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训慈与浙江地方史研究

2011-08-15 00:44吴忠良
浙江工商大学学报 2011年5期
关键词:浙东史学浙江

吴忠良

(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杭州 310018)

陈训慈与浙江地方史研究

吴忠良

(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杭州 310018)

陈训慈自20世纪20年代始就关注浙江地方史研究,1925年的《浙东之史学》即为其最早之作。研究浙江地方史的直接动因,是他那强烈的爱乡爱国情感。在此情感驱动下,他先后写出了《清代浙东之史学》、万斯同系列论文、《浙江省史略》、《浙江文化概说》等论著,极大丰富了浙江地方史研究的内容,构建了浙江地方史研究的基本框架和体系,实为浙江地方史研究之先驱者。

陈训慈;浙江地方史;先驱者

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浙江地方史研究日渐繁荣,在浙江古代史、浙江近代史及浙江文化史等领域皆出现了代表作,如倪士毅的《浙江古代史》、徐和雍等人的《浙江近代史》、腾复等人的《浙江文化史》等;一些科研院校也形成了有特色的浙江地方史研究,如浙江大学的南宋史和民国浙江史研究、浙江省社科院的吴越文化研究、浙江师范大学的宋代浙江经济史研究、杭州师范大学的杭州史、民国浙江史研究、宁波大学的浙东史学研究等。进入21世纪,尤其是“浙江文化研究工程”启动后,有关浙江地方史的研究更是步入了一个新的阶段,洋洋大观的“浙江文化研究工程成果文库”足可概见,如金普森等人的12卷本《浙江通史》系统阐述了7000年的浙江历史发展进程及其在中华文明史上的地位。通观此前与本文相关的浙江地方史研究论著,很多在回顾民国时期相关研究时都忽略了陈训慈在该领域的学术贡献。事实上,陈训慈①有关陈训慈生平活动详见拙著《经世一书生——陈训慈传》,杭州出版社 2009年版。(1901—1991)自1919年求学南京高等师范学校直至逝世,他一直在从事文史工作,撰写了大量有关浙江地方史的论著,故而其在浙江地方史研究方面之贡献良有可述。

一、浙江通史、浙江文化史的建构

陈训慈有关浙江通史的著述有《浙江省史略》、《浙江省史抄》②该文见宋晞教授提供的“陈训慈著述存目”,备注为“日文”,笔者在陈训慈哲嗣陈思佛先生处亦未能查得该文,故此段论述以《浙江省史略》为中心。等。其中,陈训慈在1935年发表的《浙江省史略》,是笔者所能寓目的第一部有关浙江省的简明通史。由于属于征稿,限于阅读对象主要针对的是青年,故而内容较为简略,当时《浙江青年》月刊社曾刊印单行本。

《浙江省史略》除“引端”和“余话”外,以七章的篇幅论述上古三代至清代的浙江历史,颇具新意的是每章标题即为该时段历史的重要特色,分为:草昧初开与越国兴亡 (自三代迄战国)、郡县的规设与开辟 (秦汉三国)、中原文化的南被 (东晋南朝隋唐)、百年混乱中的乐国 (五代时的吴越)、政治与文化的重心 (南宋)、商业与学术的进步 (元明)、近世中国文化的渊薮 (清)。而这段历史又可以分为三个时期:西周至西晋是浙江的开辟时代,东晋至北宋末年是浙江文化的蕃育时代,南宋至清朝灭亡是浙江的兴盛时代。

综观该文,有以下几个值得注意的特点:

(1)注重“文化的开发”。据陈训慈自述,该文“大体是从‘文化的开发’为着眼,所以也可以说是浙江文化开发史略”,故在可叙述的范围内,即晋室南迁后都有专门篇幅论述该时段的学术文化,分析其兴盛的原因。

