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论戊戌变法时期的文字改革运动

2011-08-15 00:46
黑龙江史志 2011年20期
关键词:速记汉字出版社

李 超

(吉林大学图书馆 吉林 长春 130012)

1896—1898年,以康有为和梁启超为代表的维新改革派知识分子得到了清朝皇帝光绪的支持,开始实行以改良封建政体为目的的戊戌变法。在这一时期,中国的社会风气开始发生变化。两次鸦片战争的失败,使中国的老百姓认识到清政府统治的中国是如此的落后。于是,一部分新兴地主阶级开始进行近代化的尝试,而这种尝试的结果便是洋务运动开始大规模的开展。为了中国的复兴,以李鸿章为代表的洋务派开始尝试“师夷长技以自强”。然而,甲午海战中北洋水师的溃败再一次宣告洋务运动的破产。一部分有识之士开始意识到仅仅学习列强的武器和技术并不能让中国真正富强起来,“今欲兴中国,而专求欧美二洲之铁路、机器、技艺、矿务、商务、银行、邮政、机械、战舰,不务去伪之道,诱善之方,智民之术,兴强无基,而羸弱反日深,前车之鉴,岂远哉!”(1)于是,他们开始把富强中国的关注点从“器物”转移到“去伪之道”、“智民之术”即文字上来。

戊戌变法时期的文字改革运动有两派方案,一派是以宋恕和卢戆章为代表的教会罗马字方案,另一派是以蔡锡勇、沈学和王炳耀为代表的速记符号方案。

宋恕和卢戆章都有留洋经历。宋恕自幼饱读诗书,接受了非常良好和系统的封建教育,他的老师是当时的国学大师俞樾,他的同学中有大学者章太炎,他的妻子是当地有名的知识分子孙诒让的妹妹。而在这种被封建文化所包围的环境中,宋恕开始了他对文字改革的尝试。他早年游历过日本,对日本的富强和开明非常赞叹。他根据对日本社会文化的理解总结出日本富强的根源在于民主开放的文化氛围,而这种文化氛围依赖于国民的高素质。正是由于日本政府重视文化教育,“然近时日本学业大兴,译著之盛为亚洲所未有”(2),才让日本有了富国强兵的基础。而卢戆章常年居住在厦门,当时的基督教已经开始在厦门传播,卢戆章在教会读到了用教会罗马字编写的《圣经》,“感欧美各国皆拼音成文,便恍然发创造汉字之宏愿。”(3)这是他第一次接触到教会罗马字。此后,他留学新加坡三年,掌握了英语的基本用法。回到厦门,他便开始教洋人学习汉语并进行翻译,得到了很多英美人士的赏识。他帮助传教士马礼逊编写《华英字典》,不但完成了规定的任务,还帮助马礼逊校订勘误。这些经历促使卢戆章深入地审视汉语和英美语言的差距,坚定了改良汉字的决心。

教会罗马字方案的提出,目的在于通过简化汉字提高国民素质,进而达到富国强兵的目的。宋恕和卢戆章改良文字的初衷都是富强中国。作为接受过系统封建文化教育的知识分子,宋恕深知封建文化对于近代化的阻碍作用。而这种阻碍作用比较明显地体现在知识分子学习的低效上。中国的知识分子从私塾开始便走上了一条背诵的漫漫长路,从四书五经到二十四史无一不需要背诵。这些著作浩如烟海,占用了知识分子大量的时间和精力。这种封建文化的学习方式在近代化的大趋势面前显得非常不合时宜。面对外国列强的坚船利炮,中国知识分子们发现自己平生所学所背统统派不上用场。而当他们开始关注西方的科学技术和人文知识时,他们立刻意识到汉字与外文有着天然的隔阂。这种差别首先体现在文字的难易程度上。宋恕考察了西方与日本的识字情况,得出结论:“白种之国,男女识字者,多乃过十分之九,少亦几十之二。黄种之民,识字者日本最多;印度今亦得百之四。”(4)而与之相对应的中国方面,识字的情况则非常令人忧虑,“计今之识字者,男约百之一,女约四万得一,去印度尚远,况日本与白种乎。”(5)正是这种巨大的差距,造成了中国与列强相比国民素质的低下。因此,当务之急便是寻找到一种能够快速弥补这种差距的方法。卢戆章认为这种方法应该从简化汉字方面来着手寻找。他认为中国要富强,基础便是学习外国先进的科学知识。而科学技术的提高离不开国民文化素质的提升。如何能够令人民快速识记数目繁多的汉字呢?方法便是用切音字来拼读汉字,“则字母与切法习完,凡字无师能自读;基于字话一律,则读于口遂即达于心;又基于字画简易,则易于习认,亦即易于捉笔”(6)。这样不但解决了识记汉字的难题,还节省了读书人的时间和精力,“将此光阴专攻于算学、格致、化学以及种种之实学,何患国不富强也哉!”(7)正是抱着这种信念,知识分子们开始了文字改革的旅程。

