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水萍
(暨南大学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632)
毋庸置疑,欧文·白璧德(Irving Babbiitt)思想学说曾通过《学衡》的广泛译介、倡导与宣扬而得以为人们所熟知,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艺思想界产生过一股不可忽视的古典主义思潮的影响。特别是学衡派知识分子与新月派代表梁实秋,以其透彻的卓识睿智曾大力推崇与深入阐释白璧德思想学说而在学界批评视野中引起强烈反响。“和其他文学思潮一样,西方古典主义在中国也有一个从外到内、由浅至深的转化过程,从而逐渐贴进现代文学实践,梁实秋在这一转化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新人文主义和古典主义在五四时期就由学衡派介绍到了中国,然而真正使它发生转化产生影响是后来的新月派批评家梁实秋。”[1](P623)俞兆平曾理据凿凿地强调:作为现代中国古典主义文学思想理论奠基人的梁实秋,其古典主义文学理论自成体系,而且源自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2]事实上,如果意欲整体地观照白璧德的文学批评理论,梁实秋散落于其回忆录杂文及散文篇目的翔实而深切的笔端文字的遗迹,应是最有分量且最值得引起关注的。然而,学界却鲜有学者从此一史料视角来概观白璧德温雅持重的形象及其学术要义,亦殊少学者从梁实秋笔下略显零碎的言简意赅中全面地梳理、勾勒与把握梁实秋与白璧德俩人诸多无人知晓的学术交往潜在影响的足音和颇为弥足珍贵的厚重情感印记,甚是遗憾。从根本上说,对梁实秋笔下较为零散的文字中的白璧德形象的概观,显然是一个迫切亟待当下学界拓展性探究的裨益性话题。换言之,对此命题展开前沿性的探究,与其说对梁实秋极富眼光和洞察力的古典主义文学批评理论有全面而深刻的整体性综观,不如说对人们深入解读白璧德显赫的思想学说有着极为鲜活而实质性的现实价值意义。需要强调的是,梁实秋古典主义文学批评理论在某种意义上意味着他对白璧德思想学说前瞻性的独特鉴照、秉承与新扬。关于这一点,可以从梁实秋笔下的欧文·白璧德形象进行细致的学术视野探究与真正意义上的梳理。
在比较文化视野的特定历史语境下,面对“传统”与“现代”、“东方”与“西洋”杂糅的文化建构,复古开新抑或全盘西化,正是五四新文化时期知识分子不约而同地徘徊持重的两大利弊天平。不可忽视的是,这些知识分子却有一个共同的历史使命——中国文化的“复兴”探求。梁实秋正是在这样的时代境况使然下偶遇白璧德及其厚重的思想经验学说,渐趋明显地意识到文学传统承传的理性和力量。在学衡派吴宓眼中,白璧德具有反思性立场的文学批评理论学说“在今世为最精无上而禅益吾国犹大”①“欲窥西方文明之真际及享用今日西方最高理性者,不可不了解新人文主义”。②然而,这股新人文古典主义思潮在激起人们反思的同时却也引起当时以鲁迅为首的左翼不遗余力的误读及恶语连连的片面攻击。有学者指称:“任何一种文化思潮或文化观念在异域的传播和推广,都必须经受该民族固有文化观念的‘过滤’,普及推广者的带主观色彩的翻译以及读者——接受者的能动性接受。其中自然免不了误解和误读的成份。这里的误解主要是被动的:由于不理解而导向曲解;而误读则主要是主动的:以自己民族的固有文化观念作为参照系,对外来思潮和观念进行有意识的误读和重构,其目的在于走向创新。”[3](P224)无独有偶,白璧德的新人文古典主义学说正是因为历史时代语境中种种过于武断的偏执性与片面性解读、讥讽、诟病而不可救药地滑向无人问津的沉寂命运,甚至成为一种被遮蔽、尘闭的遗响。直到近年才得到人们的再度发现、重读而渐趋浮出水面。