(2)浅显明了的叙述风格。因为属于征文性质,且对象为青年,所以在行文上颇为浅显明了,叙述某事决不拖沓,尽量做到对某时段的大事“以数百言略为论述”。

(3)民族主义精神的弘扬。1935年,日本的侵略步伐正在加快,弘扬民族主义精神可谓正当时。陈训慈认为:“浙江省是富有民族光荣史迹的地方。而从屈辱中努力奋斗,卒能雪耻称雄,卓然为先民自强精神的表现,亦足为今日民族复兴中的典型者,尤莫过于二千余年前越王勾践中兴的事业。”希望青年们能“体认出前人开辟经营的劳绩,雄伟卓特的故事,和经世兴国的宏图;因体认而生瞻仰,因瞻仰而觉宝爱,更因宝爱而感到了继承光大的责任,以进为本省与中国民族效力。”所以陈训慈在文中以较多篇幅讲述了与越王勾践相关之史事①对于此点,杭州师范大学历史系的林正秋教授抱有同感。他在上世纪80年代开设浙江地方史课程时就主张通史略讲,地方史就要多讲。“如吴越争霸,通史略讲,但越国是我省第一个建立的奴隶制国家,越王勾践的卧薪尝胆,奋发图强,美女西施等均为众人所知,我省大事,必须详讲;既可了解本省历史大事,又可激发同学自力更生奋发图强的精神。”详见氏著:《浙江经济文化史研究》,浙江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356页。。

(4)对和平的无限渴望。因为叙述的是从古至今浙江数千年历史,在总结各时段浙省繁荣兴盛原因的时候,陈训慈将首要原因归结为:和平无战事。如他认为浙江能在民国时期在经济文化各方面都有比较稳健的发展,主要原因就是“境内能保持继续的和平而缺少战事”。亦正基于此,他专章叙述了钱镠创建吴越国对浙江发展的影响,指出钱镠及其后人“为我浙江保持元气,这尤其是后来焕启文物之重要关键,应为我们所感载不尽的”。

(5)示青年以轨辙。阅读对象是青年,青年也是未来的学术后备军,学术规范对他们而言也是一种必要的学术训练。陈训慈在文中很好的体现了遵守学术规范的学术习惯。他采用尾注的方式,将文中所引观点或引文一一注明,方便青年读者按图索骥。此外,陈训慈也清醒意识到他在文中并未给予政治经济等问题以过多关注,“至于进究本省各时代政治经济文化演进的特殊问题,这里正包藏无限美丽的园地,浙江的青年如果各以所好而致力,必有意外的收获。”[1]

因局势动荡,陈训慈一直未能继续从事浙江通史研究,但此一缺憾后来为其学生倪士毅所弥补。倪著《浙江古代史》凡330页,所论内容从原始社会到鸦片战争前,于人地关系、思想文化诸方面皆有所见。所以,陈训慈在为该书所写序中,对倪著多有褒扬,并希望倪士毅能就浙江地方史做断代或专史的研究,而此时的倪士毅已年近七旬。与笔者谈起此事时,倪先生颇多感慨。

陈训慈对浙江文化的关注是持续的。因《浙江省史略》虽从“文化的开发”着眼,但限于体例要求,失之于略,故陈训慈后来在任教之际曾单独讲授过“浙江文化概说”一课,并编有授课讲义。该讲义共分为四讲,分为:浙江省文化开发之回顾、浙江文化之特殊精神、浙江文化与中华民族、浙江文化前途之展望。就其内容而言,第一讲“浙江省文化开发之回顾”实即《浙江省史略》之内容,稍微有异的是于三个时期之外增加了“民国成立后之浙江”部分。这种分期法对后来的浙江文化史研究产生了影响。如腾复、徐吉军等编著的《浙江文化史》将整个浙江文化史分为四期,即上古到秦汉为形成期、魏晋南北朝和隋唐五代为发展期、两宋为繁荣期、元明清为走向近代期①详 见腾复、徐吉军等编著:《浙江文化史》“绪论”,浙江人民出版社1992年。该书实际上可以视为浙江古代文化史,因为近代化历程只占据了17章篇幅中的一章,且以“近代文化的揭幕人:龚自珍”收尾。。第二讲“浙江文化之特殊精神”认为浙江文化的精神为博大之精神、躬行之精神、经世实用之精神、民族主义之精神。第三讲“浙江文化与中华民族”概述了浙江历史上有功于国家民族之先贤,一直从越王勾践讲到辛亥前的徐锡麟和秋瑾。之所以以人物为中心,是因为“至于今日,浙人尤多当民族安危之大任焉。是以欲讨论浙江文化,其对于学术文教,与各种事业,固已足垂不朽;而于浙江人之所以维系吾中华民族者,尤不能不注意阐述,谓为吾浙文化最伟大最可贵之一特色”。第四讲“浙江文化前途之展望”指陈浙江文化在中国之地位、现今浙江文化进展中之不健全状态、浙江文化复兴中应努力之方向。

