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一多的美国体验与文化爱国思想的形成

2011-08-15 00:42尹玉珊大连海事大学人文学院辽宁大连116026
名作欣赏 2011年2期
关键词:旧体诗全集梁实秋

⊙尹玉珊[大连海事大学人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6]

闻一多的美国体验与文化爱国思想的形成

⊙尹玉珊[大连海事大学人文学院, 辽宁 大连 116026]

闻一多的爱国思想集中表现为热爱中国的文化,即文化爱国思想。这一思想的形成与他留学美国期间的经历息息相关。留美期间他切身感受美国物质主义文化,并产生了强烈的厌恶。作为对比,他深化了对中国精神文化的理解,对其形成自觉的情感认同,产生了文化爱国思想。他留美期间的文学创作和人生经历等鲜明地体现了这一特点。

闻一多 文化爱国 美国 物质主义文化体验

闻一多是著名的爱国作家,朱自清曾经评价他“是个爱国诗人,而且几乎可以说是唯一的爱国诗人”①。熊佛西更形象地指出,与其说闻一多是新月派的诗人,毋宁说是爱国派的诗人。②其实爱国只是个笼统的概念,其中有各种各样具体的表现形式,闻一多的爱国主义就是一种“文化的爱国主义”。他评论郭沫若《女神》时,曾经通过对比阐述了自己爱国思想的独特性。他批评郭沫若虽然爱中国,但是并不爱中国的文化,自己与郭沫若不同,“我爱中国固因他是我的祖国,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种可敬爱的文化的国家;……爱祖国是情绪底事,爱文化是理智底事。一般所提倡的爱国专有情绪的爱就够了;所以没有理智的爱并不足以诟病一个爱国之士。但是我们现在讨论的另是一个问题,是理智上爱国之文化底问题。”在他看来,中国文化“是绝对地美的,是韵雅的”,“是人类所有的最彻底的文化”③,他还提出了“中华文化的国家主义”(Cultural Nationalism)④的主张,表现出鲜明的文化爱国倾向。

闻一多文化爱国思想的产生并非偶然,而是与他1922—1925年间留学美国的经历息息相关。留美期间他对美国发达的物质文明有了深刻的体验,对重视感官享受而轻视精神生活的物质主义文化形成强烈的厌恶。作为对比,他深化了对中国文化,尤其是传统精神文化的理解和认同,确立了个人的文化爱国思想。因此研究闻一多的爱国思想,应当特别注意他留美期间的生活体验和思想情感,现有研究成果大多忽略了这一点,而这正是本文研究的重点。

一、体验美国物质主义文化

1922年7月,闻一多前往美国留学。这虽然是他第一次踏上美国国土,但是他对美国文化并不陌生。此前他已经在留美预备学校清华学校(清华大学前身)学习生活了十年。在这里他间接接触了美国文化,并对它的物质主义气息有了初步的感受。当他毕业离开清华时,专门作《美国化的清华》加以批评:“……现在我将离开清华,十年底母校,假若我要有点临别的赠言,我只有这几句话可以对他讲。我说:清华太美国化了!清华不应该美国化,因为所谓美国文化者实不值得我们去领受!美国文化到底是什么?据我个人观察清华所代表的一点美国化所得来的结果是:笼统地讲,物质主义;零碎地数,经济,实验,平庸,肤浅,虚荣,浮躁,奢华——物质的昌盛,个人的发达……”他详细分析了清华美国化、物质化的种种表现,感叹“美国化呀!够了!够了!物质文明!我怕你了,厌你了,请你离开我罢!”闻一多出身传统知识分子家庭,热爱文化艺术,对母校的物质化倾向有着本能的反感。他由此以清华生活为中介,对美国物质文化有了初步的感受。但是这一感受毕竟是间接、粗浅的,他并没有在美国真正生活过,对于自己的美国文化判断也不十分自信,“或者清华不能代表美国,清华里的美国人是不是真正的美国人,我不知道。”⑤闻一多认识美国文化的间接化、粗浅化的倾向,在他到达美国之后得到了纠正。留美期间他先后辗转于芝加哥美术学院、科罗拉多大学、纽约美术学生联合会等多所学校,对美国社会文化的感受比较深入,尤其对物质主义文化有了直接的体验和强烈的反映,正如好友梁实秋所言,“本来一个中国人忽然到了外国,举目一望尽是一些黄发绿眼之人,寂寞凄凉之感是难免的,人非木石孰能遣此?但是一多的思乡病是异于寻常的,他是以纯粹中国诗人的气质而一旦投身于物质文明极发达的蛮荒。”⑥