应当指出的是,梁实秋对白璧德思想学说的接受,与其说是源于独特历史时代语境对接的耦合使然,倒不如说更多应归因于彼此学理思路张力追寻冥冥之中的一种内在精神的暗合力量。最引人注意的是,从梁实秋笔下真正意义上的白璧德形象这一角度对其学说之深度文化隐含加以考量,即可发现这样一个毋庸置疑的事实:白璧德及其文学批评学说对梁实秋文学批评理论的影响是深远而持久的。“白璧德教授的人文主义仍然少人赞许,更是少人将之应用到文学与一般学术上来,及至梁实秋教授从海外归来之后,白璧德教授的人文主义批评才算到了中国。……要了解梁实秋的文学理论,首先便须知道白璧德的人文主义学说。”③王丛集《梁实秋论》,载《现代》1935年3月第6卷第2期,转引自周晓明《多源与多元:从中国留学族到新月派》[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年12月版,第P237页.面对中西文化开放的接触、碰撞、交流、互渗的时代之风潮,梁实秋以异域乃至世界为参照的开放眼光和兼容胸怀,对白璧德深度的思想学说所折射出的文化意涵进行一以贯之的审视,这无疑意味着其文学批判情结总体话语思路方式的调整和修正的转变。实际上,这也暗示着梁实秋以一种超越本土的互照眼光审视世界文学的开始。梁实秋《关于白璧德先生及其思想》一文则透视出他对白璧德敏锐性思想解读与洞悉力之深。“白璧德先生的学识之渊博,当然是很少有的,他讲演起来真可说是头头是道,左右逢源,由亚里士多德到圣白甫,纵横比较,反复爬梳,务期斟酌于至当。我初步的反应是震骇。我开始自觉浅陋,我开始认识学问思想的领域之博大精深。继而我渐渐领悟他的思想体系,我逐渐明白其人文思想在现代的重要性。”[4](P212)显然,梁实秋这段文字不仅细致入微地阐述了他对白璧德现代性思想的启示印象有“挑战”、“震骇”及“领悟”三个本真性确认过程,而且有力地颠覆了当时学界对白璧德思想学说进行片面性误读或低视的既定解读。在这个意义上,梁实秋是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继学衡派后以世界性视域的眼光和前瞻性的气度,肯定白璧德“人文思想”在现代的重要性之第一人。他认为白璧德思想理论不应仅仅只是历史时代的一个遗响或观念符号,而应认识到其学术理路于“现代”的重要性。
在特定的时代现实语境中,梁实秋对白璧德思想学说理路内在导向的学术体认、择纳、接受、传承与新扬的贡献及价值意义是不容忽视的,也是值得当下学界重新审视、揣摩、回顾与呈现的。“白璧德没有任何新奇的学说,他只是发扬古代贤哲的主张。实际上他是‘述而不作’,不过他会通了中西的最好的智慧。”[4](P217)如何定位白璧德及其学说对梁实秋甚至对20世纪现代中国文学的影响,确实是一个特别值得深层研究和追探的问题。毋庸讳言的是,白璧德以其博远精深的学识和真纯坚毅的人格魅力,深深地影响和启示了吴宓、梅光迪、梁实秋等一大批中国现代文化建构的参与者,以致他们后来都成为白璧德思想学说忠实的秉承者。梁实秋对白璧德思想渊源、学术纹理、性情为人的形象回忆、体味与刻描的文字,无比清晰地呈现了白璧德学人之气和思想的锋芒力量,给人一种飘然而至的温和敦厚和颇具张力的时代精神回响。曾有学者一语中的地强调:“梁实秋在对革命文学的批评中进一步重申了生活与文学的古典原则,而这些正是他从白璧德那里得来的。”