人类恶意的摧残下麒麟兽由善的化身转变成了恶的化身,由森林的守护者变成了森林的毁灭者,又使得因受毁灭而充满怨气的森林死后重生,如凤凰涅磐获得重生,并在重生中达到升华,善与恶在其身上相互转换具有两面性。
钱婆婆是善之崇高者,象征宽恕。作为汤婆婆的孪生姐妹,与她有着同样的智慧和能力。但与汤婆婆贪婪好财天性不同,钱婆婆象征的是崇高的善,生性好客,好于善事,淡泊名利,是神仙世界中善意的代表。
从审美角度来看宫崎峻在动漫世界中塑造出的诸多理想化的“善”的形象,呈现出了善言、善行、善良、善人、善念、善事、善心、善德的精神内涵。其动漫世界中的审美境界是宫崎峻处世态度的写照,他对所处社会存在道德沦丧问题而反感、担忧,在审美观照现实生活后,便通过积极态度以善来抵抗人性中的恶,因而他在动漫作品中呈现了多种“善”的审美形态。
“恶”即死亡、黑暗、贪婪、毁灭、矛盾、冲突、破坏、自私。除了这些负面的意义外,“恶”还象征着光明来临前的等待。“恶”同样是日本民族人生观与世界观的一种审美追求,作为其艺术中的审美范畴之一,在日本的文化史上也有独特之处。事实上,“日本人始终拒绝把恶的东西也看作是人生的一部分。他们相信人有两种灵魂,但却不是善的冲动与恶的冲动之间的较量”[1](P157)。宫崎骏是个爱憎分明、痛恨媚俗的人,他在动漫作品中并没有回避“恶”的力量,反而是把“恶”化为人自身命运与生俱来的力量,认为它与“善”的力量一样是生命中的一部分,“恶”对不同时代社会的人的命运、自然、生存空间等也有一定的影响。宫崎骏对“恶”的理性思考,对“恶”的肯定和引导影响以及对“恶”的审美反思和探索,使其动漫作品被赋予了意味深长的精神内涵。
魔崇神是恶之怨恨,象征人性之恶、黑暗、死亡。它本身代表的是一种令人类难以消除的致命诅咒,被人类伤害的动物无法消除巨大的怒气,怨恨就化身诅咒,附体在它们身上,成为散播仇恨和诅咒的魔崇神。无论是人或是其他生灵,只要有怨恨,就会被它跟随。魔崇神以“生灵祟人”,是人类无法逃避的恶神,其旨在说明若人类自身的恶性不能消除,那么世间万物之间的矛盾也将无法化解,生者和死者的怨恨就会萦绕不去,盲目地伤害别人。如果没有善的力量化解,它将永远纠缠不止,象征着人性中永恒的恶。
幻姬是恶之人性狂妄,象征自我中心主义、破坏。她代表的是人类中崇尚科技不断毁灭自然的狂热者,她不断地向自然索取生活生产所需要资源,为此不惜与具有神异力量的生物开战。人、生物、自然之间不可调和的矛盾日渐激化,最终演变成“人屠杀神”的悲剧。她象征现代社会中人类异化力量,以自我为中心,相信技术而忽略人性。作品意在说明新时代、新自然和新人类有着无法解决的矛盾,除非人人心存善,才能善待自然,与自然和谐相处。
无面人是恶之心智,象征人性中的心智。他没有固定的形状,也没有面孔,非黑即白,既善亦恶,可能形为成人,心智却只是儿童,没有善的引导,易入恶境。它因贪婪没有节制变得形容丑恶可憎失去本性,最终是善良的千寻把他带到钱婆婆处而回归原初本性。他象征着未定性的人性欲望。
汤婆婆是恶之作祟者,象征诱惑。汤婆婆这个形象很像《浮士德》中的魔鬼梅菲斯特,可以说她是激起人类贪欲将人引向坠落的恶魔,能够充分地利用人性中的弱点,引诱人去欲望之都。如果没有坚定的意志,这人将会更丧失自我和良知而走向无止境的欲望深渊,最终沦为好吃懒做受人宰割的猪,永远沉沦于神隐世界而无法生还人间。与此相接近的形象还有《哈尔的移动城堡》中的莎莉曼夫人。
疙瘩和尚是恶之贪婪者,象征贪欲。疙瘩和尚是宫崎骏动漫作品中极为丑陋的人类形象。他为了获取钱财残忍杀死猪神,招来了巨大的诅咒;疙瘩和尚面对麒麟兽毁灭森林时仍然贪婪地抱着装有头颅的箱子不肯放手。所以疙瘩和尚其实是人类欲望中贪婪一面的化身,他如同恶的力量存在于每个人的体内。