本质上讲,教会罗马字并非国人所创,宋恕和卢戆章利用教会罗马字易学易记的特点来拼读汉字。由于汉字属于象形文字,而教会罗马字属于拼音文字。相比而言,拼音文字由于形态变化较少而更容易识记。宋恕和卢戆章根据教会罗马字的造字原理,造出了专门拼读汉字的切音字。这种切音字的一大特点便是简便易学,尤其适用于对儿童进行启蒙教育。宋恕参考了日本的教育方法,得出结论“按今日本小学教法,先授和文,后授汉文;若师其意,江淮以南,须造切音文字多种,以便幼学。”(8)从儿童的识字教育出发,进而循序渐进的提高整个国民的识字水平。切音字在整个教育过程中起到了辅助学习的作用。卢戆章认为汉字与切音字是并列关系而非替代关系。他的观点便是切音字只起辅助工具的作用,文化传承的主体仍然是汉字,通过切音字学习汉字可以使无法识记大量汉字的普通民众获得一种快捷的识字途径。对于数量繁多的中国汉字来说,切音字不仅解决了社会各个阶级学习汉字的困难,而且推进了中华文明与世界文明的交流。因为西方列强多数以拼音文字作为官方语言,中国希望学习西方的先进技术,就有必要精通他国的语言文字,“罗马字母为古今字体之至简至易,且规矩至为合度者。今天下五大洲借用罗马字体者,十居八九。外国教士到中国者,亦以罗马字切土音,传入教之汉人。”(9)通过切音字拼读汉字,能将汉字与西方列强的文字有机地联系到一起。这样既提高了普通民众识记汉字的效率,又提供给希望了解和掌握西方科学文化的有识之士一种实用的工具。不仅是中外的文化交流,通过在普通老百姓中传播切音字,普通民众便可以进行跨越地域的交流。如果单纯通过汉字来传递资讯,由于中国地域辽阔,各地方言不同,势必造成文化交流的障碍。“若以切音字与汉字并列,各依其土腔乡谈,通行于十九省各府、州、县、城镇、乡村之男女”(10)则中国民众的识字热情便会高涨。一旦有大量的成功实例出现,各省便会争相普及,从而在根本上打破方言带来的地域限制。因此,切音字的推广将极大地推进语言统一的实行,这便是早期文字改革运动的主要目标之一。

为了推广切音字方案,卢戆章在《万国公报》上发表《变法推原》。在这篇文章中,卢戆章详细地阐述了切音字方案的基础性地位。他认为,中国自强的基础着眼点不应该仅仅放在“造铁路”,“通电线”,“购战舰”,“筑炮台”,“开矿产”,“兴制造”这些装备制造领域,而忽略了文化教育等人文精神领域的发展。实际上,高超的机械装备离不开科学技术的发展,而科技的进步所依托的便是发达的文明。因此,卢戆章将坚船利炮比喻为“末”,将文化教育比喻为“本”。他慷慨陈词:“然物不有其本,焉有其末?……成帝王之业者,莫如创设切音文字以兴文教。”(11)正是由于文化教育的地位如此重要,中国历朝历代的君王非常重视文化政策的实施。而对于文化传播的工具文字更是青睐有加。清朝政府建立之初便颁布了一系列政策来推广本民族的文字满文,这里的满文实际上就是一种简化汉字的工具。通过类似的简化工具,落后文明能够快捷地掌握先进文明的文化和科技,从而达到富国强兵的功效。卢戆章通过清朝统治者利用满文来翻译汉文的例子,说明了国家富强的根本便是利用切音字来提高国民素质,“由此观之,亚细亚东部创设切音新字,以兴文教,为强盛开国之原,有明征矣。”(12)人民通过化繁为简的方法,学习先进的文化知识,了解古今中外的历史典故,既节省了时间和精力,又能够更深入地了解本国文化和外国文化的区别和差距。卢戆章认为这就是社会变革的基础,他希望国家能够支持他的想法,在全国推广切音字方案。他的观点获得了包括梁启超在内的众多维新人士的支持。