因是讲述大纲,我们很难从中看到陈训慈的具体论述,不过从他此前发表的《谈浙江文化问题》我们可以发现,有关内容已经在该文中得到了具体阐述。《谈浙江文化问题》为报刊约稿,共探讨了“浙江在中国近代文化上之优越地位”、“发扬经世实用与民族主义之学风”、“浙江文化之转变与其振兴之管见”三个问题。第一个问题以史实为依据,证明浙江自南宋以来即为全国文化之重心,希望浙人能“维持其在各方面文化贡献上优越之地位”。第二个问题则是鉴于原有光荣之民族精神在浙省青年上已很难见到,故而“如何为之发皇光大,以学术界为之先导,而广播之于社会;以本省树立之风声,而与全国上下以共进。凡所致力,一以民族之利益为前提;发扬我先民伟大之前绪,以挽回我民族当前值劫运,浙江人士应更有其重大之使命也。”既然问题已经明确,如何解决呢?陈训慈在第三部分提出了解决良方:奖掖学术、倡导风气,防弭幸进,奖成大器,讲求生产,以助滋长,改善教育,以宏造就[2]。

揆诸陈训慈相关著述,从其大纲看,陈训慈是很有可能以此讲义为基础来撰写一本“浙江文化史”的,惜因战事、人事纷扰,他未能继续此未竟事业。通观整个大纲,到处洋溢着陈训慈对浙江的热爱,正如其在导言中所说的那样,“吾人生在浙省,服务于浙江,对于本省之地理文化与现状,尤应有较详之研究。本此研究,因而阐扬浙江文化之卓特精神,进而指导民众,以继承乡贤之嘉志伟业,以共对吾民族作更多之贡献。此即本讲微旨之所在。”②参见陈训慈“浙江文化概说”讲述大纲 (未刊稿)。也正是出于对家乡的热爱,陈训慈并不讳言浙江文化存在之问题,而这恰恰是为了更好地建设浙江文化,所以他实事求是地提出了建设性意见。

从《浙江省史略》到“浙江文化概说”,我们可以将《浙江省史略》视为“浙江文化概说”讲义之一部分,自此角度论,陈训慈可谓是浙江通史、文化史研究之拓荒者③金普森和陈剩勇认为,“谭其骧在抗战胜利后发表在1947年10月4日杭州《东南日报》上的《浙江省历代行政区域——兼论浙江各地区的开发过程》一文,称得上是浙江区域史研究的奠基之作。”参见氏著《浙江通史·总论》,浙江人民出版社2006年,第32页。;而其《浙江省史略》为《浙江青年》征文,要求即为“从历史方面所见的浙江”,注重的是通,所以将其定位为通史,而非文化史。

二、弘扬浙东史学

陈训慈是近代历史上第一个以“浙东史学”为名来研究浙东学派的学者,他在1925年就有《浙东之史学》一文刊于宁波《四明日报》之新年增刊,惜其文不彰。1930年,陈训慈在中央大学《史学》创刊号上发表《浙东史学管窥》一文,其后又在《史学杂志》发表《清代浙东之史学》。从1922年和张其昀合作的《浙东学术管窥》到后来之《清代浙东之史学》,由“学术”而变为“史学”及范围最终限定为清代,体现了陈训慈对于浙东史学认识的变化和深入过程①有 关浙东学术、浙东史学等概念嬗变,可参见钱茂伟:《论浙学、浙东学术、浙东史学、浙东学派的概念嬗变》,《浙江社会科学》2008年第11期。。陈训慈晚年曾对《清代浙东之史学》一文加以修订,故此处叙述以其晚年修订者为蓝本。

《清代浙东之史学》发表于南京中国史学会主办的《史学杂志》2卷5、6合期上,全文共分为十节:(一)浙东史学之渊源;(二)清代浙东史学之统系;(三)黄梨洲开创清代浙东史学;(四)万季野与明史;(五)万氏考礼之学;(六)全谢山文献之学;(七)章实斋之史学与方志学;(八)邵二云之史学;(九)定海黄氏父子对古史之贡献;(十)浙东史学之特色。后来陈训慈分两次作了修改,如对第九部分“定海黄氏父子对古史之贡献”予以否定。他在修改稿上标注:“黄氏父子以考证见长,与俞曲园、孙仲容称浙中三先生,学风全异,不应入此篇。”同时他将该章标题改为“浙东史学之演变与继承”,遗憾的是他最终并未能完成修改。

