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宏丽
(山东警察学院公共基础部,山东 济南 250014)
敬谦语是表达恭敬或谦逊的态度或情感的词语,例如“大作”、“拙著”、“家父”、“令尊”、“垂询”、“仰恳”、“厚礼”、“薄酒”等。汉语敬谦语是汉民族特色鲜明的礼貌语言,是传统敬谦文化的重要载体;同时,汉语敬谦语又是传统敬谦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与敬谦文化身处一体。封建社会中,敬谦语数量庞大,使用范围广,使用频率高,它们构成了汉语传统表达的重要景观,映射着传统敬谦文化的如下特点:敬一情二,礼仪优先;内外之别,动态和谐;扬人抑己,对立统一。
敬谦语所反映的事物情况跟真实的主观认识往往不一致,因而容易让人产生“辞不由衷”的感觉。比如,被送礼人称作“菲仪”的礼物不一定真的菲薄,被他人恭维为“高论”的意见可能低劣得很,被尊为“芳邻”的人可能事实上是恶邻。敬谦语的语面直观意义经常与它所反映的客观事实相背离,这不是主观对客观认识的失误,而是社会礼仪的需求。《儒林外史》中,裁缝荆元的朋友与荆元之间有一段对话:
问他道:“你既要做雅人,为甚么还要做你这贵行?何不同些学校里人相与相与?”他道:“我也不是要做雅人,也只为性情相近,故此时常学学。至于我们这个贱行,是祖父遗留下来的,难道读书识字,做了裁缝就玷污了不成?”(《儒林外史》第五十五回)
指称荆元的裁缝行业时,朋友用了“贵行”,荆元本人用了“贱行”。行业是固定的,一曰“贵”一曰“贱”,与客观事实都没有联系,即使那位朋友内心认为裁缝职业低贱得很,也仍然会用“贵行”来指称;即使自己的行业很高贵,荆元也会谦之为“贱行”。同理,即便破得灌风漏雨、穷得四壁皆空的家,也可能被人敬为“贵府”、“华居”,范进那寒酸的住所就被称为“华居”:
张乡绅四面将眼睛望了一望,说道:“世先生果是清贫……这华居,其实住不得,将来当事拜往,俱不甚便。”(《儒林外史》第三回)
敬谦语的这种使用情况,反映了传统敬谦文化“敬一情二,礼仪优先”的特点。“敬一情二”语出《荀子?臣道》:“敬人有道。贤者则贵而敬之,不肖者则畏而敬之;贤者则亲而敬之,不肖者则疏而敬之。其敬一也,其情二也。若夫忠信端悫而不害伤,则无接而不然,是仁人之质也。”[1](P256)注曰:“其敬虽异,至于忠信端悫不伤害,则凡所接物皆然。言嘉善而矜不能,不以人之不肖逆诈待之,而欲伤害之也。”[1](P256)外在表现同样是“敬”,实际情况和内容却很不一样,可见,“敬一情二”是一种重外在表现而轻内心实际感受的礼貌观,“与‘敬情合一’的礼貌观相比较,它强调主体在利益因素介入后而体现出的礼的优位性”。[2](P47)韩东育先生的深层阐述令人信服:喜怒好恶之“情”属于“私德”范畴,而人际间交往之统一仪则的“敬”,却属于“公德”的范畴,不能“公”“私”不分。交际开始时,“首先要在外观上向对方表示敬意,先不要考虑你心里的主观感受如何,首先需要的是对他(她)示敬,也就是说,你心中尽可以有你自己的好恶标准,但是在待人接物时,个人的内心感受都需要隐去。因为两个人以上的公共场合,需要的便不再是私德,而是公德。至于双方究竟怎样,那是彼此私德范围内的事,不需过问”。[3]