闻一多对美国物质主义文化的体验是细致的、深刻的。他刚到美国,便敏锐地感到自己与周围的物质氛围格格不入,“我到芝加哥才一个星期,我已厌恶这种生活了!”他厌恶混乱、喧嚣的都市环境,当地“汽车底怒潮腾沸汹涌得最烈”,行人过马路常常有被汽车碾死的危险,他戏称“我还能写信证明我现在还没有碾死。但是将来死不死我可不敢保险”,戏谑之中饱含着反感。⑦他厌恶在美国“镇日呼吸煤烟,涕唾皆黑”⑧的生活,他一面给友人展示自己的新作,一面描绘工厂喷出的煤烟把周围的房屋和行人的衣领都熏黑了的情况,感慨“在这种环境里还能做得出诗来,真是不易。现在寄来给你们来闻闻,有煤烟味没有”⑨,辛酸、无奈的心态可见一斑。当同住的同学因病住院,闻一多不得不独居时,他感到极为烦恼,不愿独自面对这种“唯物”的生活:“想想这种滋味——一个‘东方老憨’独居在一间apartment house底四层楼上,抬头往窗口一望,那如像波涛的屋顶上,只见林立的烟囱开遍了可怕的‘黑牡丹’;楼下是火车、电车、汽车、货车(trucks,运物的汽车,声响如雷),永远奏着惊心动魄的交响乐。……”⑩他厌恶美国唯利是图、金钱至上的生存境遇。他在国内读书时很少为生计问题忧虑,到了美国却因物价昂贵连一日三餐都无法保证,“在此一日无钱即为饿莩矣”。身为清华的留学生却因经济窘迫而备受歧视,他不禁“自笑亦以自悲”,感叹“呜呼,肉体生活之真经验从兹始矣”⑪。最令闻一多感到厌恶的,还不是具体的物质生活本身,而是这一生活所体现的美国人重物质而轻精神的庸俗、势利的价值观。他在清华读书时,身边围绕着一群热爱文学艺术的志同道合的朋友,如梁实秋、吴景超、顾毓、翟毅夫等,但是到美国后却几乎没有交到任何新朋友,因为“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可以谈论诗歌的人,甚至有时候我稍微谈一些这方面的内容,就会被人嘲笑”⑫,“美国的学生没有中国北京、上海、杭州、南京等处的学生善于思想、勤于思想。他们在我眼里都是年轻的老腐败”⑬。虽然周围有许多美国女同学,但是闻一多对她们提不起任何兴趣,因为在他眼中她们“都是些dolls”⑭。英文“doll”表示洋娃娃之义,特指美丽但没有头脑的女孩。这一词汇的使用,形象显示了闻一多对美国人缺乏高层次精神追求的不满。留美期间他和清华友人们通信空前频繁,盼望他们的回信“如大旱之望云霓”⑮,也反映了这一文化孤独感、精神孤独感。

闻一多对美国物质主义文化的体验还表现在留美期间的文学创作中。《孤雁》以杜甫的诗句“天涯涕泪一身遥”为主题词,抒写了自己如孤雁般漂泊异域、倍感抑郁的情绪。“流落的孤禽啊!到底飞往哪里去呢?那太平洋底彼岸,可知道究竟有些什么?啊!那里是苍鹰底领土——那鸷悍的霸王啊!他的锐利的指爪,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建筑起财力底窝巢。那里只有铜筋铁骨的机械,喝醉了弱者底鲜血,吐出些罪恶底黑烟,涂污我太空,闭熄了日月,教你飞来不知方向,息去又没地藏身啊!”在美国这个“太平洋底彼岸”“苍鹰底领土”,闻一多从“铜筋铁骨的机械”、“罪恶底黑烟”中感受了物质主义文化“撕破了自然底面目”、“建筑起财力底窝巢”的残酷与黑暗,自己则像孤雁一样“飞来不知方向,息去又没地藏身”,倍感失落而又无处可逃。同一时期写作的《寄怀实秋》《我是一个流囚》《太阳吟》等也表现了类似的主题。闻一多原本计划在美国留学五年,却仅仅读了三年就提前回国了,这在同期赴美的中国留学生中是不多见的。正如他所自述的,“蛰居异域,何殊谪戍?能早归国,实为上策”⑯,对美国物质文化的厌恶是催使他提前回国的主要原因。