有关浙东史学,何炳松在《程朱辨异》一文中提出:“著者的愚见又以为南宋以来的浙东学者多专究史学,所以亦不妨称为‘浙东的史学’。”何炳松此文后来改名为《浙东学派溯源》结集出版,在该书《自序》中,何炳松说:

初辟浙东史学之蚕丛者,实以程颐为先导。程氏学说本以无妄与怀疑为主,此与史学之根本原理最为相近。加以程氏教人多读古书,多识前言往行,并实行所知,此实由经入史之枢纽。传其学者多为浙东人,故程氏虽非浙人,而浙学实渊源于程氏[3]307。

对于何炳松的这个论断,陈训慈以为“似多讨论之余地”。他指出,黄梨洲以降之浙东史学,承王学之余波,而与程子之学比较疏远。永嘉九先生虽然大半“学于程门”,但“明州 (宁波)之庆历五先生开浙东理学之先河者,则多与程伊川同时,年辈且多长于程子”,他们“受安定泰山之启示容不可没,而绝非程子之教”;“明州之淳熙四先生 (南宋时)并师事象山……立说虽亦会通诸家,要以陆学为归,初非程子之教”;梨洲受学于蕺山,蕺山虽远宗康斋,其要实昌大阳明之教,梨洲“究与象山之教为近,而与程子之关系殊疏”。故“要而言之,近世浙东之史学,渊源深远,永嘉金华之先哲,俱不无导扬先路之功,即何君所谓甬绍学者受小程子之启示者,亦自有之,然不能即以此而断谓浙东史学即是小程子之嫡传。”②朱谦之赞同陈训慈这一论断。他说:“浙东史学依近人主张,谓其从程颐一派传下来的 (何炳松:通史新义第十一章140页)这话不见得靠得住,固然浙东之学,如永嘉金华两派,兼取朱陆而辅之以文献之学,由经入史,但我们不能因此便谓浙东史学就是小程子的嫡传。而且刚刚相反,浙东史学和程朱的关系较浅,而与陆王的关系较深。”详见朱谦之:《中国史学之阶段的发展 》,《现代史学 》2卷1、2合期,1934年5月。宋代理学家之立说往往受到多方面之影响,并非如后世汉宋朱陆门户相争时之壁垒森严。“浙东史学所承受者广,吾人决不遽谓为程学之传,亦正犹不能推断其为全出陆学或者王学然也。”在否定何说同时,陈训慈认为:“清代浙东之学,近承姚江性命之教,而远绍两宋儒哲之传。源深者流长,理势然也。两宋三百年间,大儒蔚起,浙东学人治性命之学者,与中原相望,而永嘉、金华、宁波三处之学风为尤盛。”而“浙东学术,所以上追宋元先哲之传,下开梨洲以降之学,承先启后,实维阳明之教。若仅就清代史学而论,则当以梨洲为开山祖也。”[4]45-48

在探讨了浙东史学渊源后,陈训慈又勾勒了浙东史学的学术谱系,自黄宗羲以降,分别为万斯同、全祖望、章学诚、邵晋涵和黄以周父子,并分别论述了他们的学术成就。如“全谢山文献之学”篇,认为全祖望功力所萃,尤在于文献之学。在梳理全祖望文献学学术成就同时,陈训慈指出,在为先儒作传上,全祖望是绍黄宗羲未竟之志,于黄氏《明儒学案》之外另别撰《宋元学案》。虽然全祖望极其推崇黄宗羲,但在学术上绝不盲目追随,阿其所好,亦绝少门户之见。黄宗羲承王学余波,虽然力倡实学,但不能不受时代影响,“故《明儒学案》犹不免存道统之主见,逞毁誉之师心。谢山虽推崇梨洲,亦坦然评其‘党人之习气未尽。盖少年即入社会,门户之见,深入而不可拔’。观于此语,即可见脱尽门户之见,以求存诸家之真相,而俾学者以自得自断者,固谢山所自期许。而《宋元学案》之宗旨,足以为后之著学术史者所取法者,要亦在乎此矣。”[4]63-65陈训慈的这一论断,恰与梁启超有关著学术史的必要条件颇为契合①梁启超认为,著学术史有四个必要条件:第一,叙一个时代的学术,须把那时代重要各学派全数网罗,不可以爱憎为去取。第二,叙某家学说,须将其特点提挈出来,令读者有很明晰的观念。第三,要忠实传写各家真相,勿以主观上下其手。第四,要把各人的时代和他一生经历大概叙述,看出那人的全人格。见氏著:《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天津古籍出版社2003年 ,第54页 。。

