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玉清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 四川 南充 637009)
阿根廷作家路易·豪·博尔赫斯是当代闻名世界的文学大师,他的小说都是在对“时间”这一主题做冥思苦想。在多种哲学观照下,形成了他独特的时间观:时间是虚无的,存在于个体生命体验中,可以有多种形态并且存在多种可能性。叔本华的唯意志论和柏格森的生命哲学对博尔赫斯小说时间观的影响尤为深刻,表现在他的小说体现出对个体生命的尊重,时间只与个体生命相关,并且主观意志能够强大到改变时间。
20世纪以来对时间认识的新发展,即是时间与人的意志及人内在体验相结合,“时间”不再作为科学问题忽然物理学计量刻度来研究,而是作为与人的生命体验息息相关的主观时间来研究。在20世纪的哲学中,叔本华和柏格森是研究主观时间与人的意志力强大的哲学家,博尔赫斯受二者的影响颇深。
叔本华是唯意志论的代表,认为世界都是“意志”的表现,在他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里提到了柏拉图在《理想国》中著名的洞影学说(“洞穴比喻”):有一群人生来就被捆住手脚绑在洞里,因为背向洞口,头不能转动,无法看清背后的东西,但是墙和洞口间有一堆火,他们能够看到墙上的投影,即认为那就是真正的世界。叔本华借用此学说的寓意是:世界是由意志和表象构成的,但人们往往只看到了表象,或者说被表象蒙蔽了,难以判断何为真实。博尔赫斯在《时间的新驳斥》中借叔本华阐明:“世界是我的表象。信奉这条真理的人不承认有一个太阳,不承认一个地球,只承认一双看到太阳的眼睛,一只触摸到土地的手。”[1]对众多虚无主义者来说,显然眼睛和手比太阳和地球更真实本真。叔本华的这一观点对博尔赫斯的时间观影响甚大:世界都是虚无的,为表象所蒙蔽,那么客观时间的线性一维也就虚无不存在,时间不再是唯一的线性存在方式,可以根据人类的想象力和意志力随意改动,时间形态可以一反线性一维而呈现出重叠交叉、循环分岔、倒退超前、网状并行等。
博尔赫斯受柏格森生命哲学的影响,表现出对主观时间的推崇和对人意志力强大的推崇。意志力超越理性,人对世界的认识起主导作用的不是理念和理性而是人的“意志”。柏格森认为人的本质是时间,人是时间性的存在,人在心理时间里呈现出深层自我形态,表现出生命的本色。柏格森提出“绵延”也即“真正的时间”,他打破传统哲学将时间与空间置于同一层次这一观点,而将“真正的绵延”视为时间。“这种时间不像空间一样是数量的依次延伸,而是表现意识活动的兴致,它不断变化,从不静止停顿,不可分割,不可区分,不能计量。这种时间,在伯格森看来是真正的时间,是标志性的时间,或称之为心理时间,即真正的绵延。”[2]柏格森将时间分为两种:一种是真正的时间,即心理时间(绵延);对应的自我是“第一自我”或说“基本自我”;一种是物质时间,即可度量的科学时间,对应的自我是与空间环境相关的“第二自我”或说“空间自我”;内心体验到的处在真正绵延的自我比空间环境自我更真实更可信。柏格森开创了新的时间观:将时间视为人的本质和存在方式,现代人关注的不再是空间存在而是时间性存在。博尔赫斯在小说中将其加以发挥:真正的时间,与空间无关,与客观事物无关,只是内在心理的一个过程,对内在时间的把握将时间与个体生命存在联系起来,人由于意识的强大,能够改变时间的顺序形态。
博尔赫斯认为,在意志力的强大作用下,时间能够膨胀或缩小。《秘密的奇迹》讲述一个名叫赫拉迪克的人被判执行枪决,但他的剧本《仇敌》还需要一年的时间写完,他祈求上帝给他一年的时间让他将这个剧本完成:“德国的枪弹本应在确定的时刻结束他的生命,但在他的思想里,发命令和执行命令的间隔持续了整整一年。”[3]上帝让临刑前的一瞬在他思想里膨胀成一年,直到他找到剧本最后一个形容词时才执行枪决。这篇小说阐释这样的寓意:客观的一段时间在主观意识里或许是更长久,又或许是比一瞬间还短。只要意志愿意,时间可以随意拉长缩短。反过来说人的主观思想能持续多久,这个客观的一瞬间就可以是多久。小说里赫拉迪克在临刑的一刻,客观时间停滞了,主观时间开始膨胀,赫拉迪克的思维仍在继续,或者说赫拉迪克的思维正在赶超着客观时间,临刑的“一刻”就是“一年”。