[5]毋庸置疑,透过梁实秋笔下的白璧德形象,人们也许会深深洞悉到白璧德思想学说对于中国现当代文学建构的某种暗示、点拨与指引的东西。“白璧德的思想学说让梁实秋在新文艺的视野之外看到了另一片天地,听到了另一种声音,这对于急于成为一个批评家、急于对新文艺发出自己的声音的梁实秋来说,不啻是拓开了一个崭新的、充满诱惑的批评空间”[6]从这个意义上讲,梁实秋从文学理论批评和文学创作审美理想上倡导数千年的古典传统文化——一种见解独特的“尊严”与“健全”的文学批评观。梁实秋鲜明的古典主义文学思想立场构筑是在“理性”与“克制”的人生经验批判的基础上自觉提出的,他侧重于阐述和强调文学丝丝入扣的现代社会的真实人生与普遍人性的审美描写。这显然得益于白璧德思想学说源远流长的熏陶和影响。
事实上,梁实秋富于建设性眼光的古典主义文学批评思想学说是极为系统而谨严的,他素来不盲从他人的理论权威,而是始终坚守着其理性的批判态度。针对自身颇为认同的白璧德思想学说,梁实秋曾作出较为清醒的阐发:“白璧德教授是给我许多影响,主要因为他的若干思想和我们中国传统思想颇多暗合之处。我写的批评文字里,从来不说‘白璧德先生云……’或‘新人文主义主张……’之类的话。”[7](P232)令人欣然佩服的是,梁实秋并非机械、僵化地重复白璧德的观点,而是对其新人文古典主义批评学说的一种警醒接受、诠释与新扬。毫无疑问,梁实秋对白璧德文学批评学说的根本性认同与或隐或现的接受,实际上是因为他看到白璧德理论学说蕴涵着值得中国现代文化建构警醒与反思的诸多锐利的时代性思想锋芒,绝非是其单纯而盲目的个人崇拜的推举。事实上,白璧德理论思想蕴涵的现代精神经由学衡派知识分子和梁实秋等人的认同而在20世纪中国文坛上宣扬,诚然是历史时代境遇使然。然而白璧德学说理论在当时中国文坛留下的记忆并不多见。关于白璧德思想在中国传播、接受及后来被误读的境况,梁实秋曾作出了隐约可见的回忆。“吴宓先生搜集《学衡》杂志有关白璧德的文字为一集,我题名为《白璧德与人文主义》,由新月书店出版,这是我惟一的一次对于宣扬白璧德先生主张稍尽一点力量。这本书很少人看,只引起所谓左派人士的讥讪。我至今不曾看见国内任何人堂堂正正的批评过白璧德的思想。我至今不明白白璧德的文字有什么可讥讪的地方。”[7](P227)从这段文字记述中可见,梁实秋俨然批驳了文坛那些人在未能深入解读白璧德思想学说的基础上,独具匠心地以恶语诋毁白璧德思想言论之时也从根本上否认甚至颠覆了其文学批评理论的现代性价值和前卫性的传统审美批判的某种荒谬性悖论。若深思起来,这显然是有失公允的。最为致命的是,白璧德思想学说隐含的警示意义和根本性文化精髓因人们一开始以嘲讽的口吻对其进行的偏误性、庸俗性甚至劣根性的意向解读,以至一直以来几乎处于尘封、遮蔽的边缘缩影阻隔而得不到学界的重新发现、反省与敞开重溯,也就未能对其作出还原性的述评与强有力的论析,白璧德思想学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之所以应者寥寥,也就可想而知了。这恰恰是梁实秋痛感遗憾与感慨怅然之处。