正是在论述各家学术成就及特色基础上,陈训慈归纳了浙东史学的最大特色 (亦称为精神)。他说:

大抵诸儒为学,博涉而能返约;造诣有专长,立言有宗旨。此其一也。危言躬行,气节凛然,不溺记诵而忽践履,不矜文采而逞放恣,充其志量,抑将以史明道而励行。躬行之精神,此其二也。不鹜空言,贵在经世。治故闻而不忘知今,讲道谊而归本实用。经世之精神,此其三也。梨洲以胜国遗老,匡复无成,乃以故国之思,发之于治史。万全诸氏,咸拳拳于黍离之痛。嘉道以后,此风犹未能泯。民族思想之寓于史学,此其四也。朱陆异同之辨,相沿已久。汉宋门户之争,在清尤甚。而浙东学者,类能不落偏曲,求其会同,持平其间。此则豁然大公,无间门户,尤为浙东史学家之特长,此其五也[4]85。

因此,博约、躬行、经世致用、民族思想、不立门户即为浙东史学最大之特色。由此五种精神构成之浙东史学,“不仅有造于史学,而充其精神,抑更有裨于学术风气之重。方今治史学者,或病琐碎支离,或失空疏无本,或又师心自用,好逞臆说。浙东学者治史之精神,所足为之补偏而矫弊者何限。”[4]97有学者指出:“在七十多年前的中国浙江,陈训慈先生即已如此精辟地揭示了‘浙东史学’的五大精神,与我们今天所总结的‘浙学’精神或‘浙江精神’若合符节,确实称得上是慧眼独具、远见卓识!”[4]612

三、表彰乡贤

表彰乡贤也是地方史研究的重要内容。陈训慈对于境内乡贤一直以来都非常关注,上起黄宗羲,下至劳乃宣,皆在其表彰之列。陈训慈在各种相关场合、论著中,高度弘扬黄宗羲、万斯同等遗民气节。如在论及浙东史学“经世实用之精神”时,陈训慈认为,“梨洲虽以宗社沦亡,隐居不仕,而其志量所寄,固在乎治平之业。季野秉承师教,治史尤措意于治乱。每与人议论史事,飙发云举,凡古今之兴衰消长,莫不抉其利弊,原其始终。”在论及浙东史学“民族思想之精神”时,陈训慈说:“方两浙之陷,刘蕺山绝粒正命,大义凛然,炳耀史册。梨洲沉渍师训,尤著忠义。甲申之变,策名波浪砺滩之上,窜足榛莽穷谷之中,纠合义士,乞师东土。逮鲁王既败,遁迹不出,矢志著述,屡征不起。万季野万言之北上,谆谆致‘勿上封策’与‘莫师老妇’(指元人杨维桢)之戒。而其铭张苍水之墓,尤凛然有忠诚贯日之慨。”[5]89对于保存文澜阁四库全书有功的藏书家丁丙,陈训慈不仅举办“丁氏文物展览会”,而且撰文《丁松生先生与浙江文献》、《丁氏兴复文澜阁书纪》,表扬丁丙“不仅保存旧业,而更抱发扬乡邦学风之远志”,“竺志文教,尽瘁乡邦”[5]。在《桐乡劳玉初先生小传》中,陈训慈表彰了劳乃宣在浙省教育事业上的贡献,认为“吾浙得风气之先,身为教育导率者,黟颐难数,而一生乐育为怀,倡言文字改革,以宏教化之效者,一时尤推桐城劳先生。”[6]至于姚海槎,陈训慈更是认为其学问远在章学诚之上,且“积绪厚而沾溉广欤。然虽不知名于当时,信足矜式于百世”[7]。

在诸多乡贤中,陈训慈着力表彰的是万斯同。从上世纪30年代的“万季野与明史”、“万氏考礼之学”到晚年的“万斯同年谱”,对万斯同的关注长达半个世纪。在《题万季野先生与范笔山书后》中,陈训慈认为,“先生之‘生平志事’,固在勒定明史,一如其致笔山先生书所云;而其所由欲有事于明史者,固犹蕺山之正命,梨洲之讲学,舜水之遁迹,苍水之死义;亦犹履安之督饷勤王,乃至上承‘万氏四忠三节一义’忠勇为国之志,途辙虽殊,其为报国经世则一也。”[8]