习惯下程式化的敬谦语言,很好体现了“敬一情二,礼仪优先”的文化特点。受千百年“礼”文化及其所派生的尊卑文化、让文化等子文化的浸润,历经了各朝各代敬谦言语仪则的积累和沉淀后,到封建社会后期,敬谦言语已经成为社会化的通行言语模式,泛化为呈惯性滑行的言语惯习,“爱用”、“惯用”敬谦语已成为社会性的言语倾向。上自帝王、贵爵、雅士,下至贫民、商贾、强贼,很多人是在近乎不自知、脱口而出的情况下频频运用敬谦语的,“先生”、“大人”、“老爷”、“尊姓大名”、“贵庚”、“仙乡”、“府上”、“不敢当”、“依……愚见”、“岂敢岂敢”、“大驾”、“待罪”、“承乏”、“献丑”、“承蒙不弃”、“托庇粗安”、“附骥(尾)”等等,都是具有复现性的程式化的语言成分,并非一人偶用,而是特定场域中众人共性的惯习用法。“令尊”、“拙荆”、“令郎”、“犬子”、“小女”、“贤侄”、“老伯”等亲属称谓性敬谦语和类亲属称谓性敬谦语,是老幼皆知、妇孺皆习的日常会话用语,也体现着敬谦文化“敬一情二,礼仪优先”的特点。
更能体现“公德”范畴下敬谦文化“敬一情二,礼仪优先”特点的,是冲突及其他非敬场景下敬谦语的使用。请看下例:
(1)仆息交绝游,政畏见妄人,闻妄语。足下于仆,非总角之好,无平生之欢,乃以绝不相涉之言,妄附于诤友之列,诚仆所不解。顷复以长牍见责,诋仆为妄,且恐仆不能句读而自句读之,吾知妄人自有所归也。足下少年得意,读一二破碎书,自以为见理已深,狂谵百出。仆诚未闻道,亦不足称文人。然如足下者,恐需息心静气,从仆等游十余年,方可启齿牙也!仆老多病,无闲气力与后生较是非,原书附还,以后见绝可也。(清李慈铭《复某书》,见《中国书信精典》P677)
(2)王汉策同牛玉圃拱一拱手,也不作揖,彼此坐下,问道:“尊驾就是号玉圃的么?”牛玉圃道:“正是。”王汉策道:“我这里就是万府下店。雪翁昨日有书子来,说尊驾为人不甚端方,又好结交匪类,自今以后,不敢劳尊了。”因向账房里称出一两银子来递与他,说道:“我也不留了,你请尊便罢。”(《儒林外史》第二十三回)
李慈铭于愤怒的绝交信中,还用敬语“足下”称呼对方,用谦语“仆”自称;王汉策于不屑的情感中,还对对方用敬语“尊驾、不敢劳尊、请尊便”。王、李二人的敬谦言语都很好地遵循了“公德”,映射了“敬一情二,礼仪优先”的文化特点。
“内”和“外”是一对方位空间概念,与“亲”、“疏”密切相关。“内”和“外”首先与血缘关系息息相关。源自古代氏族社会的家族纽带,一直伴随着人类社会走到了近现代,即使到了城市迅速兴起的当代世界,人类血缘关系的纽带仍没有被斩断。“高曾祖,父而身,身而子,子而孙,自子孙,至玄曾,乃九族,人之伦。”[4](P24)从自身上推四代下推四代,再加上自身一代,就构成了所谓的“九族”——以自身为中心的纵向亲属关系。建立在婚姻关系基础上的父族、母族、妻族,构成了所谓的横向“三族”。纵向“九族”与横向“三族”错综交织在一起,共同构成了深具中国文化特色的庞大亲属关系体系。相对于“九族”、“三族”内的自家人(己方人)而言,“九族”、“三族”外的人显然是外人(他方人);而同在“九族”、“三族”内的自家人,血缘关系越近的,越是属于“内”(己方人)的范围,血缘关系越远的,越是属于“外”(他方人)的范围。
“内”、“外”还是一对动态性的概念,倘若话题中关涉第三方,交际双方就要根据第三方与自己的“内”、“外”相对关系进行敬或谦的动态调节。例如,《官场现形记》中,黄二麻子在朋友面前提及自己的堂妹、妹丈时,用了背称谦称“舍妹”、“舍妹丈”,因为相对于朋友,堂妹、妹丈是“己”;而面称堂妹和妹丈时,用的是敬称“姑老爷”、“姑太太”,因为相对于自身,堂妹、妹丈又成了外人:
异常恭敬,竟其口口声声“姑老爷”、“姑太太”,什么“妹夫”、“妹妹”等字眼,一个也不提了。(《官场现形记》第五十九回)
同理,岳丈对外人提及自己的女婿时谦称“小婿”,而在自家尊女婿为“贤婿”、“姑爷”;伯、叔等在外人前背称侄子为“舍侄”、“小侄”,无外人在场时面称“贤侄”;姨、舅在外背称自己外甥“舍甥”,无外人在场时面称“贤甥”。同胞兄弟在外彼此视为己方人,相互背称时用谦称,而在家里甚至也将彼此视为对方人,相互用敬称来面称,如《袁中郎尺牍》中,袁宏道致友朋书信中提及自己胞弟时用了谦称“贱兄弟”、“家兄”、“家弟”,而在给自己同胞兄弟袁中道的信中称之为“贤弟”,“内”与“外”之动态变化,由此可见一斑。《儒林外史》中,内兄弟、表兄弟关系下的人共同对外交往时,谦称己方是“我们愚兄弟两个”(第五回)、“我们愚兄弟”(第四十五回);而当两人内部交往时,却恭谦得如同外人:
(1)写道:“今晚薄治园蔬,请二位表兄到荒斋一叙,勿外是荷。虞梁顿首。”(《儒林外史》第四十五回)
(2)虞华轩道:“小儿蠢夯,自幼失学。前数年愚弟就想请表兄教他,因表兄出游在外;今恰好表兄在家,就是小儿有幸了。”……余大先生道:“愚兄老拙株守,两家至戚世交,只和老弟气味还投合的来。……至于品行文章,令郎自有家传,愚兄也只是行所无事。”(《儒林外史》第四十六回)
从前述敬谦语的使用情况可以得到这样的结论:传统敬谦文化中,亲友及其团体在对外交往时,总是将自己与所属家族绑在一起,亲族内部成员之间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关系;而当亲友及其团体内部交往时,亲属敬谦语的运用体现出亲族成员之间却是“你是你,我是我”的关系。“内”和“外”的这种相对性和动态性,说明内与外的分别只是社会中人们的主观识解。
家庭亲缘的内外、亲疏关系还被扩展到社会关系的方方面面。“中国之家庭,不但是基本社会团体,如其他地区。同时,家庭亦为一切社会组织之模型。中国人称皇帝为‘天子’,百姓称地方官为‘父母官’,而好友则结拜为兄弟。中国之社会组织与社会关系概以家庭为模式。”[5](P109)“家国一体化”的社会模式下,人己、内外、亲疏观念被类推到地缘的、业缘的、谊缘的等领域,形成环环相扣、丝丝相连、互牵互扯的人际网络,人人都处于此环彼绕的社会关系中:主仆关系、师生关系、友邻关系、同教关系、同事关系、同学关系、同年关系、同乡关系……互有关系的人们往往“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都在敬谦语中有所折射。比如,背称与对方有上述关系的人用敬称,像称对方的老师为“贵老师”、“贵房师”,学生为“高足”、“高徒”,朋友为“贵友”,老乡为“贵同乡”,邻居为“芳邻”、“高邻”,主人为“贤主人”,门人为“贵门人”……即使对方的仆从也被尊为“盛使”、“尊纪”、“尊介”、“尊仆”、“盛从”。同理,背称与己方有上述关系的人用谦称,像称自己的上司为“敝上”,东家为“敝东”、“敝东家”,友朋为“敝友”、“敝相知”、“敝教友”,都体现了内外有别、亲疏有异却又动态和谐的文化传统。
心理研究者认为,“有充分的证据证明,相对于西方人来说,东方人更多的是从各种关系的角度来看这个世界的。”[6]我们确信,“内外”关系居于中国人最看重的“各种关系”之首,即使在“窝儿里斗”频发的情况下,“内”关系下的成员们仍能“一致对外”,因为“对内互相帮助,对外互相维护”始终是中国人“家国文化”的内核。
敬谦语运用的基本要求是敬人谦己,亦即尊人卑己、扬人抑己,即对他方人表达恭敬、对己方人表达谦虚,这也是敬谦语的主要语用原则。敬谦语运用中,对他方尊敬的态度和对己方谦逊的态度,正处于事情的两极,一高一低。比如,称别人“大人”,称自己“小的”;称别人“高明”,称自己“鄙薄”;他人的妻子是“尊夫人”,自己的妻子是“拙荆”;问他人用“仙乡贵姓”,答自己用“敝乡贱姓”;他人的意见是“高见”,自己的意见是“愚见”;称他人对自己的允许为“俯允”,自己请求他人的允许曰“拜允”……沈锡伦先生说:“中国人对自己的价值评判常常建立在压抑的基础上,在人际交往中,中国人的自我评价‘评分’经常是低值的,其语言表现为‘高值低估’,给自己打‘不及格’,这是传统文化在自我观上的心理定势。”[7](P51)马庆株先生认为,“与西方主要语言相比,汉语礼貌词语——包括敬辞和谦辞,都有这样的前提:人高我低。