值得一提的是,梁实秋对白璧德学说的整体性思考、审视和接受并不是盲目、被动和无意识的,而是对中国现代文学建构的具体历史语境的整体性预示和反省后价值取向的理性思量的集中体现。若以纯学术的眼光看,白璧德文学批评呈示的现代性文化思路认知之练达、丰博与圆熟,确实能为现代中国文学建构提供有益的参照和阔大的影响张力。梁实秋在后来相当率诚地一再念及白璧德学说的价值与分量。“我当时读了这几篇文章没有十分注意,因为我那时还不能完全看得懂。直到我听了白璧德的一年演讲之后,我的思想变了,我懂得了白璧德教授的思想,我知道《学衡》里那几篇翻译的文章是不可埋没的”。[8](P34)毋庸讳言,梁实秋被白璧德那独立不羁的文学批评理论传达出来的隐喻性精神所撼动与震慑,他也是当时学界真正明确地意识、甄别和正视白璧德学术理论诸多优点的学者。然而白璧德思想灵魂的深度精华尚未得到现当代多数学者的足够重视和透彻了悟,甚是遗憾。换言之,中国学界对白璧德思想理论建构的体认、理解是远远不够的。梁实秋对白璧德文学批评理论的新扬是建立在对其著述踏踏实实的细读和理性辨识的基点之上,而绝非夸大其辞的俗套渲染。不可抹杀的事实是,梁实秋重建古典传统文化价值观的认知正是得益于白璧德文学批判思维的影响。1928年清华前辈吴宓看望了回北平探望的梁实秋。由于吴宓也是白璧德的崇尚者,他在1922年前后就在《学衡》杂志上用文言译载了好几篇白璧德的文章。梁实秋对吴宓一直怀有好感,此次北平相会俩人自然而然地谈及到了白璧德学说在中国的命运,那时的中国文坛学界已经有人开始批评白璧德。梁实秋于1929年为《白璧德与人文主义》一书作序时,曾以情意浓浓的笔触颇耐人味地回忆:“白璧德的学说我以为是稳健严正,正如今这个混乱浪漫的时代是格外的有他的价值,而在目前的中国似乎更有研究的必要。”[7](P267)从梁实秋这段不失内在张力的感怀文字中,一方面映现出梁实秋对白璧德思想学说折射出的学理精神的高度认同与纯然珍视,另一方面则深味地披露出白璧德与生俱来的稳健、厚重、淡定的古典气度和前瞻性的学术敏感。于此毋庸赘言。
实际上,梁实秋古典主义文学批评学说的相当独特之处,在于他对中西古典传统文化的多元摄取与现代性反思,尤其是从新视角对欧文·白璧德学说理论意涵不遗余力地称颂、接受、守望、整合、高扬和秉承。这也正是白璧德文学批评思想制约内蕴值得当下重新审视与回望的力量特性。站在历史时代的具体历史语境中,“传统”与“现代”正是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深刻沉思与寻求超越的不可或缺的全新命题。林以亮在《美国文学批评选·序》中极富深刻洞见地指出:“五四以来的新文学最主要的成就,恐怕就是彻底的否定和破坏旧的传统,以致这些年来我们的创作和批评不像是一个有二千年优良传统的产品。而西洋的现代文学,看上去好像来势汹汹,而且非常急进,但其中主要人物却念念不忘于‘传统’。这是一个极鲜明的对比,同时也是值得我们深思的一个问题。”[9](P204)细读则可发现,梁实秋因为欧文·白璧德理论学说影响之缘故而隐秘地修正了己身原来“浪漫”的基本文艺观,从“浪漫”到“古典”的学术理路转变。梁实秋以此对五四新文学的主流思想提出了中国“传统”文化如何向“现代”文化建构作出思接式、视通式转化等一系列问题。事实上,白璧德思想学说最为值得关注的就是其较为豁然贯通地阐明了现代学者理应从现代文化建构为出发点,持守一种稳健、淡定而高瞻的眼量解读、把握与新扬传统文化之精华,为当下文化建构提供最为有益、有效的启示向度与指引。李怡在《新人文主义视野中的吴宓与梁实秋》一文中指出:“在吴宓与梁实秋的新人文主义的思想主张中,存在着一个共同的中西融合的理想。这或许就是白璧德新人文主义扎根于中国现代文化,寻找到来自中国文化内部支持的基本方式。”[10]P108事实上,白璧德深层的思想学说理论于当下读来,依然有着极为高瞻的时代感教益和批评力度。若对白璧德思想学说之批判性格调正本溯源,则可发现其对古希腊“古典”传统文化基本精神的透视与高扬。“人们相信或者愿意相信,在他所看到的、作为希腊艺术和维吉尔的诗的基础的,正是理想的美:完美的均衡与和谐,它为古典派和浪漫派所共有。”[11](P41-42)正是因为白璧德文学批评思想的导引,使梁实秋醉心于古希腊和谐、均衡、节制之文艺创作之理想美。这也是梁实秋秉承白璧德学术理念的根本基点。