1935年8月8日,万氏白云庄建成,当地士人决定奉黄宗羲及证人高弟十八人,万氏先世四忠三节一义,及万氏十哲之栗主入祀,并组建南雷社,陈训慈参与了入祀大典,并撰文备纪其事,感慨良多。他认为,重建万氏白云庄及追祀乡贤,“将以梨洲拳拳民族之义,万氏尽瘁报国之烈,示吾邦人以继承恢宏,而拯我殄瘁之国家,维护之于不坠也。”“今鄞文献会既集力以重修藏书旧家之天一阁,复以其余力规复万氏遗迹,修建墓道,影响所至,不仅表扬乡贤,抑将以黄万之教提示后进,俾奉知以有用之学为国驰驱,庶几万氏先代诸哲之神武,梨洲先生与诸弟子拳拳民族之大义,得以发皇光大于无穷也。”[9]

1936年5月,陈训慈应《越风》杂志编辑之邀,为“五月特辑”供稿,写成《四明忠节话万氏》一文。文章历述万斯同先祖为国殉难:十世祖万斌“佐命建国殉朔漠”,九世祖万钟“御外靖内昌世泽”,八世祖万武、万文“征交讨倭并殉难”,七世祖万全、六世祖万禧、五世祖万椿“三世相传保令业”,四世祖万表“文武并茂保杭州”,祖父万邦孚“承先启后念都督”,父亲万泰“殉国忠节启多才”,兄万斯大“负骨南屏表忠烈”相关史事,并专节讨论万斯同“专志国史待后起”,认为万氏耿忠报国之民族气节是我们宝贵的精神财富。陈训慈联想到当时中国内忧外患的局势,深感“今国家之为难极矣,吾浙海防重地,其形势之艰险,尤非仅如明清之间对外之关系已也。而士习泄沓,气节不振,纵使尽两浙之庶民而尽武装之,而无如诸万耿耿孤忠之精神与信仰,亦如何能保国抗敌?”,主张发扬万氏历代之忠义精神,奉为典范,以备来日之大难[10]。这种见解在当时是有很大的积极意义的,揆诸史实,这种见解也是经得起历史推敲的。

1937年4月1日,宁波当地人士公祭于万斯同墓前,征文于陈训慈。应命之后,陈训慈写成《万季野先生修墓建祠落成题壁》一文,于万斯同治史之志多有阐述。如万斯同之所以会以布衣身份致力明史,“发自忠孝至性,期以上报明室之世恩,下俟匡复于继起者。”万斯同也曾自述其为学凡三变:早岁治诗古文,既以为无益,乃功经国有用之学,于古今制度无勿考索遗意,论其行不可行,终乃专志于有明一代之史。“推先生之意,岂不曰:士生必有自效于当世,苟不能执干戈以卫社稷,要当治史通古今以俟国用;生不逢时,亦必相约一时俊彦,讲求历代典章理乱利病得失,待时而作,以经国而救民哉?”最后,陈训慈联想到当时紧张的国内、国际局势,深感“时会迁转,学风浇驳,如先生所云酌古今之得失明经国之大猷,能变流极之弊者,将何所求之乎?是则饰先生之祠墓,树后人之矜式,固不仅在表其耿耿宗国之思,方当以先生所尝为宣导于当世者大口宣舌以告天下有心之士,共起以奋志于国史经世之大业也。”[11]

在为晚年与方祖猷合著的《万斯同年谱》作序时,陈训慈认为万斯同不仅“博学强识,读书如决海堤,六经百氏之书,无不淹贯。于史学则对历朝典章制度、兵刑、田赋诸大政,尽悉其详。”而且“其所著如《两浙忠义考》、《宋季忠义录》等书,皆极尽表章宋明遗民忠义之能事,有激发其后民族思想之贡献。”[4]203-204