二、文化爱国思想的形成

对一种文化的厌恶,常常导致对另一种迥异文化的认同,闻一多便是如此。他出国之前并没有意识到中国文化的精神性特征,也没有对它形成自觉的情感认同。这和他缺乏异国生活经验,难以从文化对比的视角突显中国文化的独特性有关。一般说来,人们很难对本国文化形成自觉的认识,但是一旦置身于异国文化环境中,便会强烈感受到两种文化的差异,常常对本国文化产生深刻的理解和认同。留美期间,闻一多越体验、越厌倦美国物质文化,就越意识到中国文化与美国文化的差异性,越理解、越热爱中国文化。他发现中国文化不像美国文化那样重视感官,而是更加重视心灵,认为“这种观念太高,非西人(物质文化的西人)所能攀及”⑰,“西方的生活是以他的制造算的;东方的生活是以生活自身算的。西方人以accomplishment为人生之成功,东方人以和平安舒之生活为人生之成功。所以西方文明是物质的,东方的是精神的”⑱。正是通过体验美国物质文化,他深化了对中国精神文化的认识和认同,形成了文化爱国思想。

闻一多留美期间的诗歌创作显示了文化爱国思想与美国物质文化体验之间的关系。很多作品正是在批判美国物质文化的基础上,生发出对中国精神文化的理解与认同。《孤雁》一面批判美国物质文化“已撕破了自然底面目,建筑起财力底窝巢”,一面挖掘中国文化截然不同的审美特征,如“霜染的芦林”、“茸毛似的芦花”、“温柔的港溆”、“溶银的月色”“浪舐的平沙”等,显示出人与自然和谐统一、悠远深邃的审美取向。《忆菊》在象征美国物质文化的“热欲的蔷薇”和“微贱的紫罗兰”的对比之下,映衬出菊花“高超的历史”和“逸雅的风俗”,表现了对博大精深的中国文化的赞颂,“我要赞美我祖国底花!我要赞美我如花的祖国!”《太阳吟》感慨美国“不像我的山川”,“这里的风云另带一般颜色,这里鸟儿唱的调子格外凄凉”,唤起了对中国文化的热爱,“太阳啊,慈光普照的太阳!往后我看见你时,就当回家一次;我的家乡不在地下乃在天上!”《长城下之哀歌》揭露西方物质文化“铜筋铁骨,嚼火漱雾的怪物,运输着罪孽,散播着战争”的丑恶面目,对比塑造了“睡鸭焚香,龙头泻酒”“、一树寒梅,万竿斜竹”、“童子煎茶”、“焦桐独奏”等传统文化意象,显示了对高雅精致的中国精神文化的认同。

闻一多的文化爱国既反映在作品内容上,又反映在弃画从文和恢复旧体诗写作的艺术选择上。

闻一多在美国学的是西方美术专业,但是后来并没有以此为业,转而从事文学创作和研究。这一弃画从文的选择恰好发生在留美期间,与他的美国体验息息相关。他放弃西方美术并不是因为不喜欢“美术”,而是因为不喜欢“西方”。他在给父母的信中写道“,家中慎勿疑我变洋人,不思归家。我在美多居一年即恶西洋文明更深百倍。耶稣我不复信仰矣‘。大哉孔子’其真圣人乎!我回乡之日,家人将见我犹一长衫大袖,憨气浑身之巴河老。家人其拭目待之!”⑲对美国物质文化的反感,影响了他对整个西方文化的态度,甚至使他对所学的西方美术专业产生了质疑。在为个人诗集《红烛》设计封面时,他不想自己画图画,正是因为自己的画风不免带有西方色彩,这恰恰是他想极力避免的“:我画出的图案定免不了是西洋式;我正不愿我的书带了太厚的洋味儿(今天我带黄荫普、何运暄、宋俊祥、雷海宗、姚崧龄等去逛Field Museum同Art Institute Museum,我不引他们久看西洋画,而到有中国底美术品之处,我总对他们讲解赞叹,他们莫名其妙了)。”⑳他带领中国朋友参观美国的美术馆,却不愿在西方画旁驻足,相反对中国美术作品怀有高度的热情,这一看似“反常”的行为反映了他因厌恶西方文化而导致的对西方美术的疏离。回国前夕,在这一情绪的影响下,他下定了回国后放弃西方美术的决心“,我日渐觉得我不应当作一个西方的画家,无论我有多少的天才!我现在学西方的绘画是为将来作一个美术批评家。我若有所创作,定不在纯粹的西画里。”㉑从这个意义上说,闻一多弃画从文的艺术选择同时也舍西方文化而取中国文化的文化选择。