敬辞对于对方的褒扬,以贬抑自己为前提;谦辞对自己的贬抑则以褒扬对方为前提。”[8](P332)姚亚平先生把此观点阐述得更透彻:“汉语文化所强调的人际态度是包括了‘敬人’与‘自谦’两个方面的。在汉人眼里,交往双方是融为一体的,对待自己的态度也就反映了对待对方的态度,反之亦然。因此,‘敬人’因‘自谦’而显得越发恭敬,‘自谦’因‘敬人’而显得越发谦虚,两者互相对比、互相反衬,实质上强调了一种‘您行,我差远了’的‘水落石出’式的交往态度。西方人则不同,在他们眼里,交往双方是处于两极的,如何对待对方是一回事,如何对待自己又是另一回事。尊敬对方归尊敬对方,用不着贬抑自己。他们强调的是‘您行,我也不差’的‘水涨船高’式的交往态度,强调的是对人尊敬、对己自信的结合。而这两种交往态度的区别实质上是两种文化的区别。”[9](P147)以下诸例将有助于加深我们对“水落石出”特点的体会:
(1)牛浦打了躬,向董孝廉道:“小价村野之人,不知礼体,老先生休要见笑。”董孝廉笑道:“先生世外高人,何必如此计论?”(《儒林外史》第二十二回)
(2)便问道:“这是萧先生大笔?”萧金铉道:“是小弟拙作,要求先生指教。”(《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
(3)象我们这些庸才,只好混混罢了。阁下如此宏才大略,不出来做点事情,实在可惜。(《老残游记》第六回)
(4)乃区区小草,竟同兰芷升庭,何幸得此! (《清咸同年间名人函札》P50)
(5)若承令长公精刻,当以恶书图报也。(《明代尺牍(四)》P243-247)
(6)尊夫人诞日,拙荆具粗帕薄仪,并望转达。(《明代尺牍(三)》P43)
(7)便道:“先生贵处那里?尊姓台甫?”匡超人道:“小弟贱姓匡,字超人,敝处乐清。”(《儒林外史》第十七回)
“水落石出”无疑是“扬人抑己”的效果。实际上,“扬人”与“抑己”不是单纯的两极对立关系,它们还是一而二、二而一的和谐整体。正如洪成玉先生所指出的,“用谦词是为了表示对人尊敬,用敬词是为了表示自己谦卑。”[10](P8)用于“扬人”的敬词与用于“抑己”谦词具有目的一致性,“抑己”也是为了“扬人”,将自己摁到地下,他人即使原地不动也高高在上;将他人“扬”上天去,自己即使原地不动,与他人也是遥不可及。故此,“扬人”与“抑己”既对立又统一。
[1]王先谦著,沈啸寰,王星贤点校.荀子集解[M].北京:中华书局, 1988.
[2]姜红.荀子“敬一情二”思想新议[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04. [3]韩东育.中日两国道德文化的形态比较[J].二十一世纪,2002, (6):60.
[4]三字经[M].沈阳:辽宁儿童出版社,2005.
[5]刘小枫.中国文化的特质[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0.
[6]曲学丽.西方人见木,东方人见森[J].大众心理学,2008,(12):23.
[7]沈锡伦.中国传统文化和语言[M].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 2004.
[8]马庆株.忧乐斋文存:马庆株自选集[C].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 2004.
[9]姚亚平.文化的撞击——语言交往[M].长春:吉林教育出版社, 1990.
[10]洪成玉.谦词敬词婉词词典·自序[Z].北京:商务印书馆, 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