在某种意义上说,梁实秋本人从“浪漫”到“古典”的思想转变孕育于白璧德学说潜移默化的感化。显然,白璧德高雅得体的学说极大地开启了梁实秋的文学批评视野,激发了梁实秋作为一个留学生对自身文学问题的关注之情。“梁氏的转变,一方面固然是因为受了白璧德的启发,一方面也因为受了新月社同人的影响,更因为左翼作家在文坛上日渐得势,甚至创造社都终于放弃浪漫文学而鼓吹革命文学。”[12](P276)实际上,梁实秋一而再地强调白璧德对他文学思想理论倾向的整体性影响及关键性左右。学衡派与梁实秋等知识分子为新文学建构引入了一种异域的因素,特别体现了对古典传统文化力量的肯定。然而,他也并不孤立偏执地倾向于推崇白璧德的学说,而是把所有的精力注入到白璧德思想的细致入微的阐述与现代性观照中,让人们深深理解他作为一个批评家的真正影响的轨道。这也在后来促发梁实秋古典主义文学新批评思想的萌芽。他在《“岂有文章惊海内”——答丘彦明女士问》一文中提及:“哈佛大学的白璧德教授,使我从青春的浪漫转到严肃的古典,一部分是由于他的学识精湛,一部分由于他精通梵典与儒家经藉,融合中西思潮而成为新人文主义,使我衷心赞仰。”[13](P74)若从五四新文学运动前后的总体视角进行更深一层的追踪和普遍性观照,梁实秋的学术理路与白璧德的文学批评观念从根本上说投射着某种内在的对接和一脉相承的契合因素。这也是梁实秋在历史思潮多元化趋向、自身审美追求中作出思想的自觉转向的必然选择。
从现代文学批评与反思的特殊角度看,白璧德思想学说主要是作为对现代文明隐蔽的人文精神危机的指责、批判和断言而出现的。梁实秋对欧文·白璧德新人文主义学说颇为认同,实际上意味着他以客观、冷静的态度对其具有价值力量的学术理论进行俨然的纵观、识辨与敏锐接受的同时,也对其陈旧过时的偏见之局限性进行排解、剔除与遗弃。无论如何,梁实秋对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批评是较为切中要害的。这得益与归功于他留学美期间接触到白璧德文学批评思想的纯粹启发。“1926年是梁实秋在中国现代文学批评史上正式确实其古典主义者地位的一年。该年,梁实秋结合中国现代文学创作实践,运用古典主义思想进行了具体分析,这就是《现代中国文学之浪漫的趋势》的出现。”[14](P162)从梁实秋在批评上的影响来看,惟一重要的因素是“古典的”因素。实际上,梁实秋在文学创作文教批评思想方面的大多数伟大精神的力量,源于其对白璧德深思熟虑的新人文古典主义学说领域的涉猎、解读与阐释,而他始终对白璧德独具一格的宏大风格的文学批评均衡学说多次地表现出敬仰之意。总的来说,梁实秋并未低估白璧德学说的思想高度自然蕴涵着一种特殊的吸引力。
显然,白璧德影响深远的文学批评理论学说值得当下学界加以重新的审视和作出多层次性的阐发。事实上,白璧德对现代之浪漫趋势的高度警惕与俨然的批驳斥责的认知意识经验,甚至恰恰渐移默化地影响着梁实秋文学批评价值观的选择和取向。梁实秋也曾多次阐述自身思想的成长,多次谈到欧文·白璧德内在思想精神对他产生潜移默化的感发。然而梁实秋在接受了白璧德文学批评理论诸多影响的同时,也对白璧德思想的贡献和局限性作出了颇为贴切的概观与评述。“白璧德对东方思想颇有渊源,他通晓梵文经典及儒家与老庄的著作。……白璧德并不说教,他没有教条,他只是坚持一个态度——健康与尊严的态度。