从人性角度来看,宫崎峻动漫世界中“善与恶”的二元对立并不是一个简单的矛盾。作为与“善”相对的“恶”,它不可能完全从人身上排除,因为排除了“恶”的力量也就排除了人本身,所以宫崎骏并没有否认“恶”的力量,它是将其作为人性向“善”净化,作为发现良知的必然因素而存在。因此宫崎骏动漫作品的永恒主题都是剖析现今社会物欲横流精神迷失的状况,宣扬人类要向“善”,通过“恶”形象的多样性,冷静和果断地分析人性中的“恶”。他将恶人分为最终会因善的感化由恶变善的恶人和一定必由善来灭恶的恶人两类。“善与恶”的二元对立中恶如何向善的转化,是宫崎峻试探用西方现代意识中的人性重返自然观来审视人性中的恶,以此来引导人性趋善避恶。
宫崎峻动漫作品中对人性的审美道德的塑造与追求,已不再是某种简单生活信息的传达,或是唯美世界的渲染,它所呈现出的审美蕴涵是:“善与恶”对立的终极追求与实现,即自我净化的良知。这种蕴涵的表现形态又是多样的,如《风之谷》中对人性与兽性的反思,《天空之城》中对未来主义的迷惘,《千与千寻》中对人性异化的反抗和《幽灵公主》中对狂妄人类的反感等。透过宫崎骏的动漫作品可审视现代社会人性的通病,可认识到现代社会中“善与恶”二元对立的矛盾性和复杂性。他对盲目妄造现代日本神话的社会现实和价值取向始终持否定的态度,在动漫作品中表现出了不信任态度,这也是对人类诸多现代文明制度的质疑。
在总结宫崎峻的人生经历、谈话录和多部作品材料的基础上,笔者从中探析出宫崎峻动漫作品中的审美反思的倾向。一方面,可以说在当今动漫界中他是一个深谙如何在资本主义社会顽强生存的商业奇才,创造了日本动漫作品史上的奇迹,在世界上也颇有影响;另一方面,他的动漫作品中隐藏着现实生活中的困境,他讨厌现世、前途彷徨、偏执善念、未雨绸缪、难于承受、好战好胜。由于他正好处于一种生存与理想两难的境地中,内在的他是希望能表达真心实意,外在的他又勉为其难地恭维处世。审美反思后的宫崎峻基于他的良知,在其动漫作品中极力塑造出一种既理想又残酷的审美道德境界。这源于“日本人的道德观中非常强调义务性的回报和自我约束的原则,这恐怕是缘于他们欲将个人私欲等等罪恶从内心深处连根拔除的缘故。这种理念与古典佛教的教义是不谋而合的。”[1](P158)
从人性净化的审美层面来看,宫崎峻的动漫作品似乎是在追寻一条极力处理好“善与恶”对立这一主题的人性复归路,他引导观者返向如今已经陌生的神话世界,创造出理想梦境使大众回归大自然,回到最为纯洁、善良、宽恕的善境中找到自我和信心,同时又让观者看到梦境中还是有恶的力量伴随着善,提醒观者正确看待善与恶的两面性。宫崎峻的审美目的是欲唤醒沉睡或许还未泯灭的人的良知,即日本人“在忧患人世的丑恶的斗争和竞争中追求无法实现的超俗理想这种清明之心,把白色光辉作为它的象征──日本人的这种审美意识憧憬着隐居后又回到儿童的那种天真的纯洁。”[2](P192)对宫崎峻而言,奇幻和真实是一个悖论,他会努力让自己的影片充满奇幻色彩,但这只是为了表达现实的主题,决不让影片成为纯粹的虚拟世界。他曾言自己对未来的悲观,却让他的动漫作品充满了希望。宫崎峻是在尝试从本民族传统文化中的审美意识中找到一条能够让他人达到自我净化的良知的途径,探索一条人性复归之路,就是保持一颗纯洁善良的心看待恶的世界,从而找到人类灵魂的真正归宿。
[1][美]鲁恩·本尼迪克特.《菊与刀》[M].黄学益.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8.
[2][日]今道友信.东方的美学[M].蒋寅,等.译.北京:三联书店,19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