与弃画从文相仿,恢复旧体诗写作也彰显了他的文化爱国意识。闻一多具有丰富的古典文学积淀,创作过大量旧体诗,但是在“五四”新文学的感召下,1919年之后基本停止了旧体诗创作,转而写新诗,还撰写了《敬告落伍的诗家》等文章批判旧体诗,宣称“若要真做诗,只有新诗这条道走”㉒。出人意料的是,时隔六年,他在留美末期又恢复了旧体诗写作,创作了《释疑》《天涯》等四首诗㉓。这些诗不但形式是旧的,而且思想、意识也显示出保守的倾向,如“六载观摩傍九夷,吟成舌总猜疑。唐贤读破三千纸,勒马回缰作旧诗”“,求福岂堪争弃马?补牢端可救亡羊。神州不乏他山石,李杜光芒万丈长”等。尤其值得注意的是,闻一多恢复旧诗写作仅仅出现留美末期,回国之后,他又继续写新诗,并未持续留美期间旧诗写作的势头。旧诗短暂“回潮”的现象仅出现在留美期间,与他的留美生活直接相关。出国之前他深受“五四”新文化的影响,试图用西方现代文化来革新中国传统文化、文学,因而义无反顾地放弃了旧体诗。到了美国之后,通过物质文化体验,他对西方文化的态度发生了根本转变,“耶稣我不复信仰矣”,转而认同中国传统文化,“‘不出国不知道想家的滋味’……我想你读完这两首诗,当不致误会以为我想的是狭义的‘家’。不是!我所想的是中国的山川,中国的草木,中国的鸟兽,中国的屋宇——中国的人”㉔。在文化爱国思想的影响下,他的诗歌创作也“复古底倾向日甚一日”㉕,从思想、形式上都表现对传统文化的亲近和回归,恢复旧体诗写作也就顺理成章了。当他回国之后,作为“他者”、“对立物”的美国物质主义文化消失不见,彼时的中国仍是一片轰轰烈烈的“西化”热潮,在这种情况下,他无需像留美期间那样,通过旧体诗来寄托对中国精神文化的认同和思念,旧体诗自然再次淡出了他的视野,他又重新恢复了新诗创作。

① 朱自清:《中国新文学大系·诗集》导言,良友图书公司,1935年版,第7页。

② 熊佛西:《悼闻一多先生——诗人、学者、民主的鼓手》,《文艺复兴》第2卷第1期,1946年8月。

③ 闻一多:《〈女神〉之地方色彩》,《创造周报》第5期,1923年6月10日。

④ 闻一多致梁实秋信,1925年3月,《闻一多全集》第12卷,湖北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第214页。

⑤ 闻一多:《美国化的清华》,《清华周刊》第247期,1922年5月12日。

⑥ 梁实秋:《谈闻一多》,传记文学出版社,1967年版,第19页。

⑦⑮⑱ 闻一多致吴景超等信,1922年8月14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51页,第53页,第52页。

⑧ 闻一多致闻家驷信,1923年9月24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87页。

⑨ 闻一多致梁实秋、吴景超信,1922年9月1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63页。

⑩ 闻一多致梁实秋信,1923年5月15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75页。

⑪ 闻一多致父母信,1922年8月,《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49页。

⑫ 闻一多致清华朋友们的信,1922年8月,《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62页。

⑬ 闻一多致父母亲信,1922年11月6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15页。

⑭ 闻一多致吴景超、梁实秋信,1922年10月30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11页。

⑯ 闻一多致梁实秋信,1925年4月,《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22页。

⑰ 闻一多致闻家驷信,1923年2月10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46页。

⑲ 闻一多致家人信,1923年11月,《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94页—第195页。

⑳ 闻一多致梁实秋信,1922年12月27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25页。

㉑ 闻一多致梁实秋信,1923年2月15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48页。

㉒ 风叶(闻一多):《敬告落伍的诗家》,《清华周刊》第211期,1921年3月11日。

㉓ 四首诗分别为《释疑》《天涯》《废旧诗六年矣。复理铅椠,纪以绝句》《实秋饰蔡中郎演〈琵琶记〉,戏作柬之》,内容详见闻一多致梁实秋信,1925年4月,《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222页—第223页。

㉔ 闻一多致吴景超信,1922年9月24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77页。

㉕ 闻一多致吴景超、梁实秋信,1923年3月17日,《闻一多全集》第12卷,第154页。

作 者:尹玉珊,文学博士,大连海事大学人文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编 辑:赵红玉 E-mail:zhaohongyu69@126.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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