另一派文字改革方案是以西方的速记符号为蓝本,利用速记符号简便快捷的特点来促进汉字的简化。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蔡锡勇、沈学和王炳耀。

速记符号是西方速记术的基本元素之一。西方的速记术通过对特定符号赋予基本意义来表达晦涩难懂的文字含义。这种抽象的文字表达方式最早于1888年由美国人John RobotGregg发明,之后在日本、德国、俄国都有传播。蔡锡勇便是在美国接触到速记术的。当时在中国驻美国大使馆担任翻译的蔡锡勇认为这种简便易学的文字符号能够帮助人们识记大量的知识。于是,他便开始探索利用速记符号来改革中国文字。他首先研究了西方人运用速记符号的方法,“寻常语言,加以配合贯串之法,即为文字;自上至下,由男及女,无事不有学,无人不有学;其一丁不识者,不数观也。”(13)西方速记术的宗旨是化繁为简,而中国汉字的发展演变证明,任何一种文字形式都应该遵循趋易避难的原则,“上古用鸟迹云书,降而有蝌蚪,又降而为篆隶八分及楷书行草之类。历代相沿,隐寓删繁就简,趋易避难之意。”(14)因此,蔡锡勇认为速记术可以应用于改良文字。与蔡锡勇相似,沈学也是通过学习西方的文化,从而接触到了速记术。当时,沈学在上海读书,所学所读都是西方的教材。传统的知识分子不能感受到西方文化的优越性,沈学恰恰能够理解。正是这些最先接触西方文化的知识分子,开始觉悟到中国古老的汉字需要一场变革。

富国强兵仍然是蔡锡勇和沈学改革文字的终极目标。他们把中国积贫积弱的根源定义为汉字的繁复削弱了人民获取知识的兴趣。蔡锡勇认为汉字的数量过于庞大,而实际上普通民众需要能够广泛表达含义的文字。知识分子认识汉字还存在着诸多困难,更何况是文化程度普遍低下的普通民众了。为了解决这个问题,蔡锡勇提议将语言和文字的表达形式统一化,“缘文字与语言各别,识字读书,兼习其文;记诵之功,多稽时日也。”(15)而毕竟书面语言与口语有着明显的区别,因此速记符号的用途开始显现。利用速记符号,普通民众只需要认识二十几个符号的含义就能明白大多数文字的意思。这样任何一部知识读物都可以被普通民众所理解,甚至是四书五经这些传统儒家经典,都可以通过这种方法为普通民众所认识,“若再充其作用,以经史衍成俗语,即以此字宣布流传,将见由质而文,由约而博。”(16)通过把经典转化为白话的方式,经史子集的文字就可以与语言相一致,再用速记术进行拼读则会大大提高学习汉字的效率。这样既提高了中国民众的文化水平,又提升了学习知识的效率,中国落后的社会面貌将大为改观。

沈学对中国富强有着深刻的理解。他认为中国无论是资源还是人才都与西方列强实力相当。造成现在这种被动挨打的现象的根本原因就是文字的落后,“中外相形,中国不啻羲皇上人,最绌者文字一学;太西切音,中国象形故也。”(17)中国汉字多达上万的数目令读书人只顾识字而无暇读书,对于先进的科学技术更是一窍不通。而要想在中国的社会有一番作为,就必须多读儒家经典,“非诚读十三经不得聪明!”[18]然而这样就会占用大量的时间和精力,甚至是十几年如一日地埋首故纸堆,“人生可用者有几次十年!因是读书者少,融洽今古,横览中外者更少。”(19)因此,他认为中国首先发展的不应该是“官方”,“兵法”,“农政”,“商务”,“制造”,“开矿”,“学校”等这些具体的措施,而应该先以变革文字为先,因为“文字者,智器也,载古今言语心思者也。”(20)文字的难易是国家能够快速培养和锻炼一批改革人才的关键,“文字之易难,智愚强弱之所由分也。”(21)基于以上观点,沈学认为找到一种快速便捷的识字之路远比学习西方的坚船利炮重要。既然世界各国都在采用切音字,比如欧美各国有罗马切音字,日本有假名字母,那么中国进行文字改革理应按照这种成功的范例进行。沈学认为“变通文字,则学校易广,人才崛起”(22),拥有智慧的民众会越来越多,那么中国的未来便会指日可待。王炳耀的观点与沈学类似,他认为日本之所以富强,是因为他既能够吸收中华文明的精华,又掌握了西方科技的精髓。在文字方面,则是汉字与假名共存。而西方文字则是直接以拼音文字作为官方语言,“泰西之文,初或起于象形,终则归于拼音。”(23)他批评中国的当权派把目光只聚焦在西方先进的武器和优良的工业上,“不务去伪之道,诱善之方,智民之术”。而忽视了西方富强的根本,“夫泰西之强,先本于上下诚、男女学也。”(24)只是学习西方的皮毛,而不去深究其富强的根本,就算购买再多的武器和机械也不能真正推进中国的富强进程。因此,中国一定要拥有自己的拼音字母。通过这种字母来转换艰涩难懂的汉字,从而达到“是书拼音成字,书出口之音,运入人心;不由耳而由目,使目见者即明;犹以口宣言,使耳闻者即达;声入心通,别无难义也。”(25)