在表彰乡贤的同时,陈训慈将之上升到表彰民族名人的高度,认为通过表彰民族名人可以了解民族演进,发扬民族光荣,激发民族精神,促成民族复兴。如历代于民族文化有重大贡献者,有功于捍御外寇者或者民族中兴者,乃至民族遭难时昭其忠烈者,都在表彰之列。以奋身征战以捍卫民族者为例,陈训慈列举了10种类型:(1)奉命奋威败敌拓疆者,如蒙恬、卫青、霍去病、左宗棠等;(2)主持中枢扶危定倾者,如谢安、李纲、于谦、虞允文等;(3)远渡绝域威敌立功者,如张骞、班超、郑和等;(4)出使应敌临危不辱者,如苏武、郭子仪、曾纪泽等;(5)以寡敌众奋威保国者,如谢玄、韩世忠、戚继光等;(6)用兵讨伐有开拓内地之效者,如诸葛恪、韩琦、范仲淹、阿桂等;(7)忍辱淬励卒成中兴者,如勾践、文种、范蠡等;(8)平定内乱弼成中兴者,如王阳明;(9)巾帼从戎忠勇足式者,如花木兰、秦良玉、沈云英等;(10)公而忘私毁家为国者,如鲁仲连、弦高、卜式之等。通过对历史上众多民族名人之表彰,陈训慈认为有理由相信:“能建设长城运河等伟大工程,能以民众自力向四境及南洋海外拓殖,能征服西首而且开化了许多外来民族,而且经过多次遭难而卒能屡克艰阻以重振的中华民族,虽然现在遭受万难,是必然要复兴,而且一定有比过去更为伟大的前程的。”[12]历史证明了陈训慈的睿见。新中国成立以后,正如陈训慈所预见的那样,有了“比过去更为伟大的前程”,中华民族也开始了伟大复兴的历史征程。

四、结 语

陈训慈一介书生,又身逢日本帝国主义侵华,爱国主义情感很自然地凝聚于他的史学活动中。综观陈训慈的浙江地方史研究,爱乡爱国是他的治史基石。在他的大量著述中,都强烈地体现了这一点。如他在论述浙江文化时,指出浙省人士“对于表扬乡贤,改善风尚,以复兴本省文化,尤负有重大之使命。要当使浙江省民众,咸本爱乡之精神,作各方向之努力,因以建设浙江或全国之建设,复兴浙江之文化。更进而本爱民族之精神,与各省相合作,以共同推进中国之文化,完成中华民族之复兴事业。”①陈训慈.“浙江文化概说”讲述大纲 (未刊稿)。“浙江人爱其本省,自然都想了解本省的往事;也惟多有这种了解,尤能油然启我们爱乡之心;进而发挥继承先贤靖献民族的精神。”[1]即使在抗战最艰苦之际,陈训慈也依旧对祖国的兴盛充满了信心。在1938年元旦,陈训慈深感“自辛亥建国,诞生廿六年矣。客岁受外侮乃最深而最广。愿昨日之阴雨象征昨年之暗淡,今日之晨曦兆今岁之剥极而复;上下共奋,卒得昭苏,应于此日卜之。虽曰难期,敢不默祝。父母沉疴,尚且期复健康,则吾人对祖国尤应不作消极之想;矧军事虽失利,后方潜力无限。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人力物力,蕴蓄何量?导而扬之,以制敌复国,大人之责,小民亦焉得自外耶?”②参见“陈训慈日记”(未刊稿)。而这种爱乡爱国的情感,也正是那个年代所有治地方史者的共同心声。如金毓黻认为研究东北文献之所以很重要,首要原因就是“爱乡”。他说:“凡故乡之田园庐舍,为吾人生长于斯、歌哭于斯之地,觉其一山一石、一草一木,皆为耳所常濡,目所常染,于是油然生其爱敬之心,一旦与之违别,则有依依不忍之感。然此情虽出自然,不有人提撕之,启发之,使弥漫于胸中,涵泳于脑际,必有见他乡之景物而流连忘反,置其父母妻子于冻馁而不顾者,亦必有适他国而羡其风土之美、文物之富,遂鄙夷其祖国而不屑置齿颊者。”[13]也正基于爱乡之念,金毓黻撰写了《东北通史》,在缘起中夫子自道:“其意何居,岂非以艮维故乡川原讦美为吾族祖若宗之所启辟,子孙应念兹在兹永铭心版者乎”[14]2。