我受他的影响很深,但是我不曾大规模地宣扬他的作品。我在新月书店曾经辑合《学衡》上的几篇文字为一小册印行,名为《白璧德与人文主义》,并没有受到人的注意。……三十年代左倾仁兄们鲁迅及其他谥我为‘白璧德的门徒’,虽只是一顶帽子,实也当之有愧,因为白璧德的书并不容易读,他的理想很高也很难身体力行,称为门徒谈何容易!”[15](P92)诚然,梁实秋这段深有感触而略带凌厉之气的文字则暗示性地透露出他与白璧德之间内在精神的契合。毫无疑问,梁实秋关于白璧德学说对自身文学观影响的描述,颇能说明其思想从“浪漫”全方位转移到“古典”的诸多问题。
显然,在梁实秋对白璧德印象的文字回忆中,白璧德是一位头发疏薄、肤白躯偻、步伐快捷、思辨灵活的学者,他那极度文雅与沉静的哲学智慧气质则往往少人企及。事实上,学衡派、梁实秋等留美知识分子开启了译介、追随、传递与赞佩白璧德特有的古典主义学说的先河,他们明确地意识到白璧德较具学术意义和精神锐气的理论对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建构的价值取向无疑有着不可多得的现实指引、警惕及制衡的历史现实意义。此外,他们对白璧德具有真正学术精神的思想接受与倡导,在当时学界也曾引起过一定的反响与回应。梁实秋在《〈白璧德与人文主义〉序》、《我是怎么开始写文学评论的?——〈梁实秋论文学〉序》两篇文章里,较为精辟地提及白璧德对其思想转向的深刻影响。梁实秋曾指出他对《王尔德全集》大概十几本书一字不漏地读过。“《王尔德的唯美主义》一文作于民国十四年,是我读哈佛大学白璧德教授‘十六世纪以后之文艺批评’一课之读书报告,原作是英文写的。……自从听过白璧德的演讲,对于整个的近代文学批评的大势约略有了一点了解,就不再对于过度浪漫以至于颓废的主张像从前那样心悦诚服了。我写这篇论文是记载下我的思想的改变。”[16](P227)实际上,梁实秋的批评背景与其哲学基础是极其独特的,他的古典主义思想仍是颇得中西古典文化的教育熏陶启发而来。由上述而观之,梁实秋从感性之“浪漫”转向稳健之“古典”的思想,无疑得益于欧文·白壁德文学批评思想的经验教益的推动。这也在一定程度上凸显出白璧德理论观念的一种难能可贵的现代性力量和独特的价值所在。实际上,白璧德厚重而稳健之古典遗风的文艺理论渐趋成为梁实秋文学批评话语方式的一个极为重要的参照和精神内核。这正是梁实秋言论文字隐隐然地印记着某种白璧德审美文化的格调和批判影子的暗示。
随着梁实秋对白璧德作品的日益接触与陆续解读,白璧德的文学批评不仅深深地唤起梁实秋精神文化追寻的某种共鸣与审美情愫偏好,而且也前所未有地开启了梁实秋对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某种缺失的省悟。“白璧德(Irving Babbitt)是哈佛大学教授,是一位与时代潮流不合的保守主义学者。我选过他的‘英国十六世纪以后的文学批评’一课,觉得他很有见解,不但有我们前所未闻的见解,而且是和我自己的见解背道而驰。于是我对他发生了兴趣。……白璧德的思想主张,我在《学衡》杂志所刊吴宓、梅光迪几位介绍文字中已略为知其一二,只是《学衡》固执的使用文言,对于一般受了五四洗礼的青年很难引起共鸣。我读了他的书,上了他的课,突然感到他的见解平正通达而且切中时弊。我平夙心中蕴结的一些浪漫情操几为之一扫而空。我开始省悟,五四以来的文艺思潮应该根据历史的透视而加以重估。我在学生时代写的第一篇批评文字《中国现代文学之浪漫的趋势》就是在这个时候写的。