临刑的一刻,一切动静戛然而止,只有赫拉迪克的思维活动不止,在主观时间的一年里,他继续进行着剧本修改,直到完稿在即时,时间停止静止,接着“一年”前的现实时间继续流动。最后的死亡时间正好是“一年前”他该执行枪决的同一时刻(3月29日上午九十零二分)。博尔赫斯将主观时间和客观时间并置于同一时空,一方面客观时间和空间没有变化,赫拉迪克在应该的时间应该的地点被执行了枪决;另一方面主观的时间却经历了一年之久,完成写作。赫拉迪克凭着强大的意志力,在客观时空不变的情况下,在心灵时间经历了一年,在主观时空中完成写作,正是赫拉迪克意志力的强大,使得客观时间静止主观时间膨胀,完成了这一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意志力的强大,不但可以膨胀时间的形态,还可以改变时间的方向,让时间逆转。《另一次死亡》讲述一个叫佩德罗·达米安的人,在他20岁的时即1904年时参加了马所列尔战役,但表现怯懦,他觉得这是他的奇耻大辱,因此决定一雪前耻。回到家乡恩特雷里奥斯后,他祈祷着、等待着上帝能够给他一次重新参加战役的机会。上帝没有改变过去的事情,但却让达米安在死亡前的谵妄中改变了怯懦形象,完成了成为勇士的愿望:“他垂死时战役重现,他表现英勇,率先作最后的冲锋,一颗子弹打中了他前胸。于是,在1946年,由于长年的激情,佩德罗·达米安死于发生在1904年冬春之交的败北的马所列尔战役。”[4]这样有了两个达米安,一个是1946年死在家乡的懦夫达米安,一个是1904年死在战场的英雄达米安,造成两个达米安的原因即是时间的倒退逆转。谵妄中的时间是达米安主观世界的时间,客观时间仍旧未变,但是主人公达米安以强大的意志让心理时间逆行回到了1904年的战场。虽然这只是达米安死前个人内心的谵妄,但是博尔赫斯通过亦真亦幻的描写让“达米安改变形象”这一事成为现实。大众接受了达米安是实实在在视死如归一马当先,死在了1904年的战场上。强大的意志力传达给了每一个人,虽然现实未变,但达米安的英雄形象却被大众接受了。
博尔赫斯是特立独行的作家,他认为写作就是一种游戏而已,不愿为自己的写作加固更深层次的意义和负载更重大的功能,但是读者仍然能从其游戏的写作形式中,窥见其对形而上意义的思考。就如同他的小说,热衷于游戏叙事,更加注重小说的形式和结构,但小说表达的意义仍不失为严肃和高尚。作品要做到经得起时间考验而被读者永久阅读,必然应该做到对个体存在的问题进行思考或回答,博尔赫斯将时间与个体生命存在的意义联系起来,表现出他对个体生命价值的尊重。
《秘密的奇迹》中赫拉迪克的命运由上帝主宰,在现实的时空“四倍的子弹把他打倒在地”。但是在主观时空中赫拉迪克却拥有了一年完成了创作。从这一侧面来看,赫拉迪克在临刑前超越了时间,可以看作对死亡的无所畏惧和对时间的超越与蔑视。《另一次死亡》中达米安在临死时的谵妄中完成了他雪耻和作为勇士的愿望,这是博尔赫斯对主观意志力的强大和“唯意志论”的肯定,同时也可见博尔赫斯对“可怜的达米安!”这类小人物或说有点无奈被命运捉弄的人的同情和安慰。尽管他一直强调小说写作只是游戏,力主小说创作的游戏性而不负载其它意义,但这并不妨碍博尔赫斯如其他思想深邃的作家一样具有悲天悯人的情怀。
博尔赫斯认为,人类最终的不幸究其根本是因为人存在于时间中,而唯有时间是人无法超越无法摆脱。从根本上来说,博尔赫斯是悲观主义的,认为人不能超越客观时间和死亡,但在对待时间和死亡的态度上,博尔赫斯又是乐观的:在强大的意志力作用下,人能够改变主观时间,获得更丰富的人生体验,给个体生命注入价值和尊严。
[1][阿根廷]博尔赫斯.时间的新驳斥[M]博尔赫斯全集·散文卷上[C]王永年.徐鹤林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12.P493.
[2]张秉真.章安祺.杨慧林.西方文艺理论史[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2003.1.P550.
[3][4][阿根廷]博尔赫斯.博尔赫斯全集·小说卷[C].王永年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12.P171.P24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