此外,我们有必要探讨陈训慈在浙江地方史研究中之地位。在近代以前,有关浙江地方的著述,有《武林旧事》、《武林近事》、《两浙金石志》、《两浙輶轩录》等,但与严格意义上的史学著述和研究有较大距离。近代以后,则有冯巽古《两浙旧壤考》、朱偰《两浙纪游》、许振东《浙江问题图书拟目》、顾彭年《杭州市之沿革》、张其昀《南宋都城之杭州》、《浙江省史地纪要》、沈弗侯《浙江教育史略》、何敬煌《浙江乡贤事略》、夏定域《吴越钱氏之文化》、向达《元代马哥孛罗诸外国人所见之杭州》、邓广铭《浙东学派探原》、王焕镳《万履安年谱》等等;此类著述,于浙江地方史研究的某个方向皆有所推进,但尚未能构建浙江地方史研究的基本框架。那陈训慈的地方史研究在当时的浙江地方史研究中占据何种地位呢?笔者以为,陈训慈是浙江地方史研究的开拓者。他的《浙江省史略》以“通”为主,是笔者所能寓目的第一部浙江地方通史,同时“浙江文化概说”等则于浙江地方通史之外揭示浙江某方面专史之研究尚待开拓,浙东史学之弘扬则于专史研究之外,指向了断代或者浙江省范围内某区域史研究之可行与必要,乡贤之表彰,尤其是万斯同研究昭示地方史研究中人物研究大有可为。他还多次撰文对浙江地方史料做了概要性介绍,以便后之研究者。如《晚近浙江文献述概》对郡邑丛书、地方志乘、省贤谱传等之撰、修都有概要性论述,并详列相关成果;《四明近代文献谈丛》则叙述了宁波所属各县县志之纂修、四明丛书之辑刊等;利用主事浙江图书馆之便利,征存、刊刻了大量浙江地方文献史料。

总之,陈训慈研究浙江地方史的出发点是爱乡爱国,其目的则是希望能经世致用。他在浙江通史、文化史、浙东史学等领域的开拓,极大丰富了浙江地方史研究的内容,构建了浙江地方史研究的基本框架和体系,实为浙江地方史研究之先驱者。

[1]陈训慈.浙江省史略[J].浙江青年,1935(1).

[2]陈训慈.谈浙江文化问题[N].杭州民国日报,1934-01-01(02)元旦特刊.

[3]何炳松.浙东学派溯源“自序”[M]//刘寅生,房鑫亮.何炳松文集:第 4卷.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4]浙江图书馆.陈训慈百年诞辰纪念文集[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6.

[5]陈训慈.丁松生先生与浙江文献[J].浙江省立图书馆月刊,1932(1).

[6]陈训慈.桐乡劳玉初先生小传[J].文澜学报,1935(1).

[7]陈训慈.山阴姚海槎先生小传[J].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1933(2).

[8]陈训慈.题万季野先生与范笔山书后[J].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1935(4).

[9]陈训慈.甬上重建万氏白云庄及追祀乡贤纪[J].浙江省立图书馆馆刊,1935(4).

[10]陈训慈.四明忠节话万氏[J].越风,1936(13).

[11]陈训慈.万季野先生修墓建祠落成题壁[J].史地杂志,1937(1).

[12]陈训慈.民族名人传记与历史教学[J].教与学,1935(4).

[13]金毓黻.研究东北文献之重要及其方法[J].东北丛刊,1930(5).

[14]金毓黻.编印《东北通史》缘起[M]//东北通史.重庆:五十年代出版社,1943.

Chen Xunc iand H is Research on Zhejiang'sL oca l H istory

WU Zhong-liang
(School ofM arxism,Zhejiang Gongshang University,Hangzhou 310018,China)

Chen Xuncihad showed his interest in the research on Zhejiang's localhisto ry since the 1920's.H istoriography on Eastern Zhjiang,published in 1925,was his earliestwo rk.H is directmotivation to study Zhejiang's Local historywas his strong love for his hometown andmotherland.D riven by such a great love he pub lished H istoriography on Eastern Zhjiang in Q ing D ynasty,W an Sitong's Series of Essays,Zhejiang'sB riefH istory,Zhejiang,An Ou tline of Zhejiang's Cu lture,ect.,w hich greatly enriched the contentsof research on Zhejiang's localhistory and helped build the basic fram ewo rk and system of the research on Zhejiang's local history.Chenwas exactly a p ioneerof the research on Zhejiang's local histo ry.

Chen Xunci;Zhejiang's localhisto ry;p ioneer

G127

A

1009-1505(2011)05-0045-08

2011-05-25

浙江文化研究工程 (06W ZT036)

吴忠良,男,浙江富阳人,浙江工商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副教授,历史学博士,主要从事中国近现代学人与浙江地方史研究。

(责任编辑 彭何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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