速记符号方案相比于教会罗马字方案具有更为快捷方便的字母。而其抽象的含义和薄弱的群众基础也为其推广造成了不小的障碍。由于这种速记术是纯粹的西方舶来品,因此民众对其认识还十分陌生。沈学在《申报》和《时务报》上大力宣传他的《盛世元音》,希望民众能够踊跃报名学习。他甚至通过悬赏的方法来鼓励有识之士来一同探索改良文字的方法,“如有更胜善法,愿酬洋三千元为资,敬无遗言。”(26)但是,来报名的人数仍然很少。

这一时期的拼音方案虽属草创,但仍有其鲜明特点。多数方案都受到启蒙思想的影响,卢戆章、蔡锡勇、沈学等都是对“西学”有深刻认识的先进知识分子。他们或利用西方传教士的拉丁罗马字母,或采用西方速记符号,对中国古老的汉字进行大刀阔斧的改良。他们普遍摒弃了洋务运动时期的“求形而下之器,守形而上之道”的观点。他们从器物求强的樊篱中跳出,主张从中国的文字出发,简化汉字,提高国民素质,从而达到人才强国的目的。这一时期的文字改革者们普遍引用汉字的发展规律来说明语言的发展趋势是由难到易的,这种适当地从上一个文化世纪中撷取某些价值,从而对身处的时代与传统做一番说明和改革的作法,与维新派的托古改制暗合。实际上,这种说明方式作用在于提高群众的文化素质,降低社会上的封建顽固势力。而且,卢戆章、蔡锡勇等人也在方案中强调拼音字母与汉字是并列关系,不存在替代汉字的情况,汉字仍是社会主流,拼音字母起辅助作用且只在底层群众中流通。这种现象体现了文字改革运动的局限性。

注释:

(1)王炳耀.拼音字谱 [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12-13。

(2)宋恕.六斋卑议[M].[出版社不详],1891:18。

(3)倪海曙.清末汉语拼音运动编年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19。

(4)宋恕.六斋卑议[M].[出版社不详],1891:19。

(5)宋恕.六斋卑议[M].[出版社不详],1891:19。

(6)黎锦熙.国语运动史纲[M].北京:商务印书馆 1949:11。

(7)清末文字改革文集[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8:2。

(8)宋恕.六斋卑议[M].[出版社不详],1891:19。

(9)李天纲.万国公报文选[M].北京:三联书店,1998:568。

(10)清末文字改革文集[M].北京:文字改第革出版社,1958:2。

(11)李天纲.万国公报文选[M].北京:三联书店,1998:567。

(12)李天纲.万国公报文选[M].北京:三联书店,1998:568。

(13)吴欣欣,管锡华.多功能汉语拼音词典[M].上海:书海出版社,2001:132。

(14)倪海曙.清末汉语拼音运动编年史[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59:35。

(15)吴欣欣,管锡华.多功能汉语拼音词典[M].上海:书海出版社,2001:132。

(16)倪海曙.语文杂谈[M].上海:新知识出版社,1957:184。

(17)沈学.盛世元音[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4-5。

(18)沈学.盛世元音[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5。

(19)沈学.盛世元音[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5。

(20)沈学.盛世元音[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4。

(21)沈学.盛世元音[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4。

(22)倪海曙.语文杂谈[M].上海:新知识出版社,1957:188。

(23)王炳耀.拼音字谱[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12。

(24)王炳耀.拼音字谱[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13。

(25)王炳耀.拼音字谱[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13。

(26)沈学.盛世元音[M].北京:文字改革出版社,195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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