随后我写的《文学的纪律》、《文人有行》,以至于较后对于辛克莱《拜金艺术》的评论,都可以说是受白璧德的影响。”[7](P522)在这个意义上说,梁实秋在回忆中表露出他与白璧德的会面交接不仅有一种不谋而合的兴奋和颤动的感受,同时也有一种神奇的启示于深心处先后涌现与震荡的精神喜悦。白璧德文学批评理论以其稳健、圆熟而浑朴的力量,渐渐激荡、点拨起梁实秋对“传统”与“现代”两大并行不悖的文化流脉母题深层结构的静静内省、度量与警觉。然而,梁实秋也警醒地洞察到学衡派当年以旧式古板滞涩的文言文来翻译白璧德学说,难以引起当时勃兴并流行着的白话文创作的文坛青年学者的兴味,白璧德的学说也因此始终没有受到进步思想界的欢迎,也未曾产生广泛而深远的影响。
事实上,由于自觉而深切地承接白璧德看似古朴温雅的思想文化内蕴的重塑,梁实秋近似于中庸的思想内韵不仅透射出现代文化流脉之人文精神理念,同时也蕴藉着浓烈儒学古雅审美价值之温暖。这使得梁实秋在日后的文学批评话语中偏好于儒学传统文化之诸多亮点的重新审视与温情摄纳。“中国的儒家思想极接近西洋的人本主义,孔子的哲学与亚里士多德的伦理学颇多暗合之处,我们现在若采取人本主义的文学观,既可补中国晚近文学之弊,且不悖于数千年来儒家传统思想的背景。”[17](P154)值得注意的是,在梁实秋的著述文字里时时刻刻可以感受到白璧德对其刺激和示范的作用。换言之,梁实秋文学批评审美理论之精义从某种意义上说均脱胎于白璧德理论学说,特别是其人文主义学说对梁实秋文学批评思想的重新调整的深层影响。值得深思的是,若细细品读梁实秋沉稳、深切而不失儒雅精神的格调文字,则可发现他难免被白璧德最重要的文学批评视角所散发的强劲力量和尺度所映照、笼罩与辐射。“我的批评方法是认定文学里有两个主要的类别,一是古典的,一是浪漫的。当然这种分类法不是我的独创,我只是随着西洋文学批评的正统。”[18](P6)显然,这是受到白璧德新人文古典主义文学批评观影响的印迹。
从根本上说,忽视白璧德在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内核影响力,是不符合历史事实的。事实上,白璧德对现代社会之人文精神缺失的反思具有现实审美的批判力量和理性的启示意义。尽管白璧德属于较老较庄严的主张以“道德”与“纪律”为旗帜的人文主义学者而不可避免地具有自身限度,但其张驰有度的传统审美胸襟自然而然具有一种不可轻视的现代性批判力度。殷国明教授不同凡响地指出:“已有许多学者注意到了白璧德对中国新文学运动的深刻影响,特别是他的思想对中国20世纪初新旧之争的参与,但是尚没有充分注意到中国传统文化思想对白璧德文化观念和文学信息的影响。这种影响部分地是由追随他的中国学生施于他的。……至于白璧德始终坚持文学批评中的道德家立场,似乎也与中国传统美学思想中伦理价值观念有相合之处。”[19]引人深思的是,白璧德尤具可读性和反思性的文学批评学说之“适度”思想,引发了学衡派知识分子和梁实秋等人的深刻反思与重估。显然,梁实秋遒劲敦实的文学理论,正是他对白璧德学说的追随性认同和秉承性新扬的缩影及写照。
事实上,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是在中国传统文化与外来文化双重影响下建构起来的。因此,在中西文化互为参照的基础上对梁实秋笔下的白璧德形象进行概观与论析,显然是介入探究与重塑白璧德思想学说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影响的一大新颖视角。这也是近年来学界尚待开拓的阐释空间。应引起注意的是,梁实秋与白璧德之间存在着一种新的结合点——对古典传统文化之稳健、均衡思想学说的大力推崇。“白璧德的思想与我们儒家思想是极接近的”。[17](P215)要言之,白璧德理论话语本身灌注与坚守着一股古典批评的新锐敏感和精神张力,为现当代文学建构提供、呈示了诸多富含精神光芒的批评审美经验和理想向度指引。梁实秋之所以对白璧德极高的文学批评价值观衡量标准向而往之,正是由于二人对传统文学的基本尺度和学识视野的内在一致性。“在哈佛研究院的一年时间里,梁实秋比较系统的钻研了西方现代文艺思潮,选修了几位文学批评家的课程,其中,给他影响最大的是白璧德(Irving Babbit)教授。”[20](P56)有学者相当真言不讳地评析:“白璧德的中国得意门生就是梁实秋。但是由于中国的特殊情况,……他发觉白璧德身上有犹如孔子在周公身上看到某种东西——一种简直无法达到的理想。”[21](P269)换言之,白璧德对古典传统文学的批评思维,势必在梁实秋的文学创作探索中留下不可忽视的印记。实质上,对梁实秋笔下的白璧德形象进行具体的论证和概要的阐述,与其说有利于了解梁实秋在其特殊的时代境遇下是如何接受白璧德新视域思想的特殊影响,倒不如说为白璧德及其新人文主义学说的研究本身寻求一种新的论说视域和方式。“(梁实秋思想底蕴)是儒家思想、白璧德新人文主义与他本人的贵族气质、绅士风度的杂糅体。儒家学说的‘中庸’之道构成了他整个人生哲学的中轴,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被梁实秋赋予了新的时代色彩,中西文化的双重洗礼使他在人生态度、思维方式、文艺思想等方面呈现出明显的‘中庸’色彩。”[22](P23)值得快慰的是,近年来,人们意识到梁实秋文学批评对白璧德思想学说的内在学术纹理和精神本色的俨然融通与凸现。梁实秋的文学批评观诚然得益于他潜心从白璧德身上撷取古典主义的文学批评经验。
综上所述,不可不引起关注的是,隐匿于梁实秋笔下的白璧德形象一直以来未曾得到学界的整体考量与宏大梳理,毕竟它在整个现代中国文学史上似乎被学界深深地遗漏、掩盖甚至低视了。尤其是以吴宓为代表的学衡派及以梁实秋为代表的新月派,他们对白璧德学说的选择、接受与宣扬在现代中国文坛上掀起的一股古典主义文学思潮更是亟待人们的深入阐析与清理。杨经建在《新古典主义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一文中指出:“新古典主义是贯穿20世纪中国文学的一种世纪性文学现象,它以现代性的文化精神为前提,有着独特的创作思维、艺术理念和审美倾向。在通过对20世纪中国文学的‘现代性’语境中新古典主义文学话语(理论层面和创作形态)的生成机制、形成过程和演变规律进行梳理、整合和阐发后指出,新古典主义的价值意义就在于一方面它是中国‘现代性’叙事话语结构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另一方面它又体现出一种‘反现代性’的现代性文化诉求和艺术审美品质。”[23]事实上,若要大度高远地洞悉梁实秋或白璧德的古典主义文学批评观,以上关于梁实秋笔下的白璧德形象这一命题意义匪浅的整合与把持,也许会给人们提供一个崭新视角的鲜见思考和前所未见的亮色启悟。简而言之,梁实秋笔下的白璧德思想学说独有的审美批判张力和精神回响,尚待学界作出进一步的深层追溯与拓展性的考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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